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明鑒。依卑臣看來,真正的問題是大臣太守舊。他們為什麼守舊?因為制度害了他們。中國的人才政策是八股取士,學作八股文的,不看秦漢以後的書,不知道世界大勢,只要進考場會考試,就可以做上官、做上大官。這些人讀書而不明理,跟不上時代卻又毫不自知,所以只能誤國,不能救國。為今之道,根本上,要從廢除八股取士等錯誤的制度開始;而救急之術,要請皇上自下明詔,勿交部議,因為任何良法美意,一交大臣去商議,就全給毀了。大臣太守舊,不能推行變法維新怎麼辦?皇上可破格提用小臣,以小臣代大臣用,國家自然就有朝氣,局面很快就會煥然一新了。小臣只願為國家做事,不必加其官,但要委以事,不黜革大臣而耀升小臣,漸漸完成新舊交替,這樣子變法維新,掣肘的力量就可以降到最低了。」
這次召見,時間很長,皇帝大概知道這種召見的情況也很難得、也不宜多,所以一談就談了兩小時。康有為告退後,皇帝頒發新職,名義是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上行走,這是相當於外交部的中級官員名義,官位不大,因為大官的任免,都要西太后說了算的,這樣由皇帝賞個小官,自可免得刺眼。但是,五天後就給了康有為一個「特權」——使他可以「專折奏事」,不必再經過其他大臣之手,就可直達天聽。——康有為從十年前第一次上書給皇帝起,一次又一次,費盡千辛萬苦,找盡大臣門路,都難以下情上達。可是十年下來,他終於建立了直達的渠道。他要說什麼、想說什麼、有什麼好意見,總算不必求人代遞、被人攔截了。而他傾訴的對象、條陳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高高在上的當今聖上。一種得君行道的快感,使康有為充滿了希望。現在,他四十一歲了,他甘願做一名小臣,在皇帝身旁為國獻策。召見以後,他又陸續呈送了他著的《日本變法考》、《波蘭分滅記》、《法國變政考》,加深皇帝從世界眼光來看中國的水平,這是一種橫向的努力;相對的,他寫《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則是一種縱向的努力。他用龐大的證據、深厚的學問,說明中國人信奉的孔子,其實正是主張改革的人,抓住孔子做擋箭牌,守舊分子要反對,也反對不來了。十年來,康有為在縱橫兩方面的努力,如今都到了最後考驗的關口,他感到無比的欣慰、興奮與自信。
皇帝在召見康有為後的第七天,就先下詔廢除了八股取士制度。接著,在康有為的籌劃下,小臣們一個個被重用了。召見以後不到三個月,皇帝下了命令,給四個小臣均著賞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事宜。軍機章京是軍機處中四品官以下的官,相當於皇帝的機要秘書,軍機處的首領是軍機大臣,都是三品以上的官,都被西太后扣得緊緊的,皇帝無法說了算,只能自己任命四個章京來分軍機大臣的權,把他們特加卿的頭銜,點名參預新政,這種安排,是很費苦心的。四個章京中,小臣楊銳、小臣劉光第是張之洞的學生,小臣林旭是康有為的學生。他們三個人,都參加過康有為召開的保國會,很早便與康有為認識了。可是最後一位小臣,不但沒參加保國會、也沒參加強學會。就跟康有為的關係來說,是後起之秀。這個人籍貫湖南瀏陽,生在北京,三十三歲,身份是江蘇候補知府;他的父親是湖北巡撫,這位巡撫是翁同龢朋友,翁同龢見過老友此子,在日記中寫道:「……通洋務,高視闊步,世家子弟桀傲者也。」可見他的氣派。軍機章京在皇宮裡分成兩班,這個人分到與劉光第一班。第一天上班,他「桀傲」地走進了內廷外面,御史問他、太監們問他,他一言不發,拿起毛筆,在紙上寫了三個大字——「譚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