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日

  今天是二○○七年八月六日,我終於要出院了。
  出院時間是中午,整個上午,我還可以做我的亂夢。一直是巫神醫,鬧得我有點心神不寧。
  看來與其亂夢,不如把它寫出來,寫得完整一點。寫巫神醫的種種嗎?未必。實際上來見我的巫神醫,和我白日夢裡的他,未必完全密合。
  何必密合?不同的版本、不同的敘述、不同的巫,讓它行雲流水吧。
  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一個人。一個人的時間都在看、寫、想。我會聽,但不專門吸,專門聽,是一種浪費,因此我的敵人中,多了音樂家。
  看是以看書為主、寫是以寫書為主、想是以做虛擬段數的白日夢為主。這種白日夢,對我不是病態,是一種大銀幕的思維。我的夢,又理性又狂野、又細膩又奔放,我會想一個問題,用做夢的方式,因此,無拘無束,我會夢到活的鬼,也會夢到死的鬼,鬼怎麼會死?查查「五音集韻」那部古書吧,書中提出一個大銀幕的思維,它出現一個「魙」字,解讀是:「人死作鬼,鬼死作魙。」
  多麼有巧思啊!
  這種巧思,一定是古人白日夢的產品。「白日見鬼」,不是嗎,見的理當是活鬼,因為我們見到太多的死人。
  今天中午,我就出院了。去你的振興醫院!一住六天,真把我累到了。住院住到警察局長都上門來,多邪門啊,更邪門的是冒出了巫神醫,碰到他的生和死,照鬼的標準,他是死人,並非死鬼,因為彼尚未「魙」,這可正是陰魂不散啊。今天出院,總算遠離了陰魂、遠離了這科學狂人,當然更是科學怪人。
  科學怪人是提不得的,一提他,白日夢就來了。
  我對我自己說:科學怪人有甲乙丙三種:
  甲種是造出來的失控的科學怪人;
  乙種是造出來的控制科學怪人的科學怪人;
  丙種是造出甲乙兩種出來的科學家自己。
  一般人都注意科學家造出科學怪人,卻忘了科學家自己就是科學怪人,貓有九命,但會死於好奇,科學家不比貓命多,但好奇闖禍的本領,卻遠大於貓。直到自毀為止。不自毀不行嗎?不行!停下來不行嗎?不行!科學家自毀傾向外,還兼具自虐狂。比較起來,貓正常多了。
  兩種科學怪人的最後干法是掃瞄你的大腦,模擬出你大腦的整體結構與全部記錄,於是,出現一個拷貝你大腦的人工大腦。這大腦可以裝在你的軀體上,或者合成型的軀體上,或者虛擬的軀體上,或者,裝在一個胖河馬軀體上,如果科學怪人嫌你太瘦或特別酷愛河馬的話。理論上,並非做不到,只是死後棺材太重了。最嚴重的不止拷貝你大腦,而是那個假的比你真的還靈光。再過五十多年,到二○六○年時候,定價一千美金的計算機,它的運算能力相當於一萬億個大腦,你的記憶能力會擴大一萬億倍,你與你以外的人與世界,陷入暢通無阻與無所不知,你變成什麼?也變成了科學怪人,那時科學怪人變成甲乙丙丁四種,你是丁種,但河馬附體,體重卻是甲上呢。
  丙種科學怪人打人類大腦的主意,是充滿了前瞻的。從耳蝸植入到視網膜植入都是成功的,電極植入也前瞻得很。把電極植入前側水平腦丘,可以抑制與中樞麻痺有關的震顫等等,功效非凡。神經植入的時代來臨了。
  丙種科學怪人受到鼓舞。他們說,到二十一世紀末,死亡的定義即將改寫。今天人類的死亡定義是自我軀體硬件的老死。我們的大腦獨立了,它將成為軟體。計算機本來就是我們大腦的延伸、我們外在的大腦,一旦我們植入性的把它人機合一,我們的大腦永遠不死。
  丙種科學怪人說,別忘了我們在大腦以外有多少成功。我們有了人造皮膚、我們有了人造心臟瓣膜、我們有了取代動脈和靜脈的人造血管、有了心臟支架、有了人造臂、腿和腳,有了骨髓移植、有了各式各樣的關節:頷關節、髖關節、膝關節、肩關節、肘關節、腕關節、指關節、趾關節、有了人工肛門和變相的人工膀胱。最福音的,我們有了人工xxxx。前瞻的不止於人工材料,我們要培植細胞構成新的器官,以細胞為基礎改善我們的軀體。當然,一旦奈米技術登峰造極以後,我們在鏡子裡有了上帝。
  這上帝可是全新的,新的不需要造人,只要造虛擬軀體,直接神經植入一切的太虛幻境。丙種科學怪人預言,到了二十一世紀末,人與機器人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了,一旦奈米技術和運算能力把自己的大腦和軀體升上三十三天,並且機器人在智能上、感官上把造出他的人超出三萬六千里,人與機器人的區別,只是前者仰望後者而已。
  別說了,我對我自己說,別說丙種科學怪人多偉大了,我們承認他們的前瞻,只是我們的心都涼了。古人是「一片冰心在玉壺」,我們可是「一片冰心在電腦」。前瞻中有一片美景,也別忘了一旦乙種科學怪人控制不了甲種,人類就全完了。乙種越來越變得控制不了了,因為它發現,丙種已經越來越甲種了。當人變成機器之日,就是丙種科學怪人變成甲種科學怪人之時。科學家空忙了一場,最後玩完了一切。
  丙種科學怪人當然不服氣,說我們不但機器,還有幽默感呢。我們發現了人類大腦皮層運動區的一個G點,一根電探針接觸到那一點,人變會笑,這就是所謂幽默區。所以呀,要笑嗎?一觸即得。照丙種科學怪人這麼直截了當,此之謂幽默感,人間一切喜劇都免了、笑話也免了、脫口秀也免了,把個傻瓜按住,來上一根電探針,傻瓜就咯咯笑個不停了,多省事啊。
  丙種科學怪人還發現,笑的G點以外,還有「上帝點」呢。他們說前腦葉上的一個微小神經細胞集中區,在宗教體驗中會被刺激。MyGod!那就真是大寫的G點了。
  看到的是驚濤拍岸、看到的是排山倒海、看到的是中風疾走、看到的是大江東去,當不住也不回頭。看來我們總要接受,只是該有條件的接受,不是嗎?
  哦,MyGod!我上面的一大篇夢囈,我說了什麼?我說了條件、開出了條件,條件竟是巫神醫的,不是嗎?人類接受晶片、植入資訊,不管是多少的資訊,但運用之妙,歸於人類,像生猛海鮮蔬菜佐料,儘管琳琅,歸於名廚,不是嗎?
  想來不無可怪,我怎麼巫神醫起來了?我說得頭頭是道,比巫神醫還巫神醫,比巫神醫還說得豐富、精緻。但是,我超越不了他,是他前瞻的,他還在腦部開刀呢。
  關鍵是,巫神醫也超越不了他自己,因為他生不逢時,他生得太早了,他碰到了技術問題,他被「技術擊倒」了。「技術擊倒」,那TKO,那拳擊比賽中的technicalknockout,你是高手,沒錯,但在技術上,你被擊倒了,妙的是,像一九三八年愛爾蘭重量級拳擊手JackDoyle(傑克·多伊爾)一樣,把自己打出了局,諷刺性的,技術擊倒了自己。巫神醫技術擊倒了他自己,他設定了方向正確、路途遙遠的目標,時機不到,他達不到那一技術水準,他被自己擊倒了。
  開什麼玩笑,那種晶片嗎?縱使製造出來、植得進去,也是二三十年後三四十年後的天方夜譚,以巫神醫的技術,縱使如他所說,有電子新貴的科技公司、科技研發實驗室可以仰仗,但是,還差得遠哪。現在是公元二○○七年,他做得到公元二○五○、二○六○年的事嗎?顯然的,巫神醫瘋了。至少他得了一種精神官能症——「發明妄想」(delusionofinvention)!媽的,什麼不好發明,卻發明這麼麻煩的,巫神醫啊!
  問題還沒完。記得巫神醫說過,他們的「腦前瞻工程」並未完工,還在試驗階段,既然還在試驗,就不發生技術擊倒的苛責,因為技術本來就不成熟,並且已經聲明在先。既然坦白從寬,老奚落他,也不夠厚道。但又不能等閒視之,因為他有點以死明志的味道,還以無字天書作為遺書,做無言的道別呢。他要扯我進來幹什麼,還要我跑接力賽第四棒呢,要我做四百米接力賽的末棒,theanchorona4×100mrelayteam,哈,他倒想得好。他以為第四棒是anchor,其實呀,anchor的古典用法是指「隱士」(hermit),現代英文把它作廢了,可是我是英文的復古派,我還是以隱士自居,總不能要隱士去賽跑吧。諸葛亮是南陽高臥的,好意思逼他賽跑嗎?
  還有,巫神醫口口聲聲拉我合夥,「腦前瞻工程」又落實在什麼女病人身上的腦袋裡,那個女病人呀?巫神醫全沒交代,由此可見,他的妄想症還不止於「發明妄想」呢,他在delusionalelaboration(妄想加工)後,形成了systematiseddelusions(妄想體系),是全套的不可思議,他年紀大了,是paraphrenia(晚期妄想症)無疑。他好討厭,死前困擾我,幸虧我客串精神科密醫,把他診斷出來了。
  巫神醫令我最不滿意的是,他不得病人或病人親人的同意,就做起活體試驗來了,這傢伙若是日本人,若在一九三幾年,他可能還是日本鬼子七三一部隊的成員呢。這不是說他殘忍,而是說他這種人會找到他們的道德觀後,心安理得的為所欲為。西方的基督教文明,從八九世紀查理曼(Charlemagne)以「強兵」傳教以來,為所欲為,全是奉主耶穌(Jesus)之名;十一到十三世紀的十字軍,也是奉主耶穌之名;即使二十世紀希特勒(Hitler)殺猶太人六百萬,也是「拯救基督文明」;美國的英雄艾森豪(Eisenhower)在打敗希特勒後寫回憶錄,也以「歐洲十字軍」(CrusadeinEurope)為書名。上面的現象,說明了如果人類只是刀光劍影,倒也罷了,毛病出在刀光劍影還奉什麼什麼之名,用來美化自己的道德形象,這就太噁心了。西方的基督教文明噁心如此,東方的日本鬼子跟進,以「強兵」走西方路線,奉天皇之名,為所欲為,七三一部隊就是此中典範。這部隊由石井四郎帶隊,在中國東北十年,十年的慘無人道、十年的活體試驗,作為製造細菌戰的張本和標本。美國人也是搞細菌戰的,但做活體試驗,找不到活人,所以羨慕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在中國幹這行,廣設分部,高達四十多處,從事這一行的專家有一萬零四十五人,自然成績斐然。光在日本金澤大學醫學部,就收藏從七三一部隊帶回的人體試驗標本五百個。美國人羨慕死了,要和日本鬼子合作。於是,堅決拒絕起訴所有的日本細菌戰犯,把石井四郎等兇手一律運到美國細菌戰本部,這就是西方基督教的正義!所以呀,一提到活體試驗,我就光火了,我就會一路想來,由巫神醫想起,最後又想到巫神醫。
  問題又來了。有那麼嚴重嗎?巫神醫所作所為,絕非美國人、日本人那種傷天害理,巫神醫只不過要對抗西方的機器人文明、電腦文明而已,並且,如他所透露,是對女病人死馬當作活馬醫,成功了,也算功德一件呢,把他與美國人、日本人相比,他會不服氣呢。
  也許美國人也不服氣呢。美國人會抗議做活體試驗的是日本人,他們只是享受日本人試驗中國人的成果而已。美國人這抗議,我立刻就可以駁回。查查一九七七年四月的記錄,美國CIA(中央情報局)出了大紕漏,被查出偷偷搞活體試驗,是非法的。在參議院中,局長被逼得無法,只好承認,詭辯說為開發新的麻醉藥,曾經非法幹過,但在十年前就停了,一切資料也消滅了。最後不了了之。這一記錄,豈不證明了美國人也搞活體試驗嗎?只是對日本鬼子說來,是小兒科而已。
  話題轉回來,巫神醫實在不能拿美國人、日本人來比他,對他實在不敬。他是單純的個案,一個白日夢高手。他的缺點,是半夜三更把白日夢向我說得神龍活現後,又神龍見首不見尾,留下一堆疑團而去,他的白日夢並不高明,因為,不需要我來拆穿,而是找不出第三者,他的白日夢,是做在第三者的腦部手術裡的,第三者沒有出現,或永遠不出現,是白日見鬼,不是白日夢了。所以呀,巫神醫,再見了,我今天出院了,回到我的正常生活了,人間可前瞻的工程太多了,找個簡單一點的吧。媽的。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已整理就緒。門開了,魏院長、王主任一起走進來。
  「恭喜大師政躬康泰,在我們醫院六天,結論是健康得不像六十七歲,倒像四十七歲。」王主任說。
  「當年美國的大財閥巴魯克(Baruch)說他總比看起來的年輕十五歲。你王主任說他看起來四十七,按照巴魯克定律再打折,他三十七歲。」魏院長說。
  「三十七歲,多麼好的年紀!七十四歲在等他、一百一十一歲在等他,他有一倍兩倍以上的歲月在使他好夢成真。」我說。「不過,那可要看做的是那一種好夢。其實呀,成真的好夢未必是好夢,不可能成真的好夢成了真,才是真的好夢。」
  魏院長笑著點頭。「大師是三十七歲的夢想家。人生最美,有夢想隨,大師可有一個不可能成真的好夢,說來聽聽嗎?」
  「本大師沒有,不過剛才那美國財閥倒有一個。巴魯克說過一故事。從前有個囚犯,被皇帝判了死刑。綁赴刑場前,他跟皇帝說:『皇上啊,我知道你愛你那匹馬,給我一年的時間,我會讓你心愛的馬飛起來。』皇帝說:『好,現在不殺你了,讓你多活一年,研究如何讓我心愛的馬飛起來。』這人死裡逃生後,他的好朋友問他:『你有辦法使馬飛起來嗎?』他說:『我當然沒有,但我有一年時間。一年時間多麼重要,一年以內,可以發生三個可能:第一,可能皇上死了,就沒人殺我了。第二,可能我死了,殺我也殺不到了。第三,可能那匹馬真的飛起來了。』」
  王主任笑著。「看來中國人說『天馬行空』,早就有它的道理。」
  「是啊。」我說。「飛龍都可以在天,飛馬為什麼不可以?」
  魏院長結論了:「問題是這位囚犯的飛馬夢,只要一年就有了答案,實際的人生呢?開始有答案,是多麼長啊,以我這行而論,成為成熟的心臟外科醫師,要經過十七年,但一個人能有幾個十七年呢?」
  「十七歲就『活著上天堂』的,只有一個。」我用了魏院長書裡的典故。他會心一笑。我繼續說:「如果不從成熟觀點看,人生只有一個十七年,在青澀邊緣死去,也是一種圓滿,圓滿的不是功德,而是自我。想想看,到處都是十八歲以下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也怪討厭的,對十七歲而言,也是一種妨礙。十七年可以有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特色就是G.B.S(蕭伯納)那本書名——『未成熟』(Immaturity)。未成熟的種種也自成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美國獨立宣言所謂不證自明的,self-evident,又有什麼不好?缺陷也是一種自足、一種美麗……像……像隔壁病房那腦部開刀的十七歲高中女生。」
  「大師處處不忘愛鄰如己。」魏院長說。
  「哦,對了,聽說那好漂亮好漂亮的,三個月前就出院了。她一來就腦部開刀,還是巫神醫主持的。十七歲就動腦部手術,嚴重吧?如果嚴重了,十七年,對你們名醫是起點,對她們漂亮高中女生就是終點。」
  「十七年,對你大師呢?」
  「是輪迴,十七加十七加十七加十七,是三十四、是五十一、是六十八,是第一第二第三次輪迴,現在是我第三次輪迴完畢,走向第四次,如果完成,我就八十五了。好笑吧,『一回相見一回老』,我會老得不好意思來振興醫院了。向永不輪迴的十七歲致敬吧,說不定高中女生是我們的導師。一旦她們擁有青春又擁有死亡,這個世界會多麼美麗。這次住院,改變了我、改變了我設定的題目,不再是『我餘生具體做出什麼』,而是『死亡前具體做出什麼』,魏院長,這是我的洗心革面;王主任,這是我的新陳代謝。謝了、再會了。」

《虛擬的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