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器械閃閃發光,寒冷而銳利。它們奇形怪狀,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出現過,它們的彎度、刃尖、齒痕所呈現的非日常性使它們具有深不可測的複雜色彩,巫器的神秘、刑具的決絕、祭器的神聖不可抗拒,以及它們作為手術器械的尊嚴,這些品質中的任何一種都會使我們不寒而慄。當它們聚合在一起,那種寒冷絕非簡單的疊加,而是一種魔法般的質變,變成刀刃之上的刀刃,寒光之上的寒光。我們驚弓之鳥般的身體即使背對它們,也會感到它藍色的火苗吱吱作響。
我們遭受白眼,白眼也是刀刃,它們在空中掠來掠去,我們尚未到達醫院就能感到它們,從大門到門診掛號處,到婦科的候診室。婦科這兩個字也是某一種形式的白眼,它只能使四十歲以上的女人感到親切,卻使二十多歲的未婚者感到無地自容。這是一個男女之事的後果必須到達的地方,這個地方一逆推就會推到性事,凡是需要遮掩的私密的事物到了這裡都被袒露無遺。初潮的年齡、經期的長短和數量,人流史、生育史、婚史,等等,一點都沒有辦法隱瞞。我們完全喪失了意志,下意識地答出真實的情況,我們說出未婚,這本是首先需要隱瞞的事實,但我們不說她們也會知道,她們一看就會知道,一摸就會知道,而且這事即使從邏輯上也能推出,既然結了婚又從未生育過為什麼還要打胎呢?她們既不接受終身不育者又不尊重別人。就這樣,未婚這個事實從裡到外掠奪了我們的力量,我們心虛腿軟,目光游移,穿著白大褂的女人全都是巫婆一般的明眼人,明眼人一眼就把我們入了另冊。
這個人冷冰冰地坐在我們的對面,白色的大褂跟巨大的眼白的確是同一種事物,黑色的瞳孔在眼白之上,從那裡透出審判的嚴威和巫婆的狠毒。如果我們嚇得一哆嗦之後如實道出我們尚未結婚就已經做過一次或兩次人流,這已經是第二次或第三次,白色的巫婆就會說,你是只圖快活不要命了。
然後我們懷著絕望進入人工流產手術室,這是如此孤獨的時刻,如果有人陪我們來,她們將留在門外,如果我們獨自前往,每接近手術台一步就多一層孤獨。與世隔絕,不得援救,耳邊只有一種類似於掉進深淵的呼嘯聲。在四周冷寂的敵意中聽到一句像金屬一樣硬的命令:把褲子脫了!全都脫掉,沒有羞怯和遲疑的時間,來到這裡就意味著像牲口一樣被呵斥和驅趕,把自尊和身體統統交出。「把褲子脫掉」這句話所造成的心理打擊跟被強xx的現場感受相去不遠,在手術器械之前就先碰疼了我們,或者說這句話正是手術器械的先期延伸,是刑具落下之前一刻的預備命令。
然後我們赤裸下身。這是一個只有我們自己一個人時才能坦然的姿勢,即使是面對丈夫或情人,赤裸下身走動的姿勢也會因其不雅、難看而使我們倍感壓力。在這間陌生、冰冷、白色,異己的房子裡,我們下身赤裸,從腳底板直到腹部,膝蓋、大腿、臀部等全都暴露在光線中,十分細微的風從四處擁貼到我們裸露的皮膚上,下體各個部位涼颼颼的感覺使我們再一次驚覺到它們的裸露,這次驚覺是進一步的確證,它摧毀了我們的最後一點幻想。
我們的腦子一片空白,命令的聲音像鐵一樣入我們的意識,我們按照命令躺到了產床上,這是一個完全放棄了想法、聽天由命的姿勢。我們像祭品一樣把自己放到了祭壇上,等待著一種茫然的犧牲。那個指令從天而降,它不像從一個女人的嘴裡發出、沒有聲源,聲音隱匿在這間屋子的每一個空氣分子裡,它們聚集在上方,像天一樣壓下來。這個聲音說:
把兩腿叉開!
如同一個打算強暴的男人,舉著刀,說出同一句話。這使我們產生了錯覺,以為這個女人在這一瞬間變成了男人。「把兩腿叉開」,這是一個最後的姿勢,這個姿勢令我們絕望和恐懼,任何時候這個姿勢都會使我們恐懼。那個使我們成為女人的隱秘之處是我們終其一生都要特別保護的地方,貞操和健康的雙重需要總是使我們本能地夾住雙腿。但現在我們仰面躺著,叉開了腿,下體的開口敞開著,那裡的肌膚最敏感,同樣的空氣和風,一下感到比別處更涼,這種冰涼加倍地提醒我們下體開口處空空蕩蕩一無遮攔,有一種懸空之感。
但對於那個將要動手的人來說天然的開口還不夠大,有一種器械,專門用來撐開子宮頸,是一種像彈弓一樣的東西。另有一種細而長的器具,用來伸入子宮弄掉裡面的胚胎,這個過程婦科稱為「刮宮」,我想那細長閃亮的鋼條也許就是叫作「宮刮」。宮頸撐觸碰到皮膚的時候我們以為開始刮宮了,肌肉緊張,驟然收縮,在僵硬的同時一層雞皮疙瘩從私處迅速蔓延到大腿、膝蓋和腳背,我們神經的高度緊張使這觸碰變形為一種疼痛,也許只是由於宮頸從未被器具碰過而有一點異樣的微疼,但我們禁不住呻吟一聲,彷彿疼痛難忍。
真正的疼痛馬上就到來了。
那根細長堅硬冰冷的鋼條(或者叫宮刮)從下部的開口處進入我們的身體,它雖然只進入我們的子宮卻像進入了我們的五臟六腑,抑或是子宮在這個時候就變作了我們的五臟六腑。它在我們身體的深處運動,用它鐵的質地強制我們的肉體,將緊貼在子宮內壁的胚胎剝離開。那是一種比刀割的疼痛還要難受十倍的痛,沒有身受的人永遠無法知道。雖然它痛在局部卻比任何一種痛都要迅速地漲遍全身,在傳遞的過程中又加強了痛感,每一個細胞的痛都真實而直接,彷彿那個宮刮巨大的刀鋒(我從來沒有搞清楚它是否有刀刃)直接刮在每一寸皮膚和內臟上,而不只是刮在子宮裡。這種痛使我們感到一秒鐘就無比漫長,五分鐘就如同五十年。我們在此前聽到的有關經驗全都是不準確的,做過的人說這只不過是一個小手術,五分鐘就能解決問題,甚至都不需要麻藥,因為簡直就不疼,最多跟來月經時肚子疼差不多,還說現在有一種新的辦法,用電吸一下就出來的。
我們痛得冷汗直冒,全身癱軟,眼前發黑,我們的子宮從未受過損傷,現在有一個鐵的東西要把吸在上面的胚胎生剝下來,就像有人要把我們的五臟六腑硬扯出來一樣。這跟斷指之痛的單純和明亮完全不同,那是一種悶痛,是痛的噪音,黑暗的痛,是碎裂和放射的同時又是凝聚和膠著的痛,是一種刺眼的泛光,沒有方向卻又強勁無比的風,它使人無法叫喊只能呻吟。這種痛的難耐使我們懷念另一種痛,那種在皮膚表面割一刀的痛,被開水燙傷被火燒傷的痛,它們火辣辣的痛像晴朗的天空一樣透明,像鴿哨的鳴叫那樣確定和易於捕捉,像晴天霹靂那樣令人震驚卻比噪音容易接受,在我們好了傷疤忘了痛的記憶中,它甚至燦爛無比,它的亮光被混濁晦暗的悶痛襯托得無比真實。
我們後悔聽信了別人,如果沒有相反的心理期待疼痛肯定能減弱一些,我們的心理脆弱而敏感,瞬間就能放大或縮小生理上的感受。那些別人不是道聽途說者就是已經生育過的女人,而與我們境遇相同者的經驗永遠深藏不露,真相連同經驗一起被遮蓋。
沒有人能將真相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