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兒約定

  二○○七年九月九日,徐太太去香港第三天的中午,她回來了。帶來一盒高級巧克力送我,我請她進來小坐。
  「三天來,台北這邊承你大師照料,非常感謝。我的外甥女說她沒事,所以一直沒來麻煩你。我問她對大師的印象,她說她從來沒見過你,只是久仰你的大名。說來也好奇怪,從你搬進來,已經快一個月了,做了快一個月鄰居,居然沒見過面。那天我帶外甥女來拜會大師。」
  我聽了,為之一怔。沒見過我?沒見過我?這才是怪事呢,三天前點著蠟燭的,今天不認識我了?我明白了,這十七歲的高中女生想隱瞞一切,所以乾脆從根本沒見過面作為起點,說謊呀,要從沒有開始開始。問題是,她沒想到我這邊怎麼說嗎?她應該想到了,想到我不太會以打蟑螂向阿姨表功吧,我在不可解中一笑。我當然沒有說破,沒見過就沒見過吧。
  「大師有最好的taste、最好的口味,這才是大人物的家呀!我多麼希望我的外甥女可以在大師身邊幫點忙,也跟大師學習,能每週一次就好。」
  「你是說做我助理?」
  「什麼頭銜不重要,重要的是跟在你身邊。你大概不知道,這位小朋友可是台北美國學校十一年級的高材生,十一年級相當這邊的高二。我說她是高材生,因為她是第一名,好的不只英文,她的中文也想不到的好。她小學在台灣念到五年級,有中文底子,後來在美國一直有家教補習中文,中文一直沒中斷。所以呀,大師如考慮找個中英文都好的助手,可別以為這位只是高二女生,她其實是個神童呢。」
  「她相當高二,年紀大概十七歲?」
  「剛剛過了十七歲生日,三天前,九月六日,我在香港有急事,趕不回來,她一個人在家過了十七歲。這孩子說來也滿可憐,她是獨生女,父母死於空難,我這做阿姨的,責無旁貸,就把她接到身邊來。因為她是美國人,所以,念美國學校。美國式的風氣,年輕人喜歡打工,我才想到每週一次,兩個小時,到你這邊學習學習。我也只是順便說說,你大師如果考慮找人,不妨想想我們這位神童。」
  我說:「我很歡迎你家的高中生過來幫忙,幫忙的範圍可能有點特殊,我正需要一位寫作模特兒。畫家、雕塑家、攝影家、服裝設計師都需要模特兒,但是作家也需要。也許你家的高中生願意、也許你同意。」
  徐太太說她不能確定外甥女是否適任,她晚上給我回話。
  晚上八點。徐太太電話說,她可以帶高中生一起拜訪我嗎?二十分鐘後,門鈴響了。
  門開了,出現的是徐太太,和站在阿姨背後的她。
  「我向大師介紹我外甥女。就是她,她英文名字叫Julian,中文叫『朱侖』,朱子的朱、崑崙的侖。」徐太太轉過去,「這就是我們大名鼎鼎的鄰居,你見過大師嗎?」
  令人驚奇的,十七歲搖了搖頭。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她很專心的看著我,完全未曾相識、也未似曾相識。
  一派純真又一臉陌生,看來這十七歲沒說謊話,她無須承認她沒經歷過的,對她,我是完全的陌生。
  我的反應還算快速的,在應該快速陌生的情境,我會視若無睹,也會旁若無人。我有點冷淡的請她們入座。
  不像是說話、不像是否認、不像是狡賴、不像是不記得,而是根本未曾發生,看她一片真純、看她對我的陌路、陌生,如有那種事,那將是典型的失憶症,顯然她已完全對「蟑螂事件」失憶。不然的話,難道是我的幻覺?是我這邊出了情況?那我得了什麼病,冒出了那麼多回憶?有這種病嗎?也蟑螂嗎?「蟑螂症候群」嗎?去看一次她家的廚房吧,看到蟑螂殉職處,便一切瞭然。可是,為什麼要去看,拉丁諺語有道是:「因為它荒謬,所以我相信。」荒謬的十七歲啊,因為它荒謬,我深信不疑。
  我看著她白襯衫、牛仔褲,和漂亮的腳。除了幾個簡單的正面的形容詞,我避免描寫她,不要用文字表達文字達不到的美麗,我提醒了自己。
  「大師,」徐太太笑著開口,「我把文學家的模特兒帶來了。畫家不再找她了,因為她已經掛在你牆上了。」
  我點點頭,會心一笑。「我想起那天你看到這張畫的表情,徐太太,我懂了。人間就有這麼不可思議的事,就在我們眼前。美國學校的這位高材生自己知道嗎?」
  「我告訴了她。」
  「要不要過去看看這張畫?」我正視了十七歲。
  朱侖點點頭。接著,她走過去,站在了畫前。一言不發,看得十分仔細。
  「朱侖在找出那裡不是她自己。等我以朱侖為模特兒的書寫出來,我想,朱侖也會這樣找,不過,即使找到,恐怕朱侖也錯了。因為曾是朱侖自己,朱侖會忘了自己。不是嗎?做模特兒,要有壞的記憶力,不是嗎?」我意有所指的說。
  朱侖聽我說了這一大段,側過頭來,補了一句:「用壞的記憶力,去忘掉好的回憶嗎?」
  「你問得好。」我讚美。「答案是:比起用好的記憶力去記住壞的回憶來,有忘掉本領的人,是幸福的。」
  「我啊,是一個法律人。」徐太太加入,「可是,剛才好像聽到了兩個哲學家。聽起來好像你們兩位談得還不錯。如果朱侖在這麼有taste的書房裡做文學家的模特兒,這行業,除了要不斷找回自己以外,還要什麼別的嗎?朱侖,請先過來好嗎?聽聽大師說的。」
  朱侖坐了下來。
  我開始說:「一般人對模特兒的看法都給看窄了,只以為畫家、攝影家,或時裝走秀才出現模特兒,其實是錯的。權威的辭典就不這麼以為。TheRandomHouseDictionaryoftheEnglishLanguage(藍燈辭典)在model條下解說:4.apersonorthingthatservesasasubjectforanartist,sculptor,writer,etc.5.apersonwhoseprofessionisposingforartistsorphotographers.6.apersonemployedtowearclothingorposewithaproductforpurposesofdisplayandadvertising.這才是沒有欠缺的解說。可見模特兒不但供應給時裝界、藝術家、和攝影家,同樣也供應給作家。只是我不清楚那些爛作家怎麼擺佈好的模特兒。剛才徐太太的問題問得好,讓我稍加說明一下。這是一個奇怪的行業,你只要做你自己,但是被人看的自己。所謂看,可能是普通的看lookat,可能是注視lookatclosely,可能是凝視lookfixedly,可能是視而不見lookbutnotsee,可能是視若無睹lookatyouasnothing……總之,你只要自自然然的做你自己,不要以為被偷看。何況,我並不時時刻刻看你,我只是感覺有你,感覺這房子裡不只是我一個人在呼吸。換句話說,我有時眼睛是閉著的,並不看你,當然也不偷看你。」
  「這真是個怪條件,又寬大又有一點怪怪的。」徐太太說。「朱侖你呢?聽聽你的意見。」
  朱侖低頭不語好一陣,抬起頭來。
  「問題是,我可以偷看你嗎?」她天真的問。
  我笑起來。「如果你願意付錢,你可以隨便看。」
  朱侖一本正經。「這意思是說,不付錢不准看你。」
  「是的。」
  「如果不付錢看了你呢?」
  「那你就負了債。」
  「如果我沒有錢。」
  「我會向你阿姨要。」
  徐太太笑起來。「我老是感到怪怪的,就怪在這兒。搞不好每次兩個小時,大師一直閉目養神不看你,結果他還向你,不,向我收費,因為你一直盯著他看。」
  我笑起來,徐太太也笑著,可是朱侖一臉嚴肅。
  「我很好奇,」我說,「你為什麼要看我?」
  「我沒說要看你,我說要偷看你。」
  「為什麼要偷看?只聽說PeepingTom,沒聽說Tom被peeping。」
  「現在時代變了一點。AnyTom,Dick,orHarrycanpeepasaPeepingTom.」
  「付錢嗎?」
  朱侖搖了搖頭。
  徐太太一直笑,朱侖一直很嚴肅。
  「看來朱侖很認真,」我說,「就是堅持偷看我不付錢,是不是?」
  朱侖點了點頭。「誰把別人當模特兒來看,誰就付錢。」
  「誰把別人不當模特兒來偷看,就不付錢。」我補充。
  「我們家朱侖很會談判,是不是?」徐太太笑著。「模特兒做完,她可以改行做律師了。」
  「太會了,」我說,「問題是她為什麼要偷看一個大她三倍的人?」
  「大概因為她十七歲的緣故。」徐太太說。「你大師太優秀了,像朱侖這些優秀的十七歲會崇拜你。」
  「你說這話,忘了generationgap(代溝),gap、gap,這字要加好多S,SSS才對。十七歲會瞭解我嗎?正好相反,我倒想瞭解瞭解十七歲,這也就是你徐太太提議朱侖過來、我表示歡迎的原因。我寫了一百多本書,上天下地都寫了,可是沒寫過十七歲,因此我想寫它一寫,所以呀,想到朱侖,正好是寫作上的模特兒,如果她願意。」
  「朱侖願意嗎?」徐太太親切的問。
  「我只是還沒弄清是部分願意,還是全體願意。因為,我不知道要做那一部分的模特兒。」朱侖質疑。
  「問那一部分的模特兒,問得真好。」我答道。「可是,答案不在我這邊,而在你那邊、在模特兒自己那邊。作為模特兒,你能modelling多少。模特兒絕非靜止、絕非被動,模特兒是優秀的演員、又能順從導演、又能演出扮演的角色,成功得使導演順從她。作為文學家的模特兒,更有她獨有的特色,外在的以外,內在的也能modelling出來,當文學家要寫出精靈的線條時,第一流的模特兒不聲不響,會裸泳入池,做一條水蛇。」
  徐太太點著頭,轉過來笑著:「怎麼樣?朱侖,要水蛇一下嗎?」
  朱侖從上向下畫了一個來回的手勢。「水蛇一下嘛,也許可以。只是從此再也不敢扭腰了。」
  笑聲敲定了一切。決定從下周開始,每週末下午三點到五點,兩小時。什麼待遇?我說每次一百美金吧。朱侖說:「印出來的書裡有我嗎?如有,可以半價收費,五十美金就很多了。」我說:「當然有你,並且處處是你。如果你只是出現一半,就半價,但怎麼一半呢?你不能才是抱著琵琶。」朱侖說:「抱著琵琶只遮住臉,給五十美金是不fair-play的,如我抱著低音大提琴,就可以付一半。」我說:「你的反應真快,我願意替你爭取到每次一百二十美金。」徐太太說:「不可以,你會慣壞你的模特兒。她會變得太愛錢了。」我說:「有什麼不好,愛到難以自拔,她可以演出搶銀行。」朱侖問:「和誰去搶?」我說:「你一個人去搶。」朱侖說:「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只搶你就發財了。」大家笑起來。
  我送她們出門,在門口,為了表示信任,我把另一把房門鑰匙給了朱侖。我說:「週末見,朱侖。週末開門時,我不能斷定門口站的是模特兒還是女強盜,不管是那一種,都是最漂亮的。」
  「下周門口應該什麼都沒有,只有大提琴。」

《虛擬的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