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別有天地

  「你老兄這番議論,別有天地,不過對《華嚴經》的奧義,恐怕發明過多。」梁啟超頓了一下,「華嚴的世界有所謂『一真法界』,這種法界,主張真妄俱泯、生佛不分。乃超越一切對待,本體即現象,現象即本體,絕對平等。在這種『一真法界』裡,萬法歸一,從數量上,一個不算少、萬億不為多,從一粒砂石可以透視無量三千大千世界;從體積上,微塵不算小、虛空不足大,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互納無礙;從時間上,剎那不算短、劫波不夠長,萬物方生方死也好、松鶴邏年也罷,都是一生。在『一真法界』裡,一切的多少、大小、長短,都是虛假不實的,超越有無、超越時空的『一真法界』裡,一念百千劫,百千劫在於一念;一粒微塵就是十方國土,十方國土也是一粒微塵,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以,志士仁人以一個自己捨身,其實與千千萬萬佛與菩薩捨身並無不同,佛與菩薩也沒佔到什麼便宜。更精確的說,佛與菩薩縱化身為千千萬萬,但是千千萬萬分之一的殉道——部分的殉道,其實也就是全體的殉道,全體已隨部分死去,從一的觀點看,縱化為千千萬萬,也是一而已。這話愈扯愈遠了,也許,佛若有知,會笑你我兩人都是曲解華嚴的罪魁禍首了。」
  「沒有,沒有曲解。」湖南人認真地堅持,「《華嚴經》是經中之王。想想看,佛陀在七個地方,九次聚會,才把華嚴講完,當時說沒有人能瞭解其中的奧義,除了利根的大菩薩外,鬼神也、天龍八部也、二乘根器的阿羅漢也……都無法瞭解。所以這部經,就被藏在龍宮裡,直到龍樹菩薩把它背誦下來,才得流傳在外。雖然龍樹只背了三分之一,但是,華嚴的奧義我們還是能把握不少。其中的『回向』是最精彩的,偉大得無與倫比。真正把握住這種『回向』奧義以後,會發現佛法絕不消極。王安石的一首《夢》詩,老兄還記得嗎?
  知世如夢無所求,
  無所求心普空寂。
  還似夢中隨夢境,
  成就河沙夢功德。
  這是多麼高的境界!何等華嚴『回向』的境界!王荊公認為人生如夢,一無可求,他什麼都不追求,心如止水。可是,就在一個夢到另一個夢裡,他為人間,留下數不清的功德。這種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這種先出世再入世的智者、仁者、勇者,他們都是『死去活來』的人。人到了這種火候,就是佛。就是菩薩。而這種火候最後以殺身成仁成其一捨,也就正是此夢成真、此身不妄。一般佛教徒理解佛經,全理解錯了。佛門精神是先把自己變成虛妄,虛妄過後,一無可戀、一無可惜,然後再回過頭來,把妄成真,這才是正解。從出世以後,再回到入世,就是從『看破紅塵』以後,再回到紅塵,這時候,這種境界的人,真所謂目中有身、心中無身。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進退疾徐,從容無比,這就是真的佛、真的菩薩。我想,老兄的看法大概跟我一樣吧?」
  「一樣,真的一樣。」梁啟超興奮地說,「你老兄和我萍水相逢,相逢於古廟、相逢於大雄寶殿之內,有佛與菩薩乃至十八羅漢為證,兩人緣訂三生、積健為雄、共參『一真法界』,只談了一些話就投契如此,可謂快慰平生。」
  梁啟超向湖南人作揖,湖南人也作揖為禮。
  「對了,」梁啟超補上一句,「談了半天,我還沒請教你貴姓?」
  「哦,失禮,失禮。」湖南人趕忙說,「我姓譚,『西』、『早』、『言』那個譚,名叫嗣同。『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的嗣;大同小異的同——」
  梁啟超眼睛一亮,笑起來,伸手握住他,「你不是現今湖北巡撫的少爺嗎?」
  「奇了,奇了!」譚嗣同眼睛也一亮,「你怎麼知道我?你是誰?你是誰?」
  「我是——我是康有為先生的學生梁啟超呀!」
  「唉呀!原來你就是梁啟超,太幸會了,太幸會了!」他用力搖著梁啟超的手,「我從上海趕到北京,就是來找你們師徒呀!我在南邊就聽說你們在北京搞得轟轟烈烈,因此特地趕來,想參加你們的強學會。怎麼樣,帶我去看康先生,並辦入會手續?」譚嗣同性急了。
  梁啟超苦笑了,「真不巧,康先生八月底就去南邊了,不在北京。強學會呢,你也來遲了,三天前就被查封了,我也被趕了出來。」
  「唉!真不巧。那你怎麼辦?總不能沒地方去。好!就來住在我們瀏陽會館吧。瀏陽會館是二十二年前家父捐出來的,住在那裡跟住在家裡一樣,你不會覺得不方便。怎麼樣?」
  「不必了,謝了。」梁啟超答道,「我現改住南海會館,順便給康先生看家。反正兩個會館離得很近,我們隨時可以見面。剛才你說你就是從上海來北京找康先生和我,其實我們也在北京等候豪傑之士光臨。強學會的會員一共才不過二十多個,我們太需要志同道合的同志了。老兄文武全才,我們早就聽說過,今天有緣千里來相會,真是高興。只可惜會也給抄了家,不能帶老兄到會那邊走走。」
  「這次被抄家,損失不小吧?」譚嗣同關切地問。
  「當然不小。最可惜的是一張世界地圖,我們在北京找了一兩個月,想買張世界地圖都買不到,最後沒法,托人從上海才找到一張,帶到北京。記得那張地圖來的時候,大家視同拱璧。為了推廣國人的眼界,我們每天到外面宣傳,找人來參觀這地圖呢!唉,如今這張地圖也給抄走了。」梁啟超不勝感歎,「北京雖為首善之區,其實人心閉塞,有賴於我們做強學會式的努力。可是,強學會三個月,就給剷除了。受了挫折,可是我們毫無悔意。陶淵明詩裡說他在長江邊種桑樹,種了三年,剛要收成的時候,忽然山河變色,桑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一切成績,都漂失了,但他並無悔意,因為『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本來就不在安全地帶種樹,又有什麼好後悔的呢?所以,我們還是要種桑樹,然後兼做春蠶,自己吐絲。只是地點上,目前不適宜在北京著手了,看樣子我們要從南邊著手,上海啦、湖南啦,都是理想的起點。現在康先生已經先去南邊了,康先生有全套的計劃,我們一定可以在南邊扎根,再徐圖北上。救國本不是速成的事業,可能我們這一代看不到了,雖然有近功的機會,我們也不放棄,但從長遠看,根本之圖,還是辦學校、辦報紙,以開民智。康先生有鑒於此,他的努力重點之一便是培養學生,以人格感化學生,使學生變為同志,一起參與救國大業。你老兄雖不是康門弟子,但是我們歡迎你一起合作、一起現身。正如龔定盦所希望的:『龍樹馬鳴齊現身,我聞大地獅子吼。』那不是更好嗎?你老兄……哦,我該改變個稱呼的方式,我稱呼你的字吧。你的字是——」
  「復生。光復的復,生命的生。」

《北京法源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