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昏迷中醒來

  二○○七年十月十五日,清早九點鐘。
  朱侖醒過來。
  特別護士向我招手,隨後轉身去醫護站。
  「早,朱侖。」我從牆邊沙發上站起來,笑著。像歡喜看到清早開出的小花。
  朱侖伸出了手,我走到病床前面,握住她。「早,朱侖。」
  「早,大師。」她輕聲說。用力卻又無力握著我的手。「我好像在醫院裡?」
  「在振興醫院一二一二病房裡,你現在躺的,就是兩個多月前我睡的那間房的那張床。你看,朱侖,你多麼幸運,在磺溪兩岸的樓房裡,你都躺過我的床。」
  「我們的床。」她輕輕更正。
  「對,我們的床。」
  「我完全不記得我怎麼住進來了。」
  「你不容易記得,因為你病了。」
  「我又昏倒了?」
  「阿姨即時發現了,所以很快送到醫院來,是我陪著一起來的。現在你醒了,好高興,都放心了。我要趕緊告訴阿姨,只是現在她在飛機上。你的小表妹出了車禍,阿姨趕到美國去了,四個小時前她還在陪你,她陪了你一夜。美國非趕去不可,所以她請我來照顧你,她趕辦了授權書給我,現在啊,由我照顧你的一切,一切由我管了,包括偷吃幾粒冰淇淋。」
  朱侖微笑了一下。「可憐的阿姨,真是禍不單行。小表妹情況怎樣了?」
  「只知道車禍住院,情況不明。」
  「你也沒睡好?」
  「還好,昨晚十二點離開這裡,今早五點就坐在這裡,等你醒來。看你美麗的睡姿,並且偷看你美麗的文字。」
  「文字?」
  「阿姨為了多瞭解你腦部病情,找到了一包稿子,她說她沒看,就給了我。」
  「『朱侖十七帖』?」
  「『朱侖十七帖』。十七歲以上的人對你很抱歉,沒得你同意,就侵犯了十七歲的秘密。」
  朱侖笑了一下。「那不正是你大師的希望嗎?在虛擬上,你強暴了多少次十七歲的秘密?」
  「最新的一次是對『朱侖十七帖』,啊,朱侖,你寫得真好、真精彩,我好喜歡好喜歡看你寫的,所以,結果是,你睡了一夜、我一夜沒睡。」
  說著,我用手勢示意她看床頭旁的小桌。擺了三本書、一疊稿紙、一支筆、一台小音響、三片CD、一隻古典瘦花瓶、和一朵尚未全開的紅玫瑰。那古典瘦花瓶,引起她的熟悉。我說:瘦花瓶是書房的一部分,也彷彿是書房的代表,不是來探視病人,是來陪伴她。不是從家裡出門,是要帶她回家。我又說:瘦花瓶認為,朱侖是個好學生,異想天開想蹺課,結果蹺到醫院來,翹起又白又嫩的小屁股打一針,或一針以上。
  瘦花瓶的言論,朱侖喜歡,她為之一笑。
  「現在,我要聽你談話,上天下地的談話、天南地北的談話,我好欣賞你的文字和談話,當然,還有別的,不過那種欣賞,可是要抓到警察局的。」
  朱侖笑著,完全不像病人。「談什麼呢?」
  「從最小的開始吧,比如說,談一隻小蟲。」我要她多講話,看她腦部狀況。
  「好吧,就從談一隻小蟲開始。有一種小甲蟲叫『報死竊蠹』,就是『報死蟲』,英文叫deathwatchbeetle,deathwatch本來意思是死前的看護、臨刑前的死囚看守人,也是守屍的、守靈的人,用在昆蟲上,就是『報死竊蠹』,因為它們是圓筒狀以紅色為主的八公分昆蟲,也叫『紅毛竊蠹』。人類以為它們在報死,事實上卻是叫床。每一聲都是卡嗒一聲,雌性每秒發出七八聲,雄性也以同樣方式來扣擊回應。多有趣啊,非人類在叫床,人類卻以為是死亡,以為deathwatchbeetle來報喪。別說我在幻聽,我真的聽到了『報死蟲』。」
  「你說的死來死去,很有學問,但要補充得黃色一點。要死嗎?我又想起阿提拉和他的死法。阿提拉這個匈奴王,武功所及,包含了大部分中歐和東歐。他外號『上帝之鞭』(ScourgeofGod),其凶悍可想。但他不死於沙場,卻死於與德國少女伊爾娣蒄(Ildico)花燭之夜,高xdx潮中,女方欲仙欲死,男方卻真仙真死了!英文有成語『甜蜜死』(thesweetdeath),就是指此。別說這種福氣只阿提拉一個獨享吧!十世紀的教皇李敖八世(LeoⅧ),就是與情婦私通時死於高xdx潮的;十九世紀法國總統福爾(FelixFaure),也是與情婦私通時死於高xdx潮的,叫床的確跟死亡有過牽連,那時候,也許deathwatchbeetle卡嗒卡嗒來警告了,可能人類自己卡嗒卡嗒聲音太大了,所以就阿拉阿提拉了。」
  「看來有人嚮往那種死法。」
  「如果兩人一起死無望,一個人那樣死法,是一種幸福。」
  「男人的幸福?」
  「女人也可以。女人可能更幸福,因為『受者比施者有福』。想想看,可能有三四億的Leeuwenhoek(雷文虎克)一六七七年發現的,陪女人而去。除非這位女士碰到中國道教徒。」
  「道教徒?」
  「道教徒主張『固精不洩』,就是不射xx精;目的是『還精補腦』,不射出的精子會上升到腦袋裡,發生滋補作用。」
  「目的何在?」
  「目的是『閉而寶之可長活』,可活得長命百歲。另外附帶一個目的是:別讓女人佔了便宜。傳說中的道教大人物呂洞賓,就是『八仙過海』中的老大,與女妖精上床,他『固精不洩』,採陰補陽;而女妖精也要采陽補陰,呂洞賓硬是不給。那曉得女妖精卡厲害,伸手到呂洞賓脅間一掐,呂洞賓應掐而倒,就予取予求了。這就是我所說的,不射xx精,除了長命百歲外,另外附帶一個目的,是別吃了虧。只是呂洞賓那次輸了。」
  「這種道教哲學可真精打細算。」
  「所以呀,選男朋友要小心,回教徒、摩門教徒都好說,道教徒可要小心,他們在床上太自私了。」
  「他們這樣搞法,聰明嗎?」
  「道教徒可聰明得很呢,並且還有一部分滿科學走向呢。比如說它把人分為『三丹田』『三黃庭』,其中上丹田與上黃庭指的是腦、中丹田與中黃庭指的是心,腦又叫『泥丸宮』,把腦以泥丸視之,可見它承認人是混蛋,這是我的解釋。」
  「看來『還精補腦』,補的對象是泥丸,怪可惜的呢。」
  「這樣補下去,越補越混。幸虧精子早隨小便沖走了。老道們辛苦滿床,空忙一場。」
  「道教徒這麼努力,只為了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怎麼夠,道教徒的終極目的是成仙。所謂成仙,形式很多,有的像毛女,身輕如飛式成仙;有的像彭祖,返老還童式成仙;有的像陶朱公,乘龍升天式成仙;有的像蕭史,隨鳳凰而去式成仙;有的像王子喬,乘白鶴飛翔式成仙;有的像谷春,死而復生式成仙;有的像呂尚,屍解式成仙。最後一種,所謂屍解,就是死後下葬,棺內無屍,成仙而去。以上所說,不管那一種,都是要成仙。總歸一句,就是有死後的世界。這種想法,其他宗教也大同小異,甚至單干戶的但丁,都用一萬四千兩百三十三行的詩來加以構圖。」
  「你相信死後上天堂嗎?」
  「有天堂可上嗎?」
  「如果有呢?」
  「有嗎?要看你在哪兒。」
  「你願跟我上天堂嗎?」
  「跟你,我願意。」
  「沒有我,你自己呢?」
  「沒有你,我自己沒有天堂,也不相信。」
  「為什麼有我沒我決定有天堂沒天堂?」
  「因為你是天堂。」
  「法國哲學家說他人就是地獄。」
  「沙特(Sartre)說的不對。要看他人是什麼人、什麼性別,要比較才知道。」
  「我想,不必再比較了,涉及性別,比較到最後,有人永遠是輸家,因為沒有——」
  「沒有什麼?」
  「沒有——」朱侖神秘的笑了一下。「你知道的。」
  「沒有xxxx。」
  她點點頭。「大師英明。」
  「那麼關鍵嗎?」
  「看看沙特那位博學的情婦那麼厚的書,關鍵只是一個,女孩子從小就羨慕男孩子的、嫉妒男孩子才有的。」
  「原來如此。那一輩子羨慕那『白星眼』沙特的。」
  「我也羨慕你。你有強暴的快樂。糟糕!我被你感染了,不把強暴當成十惡不赦了。」
  「告訴你個好消息,至少在『大師式的強暴』上,最新結論:受者與施者同時有福。」
  「我也有一個好消息,大師你大概想不到,有個十七歲的人願意嘗試你這句話。」
  「看來你真的在叛逆,你居然贊成強暴自己。」
  「我十七歲,我的叛逆行為有十七件,第一件就是,我不要住在這裡,我要回家。」朱侖望著窗外。
  「醫生說你該留在醫院觀察幾天。」
  「我不要住在這裡,我要回家。你帶我回家。」
  我手一指。「家就在窗外。家的窗外就是這裡,從窗外範圍看,這裡也是家的一部分。」
  「月亮也在窗外。我要在家裡看窗外、不要在窗外看家裡。」
  「家永遠是你的,只是暫時住醫院幾天。」
  「住在醫院裡,就覺得家不是我的了。覺得家是夏洛瓦畫裡的那個法國模特兒的。」
  我笑起來。「這倒是你回家的一個好理由,去把家的所有權搶回來。」
  「打倒法國人!」朱侖說。
  「看來你的病真是全好了,你有力氣打法國人了。」
  「還有力氣吹『法國號』。」
  「法國號的造型太不道德了,你使我想到動人的畫面。」
  「我看到一張畫片,一個女孩子,跪下來,在吹法國號,來追念她死去的朋友。」
  「我也看到一張畫片,一個女孩子,跪下來,在吹別的。」我笑著。
  朱侖會心一笑。「你打開了P字頭的盒子,可是卻放進歡笑。」
  「看來吹法國號的,精神很好。」
  「我不要住在這裡,我要回家。」
  「醫生說你有隨時昏倒的可能,所以,要住院看看。」
  「我昏倒了,會急救過來。我不怕昏倒。」
  「可是,記錄上這是你第二次昏倒。所以要查清楚。」
  「我看查不清楚了。巫主任走了,沒有人知道真相了。」
  「巫主任?」我假裝什麼也不知道。
  「巫主任。我感覺他知道你知道他,我感覺你知道他卻假裝不知道。我感覺你知道這有一個大秘密,手術後裝在我的大腦裡。像REVELATION(啟示錄)第六章第七第八節所說的:Whenheopenedthfourthsea,Iheardthevoiceofthefourthlivingcreaturesay,「Come!」AndIsaw,andbehold,apalehorse,anditsrider』snamewasDeath.(揭開第四印的時候,我聽見第四個活物說:「你來!」我就觀看,見有一匹灰色馬;騎在馬上時,名字叫作死。)現在,我的大腦告訴我,揭開第四印的時候,已經到來了。」
  「小朋友啊,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安慰她,左手摸上她握在我右手裡的。
  「那就帶我回家吧,回家就不胡思亂想,因為可以胡作非為,回家可以發起中法戰爭、回家可以跪下來做使大師快樂的事……怎麼樣,你去跟醫生說,我們中午就回家。」朱侖搖著我的手。
  我詭譎的笑起來。「好吧,我去跟醫生說,十二樓的病人要急著回家吹法國號和……別的,要發起中法戰爭,所以,請讓她出院。」
  「好極了,你去說,立刻去說。」
  「你是出院了,可是我被扣留了,因為振興醫院說我有精神病了。」
  「可是,你還是要去說,你不說,我就惱了,像林妹妹那樣。」
  「醫院方面認為你的病情太複雜又很嚴重,可以預知的是怕你第三次暈倒。林妹妹啊,真的困難在這裡。」
  「又要動腦部手術嗎?」
  「上次手術的結論是,手術後三個月到半年是觀察期,但永遠不會再動手術了。這個結論是第一流的專科醫生做的,他就是給你開刀的巫主任。」
  「巫主任?一直沒見到他。」
  「恐怕見不到他了。可以告訴你,巫主任在為你做過手術後三個月,神秘自殺了。」
  反應是冷靜的,朱侖沉默了好久。她彷彿在追憶什麼,但追憶不出線索。她搖搖頭,彷彿放棄了。突然間,又恍然大悟似的,搭上了線。
  「有一句話,我要小聲跟你說。」緩慢的,朱侖向自己動著手指,示意我貼近她。我湊過去,耳朵貼向她唇邊。她抓住我的手。「好奇怪,在冥冥中,我感覺巫主任對你說過什麼。」
  「你以為我認識巫主任?」
  「你認識他吧?好奇怪,我感覺你認識他。」
  「你的感覺好神秘。」我站直了身體。
  「彷彿是missinglink,從巫主任那邊斷了線,卻從你這邊接上來。Suddenly,themissinglinkfellintoplace。」
  「你的感覺好神秘。」
  「好奇怪,他為什麼自殺?」朱侖在自言自語。
  「你感覺呢?你感覺他為什麼?」
  「我的感覺是,巫主任不是為了『失敗』而自殺,他是為了『不可知』而留下一個謎,像一張白紙。」
  我聽到了,為之一震,我想到巫主任留給我的那封信,打開只是一張白紙。
  「也許,」朱侖補充,「也許不是白紙,而是畫面的另一半。像八百年前的宋朝畫家蕭照、夏珪,他們以一半的空白,襯出另一半的構圖。說不定巫主任正是如此,他只顯示白紙,要別人顯示構圖。我到底生了什麼病,要背出一大堆專有名詞也說不清的一大堆病。病不止一種,太複雜了。醫生說複雜得可以成立一個以我名字為病名的病名——『朱侖症』。所以啊,嚴格說來,是白紙。就如同一則笑話說的,一次宴會上,一位女士發現她正好坐在一位parson(牧師)和一位rabbi(法師)中間,這位女士說她好像是『舊約』和『新約』中間的一頁,「IfeelasthoughIwasaleafbetweentheOldandtheNewTestaments.」牧師聽了,說:『那一頁,通常是一紙空白。』「Thepage,madam,isusuallyabland!」好像一個大謎團,其中有一張『颱風眼』式的空白,只不知道是我、還是巫主任。」
  「聽來好像你很瞭解巫主任。」
  「其實我只知道他是為我兩次開刀的主治醫師。我們沒說過幾句話。只是感覺他又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尤其今年五月第二次開刀後,總是感覺這位名醫離我很近,他的表情怪怪的,好像發現了一個幫他尋找什麼的工具,又像我是一個風箏。現在,他自殺了,我該像是斷了線的了。我不曉得怎麼回事,只是感覺上有點糾纏。另一方面,我彷彿覺得我的病不太會好了,這次住院醒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這次昏倒,沒有再動手術了,如今知道巫主任自殺了,我恍然大悟了一切。我彷彿坐在一邊,等待第三次昏倒,我準備我不再醒來了。」
  「不許你再胡思亂想了。」我緊緊握著她的手,又輕輕撫摸著。「好好養病,等待醫生們弄清楚病情,治好,回家。」
  「我想我現在就要回家。」
  「醫院方面怕出事,不放心讓你回家。」
  「阿姨既然授權給你了,你可以做主,要醫院同意我回家。」
  「醫院方面的專家意見,我們要尊重,他們不放你回去。」
  「你跟他們說。」
  「為了你好,你知道我不會跟他們說。」
  「可是,我一定要回家,就算四五個小時,也要回家一次。這樣好了,你去替我請假,請假五個小時,讓我回家一次。這個要求應該很合理。」
  「聽來還算合理,問題是回家五個小時的必要性。會被問到,病情這樣不穩定,離開醫院五個小時做什麼呢?」
  「做什麼呢?我也問我自己。答案應該只有一個,就是,我要五個小時只有我和另一個人的世界。那是我最後的願望。」
  「這個理由不夠充分。我會去跟符副院長說,說你私藏了許多美金在家裡,不太放心,要回家看看。為什麼要看五個小時呢?因為要一張一張數,所以,要請假五個小時。」
  「符副院長會幫忙嗎?」
  「應該會。」
  「他也有美金嗎?」
  「沒有你多。」
  「你怎麼知道我有美金?」
  「你必須有,不然就變成我說謊了。」
  「你怎麼知道他有美金?」
  「他若沒有,就不能跟你比賽了。」
  朱侖在笑。她被我用美金手法,轉移了悲涼。
  ***
  我找到院方,院方的答覆是:「出院?醫院方面是不贊成的,因為專業的判斷是:下一次昏厥就在眼前,而所謂昏厥,就接近死亡。當然,院方也尊重病人和家屬的意願,大師,你知道,民間的一個近乎迷信的風俗,人走的時候,要躺在家裡,不要躺在外邊,醫院是外邊。所以,要出院,醫院會配合。」
  我告訴院方:「出院,完全沒有迷信的原因,只是女孩子喜歡家裡、喜歡回到家裡。她既然有這樣的願望,病也這種情況了,她喜歡就好吧。」
  最後,符副院長拍板定案:「病人高興就好,就順著一次她的意思吧。不過,五小時一定要送回來。五小時以後我還在醫院,親自等大師送她回來。」我保證了。於是,二○○七年十月十五日午後一點,我們回到了家。
  朱侖先回到自己家裡,半小時後,她攜帶「細軟」過來了。「細軟」,只是一些紀念品,有照片簿、有小熊、有銅製沙漏,還有拍立得照相機。還有她自用的鋼筆,是二○○六年Montblanc(萬寶龍)WritersEdition(文學家系列)的限量筆,紀念VirginiaWoolf(維金妮亞·吳爾芙)的,用到這種款式的鋼筆,是文化水平極高的象徵,世界的名牌種類太多了、太多了,可是只有鋼筆才文化。這些「細軟」以外,還有一個古典小鏡框,框框裡的,竟是我的照片!
  「你在幹什麼啊,朱侖。在蹺家嗎?」
  朱侖一笑。「應該不是蹺家,只是希望這些東西放在這房子裡。一如VirginiaWoolf所盼望的,『一間自己的房子』(ARoomofOne』sOwn)。當然,也要一個『葬花團』(BloomsburyGroup)。」
  「你指他們那個文化人雅集?」
  「是啊,每星期四一次。他們至少包括了吳爾芙和她妹妹、畫家貝爾(VanessaBell);她們的丈夫:作家兼出版商的吳爾芙(LeonardWoolf)以及藝術評論家貝爾(CliveBell)、還有經濟學家凱因斯(Keynes)、小說家福斯特(Forster)、傳記作家斯特雷奇(LyttonStrachey)、藝術評論家弗賴(RogerFry)、以及畫家格蘭特(DuncanGrant)。」
  「你記得好熟。不過,在這沒有文化水平的島上,這一票人,只有你和我,還有個林妹妹。」
  「寫『紅樓夢』的文學家,他寫林妹妹林黛玉,沒有模特兒嗎?真的模特兒林黛玉,就是他愛上的真的人,不是嗎?」
  「真相不明。曹雪芹應該有個林妹妹的血肉之軀,再發展出許多林妹妹式的可愛。當然是那一時代的標準,多愁善感,非常病態。那個時代的女人,可愛的條件許多都被推翻了。誰還喜歡『三寸金蓮』呢?身體上的『三寸金蓮』我們揚棄了,還有思想上的『三寸金蓮』,也要揚棄。『三寸金蓮』指小腳、纏足是對身體上束縛的具體象徵,也象徵對思想上的束縛。以林黛玉為例,她的多愁善感是病態的,雖然有小說的張力。例如花謝了,花瓣落了,她小姐就悲哀起來、就哭哭啼啼,把花埋葬,並以『葬花詩』自悲身世,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種在思想上的纏足、裹小腳,是病態的。也不是說花不可以葬,但那只是文字之美而已,英國吳爾芙他們『葬花』是雅趣,林妹妹就是玩真的了。林妹妹是病態的,新時代的林黛玉,應該脫離病態,展現另一種可愛。」
  「你要的是穿上牛仔褲的林黛玉?」
  「也要的是脫下牛仔褲卻看不到內褲的林黛玉。」
  「林妹妹辣妹了。」
  「辣妹太沒大腦了,林妹妹可是有大腦的。有大腦多麼重要。又唱又跳又扭又叫都不夠,有大腦才算美女,否則只是美的過動兒而已。你正確的認同了這鋼筆上的女人,但別認同過度。她最後也過不了關,自殺在RiverOuse(奧斯河)裡了。」
  「請放心,我活不到自殺的年紀。」
  「十七歲也有自殺的,那英國詩人。」
  「哦,你指ThomasChatterton(查特頓)?」
  「除了他還有誰?唉,我真考不倒你,你全知道。」
  「他是十七歲自殺的。吃砒霜。他是神童。他最神的是十二歲就偽造十五世紀一個假牧師叫ThomasRowley(勞利)的古文件,把當時英國騙得團團轉,但他一開始,好像不是騙人,而是為自己建造一個幻想的世界。」
  「你說得對,後來弄假成真了。他還造假古董呢,真是神童,和你一樣。」
  「這神童在寫詩追念他朋友時,詩中提到他自己。
  FewarethepleasuresChattertone』erknew,
  Shortwerethemomentsofhistransientpeace;
  Butmelancholyrobb』dhimofthosefew,
  Andthisharkbidallfuturecomfortcease.
  (清歡知幾許,
  寧靜每多磨,
  悲情盜殘盡,
  餘慰不可得。」
  「完了、我完了。」我搖搖頭。「本來還可以跟你談幾句Chatterton,結果你背出他的詩來,我跟不上你了。」
  「你忘了我是美國學校的。」
  「美國學校學生,除了你以外,有誰知道這冷門詩人?」
  朱侖笑了。「大概沒有了。」
  「所以呀,你也是神童。你們都十七歲。」
  「你暗示我也在十七歲自殺?」
  「自殺?自殺只解決了這輩子今生今世的問題,卻沒解決下輩子來生來世的問題。按照佛教信仰,自殺的人,來生『不得復人身』,就是自殺是要被懲罰的,下輩子使你變成這變成那,只是不許變成人了。所以古代宋武帝要殺晉恭帝,拿毒藥給他喝,晉恭帝不肯喝;宋文帝要殺彭城王,也拿毒藥給他喝,彭城王也不肯喝,意思是說你可以殺我,但是不能逼我喝毒藥,喝毒藥這種死法形同自殺,自殺會毀了我的來生,我保護不了我的今生,但我要保護我的來生。」
  「佛教有這種信仰?」
  「有這種信仰,並且不止佛教獨家。」
  「那我要信佛嗎?」
  「有自殺可能的話,好像不妨信一下、不妨為來生變成什麼,設想一下。」
  「來生變成什麼?你先說,變成什麼?」
  「我不信這類鬼宗教,我沒有來生。」
  「如果我有呢?來生就見不到你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你最好放棄來生。」
  「你大師真聰明,你在用答案作弄問題。每次看你學貫中西,我也來一次表演好嗎?要不要聽?」
  「要聽,並且很高興的要聽。」
  「那我就表演了。希臘神話中Phrygia國王Gordius(戈爾迪)打了一個難解開的大結,就是GordianKnot(戈登結),神諭能解開這個結的方能為亞洲之王。公元前四世紀,亞歷山大大帝看到這個結,大家看他如何解開,他卻揮劍一劈,以劈成兩半解決了問題。公元前三世紀,秦國的皇帝送了一條玉連環給齊國,說你們齊國人有智謀,能打開這玉雕的連環嗎?大家看太后如何打開,老太太拿出錘子,迎頭一敲,以敲碎玉連環解決了問題。兩個故事,不謀而合,多麼有趣。兩個故事有同一個教訓,就是:聰明人可以用答案作弄了問題。聰明又有決斷力的人,用奇異的答案解決了惱人的問題。」
  我鼓了掌。「朱侖學貫中西,講得真好!這種『學貫』,是電腦啦、人工智慧啦、什麼什麼的,都趕不上的,這是我們自然人的最後驕傲,不是嗎?」
  「我們的最後驕傲,除了學貫中西外,我們還可以有我們自然人的演算方式,可以打敗電腦啦、人工智慧啦、什麼什麼的,我可以以表演舉例嗎?」
  「要聽,並且很高興的要聽。」我鼓掌。
  「那我就表演了。我也很阿基米德的,不過我不要一個『支點』,我只要兩條荒謬。任何人給我兩條荒謬,我就可以算出他的年紀。一個笑話說,有個數學老師,一天出了一道難題給班上學生:『一列火車每小時走六十公里,一條毛蟲在同樣時間內爬十英尺。』老師問:『同學們,從這個題目,請你們算出我的年紀。』學生們都難住了,有個小男生卻站起來說:『老師,你是三十四歲。』老師說:『對了,我正好三十四歲,請你告訴同學們,你是怎麼算出來的。』小男生回答說:『我有個鄰居,他十七歲,他瘋瘋癲癲的,你一定是三十四歲,因為你比他瘋一倍。』(Ihaveaneighbor,andheisseventeen.Heiscrazy.Youmustbethirty-four,becauseyouaretwiceascrazy.)看到了吧,只要有荒謬的兩條,我們就有荒謬的答案。」
  我笑起來。又鼓了掌。「不過,對十七歲的鄰居而言,」我神秘停了一下,「不需要兩條荒謬,只要一大條荒謬就夠了。」
  朱侖一無表情的望著我,突然間,說了一句:「That』scrazy,man,crazy.(太棒了,哥兒們,真棒斃了。)」
  「一大條荒謬是什麼?朱侖,它是什麼?」
  「讓我用一則笑話答覆你。某君,以猜謎專家自居。一天,他出題讓朋友猜:『有個東西,上頂著天、下頂著地,是什麼?』那朋友說:『慢著。在我回答你以前,你先答覆我這謎題:有個東西,上面朝東、下面朝西,是什麼?』猜謎專家想了半天,猜不出來,說:『我猜不出,到底是什麼?』那朋友說:『其實我的謎底和你一樣,只不過我把它放平了而已。』」
  我鼓掌大笑。「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朱侖啊,你的智慧、你的聰明、你的口才、你的反應、你的博學,真是博學……都是超級的、超第一流的,和你在一起,我超快樂超快樂超快樂,我超快樂得想死去,像那playboy大色狼,美國電影明星ErrolFlynn(埃洛·弗林)死的時候,有十七歲、A17-years-oldgirl在身邊。」
  「A17-years-oldgirl陪他死了?」
  「沒有,看他死了。」
  「你快樂得想死去?」
  「死去,死在超快樂裡。」
  朱侖面露傲色,對我一笑。「『死去,死在超快樂裡』,你知道嗎?這種幸福是一種特權,只有有這種特權的,才能享有,大師啊,你沒有這種特權。」
  「可是,沒有特權就不能超快樂及至於死嗎?我不相信。我要一個超快樂的死,這是我的願望,我要用詩意寫我的願望。」
  「用詩意寫願望嗎?我倒早有準備了,一種寫法應該是:Liveyoung,diesuddenandleaveagoodlookingcorpse.活得年輕、死得突然、留下一具美麗的屍體。你喜歡嗎?」
  「寫得真好,灑脫而淒涼,只是你這麼年輕,死亡對你太遙遠了,你寫得太遙遠了。」
  「遙遠的突然來到,也是人生啊,也是人的一生啊。」
  「就算這前提成立,孔夫子也認為還是關心生吧,他說:『未知死,焉知死?』生我們都不全知道了,死我們又怎麼能知道。」
  「孔夫子說得對,死我們不能知道,但我們可以知道死的模樣。不是說死後靈魂會離開屍體嗎?有一天我死了,我的靈魂往下看我的屍體,是什麼模樣,我希望我看到一具美麗的屍體,agoodlookingcorpse。你呢,如果我死了,你看到的我,不是也要看到一具美麗的屍體嗎?」
  「如果真有這種情節,我想我應該不止於『看到』,我會更多。」
  「更多?」
  「更多。意思是應該有多於看到的情節。」
  「悲哀?」
  「不是。」
  「欣喜?」
  「不是。」
  「悲欣交集?」
  「也不是。應該有更高層次的、更複雜層次的。比如說,一部分的我流在你屍體裡面,一同隨你一起漂亮;比如說,你成為屍體的-ing中,我是參與者。你這麼關心一具美麗的屍體,我也同樣關心,但對我說來,並不止於看到,只是看到,對這樣的美麗太失敬了。」
  「大師啊,你真是好情人,你如此romantic,並且,從你對我的談話中,我深刻感覺到你的romantic氣質,甚至激情到要『強暴』你的情人,當然那種『強暴』是一種性愛的花樣,你的chiefhobby。另一方面,大師想像過十七歲的romantic嗎?」說著,朱侖從「細軟」提袋中拿出一張紙,遞了給我,原來是她寫的詩:
  還魂
  我必須趕赴天堂,
  天堂在等我護照。
  當我在升起、升起,
  永別了肉身,永別了音容笑貌。
  我忍不住回看肉身,
  我覺得心驚肉跳。
  我看到肉身上的「赤裸」,
  肉身,正在被「赤裸」強暴。
  我想我該快快返回,
  與肉身重合、再造。
  畢竟我和它曾屬一組;
  畢竟它和我同是一票。
  我決定重新返回,
  向「赤裸」投懷送抱。
  請天堂等我、等我,
  請上帝准我遲到。
  「太好了,寫得太好了,朱侖。照這首詩的邏輯,情人對你屍體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正當性。同時,你死那天,有太多的天堂,你最後上了天堂,可是別忘了,上天堂前你做的事,正是天堂。」
  「是不是天堂,恐怕要上帝說了算。」
  「如果上帝這樣窄化天堂的定義,我會把這詩加一段。使最後兩段變成:
  我決定重新返回,
  向『赤裸』投懷送抱。
  請天堂等我、等我,
  請上帝准我遲到。
  抱歉啊,上帝,請慢點寵召,
  因為我正在投『赤裸』所好。
  上帝啊,不信,請來參觀,
  參觀小屁股一路上翹。」
  朱侖看得掩了嘴,一副快樂的模樣,大概她想到她翹起來的小屁股、迷人的小屁股。她也想到她在詩裡的黠趣,多麼可愛的女孩子,臨死還要趕回給男人in她,多麼可愛!
  「問題是,你回來,可能發生『管夫人現象』,兩塊泥,混在一起,『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Ihaveyouinmeandmeinyou.)上帝就苦惱了,因為等你也白等,你開始賴床,不肯回去了。」
  「像十九世紀詩人ChristopherPearseCranch(克蘭池)那首IINTHEE,ANDTHOUINME,一開始也以泥為喻,Iambutclayinthyhands,多巧啊,管夫人西方也有。」
  「啊,我的學貫中西!你的學貫中西!」
  朱侖又回到了冷漠。她說我前面這首詩的確把她寫得好可愛,但太「性好男色」了,她有這樣「荒淫」嗎?我說沒有。她說那她一死就不會還魂了。我說:「你根本不會死、不會靈魂出走,因為你的靈魂正在為我『性服務』。天堂不在太空,天堂在床上。」
  朱侖又回到了冷漠。「我們要嚴肅一點。我死的時候,你真的那樣對我屍體嗎?」
  「我想我會。」
  「那就是說,你要『屍奸』美麗的屍體?」
  「那不是『屍奸』,因為那時你還活著。」
  「可是後來死了。」
  「可是,一開始並沒死。而是從生到死的一個過程。」
  「是『強xx致死』?」
  「絕對不是,正好相反,是『強xx招魂』,把你救回來。什麼叫死,其實它有四個觀點:第一種是『心肺觀點』。是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第二種是『全腦觀點』。把植物人視同沒死;第三種是『大腦皮質死亡觀點』。以腦功能做判定標準,把永遠昏迷不醒視同死亡;第四種最浪漫了,是『靈魂觀點』。是『靈魂離開了』。這種靈魂出走、人就死了的定義,是希臘哲學家柏拉圖(Plato)最早提出的,在正統的猶太教和基督教中,也不謀而合。笛卡兒甚至點破靈魂存在於松果體,人死了,就離開了,或者說,離開了,人死了。」
  「那我呢?我算那一種?」
  「你算活得好好的一種。你沒死啊。」
  「但我——」朱侖停下來,眼望窗外,「但我總覺得我會很早很早就死掉。」
  「如果這是真的,證明了公元前三百年雅典劇作家Menander(米南德)的定律:蒙神愛者早死、神愛者夭。」
  「Whomthegodslovediesyoung.」朱侖補上一句。
  「問題是,你不是蒙神的愛,而是先蒙人的愛。所以呀,沒那麼容易就給神搶去。」
  「被人愛是不算的,要被你愛的人愛才算。」
  「這也是個好標準。」
  「在這個標準下,我發現只有神離我最近。」
  「被神愛,不是遠近問題,而是生死問題。神的問題是他們要的是青春與死亡。而人的問題,要的是——」我沒說下去。
  「是『強暴』。」
  我點點頭。「是『強暴』。」
  朱侖又神秘了。「大師啊,剛才你說『死去,死在超快樂裡』,我說你沒這種特權。不過有好消息,你有另外一種。」說著,朱侖倒來一杯水,從她的「細軟」提袋裡,拿出一個小紙盒,上面印的標示是VIAGRA(威而鋼)。
  我靜靜看著,笑著。朱侖打開紙盒,從四顆包裝中拿出一顆,餵我服下。

《虛擬的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