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張傑不知從哪鑽出來一個女朋友,要我們賠償10萬塊青春損失費。巴豆說他做玉虧了要借20萬。DNA數據師辦加拿大移民受挫,被永久拒簽。更可怕的是,又出現一封匿名信:李可樂串通院方偽造DNA數據,請速將50萬打入下面卡號……
  左兄罩說,張傑那村妞女朋友的事情好辦,告訴她敢破壞海峽兩岸統一就抓進去;巴豆,過兩天找雲南公安局的朋友威脅他們走私玉器,最好把史東強也捎上,嚇得他們跑緬甸去,三五年不敢回國;數據師幫他移民巴拿馬,別老以為賴昌星那個狗東西逃的地方就安全;最棘手的是那封信……可樂,你公司裡有內奸。
  我內心焦躁,憑什麼你的兄弟就沒問題,我的兄弟就有問題?這件事我連杜丘都沒告訴,他們就想當內奸也不知內情。
  左兄罩指指自己的腦殼,直覺。
  我不相信左兄罩的直覺,左兄罩就說,你知道朋友和定時炸彈的區別嗎?我疑惑地搖搖頭,他說定時炸彈只響一次,而朋友可以響很多次。
  我不理他,他就拿著手機在我背後比劃著,你知道朋友和刺客有什麼區別嗎——刺客在背後捅你一刀,你回頭痛苦地說,啊,你是……朋友背後捅了你,你回頭驚訝地說,啊,是你……
  想起後面這句話,還是我告訴左兄罩的,所以整個下午我都戴著墨鏡,五筒說過,這樣既可以觀察他們,又不讓他們知道我在觀察。
  杜丘,最近忽然喜歡在拉麵裡放雞蛋,且吃得滿頭大汗。
  (杜丘,你過去不是不喜歡吃雞蛋麼?)最近有點虛,補一下。(虛……心虛吧。)杜丘迷惑地看著我。
  畢敬,很少對著牆壁說話了,沉默不語。
  (畢敬,你有心事?)我想改變一下風格,沉默是金。(沉默是金錢吧,最近缺錢用麼?)畢敬急點頭,我一直都缺錢用。
  朱亞當,突然愛上普通話了,至少半分鐘內能說一句成形的復合結構。
  (亞當,人靠語言來思考的,語言變了,莫非你思想也變了?)特蕾莎的事對我刺激很大,我想改變一下生,生活方式。(生活方式的改變要靠錢,所以你就拚命掙錢麼?)是的,我準備寫小說。(寫小說多沒出息,不如寫信。)朱亞當喃喃,寫信能賺錢,我怎麼不知道?
  劉一本,最可疑,從來就有記下身邊人一點一滴的愛好。
  (這兩天忽然不見你怎麼記了?)哭腔,本本被人偷了,不知道哪個遭天殺的人幹這種缺德事。(嗯……那,那你沒查出來是誰偷的?)肯定是杜丘,他一直說要撕爛我的本本。
  杜丘這時吃完雞蛋拉麵,滿頭大汗,老子就是要撕,老子最看不慣你小奸細的樣子。
  劉一本上去廝打,還我本本,還我本本。幾下就被杜丘制服,壓在地下還本本,本本……
  劉一本記本本的習慣並非天生,只是因為娶了一個凶悍無比的老婆,讓他事無鉅細必須記下她的語錄,照章辦理,若有一事遺漏,必將燦爛奪目拳招呼之。七年以來,劉一本記本本已不是生活習慣了,已成生理習慣,一天不記心疼,兩天不記手疼,三天不記,當然就是肉疼。
  劉一本的老婆是燦爛奪目拳的開山鼻祖,自嫁給劉一本後,就將此拳傳授與劉一本姐姐,劉一本姐姐劉一菲嫁給劉熊貓之後,劉熊貓就名副其實了,兩隻眼睛常常黑糊糊一團。
  幾年前某日,劉熊貓因不堪其妻拳法,離家出走數日,遍尋不著,劉一菲心慌之下告訴弟弟劉一本,劉一本趕緊找到我們幾個大學同學,甚至跑到重慶老家也沒找著,正要報案,我說該不會是在家樓下那個桑拿室吧。眾人問為何,我說,一、劉熊貓天生膽小,如同家養寵物,不敢離家太遠;二、劉熊貓雖為富人,但財務為其妻掌握,不能離家太遠;三、劉熊貓平素被欺壓太甚,很可能出於發洩,跑桑拿找小姐推個油,三溫暖小享受一下,也出一口冤氣。
  眾人說此言甚好,於是紛紛進入那桑拿,進門就見一胖子正摸著小姐的小手在傾述,年輕時不懂事啊,又受不了家裡包辦婚姻,我是個孝子,所以草率結了婚,今日見小芳你以後,才發現前三十多年簡直是……啪,一拳,啪,又是一拳。燦爛。
  此事雖讓劉熊貓對我頗為記仇,但劉一菲卻十分欣賞我的才幹,說誰都逃不過你可樂的法眼,熊貓以後就交給你了,每個月我付你2000塊錢看守費,那麼多鋪面的生意要照料,我哪有工夫去看著這只胖貓。我靈機一動,菲姐你與其給我2000塊錢,不如把那兩間閒置的辦公室打個折租給我開公司,保證我的生意你的老公兩不誤。一談之下,妥。
  這就是我成立燈火的初始,燈火風風雨雨,風風火火,至今已近三年,沒想到可能出現奸細,到底是誰?誰都有可能,誰都沒可能,我對他們不算厚道,但也不刻薄,上次船王打錢後我每個人分發了20萬,比好多國企公司都大方,雖然承諾很久的新電腦沒有兌現,讓他們怨聲載道。
  膽戰心驚,可是風平浪靜。康紅早忘了那件事,匿名信也沒有再來,左兄罩加緊運作,燈火生意興隆,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事,半個月來分別有以下幾件:
  一、那天我走進公司驚奇地看見一件裙子在空中飄移,定睛一看才發現有一口白白的牙在笑,原來裙子裡面還套了一個人,一個非洲黑妹。她不停纏著畢敬,說到中國留學是假,學習川劇變臉是真,黑妹是西非某古老部落酋長女兒,一口咬定川劇臉譜中藏有非洲古老摩多卡族的圖騰,而變臉更是神奇,簡直可以光大部落臉譜文化。
  二、杜丘總在用公司電話給丁香打長途,有時深夜還在打,本月公司長途費高達3478.73元。
  三、朱亞當他爸打電話問,家裡那口豬究竟是留作種豬,還是春節前殺掉端上桌子,給個主意。朱亞當不願讓我們知道其實他還在操心家裡豬的事務,也不想讓我們聽見難聽的川南土話,支吾地用普通話打著官腔,哎,等等,這個事情嘛,要商酌,商酌一下。幾天後他爸興高采烈打電話說豬已殺了。啊,不是讓你等等嗎。你不是說上桌上桌嗎。
  四、有個眼神幽怨的婦女進來,說找老二,我們說畢敬剛剛出去了。畢敬是大學時寢室的老二。那婦女說不是這個老二,是那個老二,其實也可以叫小三。我們才明白,她找的是老公在外面養的人。
  我說知道那人是誰麼,她說不知道。我說按規矩你得提供一些線索比如說手機短信還比如說香水再比如說毛髮之類,她說都沒有,但肯定老公外面有人,因為他現在突然變得很愛乾淨,天天洗澡,內衣內褲都是名牌,不知誰買的。以我們的經驗,意識到這確實有問題了,因為中年男人忽然愛乾淨一定不是因為愛衛生,是愛女生。
  以本公司的職業素養,當然一個星期就找到了,辦法是找到那些名牌內褲的銷售櫃,那男人有些還未來得及拆包裝,一看收條就能找到,派朱亞當冒充外國公司市場銷售信息代表,調查各年齡層對這種品牌的購買傾向,一問之下就知道那個持會員卡買下這些內衣內褲的女士是誰了。
  我們一看之下嚇了一跳,甄美美。美美曾經幫過我,我不能把她賣了,當即找到她,說別再這樣幹下去了,那婦女著實厲害,要是跑你學校去鬧,馬上畢業時被開除就太不划算了,何況你跟著那男人也沒什麼結果,放手吧。
  甄美美點頭同意,說她和吳哥剛分手心裡空虛,見這男人有錢,對她倒也挺好,其實心裡早就想結束了。她看著我,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我說,其實我比你還壞。
  五、前年曾有一對夫婦堅決要求我們幫他們找一個能借腹懷胎的,我們先是不幹,說這個好像有點違法,但當時公司剛開張急需錢運轉,那夫婦甩出的五萬塊錢讓我們利令智昏,終於幫他們找到一個農村女孩,還真懷上了,兩年以來相安無事。殊不知,那男人居然和農村女孩真愛上了,愛得死去活來,終於離婚。那女人哭著喊著讓我們賠錢,否則就告官……我無奈之下只得賠她兩萬塊錢。
  ……生活無常,陰謀繼續。
  張傑女朋友被左兄罩一威脅,嚇得趕緊回鄉了;巴豆史東強聽有公安找他們喝茶就望風披靡;數據師成功移民巴拿馬;只剩那張卡,經查是用假身份證辦的,左兄罩還在順籐摸瓜……我們商量好,退萬步就是被人舉報,我們也說是不知情,因為DNA數據是西華醫大出的,數據師又巴拿馬了,手鐲早就丟掉了,江縣縣長肯定會讓那個村長一輩子在南方打工,那麼,我們也是受騙者,船王要我退錢也不怕,我就說錢用得差不多了,慢慢退吧,實在不行你就把我的車我的房拿走,咳,東南亞第二富豪催款不逮,就抵押事主二手車一輛,二手房一套,爆料。
  一切自有退路。不過,我一直有個心願未了,那就是給北縣青鎮修學校的事情,青青爸和校長一直催命一樣弄得我焦躁不安,從雲南回來後,我也從莊亦歸打給我的50萬中拿了10萬塊錢,讓學校去聯繫施工隊進場。我還去看了一眼,發現那支施工隊不像在施工,倒像在施暴。操場邊上有一個小山丘,上面長了很多好看的女貞樹,並不影響教室的修建,可是他們要砍掉這些樹,說是要從山丘上挖土石方。當時我有點怒,說你哄老子不懂建築嗦,土石方用的土是有標準的,這屬於渣土,修豬圈還可以,要是拿來修房子,幾年下來就搖搖晃晃了,你們這兒可是地震帶,開不得玩笑哈。
  之所以這麼認真,不是我李可樂多高尚,而是因為我出了錢,就要聽到錢響,老子賺錢多辛苦,騙錢也不容易,要是我騙來錢又被這幾個龜兒子騙了,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而且,每當夜深人靜我獨自在家時,我會想起青青嫵媚迷人的樣子,想起她和我一點一滴,那次在她在學校後山坡一蹦一跳裝小白兔吃草,是我見過最好的畫兒。我和青青曾住過的那套一居室賣了,我給青青買的那套房也被她媽賣了,青青走的時候拿走她幾乎所有東西,現在我唯一剩下關於她的記憶,就是那所正在修建的學校了。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只要學校修好了,青青也該回來了,那天從青鎮回來的路上她曾說過,等學校修好了,她就要嫁給我。
  我很相信這句話。我還想了一會兒等她回來時去機場隆重接她的場面,玫瑰、奔馳、還有包包……想起那些浪漫細節,我就開心起來,很想賦詩一首:床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覺得有些俗,不如床前明月光,李白睡得香……但還沒想得十分妥當,眼皮一沉,便睡著了。
  *******
  我是在睡夢中被康紅帶走的,她說,請你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莊亦歸發現了莊子樂是假冒的,已經向政府報了案,你已成為本案第一嫌疑人。我大喊,冤枉,我不知情啊,那都是醫大、巴豆他們搞的事情啊,我不知道,左兄罩也不知道……
  醒來,聽見有人在按門鈴,我讓它又響了幾遍才去開門,知道我新家的人並不多,一定是物管催我交車位費。
  我使勁掐一把自己的大腿,不是夢——康紅帶著兩個公安站在門口,像一桿威風凜凜的紅纓槍,她出示了一張紙,說你帶點漱洗用品,今晚不見得能回來。我突然覺得頭頂上有一道強光,白花花灌頂而入,把我像青蛙一樣釘死在原地,沒有力氣,沒有思維,喃喃說,讓我想一下,想一下……青蛙是怎麼跳死的。
  康紅說,你早不想清楚,現在想,晚了。
  當天晚上,我沒能回家,第二天,還是沒能回家……連續五天,康紅名為問詢,實則變相拘押,我手機被收,行動受限,與外界失去聯繫。只是從左兄罩偷偷托兄弟們零星告訴我的情況,才拼湊出東窗事發的緣由:
  最先發現莊子樂是假的,並非莊亦歸,而是土著女兒家那幫親戚,他們一直嫉恨莊亦歸繼承了財產,見莊子樂來後就移恨於他。莊子樂本應盡量迴避和他們見面,可這個暴發戶最近膨脹得連自己的腳都看不見了,連自己都相信是莊亦歸親傳骨肉,完全忘記走時左兄罩給他交代的凡事少說話、少亂跑、少結仇三少原則,從台南到台北亂跑、逢人亂說話,動輒就用台北黑道流行的話對別人說,信不信我註銷了你。
  那天因為爭奪一個遊艇泊位,就和土著家一個侄兒打起架來,那土著一酒瓶子就扎到他臂上,鮮血長流,弄到醫院包紮,莊子樂這傻貨害怕之下,傷沒那麼重卻堅決要輸血,醫生一查之下就去調B型血漿,正在輸血時,土著家想起,莊亦歸是台灣報紙都專題分析過的A型血賊佬,敏感、多疑、神經質,醫學原理,A型血裡有抗B因子,只能生出A型和O型後代,絕計不會生出B型血的後代,隔代也不可能。就偷偷取了莊子樂一根頭髮重新測試DNA……
  晴天霹靂,莊亦歸開始並不相信,要求複查,可複查之下仍鐵證如山,一氣之下臥床不起,交代無論任何手段都要追查到底,瑪麗莎、方約瑟、盛大況等人因辦事不力,如喪考妣,已於昨晚親赴本城查明真相,市裡已連夜命公安、醫院、出生地縣政府等部門配合調查。
  要不是左兄罩,我就正式拘押了,他不愧是江湖老手,第一時間請求作為當初尋親參與者之一的自己迴避,卻私下命令兩個死黨火速通知西華醫大副院長,讓他通知DNA數據師也就是他的侄兒掐斷與國內一切聯絡,並允諾付巴拿馬生活補償費若干,副院長本人也積極配合警方調查,捨車保帥,痛斥侄兒一向缺乏職業規範。至於巴豆和史東強,則暗中讓雲南朋友關照他們無論如何不可回國,否則至少判15年重刑,這兩個龜兒子聽說公安在查,一嚇之下連越南緬甸都嫌近,恨不得跑到南極當企鵝。
  江縣縣長官場多年,也早早得知左兄罩的訊息,這時自會安排妥當一切善後。
  左兄罩主動檢討自己監督不力,請求處分,在等候處分期間停止一切工作。局領導反覺得他小題大做,你又不是直接參與人,那個DNA比數學題還複雜你哪裡搞得懂嘛,現在還得靠你去協助調查。但是,左兄罩平時所作所為,市局早有所耳聞,最終還是讓特偵隊的康紅作為主辦案者,主持這次調查。
  左兄罩是局裡老人,為人也慷慨,所以眼線爪牙遍佈,我剛剛得到左兄罩的口訊——頂住。我已度過剛進來時的驚慌,知道最關鍵的數據師現在巴拿馬,那是個不引渡的國家,只要我咬死自己也是被騙者,誰拿我也沒辦法,何況,左兄罩、江縣、西華醫大副院長,誰也不想我出事。
  第六天早上,康紅一改冷若冰霜,笑吟吟看著我,還給我沏了一杯茶,熟普洱,頭回生,二回熟,我們都是老熟人了。
  所以我把所有的腎上腺素調動起來裝憤怒,怎麼回事,怎麼太子怎麼就變成了狸貓了,看過那部叫《白色巨塔》的電視劇沒有,一定是醫院環節出問題了,現在醫院黑幕實在猖獗,你們警方應該嚴打了。
  康紅耐心地啟發我,難道除了醫院,你不覺得還有其他需要想起的。
  我不解地望著她,噢對了,那個叫方約瑟的博士也可疑,整個過程他參與了,說不定就是和數據師串通一氣的。這些海龜在國外留學時就大搞裙帶,叫海帶,海帶最可恥,因為掌握了技術核心,就騙我們,那個DNA數據那麼長一串,我們可是搞不懂。
  康紅實在忍不住,眉毛倒豎,李可樂,今天我說請你來協助調查,是客氣話,我完全可以拘你15天信不信,因為你是本案重大疑犯,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端起那杯茶糾正,應該是敬茶不喝喝罰茶,康警官我也告訴你,本案最大疑犯不是我而是給出DNA鑒定的國家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那鑒定是他做出來的不是我做出來的,那人是江縣長找到的,不是我找到的,那手鐲是經台北盛大況鑒定的不是我鑒定的,就算是殺人案,最大疑犯也應該是留下指紋、犯罪工具、最具犯罪動機的那個,他們比我都具備上述條件。我還想舉報方約瑟、盛大況、瑪麗莎,他們是做技術?定的,他們才最有犯罪動機,因為我最多能掙500萬,而他們這些來自台北的,完全有可能合謀要掙到莊船王所有家產。警官,上次在玉屏我就說了,人民公安千萬不要目光短淺,這次案件我怎麼看都像是一個跨國案件,有國際金融背景,對不起,我要請我的律師來……
  康紅從來沒見我這麼聲色俱厲,愣愣聽著我的長篇大論,好久才反應過來,但又說了一句讓我抓住把柄的話,他們三個都是莊亦歸的親信,可信度高。
  我冷笑,台灣人可信度高,我四川人可信度就不高麼,你是代表台灣警方還是代表大陸警方在說話,你是泛藍還是泛綠?
  康紅愣住。這時一個公安走過來附耳說了幾句,她沉默片刻,說你走吧。
  我走出門外,聽她在身後說,我相信很快你會回到這兒來的,我會天天盯著你的。
  我回頭笑笑,就算24小時跟蹤,你也從我這兒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打個賭,我賭你要不了三天體力就盯不住了,要不了五天精神就垮了,因為我不是罪犯,我是李可樂。
  她眼睛裡都要長出釘子了,恨恨地說,我跟你賭,看你先扛不住還是我扛不住。
  後來才知道我之所以被釋放,原來是龍市長打招呼,鑒於城市形象,此案要謹慎處理,在沒有找到實證之前不要隨便抓人,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到假孫子幕後人,而是找到船王真正的孫子,把壞事變成好事。我知道,龍市長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城市形象。
  *******
  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確知一個真理,我不是一個好人。
  另外一個升級版的真理是,我以後也成不了一個好人。因為我發現好人的名額已經被書上的英雄佔滿了,就只好去當壞人。我有一些作為壞孩子標準的事跡,據極不完全統計如下:
  一、偷我媽的錢,然後去和鎮上的一些壞孩子斗十點半、扯馬鼓,贏了錢就買印了好多三國人物的小紙片和別人在地下拍著賭,小小年紀手上就結出老繭,也買煙抽,輸了錢就跑路或者回家再偷;二、我心情好時,晚間偶爾也會跑到鎮政府幹部食堂,用針管把茅台酒從瓶子裡抽出來,再把老白干注射進去掩人耳目,那時候茅台還不興防盜瓶塞,所以飽了很多口福,還拿出去賣給鎮上餐館;三、鎮外駐紮著一個部隊通訊營,很多女兵,她們洗澡的時候我們就翻過圍牆,趴在一個未被發現的小洞裡往裡看,雖然唯見白花花一片,缺乏更多細節,但我們依然高興,偶爾還用扳手把熱水進水閥擰了,冬天,女兵們冷得在裡面蹦蹦跳跳,個個都像小白兔;四、春天來了的時候,也來了一些新女兵,在陽光下的草坪上席地而坐學習中央文件,有天我們就把一個小孩子雙手反剪著押到女兵面前,拿出一本生理衛生課本強迫他念,第七章,生殖系統,女生在青春發育期會出現第二性特徵,體現為聲音變細……
  這些事情的後果是,我媽拎著鞋在後面狂追,練出一手百發百中的飛鞋神功;我偷喝茅台,但有次因喝醉未能及時撤離現場,就被大廚抓獲一頓痛扁,被扁時我還嘻嘻傻笑,說干、干了;有一天我們又翻進去偷看女兵洗澡,被持槍荷彈的衛兵發現,用槍托砸我們屁股還把我們關了禁閉,不過我懷疑把我們關了禁閉後,衛兵也偷偷跑去看了,因為我實在找不出他不看的理由;我們讓小孩念了生理衛生第七章,女兵一臉羞紅紛紛逃散,不過半小時後我們幾個就站在操場高高的檯子上大念檢討書,向全校女生承認我們思想複雜,靈魂骯髒。我不明白,為什麼生理衛生上的東西老師可以念給我們聽,我們卻不可以念給女兵聽,難道女兵的靈魂較為抵擋不住誘惑……
  我成為一個壞人是有淵源的,我也想改好,可一方面因為學壞是有癮的,它意味著有煙抽有酒喝有漂亮女兵可看,另一方面身邊的好人幾乎沒有,我剛剛要學好,就發現離夥伴們很遠,我趕緊假裝變壞,而且比以前還壞,這讓我最終成為了一個無法回頭的壞孩子。
  在莊亦歸尋親這件事上,我知道我是一個壞人,雖然我有借口——一開始並沒有想去騙他,事情越搞越亂直至不可收拾,其實是因為毛子、巴豆、莊申之、左兄罩、甚至市長們一步步把我逼上梁山的。但漫漫長夜獨自反思後,我還是承認了這一切只不過因為我太貪,沒能抵擋得了成為一個闊佬的豪華想法,我是這樣矛盾的一個人,常常會強烈地想過夜行於巷陌,救民於水火,懸壺濟世,開倉放賑,默默無聞做完好事淡然離開……的情節,但我慢慢明白,做好人是有代價的,也是要有實力的,只有勇氣成不了勇士,大多數只能成烈士。總之,由於意志薄弱,所以我在誘惑之下一步步走向深淵,還安慰自己:作為一個壞人,還要去當好人,雖然有追求,但太不講職業道德了。
  其實就在康紅審問我時,我嚇得半死,腿一軟很想全部都招了,把錢退出來,大不了重新回到以前的李可樂,開奔奔,吃拉麵,打一塊錢一局的麻將。但一瞬間我就想到左兄罩說的頂住,堅決頂住。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最多三年,我越頂住就越有底氣,越有底氣就越能頂住,以至於後來連自己都相信自己其實是清白無辜,對康紅大聲說著,我委屈得差點都快哭了。
  後來我真的哭了,瑪麗莎指著我的鼻子大罵騙子,她說,必須查明假孫子原因,必須找到幕後主使,必須退回500萬……必須做到以上必須。
  我就哭了,我演技一向很好,指天發誓我也被騙了,我要是騙了莊亦歸,我就是龜兒子龜孫子,我說大不了我把房子和車子賣了退給莊船王。我認為第一個誓沒什麼,如果成了莊亦歸的兒子孫子那多有福氣,第二個誓言,哈,莊亦歸肯定丟不起這個臉。但沒想到,瑪麗莎迅速回應,當然要退賠,在沒有找到真孫子之前,你必須退回那筆錢,實在不行只有拍賣退賠,我將進入到法律索賠程序。
  我心中暗罵了一千零三遍這老處女,深覺老處女是比恐龍還可怕的一個物種,恐龍都受大氣變化而滅絕,老處女卻不滅絕。但是,臉上仍表露出極大的決心和誠意,不斷對她噎死噎死,一踢一死的,這是我僅有的幾句英語。
  左兄罩又托人告訴我要頂住。我說我有點頂不住了,退了錢就是不知情,不退錢就是詐騙。只是較麻煩的是,那筆錢只剩下120萬現金,剩下的我都買房子車子了,很想把我自己退給他們,他們肯定不會要。
  另外的麻煩是,巴豆和史東強那20萬是要不回來了,現在沒人知道他倆在哪兒;那同位素專家更不會退,因為手鐲被銷毀後就沒有了對證,他退豈不是承認自己有鬼;左兄罩兩個死黨更不會退,因為左兄罩說了這是跑腿的辛苦錢,風險得由我和他來擔,但他並沒有說他那100萬退不退。
  我想好了,頂住,實在頂不住我就先行退一些錢給瑪麗莎,表明我在積極配合,同時爭取時間。
  但我還是要留一些錢,一是因為我要消費,二是因為我還要去修那所學校,雖然我他媽很不想修那所學校,但我已給他們簽了合同,此時風聲甚緊,要是我未履行合同中途退出,那社會輿論一定會全面修理我的,現在流行人肉搜索,幾天我就現形了。當然,我還是覺得那學校是我和青青的一個念想,我一直有預感,學校修好,她就會回來。
  當然,事情還不到那麼絕望的地步,我還有希望:一、努力去尋找莊亦歸傳說中的兒子或孫子,只要找到了,我又是英雄,之前一切就是在展示成語辭典裡的,好事多磨;二、做好燈火的生意以防後患,退賠這種事情,只要我細水長流地每個月退一點,別說瑪麗莎,就算聖母瑪麗亞也拿我沒有辦法。
  可是康紅又出現了,她像個連體嬰兒天天盯著我,我上班,她跟著我參加早間大堵車;我辦公,她進來自行泡杯茶,一邊喝一邊向我瞭解案情;我出去談事,她也跟著我在樓下等著;我去泡吧,她帶著倆公安也在那兒泡吧,偶爾過來和我喝一杯,酒量還挺大。讓我崩潰的是,有時我回家了,她就開著警車在樓下候著,車裡放著惠特妮·休斯頓的歌,我出去買個宵夜,她還說幫忙帶碗皮蛋瘦肉粥回來……
  這條子實在陰險,我知道,她不僅要調查我一舉一動,而且還要摧殘我的精神,讓我招架不住後主動向政府坦白從寬,一看就是在執行警校心理教官的課程。可我是誰?方圓五百里第一厚臉皮兼演技派混混,李可樂是也。我主動出擊,上班時會微笑著給她打個招呼,進辦公室讓杜丘先給她把茶沏好,我去吃拉麵主動給她要一碗還交代夥計別放蔥這公安姐姐怕口臭,甚至上廁所,也會邀她一下,同去同去?
  從前段時間的面露恐懼,到現在從容不迫,我的成功轉型讓康紅有點吃驚,她一邊堅持做著那些無謂的事情,一邊嚴密觀察我是否有出逃的跡象,比如說趁我不在辦公室檢查我電話上的來電、去電顯示,比如調動公安手段暗查我公司的財務往來,比如時不時暗令交警深夜把我的車攔下來查看駕照,而她抿嘴在一邊偷笑,我也知道,她還讓物管的人統計我作息的時間,畢竟她無法24小時盯著我。怪不得,這兩天不僅保安,連保安的大狼狗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對了……
  那天,我利用吃拉麵的時候就對她語重心長地說了,小康啊,你要知道我是一個很愛國的人,更何況外語非常之不好,要是出逃國外,肯定天天迷路,別說吃飯,連上廁所都是很困難的,那簡直生不如死,所以關於出逃這一點你要放心,但我要舉報,盯住我們公司的朱亞當,聽這名字就很有出逃嫌疑,我曉得的,朱亞當現在只是在等牛夏娃,一旦等到了就雙雙出逃,一個翻譯唐詩,一個翻譯宋詞,大大地破壞中國文化在外國人心目中的地位。
  康紅丹鳳眼看著我,用筷子指著我的嘴,李可樂你是屬鴨嘴獸的,全身都煮爛了,嘴巴還是硬的。
  我說,只要你不說我是屬鴨子的就行,公安也不可以隨便篡改別人的職業。
  康紅輕笑一聲,就你,這身板,這長相,哼,鴨子?
  我不禁有些喪氣,我在你心目中形象就這麼差,連鴨子都不夠格當?
  康紅說,鴨子除了要求職業素質,還講究職業精神,絕不會去騙人,這你就比不上。
  我說,這你就不懂了,鴨子最表裡不一了,你看它在水裡游來游去很悠閒的樣子,其實它腳板兒在水面下撲騰個不停,所以千萬不要相信那些表面現象,表面好的,可能是壞人,表面壞的比如說我,可能是好人。
  康紅似乎在認真聽我這些謬論,眼睛一閃一閃的,而我看著康紅竟也有些入迷,康紅和青青不是一種類型,青青嫵媚迷人,康紅英姿颯爽,青青是貂蟬趙飛燕,康紅是穆桂英花木蘭,不對,當然比上面兩個女將漂亮,要多出幾分都市女孩的時尚感,皮膚白晰,五官精緻,一對眉毛特別漂亮飛入鬢角,一雙丹鳳眼生動有神,嗯,85分,95分,90分,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選手康紅最後得分……
  康紅喝斷我,李可樂你又在想什麼,眼睛賊溜溜的。
  我一時沒回過神來,就說90分,啊,我想起大學畢業論文得了90分。
  康紅冷笑一聲,我很快就能找到巴豆的,我知道他倆跑哪去了……
  我心中發慌,趕緊結了賬要回公司,她要求AA制。這時手機響了,一串很怪的數字,我一接聽就愣住,巴豆。
  巴豆說他倆在緬甸被人騙了,急需五萬塊錢,能不能看在他倆現在連家都不能回的苦處幫個忙。
  我支吾著,等會你打給我。巴豆說在邊境上打電話特別不方便,讓我趕緊湊足錢打到等會傳來的卡號上,那是中國銀行的號,在國外可以兌取。
  康紅瞄著我,說你現在心裡特別著急吧,不用告訴我這電話不是巴豆或者史東強打過來的。
  我把全部的真誠動員到臉上,以至於五官的容積率都變小了。我說這是我媽打來的,讓我黃金周回家一趟,看看我家那頭豬是留著做種豬,還是殺掉它上桌子打牙祭,真的,我發誓。每回我撒謊時,一般不會全部瞎編,有時會一半真一半假,有時內容竟全是真的,只是這內容其實發生在別人身上,比如這做種豬還是上桌的話,其實發生在朱亞當身上,可我會代入,所以表情坦然,甚至連自己都懷疑剛才那個確實是我媽打來的,咦,等會還真得打電話回去問一問我家那頭豬的去向。
  康紅說,知道謊言和誓言有什麼區別嗎?前者是聽的人當真了,後者是說的人當真了。知道騙子和被騙者有什麼後果嗎?被騙者後來就不敢相信別人了,而騙子,連自己都不相信了。
  我又一臉真誠,我好崇拜你,警校時選修過哲學課吧,一定選修過,別客氣。
  康紅冷著臉上車,把警笛拉得嗚嗚直響,我對著她喊,不要擾民哈。

《尋人啟事(李可樂尋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