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自行車成為一種夜行動物

    我的這間屋子,它在六感學校最邊緣的角落裡。它只有廁所那麼大,如果用來當豬圈,只能圈兩口豬,若圈三口,就有點擠。這是我當代課老師後,學校分給我住的。
    我的屋子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放不下桌子,我搬來了半扇床板和磚頭,把床板架在壘起的磚塊上就成了「桌子」,磚塊不能堆得太高,不然容易倒下來,所以這張桌子只有我的床一樣高,我必須坐在一張很矮的凳子上才能使用這張「桌子」,我總是坐一會兒腿就麻了。
    從水沖村到六感學校有兩條路,一條是泥濘的小路,另一條是泥濘的大路。如果這兩條路在北方,就將是兩條塵土飛揚的路,北方一年到頭不下雨,土路乾燥,浮塵極大,與之相比,我寧肯走六感那種路。如果不下雨,我就穿解放鞋,若下雨,我則穿一雙黑色的雨靴,我們管這叫水鞋。水鞋在南流是一種有點奢侈的東西,雖然大多數家庭有,但小孩肯定沒有。我的水鞋是當代課老師後買的,面很軟,又黑又亮,鞋跟有點像現在的中跟鞋,比起穿解放鞋,更有一種挺拔的、亭亭玉立的自我感覺。我喜歡穿著這雙自己買來的水鞋走在細雨飛揚的路上,我戴著一頂笠葉帽,雨點落在帽子上就像落在陳年的落葉上,發出一種沉悶的響聲,而且這種笠帽還散發出一種陳年落葉的氣味,戴上它就像站在千年老樹的樹底下。
    我中午飯和晚飯都回水沖知青點吃,我在隊裡記工分,在隊裡分糧食,晚上我住六感學校的小屋子裡,水沖到學校的路我每天都要走上四趟。更多的時候我騎著我的雙槓自行車走大路,大路就是機耕路,下雨的時候,拖拉機把機耕路輾出兩道很深的車轍,後來的自行車就沿著車轍前進,於是機耕路看起來像是兩條小路並起來的大路,中間突起來,還長了一點青草,但兩邊的車轍比較平實堅硬,只要不下大雨就不會存水。我很喜歡這樣的大路裡的小路。
    星月朗朗,我騎著自行車走在機耕路的車轍裡,沒有車燈,也不打手電筒,車轍在月光下微微發白,有時不留神自行車就走到了中間突起的地方,連人帶車一起顛起來,我忽地一下騰空,又忽地一下落地,在撞擊中升升降降的,很像坐在一匹奔跑的馬背上;馬兒踏踏,在青草上狂奔,我的身體跟隨馬背起伏,風從我的臉上颯颯而過,我的頭頂對準一顆星星矍矍衝過去,像子彈一樣呼嘯,像劍一樣耀眼,像閃電一樣鋒利。當然這是做夢。
    在沒有月亮和星星的夜裡,四週一片漆黑,開始的時候我把手電筒綁在車頭上,綁的時候角度不夠精確,車一顛,更照不准路,忽而沖左,忽而朝右,有時索性只照天上,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電筒,只怪機耕路中間突起的那道長著青草的死泥,是它把電筒顛歪了。在墨黑的夜裡,我和車頭上綁了手電筒的自行車就像一頭奇怪的野獸,目光如炬,瞪著大眼東看,西看,望望天又望望地,傻呆呆地不得要領。後來我改用右手單手扶車把,用左手舉著手電筒,這樣就有點接近雜技演員。我也以為自己無師自通,以為只要大膽,雜技演員誰都可以當。有一次,我心一橫,就把兩手同時鬆開了,結果一秒鐘都沒到,就連人帶車摔了個四腳朝天。後來我習慣了夜路,再不用電筒,既不用綁著,也不舉著,我和自行車成為了另一種夜行動物,我們不再長著傻乎乎暴露目標的發光大眼,我們的眼睛在身體的內部放射一種冷光,別人看不見我們,我們卻能看見別人,我們豎起耳朵耳聽八方,四隻爪子在泥地上潛行不發出一點聲音,我們真像一隻機警敏捷的豹子啊!我們又像一隻笨大熊,無論豹子還是笨熊,都使我感到我的腳掌直接碰到了地面,有點濕,有點粘,有時又有點乾硬,有點涼涼的。
    什麼叫做南方?在我看來,南方就是常年打赤腳的地方。插隊一年半載之後,我們的腳底就磨得像樹皮那麼厚了。
    剛來的時候,喜坤喜鳳喜月喜蓮來看我們洗腳,她們三三兩兩的搭伴來,先在我們門口探頭探腦,然後一挺身就入屋了,入了屋也不坐,站在屋子中間,看看我們的蚊帳被子和枕頭,又看看我們的鐵皮桶臉盆和木箱,一邊看一邊嘴裡發出嘖嘖歎聲,說鄭屋那邊大木的新娘的嫁妝還沒這麼好,誇過之後又看我和高紅燕洗腳,我們剛剛把腳舉起就引來一陣驚叫,她們叫道:到底是南流街來的啊!腳底板比我們的臉還要白。這個驚人的消息傳出去,隊裡的姑娘媳婦都來看我們洗腳,連玉昭清揚都來了。來得最多的是喜鳳喜月,喜月喜歡把她自己的腳底舉給我們看,她說:你睇我的腳,跟樹皮那麼厚,刺都刺不進呢!她用長長的指甲撳給我們看。
    現在我的腳底板也有樹皮那麼厚了。光腳上山打柴或者走在多礪石的路上,或者走在草上、沙子上、鋤過或未鋤的泥土上、水田里、泥濘的路上,我的腳底板已經見多識廣,它親歷的事物比臉還要多,在關於夜行動物的想像中,我的腳最先產生反應,腳和手,立即變成了四肢,我四肢著地,前右踩著了一塊石頭,前左探著了一窪水,後右陷在了一攤爛泥裡,後左穩穩地立在一塊平整堅硬的地上,這一瞬間的感受如此豐富,它聚集在我的四肢上,並且不斷地游動、放射,緊接著我感到小腿一片冰涼,這說明一,有風吹來;二,我的褲腿挽到膝蓋,小腿完全裸露,風一吹就直接吹到了皮膚上。
    冰涼的小腿使我完全記起夜晚騎車到學校的情景了,皮膚的記憶真是比腦子要好,經久不衰。我光著腳,把褲腿挽到膝蓋,在漆黑的夜裡呼呼踩車,這副打扮完全不像一個知青更不像一個人民教師(每到開會,這個光榮的詞總要頻頻出現在我們頭上),當然更不像一名馬上佩劍的俠客。多少次我把自行車當成馬背,夢想著自己是一名攜劍的俠客,穿著白色的衣衫,如流星般迅猛,輕盈地飛越六感的上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把褲腿挽到膝蓋,現在想來,是為了一旦不慎,從自行車上摔到稻田里,我可以單腿著地,而水田里的泥水最多不會超過小腿的深度,我只需把腿上的泥漿沖乾淨,把褲腿放下,就可以乾淨整齊地出現在六感學校我的班級的門口。如果卷褲腿,萬一掉入水田,拖泥帶水稀里嘩啦地走進學校大門,這副樣子跟一名初中一年級的班主任相去甚遠,倒像一個逃犯或者是一名搗蛋鬼。
    我從水田里拔出腳,扶起自行車放穩,看到只有我腳下的幾株禾苗被壓歪了,三五步外的稻田靜如處子,沉在水裡的細泥像鏡子一樣光滑細膩,泥面上的一層水清澈透明,跟井水一樣乾淨。我撩起一捧泥水洗小腿上的泥,泥面上的水一時就變濁了,我就再走幾步,再撩一捧水。幾捧水就把泥腿泥腳洗得乾乾淨淨。然後我再騎一小段路到學校,我換上解放鞋或者涼鞋走進教室裡,晚自習剛剛開始,學生們差不多到齊了。我的褲腿有點皺,但每個老師都差不多。

《致一九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