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那天,曹家大小主子聚在正院的餐堂裡吃八寶粥。席上少奶奶起身出去一次,我隔著窗戶看見她隱到廊柱後面,彎腰吐了什麼。散席的時候,又是她第一個離開,匆匆地趕回左角院。還是遲了一步,在夾道裡就忍不住蹲下了,沒吃什麼東西,吐出來的都是白粘粘的腔水兒。二少爺走過時停下來看了看。
他問:你怎麼了?
少奶奶說:沒事,吃Is'}kT了。
二少爺走上台階,想起什麼,回過頭來又看了看。少奶奶蹲著起不來,吐出的東西濺髒了鞋面。二少爺沒說什麼就走了。
我問五鈴兒少奶奶除廠喝粥吃別的了沒有;五鈴兒說沒吃。五鈴兒的臉都嚇自了。少奶奶不吐了,可是還張著嘴對著地面,等著,她的身子讓裡邊的一股力量頂得拱起來,吐不出東西,吐空一r。
這時候我們三個人聽到了大路的口哨聲,少奶奶眼睛一亮,扶著牆用力挺直了身體。大路看見我們立即揚揚手中的扇面,_L面有老爺剛剛給他畫的一串大棗,立一顆壘著一顆,像一堆亂捺的手印兒。
大路說:棗兒:粥中有!
他把棗兒衝著我們,顯示它的好。
少奶奶點點頭。
少奶奶笑得很輕。可美極了。
她說:真好!像真的。
大路沒有發現少扔奶的異徉!L,大家走進角門,在水塘邊分手。少奶奶走進廊子的身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少奶奶的裝相我一一看在眼裡,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不過她嘔吐的樣子真是難看,拉著長長的脖子,嘴張得像只水鴨,噴出咕咕的難聽的聲音。她盡力在大路跟前擺出的祥戶,讓人不舒服。
我說:讓炳爺找郎中給看看吧?
少奶奶說:耳朵,我沒關係。你千萬不要多事了。今天冷,給路先生的火盆多加點兒炭。讓他把天窗拉開一條縫兒,小心讓炭煙薰著了。耳朵,忙你的去吧,我沒事。你自已的屋裡也要當心:我當心什麼呢?奴才的房裡除了吃罷晚飯那一會兒,夜裡和白天都是不能燒炭的,我們薰點兒熱乎氣兒就夠了。路先生那裡也用不著吩咐,加炭通風的事早已做得十分圓滿了。少奶奶對大路多餘的惦念,讓人不舒服,她什麼都遮擋唯獨這個遮擋不及,真讓人不舒服!
晚上,大路還是老毛病,’幾乎隔一天一個澡。我給他燒兩個炭盆,擺在水缸左右,炭盆上還架了銅壺,洗一會兒就往缸裡注水。這件事由我來做。我不能老是出去,開門走氣進風,就在水缸對面的牆根蹲著,等他喊加水的時候站起來去拎壺。他在缸沿上露個頭,常常閉著眼不說話,想他自己的心事。我就琢磨他的臉,琢磨在這張臉的後面他正想什麼。他的臉真大,泡在水缸裡更顯得大了,他的鼻子和下巴像腫著,眼皮也像腫著,實在是不好看。可就是這張臉碰響了少奶奶的臉,這張嘴咬住了少奶奶的嘴,這個身子支起了少奶奶的身子l他的身子糊滿了黑毛。
少奶奶的身子呢?
是白白的不帶泥的藕!
這是叫人多麼心灰意冷的事口讓人難受的還有大路的不當一回事的祥子。他在二少爺剛剛回來那些日子,臉上僵了幾天愁了幾天,後來又捧著棋盤去纏二少爺與他殺棋了。還從廊亭殺到了上房的堂間,從石桌殺土} l}仙桌,身邊圍著炭盆兒的熱氣和少奶奶屋裡飄出的香味兒,臉上是格外寬心的笑容。不知道是寬自己的心,還是寬少奶奶的心。總不會是寬二少爺的心吧?
他的額頭底下掛了一張假臉。
在澡缸裡,他的臉是真的了。
他的鼻子兩邊浮出兩道深深的八字紋兒。
炳奶說,那叫苦紋兒。
她說這人心裡種了黃連了。
大路從水缸裡慢慢站起來,像長出了一棵苦透了的有毒的大蘑菇。他屁股對著我,緊貼著水缸那一邊,把這一邊給我騰出來加水。他扭頭盯著壺嘴兒,生怕澆著他。我有過要澆他的惡狠狠的念頭沒有?
好像沒有過。
他說:耳朵,加半壺!
我當時冒出另外一個念頭,不惡,是酸的,我想把這個魁梧的身子換給我多好呀!我要它不幹別的,我要它載著我,在我沒有盡頭的白日夢裡衝鋒陷陣。
我對少奶奶充滿了邪念!
我對炳爺說,書倉裡老鼠轟轟的,吃老爺書上的漿糊呢。炳爺說_匕次那麼多毒餌喂誰了,你吃了嗎?他給了我鑰匙,給了我裝餌的罐子。我去了後花園。書倉裡確有老鼠,可遠不像我張揚的那麼多。開了門,在落著灰塵的書閣子之間,有幾條細碎的爪印兒鑲在地上,像繡出來的花邊兒。我尋到各條花邊兒的盡頭,在有洞和有縫的地方填上毒屑,就去我惦記的楠木閣子找我心愛的書去了。我翻到了那些圖,找一些有趣的勢子認真品起來。書倉裡沒有炭盆,可我漸漸覺得整個書倉成了老大一個炭盆,我成了盆裡熊熊燃著的一根炭,還是一根棗木燒的炭,燃得透了明也硬硬地直直地豎著,燒酥了也不倒l我和圖裡那些男人女人一起燒成灰兒了。
我沒有覺出有人進了書倉。我聽到動靜才抬頭,發現少奶奶一身素衣在閣子進口的地方站著,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我臉紅了,手裡的書差點兒跌落在地。真跟做夢一樣,想不出她怎麼在這個時候到了這個地界。圖上的男人和女人一下子醜得不能看髒得不能看了。我也成了閣子角的蛛網上蠕著臭絲的蜘蛛,覺著自己裡外都不像個人。
少奶奶說:來花園靜心,見書倉的門沒有鎖就進來了。想不到你在這裡,看什麼好書?你鼻子上一大塊灰,還不擦擦。我隨便走走翻翻,你看你的。
我鬆了口氣,把書擱到原處。
少奶奶站到擺放醫書的閣子裡不動了。
我只能看到她一段一段的身子和半張臉。我喘不上氣來。罪該萬死f我又把春宮圖抓在手裡了。
她站在那裡站了很久二我想快些逃離這個地方。
我說:少奶奶,我先走了,出來鎖門二倉裡太冷了,您過一會兒也回屋去吧。
她說:鑰匙給誰?
我說:給炳爺。
她說:知道了。
她站的時間太長了,又冷,臉色很不好,人好像給抽空了。
我只以為是疲勞的緣故,不知道還有別的緣故二她認真地翻著醫書做什麼,我連想都沒想。我腦袋亂嘈嗜的,讓春宮圖和我自己弄得沒精打彩。突然看出自己這麼下作,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
幾天以後,得知我第二天要去柳鎮,少奶奶找到了我,我剛剛伺候大路洗完澡,拎著空壺空桶去正院的灶廳收拾鍋灶,少奶奶站在夾道裡低聲叫我。她說耳朵,你來一下。聽她的聲音有點兒抖.站在這裡的時間不短了。夾道裡風很硬,我跟著她往夾道深處走,用自己的身板給她擋風。我猜她可能要問我什麼事,結果錯了。她塞給我一漲紙,疊成小條子,細細的一個紙管。塞給我的時候,她涼涼的指甲觸了我的手心。
她說:不用看,是娘家人給的藥方,你到柳鎮替我把藥抓來,別說淮讓你抓的,也別說誰用。
我說:是您用麼?
她說:不用間了。耳朵,你是機靈孩子,你知道該怎麼辦。
能照我說的做麼?
我說:少奶奶,您儘管放心吧口我感到事關重大。少奶奶這麼器重我,讓我沒想到,興奮得喉嚨都硬住了。我跟著她壓低了聲音,像做賊一徉。這時候哪怕她讓我去殺個人,我也會二話不說立即跑去把那人幹掉。她一定遇到了什麼難處。她發抖的聲音和在冷風裡縮著的身影差點兒讓我掉了眼淚。她把銀子擱在我手上,用力握了握,我的魂兒隨著她的叮囑一塊兒飛昇了,輕飄飄像喝醉了酒一樣。
她說:拿著買藥用,剩下的你自己留著花。
我說:我沒有什麼花錢的地方。
她愣了一下。
我忙說:能給您辦事我很知足了,我不要錢.
她用手摸了摸我的臉。
左邊,靠近下巴的這個地方。
她說:你是踏實孩子,難為你了。
我說:您的病要緊麼,拐lJ耽誤了。
她說:別間啦,耳朵。
我哭了。
少奶奶摸了我的臉t我突然覺著像母親摸了我一樣。
我心都碎啦。
她說:路先生老咳嗽,你讓他少抽旱煙,小心灼傷了肺。這幾天他走路踞著腳,你看看他的鞋裡有沒有釘子尖兒。有,你想辦法砸平了它。沒有,就讓他換雙鞋穿穿。耳朵,抓了藥拿好,別散r。
我本來還在雲彩上呆著,她一提路先生,讓我穩穩地落了地口我的心還溫著,夾道中已經冷冷清清地剩了我一個人。我蹲在地上,守著銅壺和木桶,手裡緊緊地琪著那張紙,腦子漸漸有了脈絡。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J她讓我抓的藥該不會是毒藥吧?
如果是毒藥,毒誰呢?
毒二少爺?
毒洋人?
手裡的紙條脹成了一條蛇。
我想甩也甩不掉了。
去柳鎮的路上,我看了藥方。有一些認識的藥,紅花,當歸。大部分藥不認識,川芍,牛夕,大致有五、六味。藥鋪的掌櫃一看藥方樂了。
他說:你們老爺補來補去把自己補成娘們兒了,這是通經活血的方子,你們老爺肚子裡有血疙瘩要化麼?他前些日子吃固精丹吃多了吧?
我說:抓你的,是老媽子托的方子,用你胡說】掌櫃的說;喲,該死】掌嘴掌嘴。
掌櫃的頑笑話讓我放了心。
不放心的是少奶奶平平的肚子。
她肚子裡生血疙瘩了麼?
我根本沒想坐胎的事。
蠢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