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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在找茬,還是在找抽,雖然我對燈火眾兄弟們說得天花亂墜,但我很清楚,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58年前的親人,不說大海裡撈一根針,也像在大海裡找一隻烏龜,我看著號稱永不沉沒的莊一龜,才曉得什麼叫深不可測。
莊亦歸比我想像的乾巴很多,坐在紅木太師椅上,像只隨便扔上去的坐墊,四周寂靜,坐墊說,你有啥子把握幫我找到兒子孫子,一口純正的四川話。
我背心發涼,說要找人,先找手鐲。
坐墊半天沒吱聲,讓人給我端了杯茶來,我壯了膽,說那手鐲很特別,我正找文物單位配合,順籐摸瓜……
坐墊說,這麼多年過去了,籐還在,瓜卻被別人摸走了怎麼辦,年輕人,想當然。
我低頭輕輕地說,燈火公司正好和老三屆知青組織有合作關係,年初幫他們找到過當年失蹤的女知青,所以這次他們答應盡快聯繫到當初在梨花街片區的紅衛兵頭頭,排查老兄弟們,當年是哪一撥在梨花街抄家……
坐墊打斷我,你要多少錢。
我說,定金,10萬定金,外加一些打點費用。
坐墊說,我給你20萬定金,前提是你得給我找到手鐲的線索,否則你得賠我兩倍也就是40萬。他不斷咳嗽,肺都要咳穿了一樣,旁邊有個叫瑪麗莎的助理趕緊遞上一瓶龜齡膏,他扁著快沒牙的嘴喝了幾口,說最近龜齡膏手藝越來越差了,簡直像毒藥,毒藥。皺著掃帚眉讓人趕緊拿走,又斷斷續續說,同意你就在合同上簽字,不同意現在你就走,你該曉得,我不想要你的錢,而要你用心去找我莊亦歸的骨肉,年輕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這坐墊那麼老了,還盛氣凌人,我覺得莊亦歸這名字其實更應該叫莊老龜,於是抬頭對他說,莊老龜,我保證讓你們龜老子龜兒子龜孫子實現大團圓,這叫「龜心似見」這叫「龜根結底」這叫「萬源龜宗」,哈,哈哈。
當然,剛才那句絕對是幻覺,我沒這麼大膽量,更不會這麼沒智商,我喜歡錢,所以這是受錢的氣而不是受人的氣,只不過每當我受氣之時,就會及時幻想,比如跳起來打得他滿地找牙,比如說騎在他頭上拉屎,比如說命令他趴在地下舔我的腳趾頭,還讓他用普通話上海話廣東話四川話湖北河南話分別叫我三聲爺爺。
這樣的幻想神清氣爽,沒有成本,對方還不知道,哈,高興。
簽字時突然有點猶豫不決,一方面是因為我的手這段時間紮了好多刺,疼得要命,另一方面是,要真找不到手鐲的線索就虧20萬,不,40萬,這對燈火來講是筆天文數字,不過當時腦子裡浮現出富貴險中求的句子,還浮現出青青和她心愛的包包,心一橫,簽下「李可樂」三個字。也許真有幻覺,我簽字時,聽到莊亦龜微微冷笑了一聲,不知為何,在乾巴坐墊老龜兒子面前,我很無助。
正要告辭,房門開了,莊亦歸的助理帶進來一撥人,雖然在莊亦歸面前齊齊假裝低調,但在我面前,還是忍不住擺出三山五嶽的架勢。才知道他們都是這次尋親行動的參與單位,有民政、台辦、地方志研究所、街道辦事處、公安,民間的倒是只有燈火這一家,怪不得他們都少林、武當得很,就連那個地方志研究所的同志,也盡量讓自己顯得很崆峒。
我見著其中一個女孩子面熟,聽莊亦歸介紹這是康警司,負責這次協調這次尋親各方面關係的協調員。這才想起正是那次追尾的女警察,康紅。想不到山轉水轉,竟和這丹鳳眼狹路相逢了,雖然這協調員並無實權管我,但我還是對她微笑。
她冷著臉不理我,開始介紹最近尋親的進展,說58年了確實一時難以找到可靠線索,所以更需要各方面通力配合,不能各自為戰消耗資源,更不能不守規則盲目行動,免得彼此之間發生擦掛追尾事件,這是內耗……說到這裡,她丹鳳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覺得她大可不必這樣,這叫公報私仇,你那警車是鐵屁股,我那奔奔是塑料腦殼,我追你的尾那是雞蛋碰石頭,或者耗子想上貓,過把癮就死……這時那崆峒派的就大咧咧問我是哪兒的,我說是燈火,他撓著頭,燈火?這是什麼背景。我歎了一口氣,莫得啥子背景,民間的。崆峒派的很失望,搖搖頭走了。
別人有的是背景,而我只有背影。
一時間竟有些氣短,那個手鐲,這時對我而言已是倒計時的手錶,或者手銬,但我李可樂必須雄起,就像那句廣告語說的,nothingispossible——沒有什麼不可能,我英語極濫,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它有時候也可以翻譯成,沒有事情是可能的。
20萬第二天上午就到了卡上,我像剛加了血的魔獸戰士,四處發招,讓朱亞當去找文物總店的同學,讓劉一本去聯絡民政部門,讓杜丘去找那幫老知青,讓畢敬負責公安局的內線並製作出更詳細的流程。而我,回家餵狗。每當大戰來臨之際,我就要回家和我的狗兒待在一起,從和它的聊天中得到?感,很多次事實證明,它總能給我帶來好運氣。
我有一條狗,名曰貝克漢姆。坦白從寬,買這樣一條金毛狗和取這樣一個狗名,純屬為了讓我看上去更像城裡人一點。它花了3000元,再加上項圈、不銹狗籠、飲水嘴、毛刷,又花了1058元,甚至給它辦了正式狗證,打了疫苗,又花了800.24元。但很值,深以為金毛是美國中產階級必備之家庭成員,想像自己每天下班回家後牽著它四處溜躂,它那道溫順的金黃,證明我李可樂作為一個城裡人的合理性。
漸漸有一些奇怪的現象,它的嘴越來越尖了,毛髮越來越像雜草,還開始仰天狂吠,倉皇地追逐著過往的車輛,那樣子很接近大家在鄉村二級公路通常看到的柴禾狗,更詭異的是,它完全沒有導航犬應有的高智商,到處撒尿、拉屎不說,還奮力地抓捕院裡的耗子,當它叼著耗子樂顛顛兒到處找地方躲藏的時候,我腦海裡不由得浮現出當年外公養的那條旺財。
事實證明,它其實並不是像一條柴禾狗,它就是一條柴禾狗。要我接受這殘酷的事實很難,這對我造成的打擊不是那4858.24元錢,幾乎是一個大城市夢想的破滅。一怒之下,我想過把它扔到野外,可是一方面網絡上到處都在譴責虐狗虐貓事件,另一方面,那天我把它扔到遠離城區20公里外的一個竹林後,晚上就聽見有人撓我的家門,開門,它腆著臉對我涎笑。
我扔過它總共五次,心腸越發歹毒,作案手段越發隱蔽,半徑也從20公里擴大到80公里,甚至把它騙到了一條往上海發運泡菜的輪船上。可是每回它都能找回家,有一回,它甚至帶回來一條小母貓……這讓我崩潰,生怕哪天晚上打開門後,它後面跟著一群雜交的狗貓,或者貓狗,歡呼雀躍地叫我舅公。
這個聯想讓我不寒而慄,終於打消了清理門戶的念頭。被迫與它繼續過著不倫不類的生活,習慣成自然,倒也不失安穩。
此狗真的詭異,養過狗的人都知道,六七點鐘下班回家先餵狗食,然後它就要出去遛遛,因為狗吃食後要拉屎,可我的狗不是,我六七點鐘下班回家不用餵食也要外出遛遛,因為它要吃屎。它從不跟院裡的狗打交道,別的狗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時,它卻咧著嘴緊盯樹根下面是否有耗子出沒,它喜歡翻找垃圾桶,身手矯健地在垃圾桶跳上跳下時,其實很像一隻野貓,而不是狗。
它甚至不喜歡母狗,第一個發情期到來之際,慨然愛上了院裡一隻長得三迷五道的母貓,天天跟在她後面,可那貓並不愛它,有次急了用爪子扇了它一耳光,撓出幾道血絲,晚上它疼得嗚嗚睡不著覺,第二天又顛顛兒跟在那只絕情的母貓後面……
我嘗試教會它一些基本外交技巧,比如在地下打個滾,比如和客人握個手,比如坐下起來、直立,好讓它某種程度看上去像條城裡狗,可這些對它很難,無論我在地下怎麼摸爬滾打苦苦示範,它只是弱智地看著,最後的結果成了,我已經可以熟練掌握各種狗類的技巧了,它還在定定地看著我,不明真相的群眾看了,倒像它在訓練我。於是我惱怒地追打它,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鑽到床下來,唯留屁股在外面。
經年以後,一事無成,唯余歎息。
這麼說可能對它不太公平,因為它一歲時,智商取得一定進展,不僅不太吃屎了,而且終於學會一個獨門絕技:叼襪子。它聽不懂我任何口令包括貝克漢姆,但「襪子」除外,它對自己擁有一門生活技能相當衝動,時時重複著給我叼襪子,只要一呼襪子,它就會顛顛兒把一雙襪子叼過來,小心翼翼不在上面留下一絲口水……賣糕的,它只會叼襪子,除此之外一無所長,這樣直接導致我必須給它改名,洋氣的「貝克漢姆」,已成柴禾的「襪子」。
可惜貝克漢姆這麼好的名字,但要是辣妹知道,一定為丈夫的名節得以保全深感欣慰。
這確實是一條呆狗。可我每每看著它的呆樣,覺得自己和它其實異曲同工,我倆都來自於農村,卻有城市身份——它有一個800元辦理的狗牌,我有一個3萬6買來的武侯區戶口。我倆都很卑賤,卻有高尚的學名——它的名字叫黃金獵犬,我的名字叫CEO。我倆都假裝是名流,可是真正的名流卻不理睬我們——院裡的金毛對它避之不及,城裡那些CEO也從來不邀請我參加他們的紅酒會。我倆都還有一些怪癖,最後怪癖成了工作——我在尋人,它在抓耗子,我屢有斬獲,它「常勝不衰」,我倆都是敬業而且好運氣的職場打拼者。
更重要的是,我倆都對生活充滿了熱愛,它熱烈地追逐著院裡那隻小母貓,我熱烈地追求著S航的桑青青。道路曲折,前途光明,生活待我倆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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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有把襪子和我異曲同工的地方總結完畢,項佳人的電話就來了,她說,出事了,快,青青她們,下不來了,天上盤半個小時了。
腦子嗡了一下,一邊給杜丘打電話說了聲,一邊開車直奔機場。明知道她不可能開手機,可我還是忍不住給她打手機,打了十幾個,一直在轉移狀態。我一路闖紅燈,過高速收費站時,緊跟著前面剛交了費的那輛車,趁桿還沒降下,一踩油門就向前衝去,聽收費站的大姐叫罵,趕倒投胎降生嗦,怕遲到你就早點起床,龜兒子的,啥子狗xx巴素質嘛。
要是平時,我肯定會停下車糾正大姐語言的不文明和邏輯錯誤,因為首先龜兒子是卵生而不是胎生,所以用不著投胎;其次,龜兒子怎?可能長狗xx巴,長的只可能是龜xx巴,大姐這樣說亂了,不管是狗還是龜,都會不高興的說不定就會起訴你。可當時我急火攻心,根本無暇顧及這些瑣碎細節,未及發揮我的語言天賦,一路衝到候機樓二樓出發大廳。
項佳人前晚因在蘇格吧喝酒很晚所以假裝肚子疼請假,沒飛前兩段,她帶著哭腔告訴我,起落架下不來,機長已經三次俯衝再往上拉,但是沒用,只有在機場附近找地方迫降了。
我知道,起落架下不來時只有先俯衝,再快速拉起,是想用重力把起落架墩下來,這道理和使勁把鞋甩下來一樣,可能是由於冬天結冰凍住了起落架,幾次動作都無濟於事,更要命的是,飛機爬升和降落的耗油量遠遠大過平飛數倍,幾次折騰後燃油將盡,唯一的辦法就是迫降。可是冬天迫降十分危險,水淺,好多河床還可能幹涸了,全是尖尖的石頭,要是控制不好,一個石頭就會要了全機人的命。上次A航飛機就是迫降時機長沒躲開一堆石頭,結果堅硬的石頭在機肚皮上從頭到尾劃了一條通體透涼的口子,還劃破了機翼,由於瞬間摩擦溫度極高,整個飛機就散架了,隨後機翼上的油箱開始燃燒。
這段時間和青青在一起聊天,她不太願意說這些晦氣的事情,可還是告訴我一些飛機的常識,她說她最怕飛機有事了,在天上,神仙都救不了。所以好多空姐在起飛、降落時,嘴裡在給乘客念安全須知,心裡卻在暗念菩薩保祐,海航的老闆還專門給新招進的空姐、飛行員,每人配一本觀世音菩薩的大悲咒,作為上崗基本守則。
消防車、武警和醫務人員都閃著頂燈雲集機場,政府官員的車也先後到達,消息很快在候機大廳傳播開來,人心惶惶,好多人都把頭向天空中看,還有呆貨緊張地問會不會撞到候機樓喲,趕緊跑路要緊,強行把機票退了向外跑。我也望著空中找青青她們的飛機,可是只隱隱約約聽見上面有飛機在盤旋,雲層太厚卻根本看不到,項佳人哭著說現在肯定正找地方迫降,山那邊有條河,上次S航就是迫降到那條河的,不過那是夏天,不知道現在干沒有。
我問她哪條河,她順手向東邊一指說就是那座山丘旁邊,我說你帶我去,項佳人說你瘋了,現在這種時候,那邊肯定到處站的都是武警和消防隊員,過去就會被抓。
我想都沒想,衝出候機大廳。
我不肯定飛機是不是迫降到那山丘旁的河上,可沿路看見很多武警、消防車和醫護人員拚命往那條路趕去,他們一定得了迫降地點指令了,我強行超車,聽見後面警笛大作還在大喇叭裡罵,龜兒子,你想死嗦,靠邊,停車。我說才不停車,我停了車才是龜兒子了。
我看上去疑似機場非法運營的黑車,好在大家忙於趕路救人,在人命關天的時候警方懶得理會我,這給我一路暢通無阻的機會,奔奔車體小善於鑽道,加上我速度奇快,漸漸地超過了所有車,穿過一片竹林,一個池塘,我鬆了一口氣,可卻有些害怕了,這樣一來我發現就有點漫無目的。把頭伸出去尋找,方向盤一歪,嚓地一聲和一棵樹擦掛,後視鏡掉了,車門也癟了,心中一陣疼惜,可並不理會繼續向前開,漫無邊際地尋找飛機可能迫降的地方,可還是看不見飛機的身影,也聽不見轟鳴聲。
聽青青說過,迫降最好的地方是沼澤,其次是水流不急的河,更其次是平緩的草地,最怕的是碰上亂石灘或者大樹。我繼續往前開,窮盡視線,在前方發現一條河,河灘似乎就是一片沼澤,再邊上就是草地,最理想的迫降地點,可突然心緊了一下,因為河與沼澤之間,有一棵大得驚人的樹,以我的常識,迫降時駕駛員對飛機的控制是很有限度的,要是撞上那棵大樹,等於就是飛機找了把劍剖腹自殺。
樹爺爺,樹祖宗,樹神仙,你老人家千萬不要這時候跟飛機打招呼哈,我李可樂這裡求求你高抬貴手,不對,是千萬不要抬高你的貴手,你貴手一抬飛機就屁了,你最好把樹手樹腳樹寒毛都收起來別讓飛機撞上你,你今天要是放飛機一馬,明天我專門買來好煙好酒還有雞鴨魚肉孝敬你老人家。我唸唸有詞,一心想讓樹爺爺樹祖宗慈悲之心大發,突然想到樹爺爺樹祖宗很可能吃素,就改口,不對,我得給你老燒高香,掛紅布,放鞭炮,每年植樹節還要來給你身邊種些小樹苗,給你添點樹子樹孫樹重孫子,不算破壞計劃生育……
突然頭頂上一陣呼嘯,風大得快把我的奔奔車刮翻掉,我使勁把住方向盤才得以平穩,感覺一片巨大的陰影從頭上掠過。飛機,青青她們的飛機,我從來沒想到過飛機居然可以這麼大,大得來連舷窗上人驚恐的表情都能看見,我似乎聽見了飛機上青青和小孩子、老人們的哭聲,青青還在喊著可樂你快點來救我,我不行了,她面色如紙,嘴角流血,十指纖纖,動人的眼神充滿了絕望,可樂,可樂,你咋還不來救我吶,我怕。然後幻覺看見飛機搖搖晃晃向那片草地和大樹撞去,呯地一聲,火光跳起很高……我大喊,我來了,先等到我。把油門踩到底,口乾舌燥,聲音沙啞,不知為何,一時間,從小沒長過淚腺的我,竟淚流滿面。
其實,我根本沒看清飛機是怎樣迫降到那條河上的,我只記得我在沒過腰身的河流中拚命游過去時,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一口氣沒接上來就人事不醒了……我好像還做了一個夢,夢見青青雖然得救,但她美妙的長腿斷了一條,醫生說可能落下終生殘?。
等我醒來時,好像看見青青的臉龐,她捧著我的臉焦急地問,可樂,可樂你沒事吧。我咧嘴企圖笑笑,覺得頭暈目眩,又不省人事了。
我是被營救組當成機上乘客統一被抬到離機場最近的醫院的,接受著最好的治療。後來我知道,是那個機長立的功,有六千多個戰鬥機飛行小時的他,準確地避開那棵樹,把飛機迫降到河中心,機上乘客除幾個老人輕傷外均安然無恙,青青的腿也安然無恙。
我還知道,當時不太會水的我是拚命撲向飛機,因為河水冰冷,也因為緊張,冰冷加上緊張導致體力急劇下降,撲騰到半途,我就暈了過去。當時緊急救生艙門剛剛拉開,青青看見在水裡四仰八叉溺著一個人時,還納悶居然有人迫降時被甩出舷窗了,再定睛一看是我,錯愕中趕緊跳下來,先對我實行了緊急人工呼吸,再讓一些脫險的男乘客把我抬到河灘上去,我被拖上河灘後仍人事不省,她就不斷按我的胸脯,我不斷向天空吐水,是一隻擱淺的小鯨魚。
當時人多事急,她顧不上一直守在我身邊,又折回去救仍在機上的乘客們,那些男乘客們繼續按我的胸脯,我繼續扮小鯨魚吐水……營救援兵到達後,她衝到岸邊使勁搖著我的頭喊我的名字,我就醒了,咧嘴笑笑,又昏過去,然後被送往醫院,她和其他空姐一起去機場國安部門接受必須的安全調查。
這是我的英雄救美,和無數次想像中完全不一樣,這讓我很沮喪,其實,很多次我趕到機場去接青青時,腦海裡是有閃現過一個情景的: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因為機械故障,青青她們被迫降落在附近一片麥田里,全世界唯有我才找得到這一葉孤舟。彼時,她和她的同伴正在絕望無助中嚶嚶抽泣,不時還念叨我的名字,此時我超人一樣,內褲外穿披著斗篷從天而降,輕輕說一聲,別怕,我來了。而她一頭扎進我發達的胸大肌上,號啕大哭,還用嬌柔的雙拳使勁捶打我的胸膛,我輕輕晃動但不為所動,面容蕭瑟但雙目炯炯,不知為何我甚至還帶了一支強光手電筒,像世上最後一個英雄通常的那樣,從容不迫指引上百群眾有條不紊撤離失事地點,順手抱起一個正玩著史努比的小女孩,說,孩子別怕,到家了……
可現實是,我並非超人,我和超人的區別不僅是我把內褲穿在裡面;我沒有發達的胸大肌讓青青一頭撲進來,反倒是我躺在她懷裡接受人工呼吸;我並沒有救起哪怕一個乘客,而是男乘客把我像行李一樣拖到河灘上裝小鯨魚;沒有史努比,沒有小女孩,倒是有個手電筒,對著我的瞳孔照來照去,醫生說,好了,沒什麼危險,放心,那天不救你也死不了,因為水很淺,站起來沒不過腰間,你主要是恐慌,當然,還有些營養不良。
我很難過,我最難過的並不是沒當成超人,而是給大家添麻煩了,那天警方和航空公司到醫院調查情況時,奇怪地發現,飛機上的乘客數來數去都多了一個,這讓他們非常緊張,因為這好比財務每天結賬時,多一塊錢比少一塊錢還麻煩,少一塊錢可以自行補上,多一塊錢,就得打倒重新算過。更別說飛機上突然多了一個乘客,因為本來以為只是機械故障,要是多一個本不在登機序列裡的乘客,那就得懷疑是不是有恐怖活動了……安全部門不敢讓乘客們回家,全體多耽誤了一個白天,一個一個排查了好久,不得要領,甚至還有天才警官設想是不是在飛機在途中降生了一個新生嬰兒。
直到晚上青青她們趕來,才知道原來多出的那個,是跑來救人卻溺水的我,大家哭笑不得,安全部門連夜把我的身份、來歷、檔案包括大學時逃過多少次課都調查清楚,次日凌晨才把乘客們放回家。而此時我渾然不覺,還在夢鄉之中大呼,別怕,我來了。
不過,我的英雄事跡被S航廣為流傳,因為我比警方、消防、醫護人員還早抵達迫降地點,因為我為了一個女孩子不惜把車撞壞了,而且不會水的我居然涉水去救人,喝了個水飽。後來故事被空姐們傳得神乎其神,說開著一家尋人公司的我帶領營救人員衝到山那邊那條河邊,還指引飛機避開大樹,雖然因救人不慎溺了點水,但醒來後第一句話就是:青青呢,青青還好吧。特別是最後一句台詞,每一個空姐都說得像真的一樣,她們願意相信事情就是這樣子的。
所以,所有的愛情小說,都是有科幻小說的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