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雷朵有許多年不見了。二十多年。沒有任何聯繫。她自絕於社會,生活在正常的秩序之外。
    高中二年級是我最孤獨的一年,孫向明已調回他的家鄉湛江,從此再也不能見到他。初中我跟呂覺悟、雷紅同班,三人是死黨,同進同出。但高中我跟她們不在同一個班。
    沒有孫向明,沒有呂覺悟和雷紅,沒有考試,文藝隊沒有排練新節目,也沒有排球賽。這一年我不再當班幹部,被選掉了,因為我的日記不健康,被人偷看,之後公諸於眾。在班上我沒有朋友,我離群獨處,不把自己當成班裡的一員,對所有事情漠不關心。我脫離班集體,不在自己班的宿舍住,自作主張,搬到低一年級的雷朵她們班的宿舍。那一年,初中重新恢復三年制,我高二,雷朵初三。
    我是怎麼搬到雷朵她們班的宿舍住的呢?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在高中,她在初中,我們班的宿舍跟她們班的隔了兩幢樓。不知為什麼,沒有人干涉我。
    我對雷朵說:我們早上要起來跑步,要鍛煉身體。六點半,你一定要起來!她很乖,她說好。早晨六點半,我們在街上跑步,一前一後。天剛濛濛亮,清潔工正在掃地,街上灑著水,塵埃揚起,我們跨越大大的竹掃帚,一跳一跳的,一直跑到人民飯店,那裡熱氣騰騰,包子粽子油條餛飩豆漿,香氣誘人,此起彼伏。如同聽到號角,我們飢餓的胃開始甦醒,胃伸了個懶腰,像狗一樣。我們的腿也開始灌鉛了,灌的是鉛字,印刷廠那種鉛字模,一粒一粒的,是累字和餓字,卡嗒卡嗒往腿裡灌。三分錢一碗,肉粥,一人一碗,然後溜躂回學校。
    還有散步,這個詞如此文雅,代表著文明的生活方式,超越了南流鎮的平常日子,這是我自少女時代始一直熱衷的事情。我總要叫上雷朵,我說,吃完飯散步去。她說好。我說一吃完就去。她說好。我說等太陽落山再去。她說好。她聽我的,特別乖。我們不說話,一路走到東門口,過了東門口我就讓她說說話,她問我:散步是要說話的麼?不說話就不好嗎?我說是。於是我們就開始說話。
    東門口、西門口、新華書店、照相館、文具店、百貨公司、糖煙酒公司、服務公司、華僑大廈、工商聯,轉了一圈覺得差不多了,我們就從水浸社電影院這邊轉回來,或者從燈光球場工會那邊回,有時也走到大興街,但大興街太遠了,我們一般不去。寧可去沙街,去河邊,但河邊的路不好走,橋也不好走,走到半截,也就回來了。
    長盛不衰的話題,是愛情。
    雷朵的初戀。她的心上人。她飽含愛情的聲音和面容,她的眼睛,波光瀲灩。
    雷紅和雷朵,兩姊妹都是美人,但在我看來,雷朵的美更單純拔俗。她天生就適合當一個愛情對象,誰都會愛上她的。而一旦有人愛上她,她就被點著了。她的心一點點燃燒著,但她克制,不讓蔓延成大火,內心的火光映照著她的臉,那是不可名狀的光澤,就像另有一束月光,白天黑夜,單獨籠罩著她,安靜、溫潤,使她看上去就像一種稀世的花草。
    在我們交往的七八年時間裡,她愛過兩個人。她愛上誰,就讓誰來找我。她對我的判斷力深信不疑。
    先是文良波,後是喻章。
    文良波和雷朵同班,全校畫畫最好,是未來的畫家。他的連環畫甚至出版過,他的目標是G省第某屆美展。他的老師在N城,每個月他都要到N城見他的老師,他背著大大的畫夾,帶著一個月的習作,從南流鎮趕往玉林,乘七個小時火車到省會N城。一天一夜,他再回來,帶著老師的指點和作業,面容堅定,一往無前。
    他還會拉二胡,是校文藝隊的樂隊成員。他個子高高的,身材修長,皮膚白淨。他的字寫得很好看,後來,雷朵的字跟他寫得一模一樣。他的信也寫得很好,他含情脈脈,是個情種。一九七五年的春天,兩人的地下戀情如火如荼。
    我和雷朵在街上走,忽然,她緊張起來,她拉拉我的衣角,說,他來了。我問:誰?她小聲說:他。文良波。說到文良波三個字的時候她的聲音驟然虛弱下來,好像溺了水,奄奄一息。她緊緊挨著我,僵著脖子,目不斜視,走過了艱難的一段路程,直到文良波完全消失。到了西門口,她顫抖著聲音問:他走遠沒有?他回頭沒有?然後她突然軟下來,雙手捂著胸口說,我走不動了,我要歇會兒。
    她說:愛一個人就會怕,越愛就越怕。
    她怕往回走會再碰到文良波,我們便決定既不往左拐走公園路,也不往右拐走燈光球場,而是一直走到大興街,這與我們回家的方向完全相反。她抓著我的手,一直往前走,越走越遠。我們不再講話,她的心咚咚跳,快要跳出來了。她的心跳通過她的手傳到我身上,我知道,這跳動就是一種叫愛情的東西。
    既折磨,又享受,它盛開在雷朵身體的深處,隱秘、奇異,它濃烈的氣息吹過我的少女時代,成為我生命中的光華。
    她讓文良波來找我。
    文良波就來找我,他到我家,讓我看他的畫,他在一旁很斯文地坐著,很謙虛,也安靜,他是一個好青年。他帶來的畫有寫生,有素描,也有創作。他的素描不錯,畢竟磨了許多年,從八歲就開始了。但他的創作平平,看不出有什麼特點,在我看來,它們太平淡了,讓我無從誇獎。不過還好,我是一個外行,對於外行的看法,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文良波仍然微笑著,仍然謙虛,他跟我談起了文學,認為只有通過文學才能提高自己,畫出來的畫才能有深度。他的老師也是這樣說的。
    然後他就走了。他一走雷朵就跑來問我:怎麼樣,他怎麼樣?她神情緊張,等著我的裁決。我說好,不錯。
    她便放心了,然後她就興奮起來。他說他將來要做大畫家,大畫家的畫特別貴,能賣很多很多錢,然後,她說,我們就會經常到國外去,還會有別墅,我跟他說我喜歡大海,他就說我們要在海邊買一幢別墅。大海邊,多好啊!我喜歡白色的房子,在懸崖上,太陽一照,閃閃發光!我從雷朵的眼睛裡看到了我們都沒有看到過的大海,看到了那幢當時不存在,將來也永遠不會存在的房子,它就在那裡,在雷朵的臉上,虛幻,浮動,像夢一樣。
    在一九七五年,這些都像癡人說夢,天方夜譚。在今天的雷朵看來,這一切都俗不可耐,但在一九七五年,它們遙不可及,因而帶上了一定的彼岸色彩。大海,我們只在電影和圖片上見過,大海邊的懸崖,海邊白色的房子,我們對這一切的虛構就如同對天堂的虛構。
    到達天堂的路口上有文良波,他白淨,微笑著,謙虛。雷朵崇拜他,他們熱戀。
    戀人的神情永遠藏不住。樹葉不斷地生長,花不斷地開,沒有什麼能擋得住。他們的笑容跟別人不一樣,迷迷濛濛的,把眼睫毛都打濕了,卻不知道水珠是從哪裡來的,他們帶著笑意,卻與旁人無關,嘴唇是紅的,額頭是亮的,眼睛更亮,聲音柔軟,接近音樂。
    大家就都看出來了。
    兩個人像金童玉女,是上天特別關照的人,賞心悅目,真是天生就應該是一對,如果他們不是一對,可就辜負了天,也辜負了地。同學知道了,慢慢地,老師也知道了,到後來,家長便也知道了。沒有什麼不好啊,是有點早,但良性發展,健康,也沒有出事,學習也沒落下來。
    但兩人的戀情戛然而斷,只停留在中學時代,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真是世事難料,變幻莫測。為什麼會分手,是因為喻章麼?文良波曾經痛心疾首麼?雷朵曾經撕心裂肺麼?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上了大學,雷朵上了師範學校,她的信無法描述,我給她的信也日益稀少。
    喻章長得很像印度人。
    黑膚,高鼻子深眼窩,神情嚴峻,對人有震懾力。很奇怪,他不是那裡的人,他就是玉林人,而且不是某個大院的,就是玉林街巷裡長大的孩子。你很難想像這個人怎麼就是玉林本地的人,他很奇怪的,他應該來自遠處,一個我們不能到達的地方,比如印度。但他就是玉林這個地方生長出來的。他以另一種風格來到了,不由分說,帶著雷朵一生的命運,以及日後他們的孩子們的命運,以雷霆萬鈞之勢到來。
    雷霆萬鈞,我想到的就是這個詞。
    像風暴一樣,他摧毀了雷朵原有的一切價值觀,整個世界都改變了,原來有意義的不再有意義,藝術、工作、生活,成功和失敗,生和死。
    先是工作,雷朵師範畢業後當小學的美術老師,喻章不工作,她養著喻章。後來她有了孩子,她也辭職了。他們沒有生活來源,但他們有一夥人,有飯大家吃。他們認為多食是一種愚蠢和浪費的行為,節食則可保持頭腦清晰,增強精神。所以他們每天中午吃一頓飯,晚上只喝清水。有時喝一碗米湯。
    雷朵後來又生了孩子。一九九八年我聽說她有兩個孩子,二00五年夏天,雷紅說雷朵有三個孩子了。雷朵和喻章兩個人早就放棄了任何職業,三個孩子都不上學,由他們自己教育。早年他們在桂林的漓江邊住著,很多年過去了,二00五年夏天,我聽雷紅說,他們現在在昆明郊外生活。他們有飯吃。但我始終不知道他們靠什麼為生。種菜?養雞?還是養了豬呢?
    脫離了現代社會,在鄉下養一群豬,每天剁豬食,煮豬潲,還要清豬屎,這是我所想像的,一個反社會的人,一個離群索居的人所擁有的日子。不然就是養一群雞,一隻公雞,十幾隻母雞,或者更多。每天把雞趕到山坡上,或田里,晚上再去趕回來。這是我三十年前插隊的時候幹過的事情。但喻章雷朵不殺生,他們不吃任何動物。那就讓他們種一片玉米吧,純粹的、美的、有益的植物。寬大的葉子,頭頂著紅纓,飽滿而結實,甚至也是多情的,詩意的。整個山坡種滿了玉米,不需要太多的勞作,卻綠葉紅纓,蔚為壯觀。我的朋友雷朵,她頭戴大草帽,站在玉米中。
    她讓人心疼。一個美好的女性,為了喻章,一個游手好閒的人,她獻出了自己。這是所有人的看法。
    他們不會養豬,不會養雞,也沒有種一大片玉米。他們沒有生活來源,但他們有飯吃。就是這樣。
    像邪教一樣。
    用了二十年時間,雷紅終於接受了雷朵的生活方式。整個八十年代,整個九十年代,每次提到雷朵,她就說,太邪了,簡直像邪教,好好的一個雷朵,為了一個喻章,不要工作,落到這個地步。二00五年夏天,雷紅終於說,雷朵比我們所有人都活得好。
    一開始,喻章只有十八歲,他不是我們認為的邪教領袖(所謂邪教領袖,也只是雷紅想出來的一個罵人的詞,喻章搶走了她的妹妹,不如此不足以出一口惡氣),他只是一個美術青年,像文良波一樣,畫素描,搞創作,畫著油畫。他的畫上永遠都是濃綠的森林,林中有一條小路,或者是山坡,色彩仍是各種綠。
    他來到N城,把畫拿給我看。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到N城,尋訪同道和知音。我那時已經大學畢業,在N城工作,他和雷朵也從師範畢業,雷朵當上了小學教員。雷朵讓他來找我,他看上去很沉靜,卻能說出許多自己的見解,那是文良波所沒有的,而且一輩子都不會有。
    八十年代風行現代派,現代派如同一匹猛獸疾馳過大地,文學、音樂、美術,一切藝術門類,無不以現代派為最高價值。但喻章喜歡俄羅斯巡迴畫派,他甘願落伍,猛烈否定畢加索以來的各現代派畫家,異常堅定自信。他一個中專生,沒有多少學養和見識,卻如此有自己的主見,這使我刮目相看。第二次來,他不再帶畫,他談宗教,卻不是我們認識膚淺的那種。我只能聽他說,基本無法對話。
    後來他就不來了,我們也不再通音訊。
    他帶著我少女時代最珍貴的朋友,漸漸遠去,頭也不回。他們在這個社會失去了影蹤,像兩顆珍珠,沉入了大海。他們永遠也不會再探出頭來了。
    二00五年夏天我回到南流,清理舊物,發現了一封喻章寫給我的信,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信,用很黑的鉛筆,寫在一張十六開的白紙上,字很疏朗,天頭地角都不留空,左右兩邊也都頂到頭,沒有任何東西能束縛他。他在信中說,藝術不是一種用來出人頭地的東西,也不是榮華富貴的籌碼,藝術存在於天地之間,源於自然,又歸於自然。
    有一段時間,我和雷朵互稱姐妹。我們寫信,她稱我為飄揚姐姐,我則稱她為雷朵妹妹。
    一九七七年四月,我在六感插隊,她在念高中二年級。我到玉林參加一個通訊員學習班,一日上午,忽然有人進來衝我說,那個,李飄揚,你的妹妹來了,他身後一閃,雷朵就蹦出來了,真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吃驚之極,目瞪口呆,無論如何,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她就在那裡,門口,陽光明媚,從天而降,一個人。
    我問她:你怎麼來了?她說,我一想,我就來了。我又問:你一個人來的?自己坐班車?她點點頭。又問:學校請假沒有?她點點又搖搖頭。她整個人光亮明媚,也如同陽光。
    所有的人,也都臉上一亮,不知道從哪裡蹦出這樣一個女孩子,那樣美好,那樣不可思議。主事的是個老頭子,他問雷朵:小傢伙,你是從哪裡來的?雷朵也不怕生,她落落大方說,我是李飄揚的妹妹。老頭又問:叫個什麼名字呢?她朗聲應道:我叫雷朵,雷電的雷,雲朵的朵。老頭說:好,好,這名字真漂亮!又問:你也寫東西嗎?雷朵抿嘴一笑,說:我不寫東西,我畫畫!老頭連聲說:好好好!好好畫,好好畫,哪天把你的畫拿來我看。又連連差人叫來一個專職美編,把雷朵一番介紹。美編是個年輕小伙子,他沒說什麼,轉身就回辦公室找出一個厚厚的速寫本,送給了雷朵。
    一個十足專業的速寫本,厚厚的紙張,寬大的開本,雷朵一遍遍摸著這本子,把它貼在臉上,又緊緊抱在懷裡,她臉上笑成一朵花。
    那是最燦爛的日子。空氣中滿是蜜蜂的聲音,甜絲絲的,純金般的音色終日繚繞。
    我最後一次看見雷朵是一九八四年,我從N城回南流,路過玉林,我到雷朵供職的小學去看她。她當時住在走廊盡頭的一間房子裡,室內陳設簡單,僅一床一桌,有兩隻木箱。她和喻章已經結婚了,但房間裡沒有多少喻章的痕跡。她還沒有辭職,她心態平和寧靜。我說,在小學裡當美術老師是很輕鬆的。她笑笑。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們兩家都搬了,不再住醫院的宿舍。有段時間她們家住在教育局的宿舍,在陸地坡那邊,要過圭江大橋。每次回南流,我都要過橋去找她們,沒有電話,只能碰。我沒有碰到過她們一次,一次都沒有。
    她們的母親是一個憂鬱的大眼睛女人,神情淡漠。雷紅不在,她說。雷朵呢?雷朵也不在。我以為過年,她們至少會回來。但她們一個都沒回來。雷紅當時正陷入一場昏天黑地的愛情,在八十年代,很是驚世駭俗,她愛上一個有婦之夫,兩人私奔到外省,她放棄了穩定的職業,N城的戶口,與父母鬧翻。
    我一次也沒有找到過她們。後來她們家就不知搬到哪裡去了。
    即使找到雷朵,我們精神上也早已遠隔重洋。
    雷朵啊,李飄揚,時光奪走的東西,就再也不會歸還你們了。

《致一九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