第十二章

    攤位的固定營業稅由九十元漲到了一百二十元。從十月份開始執行。批發部門的日子也不好過,價格摳得很死。從南方鄉鎮企業到北京促銷的人們找不到代銷者,大批廉價而質次的衣物積壓在郊區的小旅店裡。李慧泉去過幾次,沒挑到能賺錢的東西,他壓價進了一些秋裝,數量不大,賣不動也不至於虧本。買賣越來越不好做,東大橋已經有人撒攤去經營水果蔬菜什麼的。雨季過去之後才有人來給他修房。挑了半個頂子,頂棚糊的紙全弄壞了,他自己買紙熬漿糊,好歹按原樣糊上,他希望把門窗重新油一遍,房管所的入說沒打這個預算,明年再說,他自己買了刷子、漆料、砂紙、膩子膏,用了整整兩天時間把房間的前臉粉飾一新。這個活比賣衣服讓人愉快。
    他每天睡覺都嗅到一股油漆味兒,比白天重得多濃得多。他睡得很踏實。他打算在買家用電器之前,先買一套像樣的傢俱。
    式樣已經看好了。淺色的四櫃組合,剛好占外屋的一面牆壁,他得有滋有味地活著。
    屋子裡哪兒都能找到舊報紙、舊刊物。法制、體育、武打、偵探,內容五花八門。最近他的興趣已經減退。沒什麼意思。讀來讀去只讀出兩個字:無聊。他偶爾翻翻案例小冊子,看看別人是怎麼殺人、強xx、搶劫,是怎麼被逮捕、判刑、槍斃的。已經沒有新奇感。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走投無路的人的最後出路是殺掉自己,有這種決心的人多一些,社會將稍稍安定。
    泥水弄髒了我的鞋,我的鞋像兩隻沉沒的小船。
    趙雅秋唱了那麼多歌,他只記清了這兩句。人人都是一隻小船,大家正在一塊兒沉沒。東巷胡同口貼的法院佈告時時更換,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名字被紅叉子勾掉。晚報說上個月死於交通事故的人為六十四名,打破了紀錄。街上每天都有救護車載著瀕於絕境的人嗷嗷怪叫著竄來竄去。有些入只是沉沒得快一些罷了。相比之下,他們顯得更不走運。
    活著的人可以鬆口氣了。
    崔永利帶著趙雅秋去了廣州,那天晚上出了醜,李慧泉一直悶悶不樂,他到沙家店找過崔永利,一方面想賠個不是,一方面想打聽一下趙雅秋的情況。崔永利卻一直沒有回京。李慧泉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一旦出了問題,他覺得自己是應當幹點兒什麼的。他不怕崔永利。混得多陰多神的人他都不怕。
    他等著崔永利回來。
    秋天正在降臨。樹木花草的色彩紛紛黯淡,風聲裡多了一些淒涼。圍著日壇公園跑步的人還是那幾個,裡面有個紅臉膛的阿爾巴尼亞外交官。李慧泉幾乎每天清晨都能看到他衝出使館的院子,跟在一群中國人後面賣力地奔跑。這個外國人的臉像紅皮雞蛋,永遠掛著迷人的微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空氣裡有什麼值得一笑的東西呢?
    最近見不到這個人了。跑步的中國人大都有一張嚴肅的面孔,彷彿一邊跑一邊愁眉苦臉地想什麼心事。阿爾巴尼亞人令人懷念,他要麼回國,要麼生病了。
    李慧泉很希望重新看到那個"老外"。那張笑臉使人想到跑步不是一種無法擺脫的負擔或自我折磨的手段,而是一種享受。
    享受的人們應當是愉快的。
    李慧泉愉快不起來。他擺攤、蹬三輪、買糧食買菜,總是愁眉苦臉的,跟跑步時的模樣相似。人在跑步時缺氧。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缺氧,連睡覺都處在喘不上氣來的狀態之中。他的身體讓幻想塞滿,已經裝不下了。
    想得最多的是女人。白天比晚上想得還勤,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過。他簡直弄不清楚,這樣想來想去是為了自我憐憫呢,還是為了自我滿足?他經常被自己的高尚和寡慾所感動,但最使他滿足的,還是目睹自身的墜落。他在幻想中大膽欺侮並瘋狂佔有、一系列對像中沒有一個是趙雅秋,他完全放開了手腳。但是,當他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趙雅秋在廣州干的每一件事的時候,心頭無限哀傷。他深感崔永利不會放過她。
    他覺得自己是個窩囊廢。他懷著一種奇妙的心理試著打聽崔永利的身世,結果令人非常失望。神秘莫測的崔永利原來是酒仙橋七○四電子管廠的工人,幾年前因長期曠工被開除公職。他的家在亮馬橋,住在花三萬多塊錢買的一套單元裡。那是全市第-批商品住宅,試銷之後便停建了。
    "就蓋了一棟,在路北邊。"
    咖啡館的韓經理告訴他。
    "他愛人也是七○四的,他兒於可能五歲了……我見過。小崔能幹,穩當,也夠朋友,能混到這份兒上不容易。"
    "我還以為他蹲過大獄呢!"
    "他?哪兒能呢!泥鰍似的……"
    韓經理不想說崔永利的壞話,笑一笑閉了嘴。李慧泉有些沮喪,使他格外小心的人原來只是個開除公職的貨色。這個平庸的貨色居然幹得那麼得心應手,那麼心不在焉,撈錢搞女人,一切都有條不紊。
    他怎麼就沒有這份能耐呢?李慧泉終於明白,崔永利吸引他的恰恰是他所沒有的那些東西。人家活得閒適輕鬆,黑事邪事幹得猶如兒戲,可他卻活得太累了。他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個人或者太不把自己當人了呢?
    擺攤的生活越來越乏味。買貨的人不多,看貨的人也很少。
    攤前過往的行人帶著許多故意,似乎在每一件衣物裡都發現了一個了不起的陰謀,攤主們的敵意更強烈。不看貨便罷,看了貨而不買想不遭奚落就離去是不可能的。李慧泉把每一個在他攤前駐足的人都看做小氣鬼,他不冷不熱地跟他們搭話,內心充滿了藐視和詛咒。把八塊錢的襯衣以十五塊的價賣出去,他心裡除了有些幸災樂鍋之外,已經找不到絲毫憐憫。
    生活裡確實有什麼東西不對頭。問題出在哪兒,不知道。他自己的問題在哪兒也無從知道。他夏天焦灼煩躁。秋深了,他的情緒仍舊沒有著落,反而更加落魄孤寂,離枝的葉子似的。他看著街上無邊的行人和無邊的車輛,知道自己眼中沒有多少善意,別人不瞭解他,他也不瞭解別人。有誰為別人的痛苦而難過呢?
    沒有。他不為在汽車站旁邊拉二胡的言人難過,他不僅不往地上扔錢,他還覺得瞎子是大家難以識破的騙子手。他也不為常年在神路街扮破爛的老太太難過,老太太整天紮在拉圾堆裡,本身就成了一堆垃圾,他用看垃圾的眼光看她,沒有同情,甚至沒有表情,沒有表情也是一種表情,那就是極度的麻木不仁。他在別人那裡得到相同的東西。有誰關心他每天早晨起床那一瞬間的複雜心情?有誰理解那些每天晚上折磨他的零亂念頭?沒有。他今天出車禍,明天人們就會把他忘掉。他血肉模糊的樣子頂多是一件恐怖的材料和新鮮的話題,在人們嘴皮子上掛一下就消失了,人在別人眼裡是無足輕重的。痛苦或死亡一旦和別人發生聯繫,意義就顯然不一樣了。人們只為自己難過。人們最關心的只有自己。愛別人是假的。人們愛的是發出這愛的自身。別的人實在算不了什麼。歸根結底,誰都算不了什麼,包括他,包括他知道的一切偉人和凡人。
    李慧泉對自己腦子裡的許多念頭持懷疑態度,但仍舊讓它們出圈的羊群似的紛紛地湧出來。他阻攔不住它們,也不想阻他站在東大橋冷清的貨攤上,經常感到自己的腦袋成了一架運轉不靈卻傻勁十足的機器,像汽缸有毛病的汽車一樣。不管自己和前邊出了什麼事,都啪啦啪啦地一直走下去。
    他覺得十字路口那個指揮交通的警察跟他的處境很相似。
    每天在那裡經受無數車輛的包圍,一定非常孤獨。電車裡的售票員、街上揮舞掃帚的清潔工、飯館裡收拾碗筷的人、未竣工的高樓上的小蟲子一樣的身影,誰的處境更好一些呢?
    問題無窮無盡。生活的各個角落裡都晃著孤單的身影。李慧泉能在許多人的眼裡發現自己。他可以想像,自己就是這個樣子。所有孤獨無助的人都是這個樣子。面孔枯黃而沒有血色,眼睛無神而無光,嘴角耷拉下去,眼角也耷拉下去,牙齒發出淡淡的青色。他在停車場見過一位犯規痛病的小伙子,小伙子抽搐一陣恢復過來的時候,臉上就是這種情景。當時他彷彿看見了自己。不知是否動了憐憫心,他覺得躺在兩輛汽車之間的狹窄空地上連連抽搐的人,身上和動作裡都有一種悲哀的很優美的東西。
    那似乎是對某種東西的很認真很失敗的反抗,雖然不能成功,盡力的樣子是可敬的。除此之外,人們還能幹出什麼新鮮事來呢?
    有一百個人吃冰棍就有一百種愚蠢的樣子。從公共廁所裡出來的人,十個男人裡有五個走上便道還在系褲扣,另外五個不是褲管上沾了尿跡就是皺著眉頭好像沒尿乾淨似的。說話用喊救命的嗓門;罵人用唱歌的調子;喝酒猶如喝水;吐痰就像吐血,吐了以後頻頻回頭看它。李慧泉站在他的三輪車後面,站在秋天溫暖的陽光下,每天都有許多發現。像讀一本沒有意思的書、因為不得不讀,所以每天都要不由自主地掀幾頁。他讀著人的歷史。也是自己的歷充。但他讀不出什麼興味。
    每天在他貨攤前逗留的人群中,總能看到幾位入了迷地掏挖鼻孔的人。有老漢、有中年婦女、有衣裝只挺的小伙子,甚至有時髦非凡的女孩兒。總有人突然冒出來幹這件事。
    他感到噁心得要命。小時候他也有這種習慣,是母親一次又一次糾正他,提醒他,讓他理解這是一種恥辱。他改掉了這個毛病卻生出了別的毛病。站在他眼前玩鼻孔和手指的人沒有他所有的毛病,他們不打架,脾氣溫和,他們愛人被人愛,他們沒有被強勞過。他們比他優越,儘管他們嘲弄他似地在他面前很不雅觀地弄著鼻孔。他的的確確噁心得要命。
    為了掃除障礙,應當用小刀豁開他們的鼻子。至於他自己,則應當重新作人、重新作人!然而,有些事情無論如何是來不及了。他不能使時光倒流,也不能拉住時間讓它靜止不動。他能幹點兒什麼呢?
    有時候,他很羨慕那個渾身抽搐的人。他暗自希望自己總有一天也躺倒在地,在被動的情況下一點兒也不摻假地向生活扮扮鬼臉,開開玩笑,逗逗悶子。那可是難得的輕鬆。
    十月下旬的一個傍晚,在人們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落了一場雨。氣溫比往年低,人們以為不會有雨了。它卻悄悄地細如牛毛般地在秋夜裡灑了下來。燈光照得到的街面和空間,許多濕潤的小東西在閃光。
    李慧泉躺下以後看了會兒雜誌,沒關燈就睡著了。半夜聽到有人敲窗戶。
    "誰?"動靜沒有了,只聽到浙浙瀝瀝的雨聲。他把燈關掉,門又輕輕地抖動起來。他下床時順便從床腳拎了個空酒瓶子,悄悄掀起一角窗簾,什麼也看不見。他站著呆了一會兒。外面那個人可能也在等待。
    李慧泉走回床頭,點了一支煙。他很緊張,他已經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事。他想到了方叉子。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窗戶呻吟了一下,絕望了似的。
    "泉子……泉子。"
    聲音微弱,但證實了他的判斷。他坐著不動,等著。屋外的人不肯走,不動不語,似乎也在等。
    過了有半十小時,李慧泉無可奈何地開了門。
    沒開燈,兩個黑影在屋裡面對面站著。
    "是你麼?"
    "是我,""怎麼進來的?"
    "從布簾胡同那邊爬房過來的。"
    "想起什麼來了?"
    "沒想什麼,活膩了。"
    李慧泉挪過一把椅子,方叉子摸索著坐下了。暖壺裡沒水。
    "你想吃點兒什麼?"
    "不餓,有煙麼給我一支。"
    "你在信裡騙我。"
    "沒騙你。"
    "那你幹這種傻事!"
    "這兒也通緝我了吧?我不在乎……"
    "你完蛋了。"
    "完就完,我不在乎……我媽我爸他們好麼?我在街上想了半天,沒敢回去……"
    李慧泉給他點煙,火柴照出一個十分陌生的輪廓。秀氣勁兒全沒了,五官在瘦削的臉上顯得腫大。皮膚灰暗,好像讓太陽曬壞讓風吹壞了似的。過去那雙精明的女裡女氣的眼睛呆板地看看他,迅速躲開。這雙眼睛已經屬於一個在絕望中磨煉過的無比冷漠的人。李慧泉也有點兒絕望了,跌坐到床上。穩住他?然後抓住機會報案?或者,乾脆把他擱起來扛到派出所去?這都不難。
    只要想辦,很好辦。旁邊有空酒瓶子,抬手就能解決問題。
    他看看表,兩點半了。不會有人發現方叉子。沒有蹲坑的人。
    方叉子剛脫逃那兩個月,李慧泉看到過這種人。現在,人們說不定已經厭倦了。最近劉寶鐵沒有為這件事找過他。方叉子畢竟是沒有多大危險性的逃犯,人們用不著他對待一隻狼似的來對待他。他想家,悶得慌,想跑出來看看走走,就這麼回事。
    李慧泉把餅乾桶遞給方叉子,馬上就聽到了咯吱咯吱的快速的咀嚼聲,桶裡有水果糖、果脯和小點心。方叉子的腦袋垂在桶上,舌頭、牙、食品,不知疲倦地相互磨擦起來。
    "這幾個月怎麼過的?"
    "在內蒙轉了一段時間,後來到承德和張家口……別問了,除了沒殺人我什麼都幹過了。我是前天從宣化搭菜車進來的,在水碓子農貿市場混了兩天。本來想搭去南方的菜車走算了,一輩子不回來了……腿不聽使喚。我琢磨,怎麼也得在死以前看看我媽,我不敢回去就上你這兒來了。我栽進去沒有一個朋友給我寫過信,我收到哥們兒第一封信我他媽都掉眼淚了。大棒子,咱們沒白交……"
    "別說廢話了,你打算怎麼辦吧?"
    "我想到南邊試試能不能出去,能出去更好,出不去就找個地方玩兩天,然後尋死,我沒別的路了……"
    "自首行不行?"
    "不,打死也不幹。悶在裡邊除了玩兒自己,操驢的心都有,這輩子反正交代了,大不了是個死唄!"
    "你不是爭取減刑來麼?"
    "我想開了,自己給自己減得了!憑什麼判我無期?我要不說大北窯的事他們誰能知道?我冤得慌不免得慌?"
    "我聽說,你拿刀把人家弄傷了?"
    "……她褲腰帶是繩子的,系死了解不開,我拿刀割她褲子把肉劃破了……公安局的人找到她你猜她說我什麼?她說我拿刀把子捅她下邊,我瘋了我?我死也沒承認,我主動坦白還落了一個態度不好,判無期純粹是為了趕點兒,我從第一天服刑就沒服過氣……"
    "應該槍斃你!"
    "斃就斃,當初斃了就省心了。"
    "傻蛋!"
    "……什麼?"
    "我說你傻蛋!"
    方叉子愣了一下,放開餅乾桶,使勁擦著嘴和下巴。沒有水。
    李慧泉想起裡屋窗台上還有一瓶啤酒,他走過去,開蓋時砰的一聲,把兩十人都嚇壞了。他們相互看看,又同時看看外邊,好像剛剛意識到危險的處境。
    方叉子灌了幾口,把瓶子遞給李慧泉。瓶口上有股怪味兒,是方叉子的口臭。小子有幾個月沒刷牙了?過去,朋友中數方叉子衣飾打扮最講究,他眼角沒有眼屎,牙縫老是乾乾淨淨,指甲縫也白白的;夏天他臉上沒有汗,因為他口接裡總有乾淨手帕.冬天他的臉不粗糙,老是紅潤潤的,他擦很貴的護膚霜。他用這一切吸引女孩子們的目光。如今他的嘴臭成這個樣子,他自己難道嗅不出來嗎?
    "讓我躺一會兒行嗎?困死啦……"
    "你什麼時候走?"
    "先讓我睡一覺吧。"
    方叉子脫掉被雨打濕的外衣,爬上床,李慧泉靠著床頭,把枕頭塞過去。兩個人蓋著一條被子,警惕地聽著窗外的動靜。李慧泉除了拚命吸煙之外什麼也想不起來,腦漿凝固了,而且手腳冰涼。方叉子身上冒寒氣,過一會兒就驚一下,睡得十分痛苦。
    李意泉長歎了一聲。
    "你叫我怎麼辦?"
    方叉子翻了個身,餵了一下,嗓子裡咕嚕咕嚕像是有個彈球在水泥地上滾。
    "你他媽叫我怎麼辦?"
    "……就一天,哥們兒就在你這兒歇一天。你……比從前膽小了。"
    "我犯不上。長個大膽子光會找死有什麼用?我過得好好的,你他媽像個黃鼠狼一樣鑽進來,不是要我的好看嗎?你說讓我像你怎麼辦?"
    方叉子半天不說話。李慧泉覺得他有點兒害怕了,出氣很急。
    "泉子,你放心,我好好睡一覺,歇過來就走。我不連累你……"
    "廣德,你完蛋了!"
    "我知道。"
    "你爸你媽都挺好的,你弟弟很愛學習,比你強多了……"
    "我媽白頭髮多嗎?我在青海做夢夢見她頭髮全白了,我難受得要命……真想回去看看又怕給家裡惹事,慘透啦!"
    "你還想著你媽?"
    "我也納悶,別人想也想得不厲害,就想我媽,有的時候也想我爸……活得跟小孩兒似的!實在受不了了……"
    "你怕給家裡惹事就不怕給我惹事?"
    "我對不住你,我這幾個月找不著說話的,人家跟我打招呼我就害怕,我不找你我找誰去?"
    屋裡嗆人,黑暗中瀰漫著煙霧。屋外的雨聲不緊不慢地在小風裡飄,一片冷寂。
    "你認識的人少?找小婆子們去呀!"
    "她們?前腳進去,後腳就得賣了我。這事我聽得多了……"
    "我也一樣,廣德,我也一樣。"
    "……隨你的便吧!你是那號人麼?我不知道你?你把我賣嘍馬上就得把自己勒死!"
    "我說的是實話。"
    "算了,算了……說說別的,你混得怎麼樣?是不是打算結婚了,你屋子裡有油漆味兒……"
    "操你媽的……"
    兩個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聊著天。一邊抽煙、一邊咳嗽,說話的聲音很低。窗戶不知不覺白起來,李慧泉像剛從地獄裡爬出來似的,眼睛佈滿血絲,說的話連自己也不明白。一種似是而非的久別重逢的感覺,使他講起了不想對任何人講的事情,身邊是逃犯,也是朋友。但是,他還有什麼別的朋友嗎?沒有。他寧肯向逃犯表白心跡。方叉子使他感到親切。他們蓋著一條被子,這使他想起少年時代他們親密相處的情景。他抽的第一支煙就是方叉子為他點燃的。
    "抽吧,偷我爸爸的!香嗎?"
    "香!"
    他一邊咳嗽一邊高興地看著方叉子小女孩兒-樣的面孔。
    他們一塊兒曠課,到臥佛寺後面的山上捉鳥。他們一塊兒打架,方叉子動嘴,他動手。他們是朋友。
    "活得真沒意思!"
    "太沒意思啦!"
    "你說怎麼辦?"
    "吃喝玩樂吧!"
    "我樂不起來,人早晚都要完蛋呀!"
    "你不會玩!找個女的怎麼樣?"
    "我不行。"
    "你試一次就知道了!"
    "不行,不行!"
    高中快畢業時,他們叼著煙卷在馬路邊百無聊賴地說著數不清的類似的話。他們彼此知道得很清楚,他知道方叉子喜歡跟女的粘糊,方叉子知道他喜歡在打架的時候出風頭。方叉子從來都恭維他,從來沒有用女人問題傷害過他的自尊心。
    方廣德是他朋友。他告訴自己。他把內心的痛苦抖落出來。
    他舒服一些了麼?似乎是舒服一些了。
    "他把她帶到廣州去了……"
    "糟啦!你沒戲了!你真樂蛋!"
    "他要毀了她,我就對他不客氣,我想好了,宰丫頭養的!"
    "沒用!你真喜歡她?"
    "恩……"
    "總算有人讓你動心啦!幹嘛不早下手?"
    "我這份德行……"
    "誰德行好?你又不是下邊不好使!"
    "你不懂……"
    "我不懂……天快亮啦,你讓我閉閉眼,我快困死了。"
    "等他們從廣州回來再說。"
    "沒什麼可說的,人家又不是搞了你老婆。為一個騷貨動真的可不值,哥們兒不就栽在這上面了……"
    五點鐘,李慧泉把裡屋單人床上的箱子和雜物搬下來,墊了幾層報紙。又把窗簾門簾全部拉嚴,仔細察看了一下隔斷小門上的門吊子。他讓方叉子躲進去。
    跑步和買早點時,那些熟人的面孔使他很緊張。他頭了十根油條,快走回家時才意識到不該買這麼多,心懷評地狂跳起來。
    碰上羅大媽怎麼辦?方叉子晚上爬房時是否有人看到了?他很少撒謊,不會撒謊。他怕自己露出什麼破綻。他不想包庇罪犯。
    同時,他也不想讓朋友措手不及。叉子累了,被入追怕了。他相信自己能把朋友從絕境中拉出來。
    出攤之前,他在裡屋床前放了一個暖瓶和幾根油條,把尿盆放在床底下。他看出了問題的嚴重性,他知道自己正在冒險。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偷偷到派出所去不是好辦法。在方叉子信任他的時候出賣人家是不道德的,他不能做那種事,他至少應該事先打個招呼。
    "別出聲,我中午回來。"
    方叉子困得睜不開眼睛,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李慧泉上了兩道鎖,推著三輪車心事重重地離開了小後院。事情會怎樣發展他一點兒也猜不到。
    "你來了,就怨不得我了。"
    他心裡嘀咕這句話,對自己不大滿意。找不到一條解救朋友的辦法。解救自己的辦法卻一條一條地擺在眼前。
    中午他買了牛肉、驢肉、扒雞等熟食,還買了酒和包子。方叉子仍在睡,沒有一點兒危險感。他的內衣和皮鞋都很新,可能是偷的。他還幹了什麼其它壞事呢?
    李慧泉站在床頭,默默地看著他。流竄了那麼長時間,頭髮卻好好的。只要口袋裡有錢,他準保先進理發館。本性難移。出了理發館準保不是先找吃的,而是先搞女人。他除了殺人沒幹什麼都干了。那麼,都幹了什麼呢?
    一旦被抓住,他會不會叫人斃掉?窩藏一個走投無路的人有什麼意義呢?還不如為他指一條出路,把他推上去。李慧泉叫醒了方叉子。他覺得脊樑上潮乎乎的,出汗了。問題也許沒那麼嚴重。
    方叉子吃得很慢,眼睛盯著食品。
    "下午跟我去怎麼徉?"
    "去哪兒?"
    "別裝傻。要麼你自己去。"
    "你也逼我?"
    "你媽給我遞過話,她讓我這麼辦的。"
    "……讓我想想。"
    方叉子用指甲挑牙縫裡的牛肉絲,樣子很惱火。李慧泉遞給他一根火柴。
    "我自己蹦到網裡來了。"
    "不是那麼回事。"
    "你知道我找你幹嗎?"
    "讓人追急了。"
    "我想跟你要錢、你不是掙了一點兒錢麼?不給錢也行,給買一張去昆明的火車票我就知足了。
    我不會偷不會搶,我在內蒙給人家打過一個月牧草你知道麼?
    你別那樣兒看我……到雲南出不去就在當地湊合混混,我還不想死呢!"
    "你離死不遠了。"
    "除非大棒子你賣了我!"
    兩個人相互看著對方的眼睛。
    吃了飯,方叉子又躺下了。他還沒有恢復體力,眼皮子老像睜不開似的。李慧泉在外屋翻抽屜,聲音弄得很響。他從來沒有這麼膽怯過。他可能正在做一生中另一件最蠢的事情。他覺得自己的聲音變了調。
    "往南走,你有把握嗎?"
    "想試試。"
    "你想好了麼?"
    "晚上再商量,讓我睡……"
    "我鎖門了?"
    "鎖吧。"
    "別弄出聲音,小心點兒……"
    他覺得是另一個人在跟方叉子說話。他聽不懂,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幹什麼。他昏昏沉沉地假著三輪車奔了東大橋。他記得離開屋子的時候,方叉子面朝牆呼吸均勻地躺著,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沒有生意。他連攤棚都沒搭,坐在折疊椅上,腳蹬住三輪車的膠輪子。他想起了劉寶鐵。片警考上了政法學院的大專班,半脫產。不知為什麼沒有上成。羅大媽說,片警泡了一個禮拜病假劉寶鐵八成讓頭兒給治了,如果方叉子的事漏出去。管片出了問題,他會得到什麼下場呢?處分?想像不出什麼入會為劉寶鐵倒霉而高興,但可以想像片警的未婚妻暴跳如雷的樣子。羅大媽也將遇到麻煩。但最大的麻煩出在自己身上,不論對不起誰,他首先對不起的是自己。夜裡、早晨、上午,他錯過了一次又-次機會。他圖什麼呢?他喜歡這種為朋友承擔危險的可怕處境嗎?
    李慧泉覺得腦子有點兒糊塗,隱隱約約感到事情已經來不及了。他感到異常空虛。他竭力讓自己用一種愉快的心情去注視街上來來往往的東西,看到的卻是一堆一堆的彩色斑點兒。西斜的太陽懶洋洋地照著他,光線十分柔和。他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拖到天黑才回家。開了鎖,拉開電燈。沒有什麼異常。走時故意開了一半的抽屜已經被關緊,裡屋的窗戶也從外面推嚴了。床上的被子疊得很規矩,能疊成這樣除了軍人就是犯入。雞骨頭搓進簸箕,暖水瓶也放回原處,只有尿盆還在床底下。
    李慧泉拉開那個抽屜。存折少了一個。一張八百的活期。另外一張沒動。他沒想到,他留了一手,大數的藏在別處。現在他為自己留了一手感到不好意思,他不知道哪件事情更讓他感到意外。他暗示過方叉子麼?方叉子是怕他告密還是明白了他的暗示?他真的暗示過什麼嗎?他走時拉開半個抽屜,故意將存折露在外邊,是為了逃避責任吧?他是逃避不了的。朋友在感謝他李慧泉在桌子上看到一張寫著鉛筆字的廢報紙。字歪歪扭扭地排列在標題的空白處。寫得很認真。
    我拿了八百,拿兩本書路上看。抽空告訴我媽我回來過,我走了不回來了。對不住,我怕出事,我知道你的好心,忘不了你。
    你當然忘不了我,我是個大笨蛋!李慧泉拿著報紙發呆。方叉子從後院往外走時沒人看到他吧?
    他取錢順利嗎?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親自取錢、買票,把他送上南下的火車呢?他害怕。他知道自己害怕。
    我的存折讓人偷了。此外我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遇到。
    李慧泉站在屋裡自己安慰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曾暗示過什麼,他只是下意識地希望自己能擺脫出來。結果他發現,自己陷得反而更深,方叉子的處境比過去更加危險。這一切都是無法改變的了。
    他端著尿盆出去,把尿悄悄倒在牆根的出水口,方叉子的體臭轟一下鑽滿了鼻孔。他感到欣慰的是,方叉子不好意思、覺得對不起他了。他幫他收拾了屋子,王八蛋命都快保不住了還幫他收拾了屋子。
    他的朋友是個愛乾淨的人。

《黑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