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說起來話長了,我從頭給你講。人是怪東西,眼皮子前邊的事記不住,腿後跟跺爛的事倒一件也忘不了。人都是怪東西】別問我上頓吃了什麼,我不知道。要問就間有意思的事。沒意思的事我一個字也不說,不信你就聽著。兔息子,咱們從哪兒說起呢?我嘴髒,你不介意吧?你真是個好孩子,我早就看出來了。
那天,我記不準是哪一年了,可能是戊申年。那天我去柳鎮的碼頭上等郵差,去早了,跑到福居家的茶館裡要了一碗碧螺,一邊吃一邊看窗戶。窗戶對著河漢,來來去去的都是小船,船上有豬、醬菜桶和魚鷹,也有個把女人,一搖而過。我十六歲,喜歡看打架,喜歡看女人的臉蛋子和胸脯,當然,還有屁股一。別跟我皺眉毛,你不喜歡看嗎?這就對了。我早就說過,你是個好孩子。你知道不喜歡看女人屁股的人喜歡看什麼東西嗎?我嘴髒,可是我還得說,他們喜歡看茅坑裡自己拉出來的屎!他們是蛆,讓他們看去吧。我們是人,我們只看有意思的東西。兔息子,你說對麼?
女人立在船上過去,搖將的樣子讓我在白天也止不住做夢,都是醜夢。我夢見自己貼著女人肥嘟嘟的後身與她一塊兒搖,我和她搖成一個人了。不怕你笑話,我昨天還做了這種夢,可惜抱的不是人,是一隻細巴溜長的野狐狸,是公是母我都沒弄清呢!我說的事有意思麼?
你要覺著沒意思,我就不說了。這世上跟我同歲的人還有幾個?我是九二年生人。九二年,你算算吧。他們和她們都在土裡爛成了泥,不小心讓人挖一塊骨頭出來,都給當成羊骨頭和豬骨頭,沒人再拿他們當人。我該知足了。多嘴多舌不是好兆,老人多嘴多舌就是活不長了,那是老天爺在催他的命呢!
孩子,你把茶杯給我遞過來。
謝謝,把痰盂也端過來二你耳朵真大。
你有福。
你知道我的小名麼?
我小名叫耳朵。
你摸摸它,像什麼?
對,海參。’咱們剛才說到哪兒了?我不怕多嘴多舌,不管死人和老天爺樂意不樂意,也得容我把話說完。我不比你們年輕人,說誰的時間有的是,當一年啞巴也沒關係。我是說一句少一句,一天也不能耽誤了。我不能讓這麼有意思的事情爛在肚子裡,我得說。實話告訴你吧,你愛聽不愛聽都沒關係,我衝著這堵增講故事可不是一年兩年了!
牆上有女人。
不信你看。
你是個瞎子!
我都懶得張嘴了。
那不是屁股,那是去年夏天漏的雨水。你不能用眼睛看,得用心。只要心思對了,閉著眼睛也能看見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你猜猜我現在看見什麼了?
年輕人臉皮薄,我不能告訴你。
我看見了一個淫字。
淫,你懂嗎?
福居家的茶館賣水,還有一絕,·是給茶客梳頭。你剛坐下,小廝就湊過來解你的辮子,你在前邊喝他在後邊梳,哪癢癢了用手指指,·}梳子齒兒馬上就能刮過去;別擔心頭皮渣子髒了茶碗,他早就往你腦袋上抹了粘乎乎的芝麻油了。闊不清老福居憑什麼把兩樣不相干的生意做到一處,只知道人們都喜歡亮晃晃地從那裡走出來,為了這點兒氣振他們得多付兩碗茶錢呢。
茶館傍著柳鎮的西街,走過碼頭的空場,是東街,那邊花花綠綠的什麼都賣,賣的最俏的是肉,女人的肉。那些把芝麻油味兒帶過去的人,是窮酸的漂客。他們辦完了事還回來。一口氣能喝於一壺茶水,喝夠了把嘴一抹,一五一十吹噓他幹了什麼,怎麼幹的。說得高興了,他們能把條凳比做女人,手是手腳是腳地演起來。福居家的茶館不光賣水梳頭,還是個誨淫的去處呢。不為這個我也不去喝那麼貴的茶。以後我才知道,娟寮裡的茶更貴,用老縹客的話說,一碗人血也不過如此了。他們縹以前漂以後為什麼到福居那裡去,你該明白了吧?
他們缺錢。
我也缺錢。我是鄉下來的僕人。我是愉鎮曹如器曹老爺家的奴才。曹老爺是遠近聞名的紳士和財主,我不能給他丟了面子口我不喝本地產的綠針,我要了外省舶來的碧螺。我不看那些下作的比劃,我看窗戶外頭的船,我看著船上的女人做我自己的夢。可是,茶客們的髒話我一個字也沒漏掉。有人在吹牛,說他靠著一瓶洋灑,干廠柳鎮東街裡最值錢的黑鷹,算那天他一個小錢沒花,已經白操了她七天了。
老福居帶頭嚷嚷:雜種操的你放屁裡那人忙說:我要說謊就不是人,她貪酒!
老福居說:七夭?除非你宰了她,奸屍!
茶館裡笑翻了。我不懂什麼叫奸屍,可是我r一下子想到了黑鷹的臉蛋子和兩條長腿,脊樑溝裡一陣酥麻。老福居的嘴可真厲害。他對我倒很客氣,_他知道我是誰。他給我續水的時候很小心,讓我直覺著自己是個有錢人。
他說:耳朵,你們家老爺近來可好?
我說:托大叔的福,他老人家好著呢!
他說:你又上藥鋪了麼?
我說:老爺讓我買高麗參和拘祀子。
他說:初夏了還補麼?
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你是等郵差吧?別等了,萍水灣的饑民暴動了你不知道麼?官船和商船一時上不來,沒有一旬兩旬的別想等著信。
同榆鎮去吧,見了曹老爺別忘r代我請安。你留心點兒,別讓他瞎補,小心補壞了身子口老福居多會說,把自己當成和曹老爺平起平坐的一個人了。
實際呢,我們老爺見了他都不·定知道他是誰。福居的心眼還是不錯的,他竟然不知道我泡在他的茶館裡是圖什麼。不怕你笑話,那些下作的故事可真叫我動心,我覺著我整個兒人都掉到東街人肉的香味兒裡去了。我在白日夢裡聽到老福居說:你們聽。茶館裡亂哄哄的。老福居又說:你們聽呀J人們靜下來,蒼河上飄出縴夫的號子,吼的人不少,是一條大船。
大家跑出去看熱鬧,碼頭上晃著一大片腦袋和辮子。人群前邊有許多災民,他們剛才躲在柳鎮的各個角落,聽到動靜都餓狗一樣撲出來了。東街街口的石檯子上浪著幾個娟寮的粉妞兒,大紅大綠,渾身上下都是不值錢的薄緞子,衣服樣子不像本地那麼肥,是從下游富庶地方學來的。我往後站,仔細看她們,我管不住自己的眼,它們太饞了,哪兒都想去,像賊的兩隻手。
蒼河比往年枯了一丈,岸邊都是泡白了的石頭,水草趴趴著,像死人頭髮。縴夫踩著它們往上走,一直走上碼頭的石頭台階,攏岸時艙底刮了河床,泥漿冒著泡兒泛出來。饑民們像見了皇上,都跪下了,瘋瘋顛顛地叫喚:老爺賞一口吧衛老爺賞一口吧r船真大,不是客船和鹽船,也不是米船。船的洋子很古怪,中l可有桅,船頭上漆了魚嘴和魚眼。你去過蒼河沒有?那真是一個沒頭沒尾的東西!它的下游是縣城,是府城,完後是省城,再往後就流到外省去了。那時候我不知道海,只覺著河水不管流多遠,也是在地皮的一條溝裡來回來去地轉悠,沒有別的去處。那條外省來的船沒有吸引我。我用眼睛撬娟婦們的溝子呢二大船的跳板吮一聲砸在碼頭上了。
船舷裡只有苦力,沒別人。
饑民們突然改口了。
他們叫;親爹!親爹】賞一口吃的吧!
我想看看他們的親爹是誰,一扭頭看見跳板上走下來兩個貴人模樣的傢伙。一高一矮,都是洋裝,黑顏色兒,禮帽和斗篷也是黑的。他們讓岸上的人嚇住了。一片瘦胳膊!一片討食兒的破碗:碼頭上活像長滿了髒蘑菇。他們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高個兒摘了帽子,一腦袋金絲頭髮,鷹鼻,鴿眼,白皮,我不說你也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了。
他是個地道的洋人。
這二一回是岸_L_的人給嚇住了,匆匆閃出一條道來。饑民們不再吱聲,都舉著碗往跟前湊。洋人一路走一路往破碗裡扔小錢。矮個兒也在扔,施捨得不耐煩,一把拋出去了二殘人們抓撓著攪成了一團,只有瘋狗才能打成那個樣子。洋人丟光了小錢,隨手扔了幾塊鷹洋,不要臉的饑民又叫起來,你再有靈性也猜不出他們叫什麼。
他們叫:洋祖宗,您賞聾拉孫兒一塊吧聖人餓到那個分兒上就不是人了。
那位矮個兒不是洋人,臉蛋子倒比洋人白淨。他走過來的時候一真瞧我,走過去了又瞧瞧我,我也礁他。我很熟悉他臉上愁眉不展的樣子,可是我記不起這個垂頭喪氣的人是誰了。那時候,凡是有點兒文化的人都是這副眉眼,小學堂的教師,串灑鋪的秀才,省城高等學堂的讀書人更不用提了,你只要看他們的臉就知道老天說話就要塌下來,哪個也別想跑。
我真該死,怎麼沒認出他來。
他站在離我兩丈遠的地方不動了。
我們中間隔著饑民和娘妓。
他說:耳朵,是你嗎?
我一下子弄明白了。他的臉真苦,我差一點兒掉了眼淚。我幾步搶到前邊,跪下來給他磕頭。我很會磕頭,腦門子在青石板上碰得嗡嗡響,又麻又暈,可一點兒也不疼。我把那些要飯的賣肉的嚇壞啦。
你聽過評書沒有?
我最喜歡評書的最後一句。
咱們下回-—再講。
我該出去踢彎兒去了。
他是誰,我明天告訴你。
又飛過去一架。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把敬老院蓋在這個地方。
這地方安靜。他們一定以為上歲數的人都是聾子。我可不聾,這是今天的第三十八架了。我剛搬來的時候很嬌氣,聽到飛機的聲音頭皮都發炸。現在我習慣了,我把它們看成鳥。我看它們,就像在老福居的茶館裡看船。蒼河繞來繞去,流到我頭上去了。
我還是告訴你吧。那人叫曹光漢,是曹家的二少爺。他有一個遠房舅舅在光緒的朝廷裡做著外交官,攀了這層關係,老爺出錢把整天唉聲歎氣的二少爺送到西洋留學去了。曹家不指望別的,他們只害怕他窩在榆鎮的盆地裡變成古怪的人,變成瘋子。他是甲辰年十九歲的時候走的,回來的時候有二十三歲了吧?他穿戴變了,身材也變了,沒怎麼變的是那張臉,還有那令人擔憂的性情。他對我說:耳朵,是你嗎?聽聲調好像他剛從地獄裡爬出來,好像他剛剛爬出來又得馬上爬回去了】二少爺是很可憐的一個人。
這是第三十九架了吧?
孩子,你坐過鳥嗎?
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忘記告訴你了。洋人穿過柳鎮碼頭的時候,東街口上的婿婦們一陣騷動.有個穿粉衫的娘們兒呀地驚叫了一聲。她不是黑鷹,她叫白馬。她說那句話的時候風騷地扭來扭去,好像孫悟空躲在她後邊,要甩金箍棒把她給支起來了。
封建社會怎麼樣!
女人就是女人。
女人屍/J’很一多名堂的。
她說:好一根洋氈氈】去吧,祝你睡個好覺。但願你早晨來看我的時候,我還活著。不管怎麼樣,有意思的事情還在後邊,我要下功夫幹到底口去休息吧,不要為女人的一句話害羞了。
干真萬確,那是她的原話。
我累了。 

《蒼河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