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錢是什麼時候發的?我已經記不住了。王大錢就是我的四姨夫。快過年的時候,他坐飛機回到武漢,在武漢用手機給家裡打了電話,說他租了一輛紅色桑塔納坐回家,讓我媽去買一掛百響的炮仗,等他一到村頭就點燃。
我媽在村長家接的電話,她喜顛顛地跑去買了兩掛炮仗,回來跟我爸說,四丫當初鬧著要嫁到王搾,說王搾好玩,我還不同意,說好玩又不能當飯吃,這下好了,沒想到這四丫有旺夫相。
王大錢在縣城打了一次電話,到馬連店又打了一次電話。馬連店離王搾十里路,也就半碗茶的路程,我和我媽剛趕到村口,就看到一輛跟電視裡一模一樣光亮的大紅轎車開了過來,晃得眼睛都睜不開,就好像誰給它劈頭蓋腦澆了一大鍋油,油裡放了無數紅辣椒。
我不由得使勁吸了幾下鼻子,想要聞出又香又辣的味道來。結果我吸進了一大口汽油灰塵味。一陣頭暈紅車就到了跟前,我看到車裡坐著我四丫姨,她穿著一件雞屎顏色的毛呼呼的大衣。四丫姨說這叫貂皮大衣,烏魯木齊那邊最時興,又富貴又暖和。但我還是不喜歡我四丫姨穿得像雞屎似的,我喜歡她穿那件大紅呢子上衣,她嫁到王搾那天就穿著那件衣服。那時候我還小,我在她這件衣服裡面的暗口袋上咬了個牙印,四丫姨說,不要緊,童子伢的牙印像朵花。
四丫姨坐在紅車裡,她身上雖然像雞屎,臉上卻亮晶晶的,好像有誰在她的鼻子尖上掛了一盞燈,這燈跟手電筒裡的燈泡一樣小,誰都看不見,只有我看見了,它藏在四丫姨的皮膚裡,四丫姨一扭頭它就一閃,再一扭頭,它就又再一閃。四丫姨看見我就叫道,大頭啊,別楞著,快讓你媽點炮仗。
炮仗辟哩啪啦響,粉紅色的紙屑像雪花一樣落在大紅的轎車上,四丫姨笑得像朵花,我聽見奶奶連連說,好綵頭啊,好綵頭啊。我抬頭一看,全村人都擠到村頭來了。
晚上男女老少都到我四丫姨家看熱鬧,聽王大錢吹牛。王大錢本來外號叫牛皮客,他發了以後就變成了王大錢。我不喜歡牛皮客,也不喜歡王大錢,這兩個名字都不好聽,但他這個人花錢大方,也好玩。在王搾,好玩就行。王大錢穿上好衣服,真就不像個農民,人長得氣派,怪不得連香港的大演員萬子良(應為木字旁的ZI,但電腦裡無此字,故用子代替。印刷時應改過來——林注)都跟他做生意。
香港演員萬子良的名字像一個大響炮在四丫姨的屋子裡炸開,見識最廣的學智哥連連說不可能不可能,太像天方夜潭了。他嘴裡絲絲吸著氣,像一條土地蛇。土地蛇也沒用,王大錢就是跟萬子良做生意了,跟板上釘釘生了銹一樣真實。王大錢當時在北京幹了一年裝修,賺了一點錢,正好碰上萬子良到北京找合夥人,來了很多老闆,但他們個個都穿得臃腫,穿著毛衣,還穿著皮夾克,又胖,形象不好,只有王大錢一個人穿著襯衣,萬子良在人群裡掃了兩眼,看到王大錢他眼睛一亮,於是王大錢就中了彩。這都是他自己說的,他拿出和萬子良的合影給我們看,那年萬子良正好演了一個賀歲片,他跟電視上一樣,我四姨夫王大錢就站在他的旁邊,很威風,看上去也像一個演員。
從這一天起,我四姨夫就變成了王大錢。
過完年,爸媽就跟王大錢到新疆烏魯木齊做生意去了。四丫姨把她那件大紅呢子衣服給了我媽,我媽穿著它出門。四丫姨還是穿著她那件雞屎顏色的大衣,她摟著我說,大頭,在家好好呆著,好好上學讀書,明年四丫姨帶你坐飛機。透過衣服,我聞到她身上那股烤紅薯的香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