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陶潛(公元372—427),字淵明、元亮,號五柳先生,潯陽柴桑(江西九江)人,死後謚號靖節先生。他是東晉的政治家陶侃的曾孫,是「開國元勳」之後,做過彭澤縣縣長。因為不願「為五斗米折腰」、不願「束帶」見官僚「恥復屈身後代」,就辭職不幹了。

陶淵明生值東晉末年的亂世,看到現實政治的黑暗,決心棄官歸隱。他的時代的文風是清談的、雕飾的,但他卻是清淡的、自然的。他寧願過窮困的日子,自適其適,穿著破鞋子在山裡雲遊,過著跟老農「相對無雜言,但道桑麻長」的日子。

陶淵明唯一過分的嗜好是他喜歡喝酒,並寫了太多和酒有關的詩。在他一百一十四首的五言古詩裡,「酒」字出現三十一次、「醉」字七次、「醪」字三次、「酣」字三次、「酌」字三次、「醇」字一次。他的兒子都是笨蛋,沒有一個能「臣得其酒」式地繼承他的一切。他在六十三歲時死去,死前寫《自祭文》,說「匪貴前譽,孰重後歌」,表示對生前死後的聲名都不在乎。這種曠達,在他《輓歌詩》裡也如出一轍:「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陶淵明在青年時代是豪氣十足的,所謂「少時壯且厲」「猛志逸四海」。他四十一歲後退隱,人生境界更上層樓。我最喜歡他的《擬古》九首中的最後一首: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

本不值高原,今日復何悔?

陶淵明詩裡說他在長江邊種桑樹,種了三年,剛要收成的時候,忽然山河變色,桑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一切成績都漂失了。但他並無悔意,因為「本不值高原,今日復何悔」——本來就不在安全地帶種樹,又有什麼好後悔的呢?

這詩舊解都說以桑樹喻晉朝,但我覺得喻自己的努力才是正解。自己的努力,在亂世之中,一切都泡了湯。泡了湯並不後悔,因為本來就志在犧牲,又何悔之有?《逸民傳》裡記鬼谷子對蘇秦張儀說:「二君豈不見河邊之樹乎?僕御折其枝,風浪蕩其根,此木豈與天地有仇怨?所居然也。子見崇岱之松柏乎?上枝幹於青雲,下枝通於三泉,千秋萬歲,不逢斧斤之患,豈與天地有骨肉?所居然也。」正因為所居之地,是易遭「斧斤之患」的所在,所以柯葉之折與根株之浮也就毫不意外了。這首詩有強烈的「求仁得仁」味道,意態悠遠可喜。

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中第三首也是我最喜歡的: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陶淵明寫他在廬山種豆的種種辛苦,最後晚露弄濕了衣服,舊解「夕露沾衣,喻貧賤之來傷人也」,但我覺得不計一切犧牲以維持夙願,才是正解。我甚至覺得,這首詩該引申解釋作志士仁人為夙願奮鬥,有時會灰頭土臉、會犧牲自己的名譽。但名譽毀了也不足惜,只要能救國救民就好了。

陶淵明死前一年,檀道濟去拜訪他,看到他又窮又病,忍不住說:「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陶淵明答說:「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這樣一位「自苦如此」的不合作主義者,就在別人志不及他的高蹈下、灑脫下,飄然死去。他在《輓歌詩》中問:「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我想他自己知道,他是真正為人間立下榮辱標準的人,千秋萬歲,令人永遠難忘。

1984年5月8日

《中國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