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南紅在藝術學院讀的是藝術師範系,畢業後她的同班同學大部分分到了市、地、縣各級中學當了美術教師。南紅不想當中學教師,由於她交際廣泛,這一點很容易就做到了。於是她分到N城一家金屬工藝品廠技術科,兩個月後跟領導徹底鬧翻,於是不要檔案空手去了深圳。
先是在G省駐深圳辦事處招待所住了一個星期,睡那種六個人一間的架子床上鋪,正好有一個空床位,不用付房錢。住了一周之後,找到了一個月收入三百多元的工作,在國貿中心當文員。結果試用期未滿就被炒掉了。只好又回到G省辦事處招待所,住六個人一間的架子床,跟臨時打工的服務員擠在一起。
後來她得到一個機會到新麗得珠寶公司干,她在金屬工藝品廠學到的見識還派上了用場。新麗得在一家大酒店的其中一層,有職員住房,條件不錯,又能學到業務,總算落下腳了,卻不料部門經理是個色鬼,一天到晚性騷擾,南紅忍無可忍,辭了工作住到一個女友家。
後來又找到了一個工作,後來又辭了。最後才到了珠寶城搞銷售。
我知道,這個簡歷就像一出肥皂劇那樣毫無新意,平庸乏味,我連寫一遍的耐心都沒有。但這就是南紅自己告訴我的她闖深圳幾年的經歷。由於她事先所渲染的坎坷,使我覺得這份經歷不夠曲折、不夠大起大落、奇峰突起、懸念叢生。在她沒說完的時候我還有一點好奇心在支撐著,當她說完後我回頭一想就覺得實在太平淡無奇了。我所記得的只是從一個公司到另一個公司,被人偷光了所有東西,又被搶了錢包,此外還交了幾個男朋友(這事她開始的時候總是點到為止,後來她才忍不住說他們,控制不住地說),得了一場婦科病。這些全都是一些概念,它們像磚頭一樣有著一目瞭然的外形。我作為一名局外人所看到的不外就是這些概念的連綴,就像磚頭連著磚頭一樣乏味。
我想南紅經歷過的那些沒有被講出來的時光才是真正的時光,它們深藏在一個又一個概念的內部,那些切膚的疼痛只有南紅才能辨認出來,在她把它們變成了話並且說出來的同時,真實的碎片在她的身體中掠過,它們碰痛了她,使她情緒動盪,但我一點都看不見它們,我跟南紅處在兩個不同的心理時空中,互不相干,我無法碰到她。
後來我發現,在她幾年的深圳生活中,每一點轉折都隱藏著一個男人的影子,一個住處、一份職業、一點機會,幾乎全都與一名男朋友有關。儘管她或者略去他們,或者蜻蜓點水一晃而過,但他們化為了碎片擁塞在她的內心,在任何時候都可能逸出。她從來不對我刻意隱瞞他們,只是她在講述她的異性交往史時支離破碎,時序倒錯,混亂不堪,我很難從中理出一個頭緒來。但是頭緒對她不重要,對我也不那麼重要,反正每一個男人就是一個單獨的頭緒,誰先誰後無足輕重,他們這些頭緒交織到一起形成一張網,女人如同網中之魚,無處逃遁。
寫作
現在我想解聘也許對我是一件不壞的事,我突然有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時間,再也不用去上班了,再也不用看領導的眼色,再也不會挨批評了。現在《深港建設報》下馬,我一時找不到別的工作,機會就這樣來了,寫作本來是我喜歡做的事情,但我始終沒有實現這點隱秘的心願,一次都沒有。不光時間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感受也是如此。割碎它們的是菜市、廚房、單位、工資、睡眠不足和體質下降。這一切對於我的寫作願望就像一些蛀蟲,它們在我的生活中亂爬,把我的願望蛀得所剩無幾。
日常生活鋪天蓋地,一層又一層地擋住了我的夢想。夢中的光亮—碰到現實就被擋住了,它的影子越來越模糊,直至完全消失。我對自己也越來越不自信,我想即使我把一切都扔掉,我是否就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呢?我已經三十多歲了,女人到了這個年齡,幹什麼都晚了,一切未知的事情全都有了答案,嫁一個男人,生一個孩子,一切就定型了。本來是一汪水,流來流去,任何一個點都可能發光,定型就意味著被裝進了容器裡,各種形狀各異的瓶子,不管什麼樣的瓶子,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永遠不能流動了,直到在裡頭發臭變干。除非瓶子破了或倒了。但是水怎麼能撐破瓶子呢?
命運這個詞又一次站立在我的面前,它是多麼強大和不可抗拒。我不願意被解聘,但還是被解聘了;我不想到深圳來,但還是來了;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再寫作,但我突然間發現,內心的念頭一下來到了,時間也奇跡般地出現在眼前。我是一個經常會聽到命運的聲音的人,那些聲音變幻莫測,有時來勢洶洶,像鋪天蓋地的噪音,嘯叫著環繞我的頭腦飛轉,它們運轉的速度又變成另一種噪音,這雙重的噪音一下就把你打倒了。更多的時候是一種竊竊私語,你不知道它們從哪裡發出,它們在說出什麼,但它們從空氣中源源不絕地湧過來,牆上窗上天花板和地板,桌子、凳子和床,到處都是它們細細的聲音,它們平凡得聽不見。有一些特殊的時候,命運的聲音是一種樂曲,它踮手踮腳,輕盈地逶迤而來,像一陣風,從門口進來,砰的一聲,令人精神振作。就像現在這樣,那句從久遠的N城歲月裡來到的樂句一下驅散了形形色色的噪音,它使空氣純淨,並且產生宜人的顫動,它像一個久未謀面的老朋友從已經逝去的N城歲月中浮出,親切地站在你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