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年五月間,蔣介石首次東渡日本,雖未能入學,卻初識了陳其美(參閱Lh,theEarlyChiangKai-shek,P.121—122),於其生平關係至大。蔣氏家譜以及陳佈雷編蔣介石年表,都說他於光緒三十三年由陳其美介紹加入同盟會,是錯誤的。因該年系丁未年,是一九七年的二月三日到一九八年的二月一日。整個一九七年,蔣都在國內,不可能在日本加入同盟會。即使一九八年之春,蔣第二次踏上日本國土,但陳其美已自日本回國(見姚輝《辛亥革命時期的陳其美》,頁二十九),失之交臂,不可能於此時在日本相見,更不可能於此時由陳介紹入同盟會。陳介紹蔣入會,很可能在上海,因蔣在日留學,於假期經常回國。設於東京的同盟會,自孫中山離日後,已形同分裂,多系反孫一派,而陳其美是屬於孫派。說蔣介石參加同盟會,不如說參加孫、陳一派,較為實際。當時加入同盟會的手續很簡單,很可能蔣在上海填表由陳其美監誓加入同盟會的。總之,蔣是陳其美的人馬,為陳驅馳。蔣在辛亥革命前後的活動,都由陳主動決定,主要於辛亥年參與杭州舉事。陳給了蔣三千六百元和一百名「先鋒敢死隊」,到杭州後於十一月四日攻打浙江巡撫衙門,當時清吏早已風聲鶴唳,全無鬥志,不攻而下,五日即控制市區,六日抵抗結束。蔣自杭返滬。當時上海亦已光復,宣佈獨立,陳其美利用上海商團的捐款,組成滬軍第五團,任命蔣介石為團長,隸屬黃郛的第二師。陳、黃、蔣三人遂換帖拜把,結為兄弟。這是蔣介石生平多次結拜的第一遭。
蔣介石在辛亥革命史上的業績,不過如此,如果他於杭州舉事陣亡,歷史名聲不會高過王金髮。
辛亥革命之後,他為大哥陳其美暗殺了革命元勳陶成章;一九一四年孫中山討袁,他在上海奉陳命辦事;同年七月赴東北,也是奉陳之命。直到一九一六年五月十八日,陳其美被刺身亡,蔣一直是陳其美的人,與孫中山的關係是間接的。
陳其美之死當然使蔣介石悲痛萬分,他以義弟的名義寫了一篇情見乎辭的《祭陳英士文》,劈頭就是:「嗚呼!自今以往,世將無知我之深、愛我之篤,如公者乎!」後來他更愛屋及烏,發跡之後,重用陳其美的兩個侄子——陳果夫與陳立夫,以至於有「蔣家天下陳家黨」之說。
陳其美死後,蔣與孫逐漸建立起比較直接的關係。但是後來國民黨官方又「事後聰明」,總想渲染孫蔣關係,提早孫蔣初識的時間,如黎東方在《蔣公介石序傳》中說:
蔣公在光緒三十四年加入同盟會,到了宣統二年六月中旬才有機會與國父在日本見面。原因是,國父在光緒三十二年二月十七日,便已經被日本政府強迫出境,到了宣統二年六月才能夠再來。在光緒三十四年介紹蔣公加入同盟會的是先烈陳其美。在宣統二年六月間介紹他謁見國父的,也是先烈陳其美。國父看到蔣公,十分欣慰;當時在同盟會同志之中,軍事專門人才極少。國父和蔣公談了很久,談到具體的革命方略與軍事計劃。其後,陳先烈告訴國父說,蔣公不僅是一位卓越的軍事學者,而且言語踏實,見解透闢,一定能成為「革命實行家」。是同盟會「真正需要的人物」。(頁二十七)
黎東方的「國父」,就是孫中山。孫於一九七年被日本政府強迫出境,那是光緒三十三年,不是三十二年。至於宣統二年(一九一)六月,蔣經陳介紹,與孫在東京初識,以及孫慧眼識蔣等等,都是照錄國民黨官方的說法,目的為使兩雄愈早相見愈好,以便建立革命法統相繼。黎東方的說法還算含蓄的,貝華主編的《蔣介石全集》中的《蔣介石先生傳略》中,竟謂陳在孫面前,盛稱蔣,以至於孫在東京,「欣然欲往晤」,最後總算陳其美說他是晚輩,還是請他去看孫中山,於是蔣介石「衣士官學校制服」(按蔣介石並沒進過士官學校,詳見李敖在《千秋評論》第四十九期所寫的《蔣介石是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嗎?》一文),「意態雄越,垂手立於總理前」,孫中山「瞪目注視者良久」,乃大喜讚歎,「相與暢論時政,夜深不忍別」。後來任何計劃,都要先問蔣介石云云。董顯光的英文本《蔣介石傳》,更說「兩雄相見」場面,恨無藝術家在場傳真,而孫居然說出蔣介石是「我們革命的英雄」(theherfurrevlutin)(頁十三)之言。鄧文儀的《蔣主席》一書,更加錦上添花,於「兩雄」東京相見一幕,花樣又翻新,借孫中山之口,說出「這個士官學生,將來一定是黨裡了不得的人才」,不知蔣介石根本沒有進過日本士官學校。
其實蔣介石絕對不可能於一九一年或一九九年見到孫中山。關於一九九年說法(就是吳敬恆、陳佈雷兩人的說法),其實不攻自破,因為一九九年全年,照《國父年譜》(增訂本),孫中山根本沒到過日本,既然沒到過日本,則蔣介石在日本見了孫中山之說,自然無法成立!至於一九一年說法,照《國父年譜》(增訂本),這一年孫中山在六月十日雖到過日本,但是同月二十五日就被日本人花錢送走,去了新加坡,來去匆匆,十五天中,「行動尤為縝密,即同盟會員亦少晤見」,只見了黃興、趙聲、宋教仁、譚人風。根本無從見陳其美,更遑論陳其美介紹來的無名之輩矣!照徐詠平《民國陳英士先生其美年譜》,一九一年全年,陳其美並不在日本。陳其美既不在日本,則陳帶蔣見孫之事,也就根本不能成立矣!
再從蔣介石自己的說法中,可見嚴重矛盾與破綻。蔣於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三日,在峨嵋軍訓團升旗典禮講《革命軍的基本要素》,說「十八歲追隨總理」,但是在《三十九年(一九五)元旦告全國軍民同胞書》,則說「追隨國父」,始於「幼年」。既云「幼年」,則再寬限的說,恐怕也在十歲以下。十歲以下年紀,即「追隨」孫中山,「參加革命」,自然與史實不合。另一方面,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九日,他在《遺囑》裡又說:
自余束髮以來,即追隨總理革命,無時不以耶穌基督與總理信徒自居……
「束髮」是古人男孩成童,將頭髮束成一髻;用以象徵成童。這一敘述,或可相當於一九五年「幼年追隨國父」的說法。但是「幼年」也好、「束髮」也罷,無奈都與史實不合。即使是「十八歲追隨總理」的說法,也是完全失實無據的。因為照任何一種蔣介石年表,他十八歲那年是一九四年,那年他仍在家鄉風麓學堂念舊書,距離所謂「兩雄相見」的一九九年或一九一年,還隔五六年之久。既然如此,又從何「追隨國父,參加革命」呢?
蔣介石初見孫中山的正確日期,無意間自己提供了線索,他在《三民主義青年團成立二週年紀念告全國青年書》中,明明說他見孫中山的日期,並不在民國前二年(一九一),而是在民國後二年(一九一三),乃「余二十七歲,即民國二年討袁之役初起之時期」!另外於一九六三年,又一次無意間透露他見孫中山的日期,並不在民國前二年(一九一),而是在民國後二年(一九一三),乃「直到二十七歲,總理才對我單獨召見」。旅美學者陸培勇也認為「二人之初見,該在一九一三年三月底到六月中,當孫先生在上海的時候」。(氏撰《蔣介石先生參加孫中山先生的革命運動》,載《蔣中正先生與近代中國學術討論集》第二冊,頁八十五)足見官方欽定傳記中的「兩雄相見」,雖然一篇篇寫得神龍活現,卻篇篇都是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