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搶 救

  五個小時以後,平山周回到公使館告訴梁啟超,他說他直送譚嗣同到會館,會館附近已經有形跡可疑的人。平山周認為,他再去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勸勸譚嗣同。他走出房門,去找林權助。
  「我剛才送譚嗣同回會館,他已決心一死。」平山周對他的公使說,「但我聽他與梁啟超剛才的談話,感到其中也許有點隱情,例如他跟大刀王五他們的關係,他好像就不願多說。另外在他談話之間,他一再技巧的強調行者與死者都有必要,都不可少,一再站在梁啟超應該逃走的立場講話,我可以看出來,他一再強調的目的之一是使梁啟超不感到內疚、不安或難為情。他譚嗣同,真正是大大的俠骨柔情人物,膽大心細,臨危不亂。這樣的支那人才、這樣的白白送了命,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我們還是要想想辦法。」林權助點著頭,兩眼望著窗外。他把右手的五指抵住左手的,兩隻食指對敲著。「問題的關鍵是使譚嗣同所堅持的尋死的理由不能成立,這樣才能勸得他逃。照你所說,你感到譚嗣同跟梁啟超的談話裡也許有點隱情,我想這是關鍵。這些隱情也許構成譚嗣同不肯逃走的原因,如果這些原因能解決,也許他會回心轉意。」
  平山周點點頭。
  林權助問:「譚嗣同向梁啟超說他不逃的原因是什麼?」
  「他說了兩個理由,一個理由是各國變法都要流血,他願意流這個血,用他的血,來振奮人心,以利於變法的宣傳;另一個理由倒很怪,他說他本來決定不了救中國到底走革命的路好呢,還是走改良的路好,只是比較傾向革命。後來碰到了康梁,他才走改良的路,一起搞變法,這次變法結果,他願意用一死來證明改良的路行不通,大家今後死心塌地的走革命的路。」
  「這倒怪了,我只聽說人活著騎牆,從沒聽說人死著騎牆。」林權助露出日本政客的奸笑。
  「譚嗣同是英雄豪傑,哪裡是騎牆的人?並且人活著騎牆是為了佔便宜;人死了,還有什麼便宜好占?如果情況是被逼得非死不可,一個人在死前、在無從選擇的時候,也許會如你所說,多抓幾個漂亮的死的理由,而有騎牆的可能。但譚嗣同明明有選擇權,他明明可以不死,而他決心要死,顯然其中有他真正信仰的理由。」
  「我真希望知道那是什麼,支那人太難瞭解了。我在國內,他們說我是支那通,但碰到譚嗣同這種支那人,我簡直想不通他。」
  「一般來說,甘心殉死的人,頭腦都比較單純,信仰也比較單純,因為單純,容易有勇氣,不會三心兩意。但譚嗣同完全不同,他複雜,複雜得令人難以全面瞭解。他能這樣複雜的殉難,尤其看出他的功夫,真不可思議。」
  「我們能做的,還是盡量做吧。」林權助歎了口氣,「伊籐公也表示了這些中國青年是中國的靈魂,我們該救他們,伊籐公的看法是不能不重視的,伊籐公最有眼光。純粹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場,我只是代理公使,我實在也不敢拿這麼大的主意,幸虧伊籐公在北京,他肯定表示該救他們,我才放了心。現在的辦法是,你多約幾位你們的弟兄,再去會館一齊去勸譚嗣同,你可以技巧的用到伊籐公的名義,說是我轉達的。伊籐公盼望譚先生以大局為重,還是先到日本,徐圖大舉為上策。日本政府礙於官方立場,不能主動邀譚先生,只能轉告伊籐公的好意,請譚先生三思。並且由你們幾位日本弟兄一齊登門請他去日本,這樣一來,自然也和他自己請求政治庇護情形不一樣。譚的自尊心很強,用以上的方法,也許比較有效。總之,我能做的,一定全做,並且也願意做,但是太明顯太主動的表露日本官方的立場,以我的身份辦不到,並且譚嗣同也不會接受。站在我私人的立場是,對這些中國青年,我極為同情、敬佩,也願意幫助他們;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場,日本政府不能放棄燒冷灶的機會,只要不明顯的違反外交慣例,日本政府一定暗中支持支那的第二勢力第三勢力,這也是我們外交比西方人高明的地方。會燒冷灶,是支那人的手法,日本人學得會,可是現實的英美人學不會。好了,就這麼辦,你說好不好?」
  平山周說:「好主意,等一下弟兄們就到使館來,我就約他們去一趟。政治,我們不懂,我們只知道到中國來幫助這些有理想有勇氣的人。」
  「你們的背景,我想我知道。」林權助盯著平山周,「到中國來,像你們這樣比較單純的日本人,太少了。但你們來了,我就不能不告訴你們,在大家眼中,你們一定有後台,後台是誰,是玄洋社?是黑龍會?是軍部?是資本家?大家都心裡有數,支那人也心裡有數。」
  「但我們什麼都不是。」
  「我想我知道你們什麼都不是,但是大家不知道,支那人也不知道。一般說來,你們這種類型的人,不在日本好好過,卻跑到中國來,來幹什麼?於是就有兩派看法,一派看法是,你們是日本極端國權主義分子,你們形式上屬於黑社會,但黑社會真正的後台是日本軍部,所以你們是日本軍部擴張領土政策的尖兵,你們以在野身份,拉攏支那在野勢力,做下伏筆;另一派看法是,你們是日本民權主義右翼分子,後台老闆是日本新興的產業資本家,想擴充勢力、強化代議制度、減弱藩閥政府的獨裁政治,先到中國來,做下伏筆,以備將來挾中國以自重,並且掌握中國市場。」
  「我說過,我們什麼都不是。」平山周否認。
  「我說過,這點我想我知道。我瞭解你們,所以我說,到中國來,像你們這樣比較單純的日本人,太少了。」
  「那你瞭解我們到底是什麼?」
  「你要聽嗎?我開玩笑不生氣嗎?」
  「要聽,不生氣。」
  「你們是一種狂熱分子。你們在家裡坐不住,所以跑到外面,老是幫別人興風作浪。你們有一種搗亂狂,老是想推翻頭頂上的一切。日本政府太穩了,你們推不翻,所以跑到中國來搗亂。」
  「你們日本政府的代表,在中國不也興風作浪嗎?」

《北京法源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