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短
一月三十日
昨天夜裡下了雪,早晨拉開窗簾,卻是大太陽。這種太陽是假的,雖然因為樹葉全落光了,又經過雪地的反射,而顯得特別亮,卻連屋簷上垂的冰柱都無法融化。
在北方最能感受季節的變化,也就是最能知道陽光的斜度。春夏秋冬,說穿了,都是因為日照的時間和角度不同造成的。
我把派蒂的罐子,從書櫃移到窗邊,沐浴在一片早晨的陽光裡。夏天我是不能這樣做的,因為螳螂是"陰殺之蟲",天生就愛躲在葉子下面。而且陽光曬進玻璃罐,產生"溫室效應",足以把派蒂烤死。所以只有到下午,陽光照不進窗裡,我才會把派蒂移過去。
蟋蟀也一樣,它們更是屬於陰暗和夜晚的昆蟲,我手上的蟋蟀都是寵物商店特別培養的,所以能活在冬天。它們被我放在屋子的角落,倒也自得其樂,尤其公的,總叫個不停,有時候我抓它們喂派蒂,很殘酷地把蟋蟀瓶子就放在旁邊,看著派蒂捕殺,它們也不驚恐,仍然喝水、吃東西、唱歌。在這個嚴冬時節,本來就不應該有蟋蟀,它們能夠被生、被養,也就寫了被殺。"命運苟如此,且隨天地歌"。不歌,又如何?
派蒂在罐子裡,看一片白皚皚的世界。她的老家——那棵牡丹花,早落盡了葉子,像是幾根枯枝,立在雪中。窗前的長青灌木叢,也凍得垂下了葉子。許多植物,能隨著溫度的變化,調整它們葉子的斜度,愈冷愈垂頭,像是卑微的奴隸,站在風雪裡,聽候命運的差遺。
昆蟲都對陽光特別靈敏;過去我抓的小蟲,尤其是蜜蜂,放進派蒂的罐子裡,總是朝著同一個角度沖,那角度必定是太陽的方向。即使當天颱風下雨,陰暗得如同有日蝕,它們都不會認錯"太陽應該的位置"。我也就利用這一點,當派蒂站在某個角落時,就把那個角落對準太陽的方向,讓飛蟲們飛到派蒂面前,被吃掉。
派蒂是不認方向的,如同人,有些人信天命、拜鬼神;有些人自以為是天命,甚至自己在扮演鬼神,也就不信這些冥冥中的主宰。小民們信法、守法、崇拜英雄;英雄們立法、修法,自己信自己。
派蒂是英雄,很漠然地看她出身的故鄉,也很漠然地看雪地上的陽光。一個垂老的英雄,仍然不信天;一隻垂老的螳螂,依然是"陰殺之蟲"。
派蒂是真老了,老得不再能攀上玻璃只能掛在紗布上。也可能因為紗布上有她的卵,她在守護著自己的孩子。多麼幸運的媽媽啊!當所有的螳螂媽媽都死了、掩在厚厚的白雪之下,她居然還能搖動著自己嬰兒的床。
昨天剩下的那只蟋蟀,已經被她咬死了,只咬死,沒吃下去。我就又丟進三隻,看看她的反應。
三隻蟋蟀進了瓶子,還以為到了樂土,遍地的屍體,在它們眼中,或許是遍地的佳餚。只見它們在蟲屍間鑽來鑽去。冬天,開暖氣,空氣特別幹,那些蟲屍也就都被烤成了肉乾,當蟋蟀們走過時,發出"沙沙沙沙"的秋林朽葉的聲音。
派蒂沒有動,只是回頭看了看,她的"雙鉗"不再舉起,而是向前伸。如同一個捐出一切的老人,等待那些受贈者,照顧她的晚年。
當人老了,不再能出去買東西,甚至不再能出門,一切的金銀財寶,對他來說,也就沒了什麼意義。只是這讓我想起一位著名的收藏家,收藏了一輩子,只進不出。臨死,突然大賣收藏。甚至手腳都不能動了,還躺在病床上和"買家"討價還價。據說,他趁著那口氣在,居然高價賣掉不少古董。他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如果他不賣,而由外行的子女,三文不值兩文地賣了,他一定死不瞑目。
不再舉起雙鉗的螳螂,就如同繳了械的神槍手,失去了一切的威武。也就如同受傷倒地的盜匪,連婦孺都會過去踹他兩腳。年輕時的死敵,在你中年成功時,可能成為你的朋友;中年時的死敵,在你年老時,會給你加倍的傷害。新仇與舊恨,在你成功時,都不會出現;當你失敗時,他們則成為"摧枯拉朽"的力量。如同年輕時受的肉傷與風寒,年老時便要一一發作。
蟋蟀們顯然看穿了派蒂,先在她的遠處走動,漸漸移到她的身邊。一隻帶頭的,不斷鼓動翅膀,發出尖銳的聲音。其餘兩隻也就忽左忽右地穿梭,像是發起一個抗爭的遊行。
派蒂沒有動,冷冷地看著它們。有一隻跳上她的背,她也沒反應。蟋蟀則更加猖狂,甚至緊緊貼在她的身邊,用力拱她,尤其帶頭那隻,更是衝來衝去,如同一個被神力附體的乩童。
突然間,兩隻蟋蟀跳開了,彈起許多蟲屍的碎片。那只帶頭的不再尖叫,因為已經被派蒂狠狠鉗住。派蒂不斷移動四隻腳,大概希望站穩一點。那被抓的蟋蟀也就不停地踢,以為可以掙脫這老傢伙的掌心。沒想到老傢伙鉗子上的刺,仍然那麼尖。它愈掙扎,那刺扎得愈深。派蒂開始低頭咬,她嘴上的力量顯然也變弱了,咬了半天,才咬掉一隻翅膀。再咬頸子,蟋蟀的頸子粗,咬了許久,才咬斷一半。不知怎地,那半死的蟋蟀一跳,居然從派蒂的手裡掙脫出去。
派蒂也不再追,歪著頭舔她的鉗子。沒想到,老得都快不能動了,她仍然要親吻自己的武器。當然,也可能那上面留有剛才蟋蟀的肉汁,多麼肥美的滋味!對於一個垂老的"吸血鬼"而言,刀鋒上留下的幹幹的血跡,仍然能使他陶醉。
逃走的蟋蟀,已經不再是領袖,而是被遺忘的先烈。剩下的兩隻蟋蟀,又開始舞蹈。
我想"派蒂活不久了,"便把瓶子裡剩下的另外三隻蟋蟀也放進罐子,造成六隻蟋蟀環繞派蒂的場面。
我要看看當強人老去,他昔日的敵人是先報舊仇,還是先搞奪權。當革命發生,原來的執政者被推翻時,所有監獄裡的犯人,包括殺人、強xx的、貪污的,都可以搖身一變,成為革命行動的支持者。他們都不再有罪,因為他們喊"判他罪!判他罪!"的聲音,比所有的人都響。他們曾經是"被迫害者",當然有優先討債的權利。而一切的棋子都要重新安排,所有的勢力,都要被新領導人拉攏。
看哪!暴君垂死了!被欺壓的人民終於起來了。一群蟋蟀在屍堆裡居然開始打鬥,一隻跳到派蒂的背上跳舞,另一隻騎在派蒂長長的腿上,且隨著腿滑下去,再抱著派蒂的腳,開始舔、開始咬。
我趕緊把派蒂拿了出來,只是她的腳趾已經被咬斷一截,剩下空空的腿脛,如同細細的牙籤,立在我的手上。
她不再對我使狠,眼神也不像以前那麼炯炯有神。頸子倒還靈活,依然東張西望。我發現她變了,變成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婦人。她不再抓、不再咬,兩隻鉗子輕輕落在我的指尖,柔柔的,如同撫摸。曾幾何時,她的武器已經變成一種溫柔的裝飾。
女兒正在吃飯。我把派蒂遞到女兒面前:
"派蒂愈來愈溫柔了,蟋蟀都欺負她,我們就把她放在外面養好了。"硬頸一月三十一日
昨天晚上,派蒂是在她那粉紅屋子裡度過的。一個垂死的婦人,重回年輕時戀愛的地方,不知有怎樣的感受。
雖然她在這屋裡跟她的戀人做愛,也在那裡殺死她的愛侶。但如同垂死的武則天,差點斷了大唐的國祚,卻留下一塊空白的石碑,等待後人的刻銘與評斷。
"我是不得已,如果你是我,你也一樣。"
過去的宮廷裡,多少婦人用盡心機,像是泯滅天良一樣殺。為什麼?為了讓她的兒子能登基。她們殺、她們狠,不是為恨,是為愛。
派蒂不也為了愛她的孩子,而吃掉丈夫嗎?
一大早,我就把派蒂拿了出來。先餵她喝兩管"鴨嘴筆"的水,又用鑷子夾著一隻蟋蟀,送到她的嘴邊。
我把蟋蟀最柔軟的肚子送過去,派蒂一口咬住,嘴已不停動,卻沒吃下去。我把鑷子往回拉,因為派蒂咬住蟋蟀屁股而扯斷,扯出不少內臟。
她跟著把那些內臟吃了下去,而且吃得很快。我又讓她咬住蟋蟀,再拉開;她又咬下一截,吞了下去。
我發現喂螳螂吃東西,要用"咬住再拉開"的方法。如同派蒂平常抓到獵物之後,一邊咬,一邊推開自己的雙臂。螳螂的本事,是嘴上咬得緊,手臂又推得開。也可以說它們要用"咬住,再撕裂"的方法,把獵物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往下吞。
其實每種動物的"吃",都是"嘴"與"手"的關係。龍蝦的"雙鉗"總是一大、一小,因為它們的嘴很弱,必須用一隻鉗子夾住食物,另一隻鉗子去撕開,再放入口中。老鷹則不同,它們有帶鉤的"喙",一邊用爪子緊緊壓住食物,一邊用"鉤子"去撕裂。鸚鵡雖然鉤形的喙,卻只用來攀爬。吃東西時,全靠靈活的爪子,把食物轉來轉去,轉到有利位置,再咬。人類則最高明,既能用手撕裂,也能用嘴咬斷。
現在我右手的鑷子,相當於派蒂的鉗子;我左手抓住她的背,則是為製造撕開的力量。如果我不抓住她,只讓她咬住,便向外拉,她的整個身體就都會跟著被拉走,而毫無"廝"的力量了。
"咬"不代表一切,必須"咬住"再"扯開",才能產生大的破壞。無論摧毀食物,或摧毀敵人,你都要先"咬住他",再把事情"扯大"。但在喂派蒂的過程中,我也發現她的頸子有多麼強,我花那麼大的力量扯開蟋蟀,她竟然能咬住不放,讓我覺得幾乎會拉斷她那細細的脖子。
一個動物,一定先要"硬頸",才能去撕裂。這是我的另一項新發現。
過去派蒂是"只要死的蟲,就不吃"。我原來猜想當這蟋蟀的腳不再掙扎,她也就不會吃。可是顯然"年老",連個性也會改,當派蒂把整只蟋蟀吃光,我試著去罐子裡找出幹幹的蟲屍餵她,她居然也高高興興地吃掉。這是因為"老而貪"呢?抑或因為她自知沒有力量再去"殺生",便也甘心吃這不會動的"肉乾"?
如同見到一個昔日的英雄,窮途末路地乞食,求一碗飯,蹲在門前吃。她過去的英武到哪裡去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她抓我時,那尖刺戳入手指的疼痛。也記得她怎樣把雙鉗向後揮,鉤住我的手,再回頭咬。
現在,我正用拇指和食指抓住她的上身,把她懸空拿著,這是最沒安全感的情況,她為什麼不掙扎?
多麼聰明啊!大丈夫能屈能伸,她也可以算是大丈夫了。想起司馬遷寫伍子胥,說伍能"棄小義,雪大恥,名垂後世。"又說當伍子胥落難在長江邊的時候,甚至在路上乞食,但是他沒有一刻忘懷殺父之仇。真是"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司馬遷寫的真是伍子胥嗎?只怕他也寫了自己吧!"一個人為了雪恥復仇和名垂後世,可以不顧義氣,而且被讚美為大丈夫。"這種觀念對中國讀書人造成多大的影響?司馬遷在被閹割的仇恨中,苟活下來,為什麼?是為留得一口氣,藉著歷史人物,發抒他的怨氣。
但我的派蒂為什麼要捨棄她一生的英雄形象,只求留得這口氣呢?母愛二月一日
今天我決定帶派蒂四處逛逛。
許多老人家都愛旅遊,一方面因為子女大了,不再需要照顧,老人有了自由;一方面因為日子不多了,錢留著也沒什麼用,可以大膽地支配;一方面因為人生不能空來這麼一道,趁著能走,就多走走,讓自己的生命更充實。此外,還有一個原因,是老人家希望舊地重遊,喚起一些年輕時美好的回憶。
過去的六年間,我曾經兩次帶著八十多歲的老母,回到北平和台北的老家。我們走訪了每個她曾經住過的地方,聽她懷念過去的好玩伴,也聽她抱怨那些年輕時曾欺負她的親戚。
我常想,在她眼裡的北海、頤和園、紫禁城或王府井大街,一定跟我看到的不同。好比台北新公園,雖然還在那兒,許多建築也未拆建,但是在我眼裡就與年輕人不一樣。那是記憶中的,只有我自己能夠發出會心的笑,或幽幽的傷懷。
把派蒂由粉紅色盒子裡拿出來,托在掌心,先去每扇窗子往外看了看,又去每個房間繞了一圈。直到今天,她將死,才發覺連海邊都帶她去看過了,卻沒帶她看看家裡的每個地方。當然或許有一天,我將死,也才會驚覺,游了大半個世界,卻連家旁邊的許多小巷子,都不會走過。
外面的雪還沒解凍,只是地上陷出一個個小坑。因為大地的溫度並不平均,有些地方熱些,有些地方冷些,有的雪下面是小草,有的下面是土地。那雪地融化的速度也就不一樣。看看派蒂,又看看外面的雪,使我想起電影"野性的呼喚"。大概是二十年前的老片了吧!但我一直記得那只忠義的野狼,為了保護主人,與其他的野狼拚鬥。
在人的眼裡,它是一隻忠狗。在狼的眼裡,它可能是叛徒。為了跟在人的身邊,能得到好的庇護、好的食物,而背叛自己的族群。
也使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中日大戰回憶錄"節目。有一位抗日英雄,指著照片裡的一個人,說"這是日本人,後來投降,加入了我們這邊,他機槍射得很準,打死不少日本鬼子。"
從我們的角度,這日本人是個"明是非"的義人。從日本人的角度呢?(打倒鬼子!!)
一隻鷹可以被訓練來抓鷹;一隻狗,可以被訓練來抓狗;一隻螳螂,可以被訓練來抓螳螂。
不!我應該說螳螂例外,它們天生就是孤獨者,無法忍受身邊有任何其他螳螂的存在。即使身邊睡的是丈夫、是愛侶,也要殺掉。
只是,我把派蒂放在窗台上,看她扒著窗欞往外看。我想,如果現在居然還有一隻沒凍死的螳螂,看到屋子裡的她,和她後面的我。那只螳螂會怎麼想?它會不會說:"一隻從小被人圈養的螳螂,殺的技術再好,活的日子再長,也算不得是一隻螳螂。"
我把派蒂從窗口移開,相信那外面已不是她認識的故鄉。她的故鄉變了色,真正的故鄉已經是我的書房。
托著她,走到電視機前面,看了看"肥皂劇"。又把她放到我岳父和女兒合作拼制的"美國國會大廈"模型上。讓它在"大廈"的圓頂上站穩,再為她拍了兩張照片。
多像一個觀光客啊!又多像"魔斯拉",大鬧美國首府,攻入美國國會的電影畫面。如果派蒂和大廈的比例是這樣,真要嚇死人了!不是比一隻八十噸重的SAUROPODOMORPHA恐龍還巨大嗎?怪不得美國人說螳螂是"花園裡的恐龍"。
突然想到女兒有幾隻恐龍的小玩具,恰好跟派蒂一樣大,也就叫女兒找來,把派蒂放在玩具旁邊拍照。派蒂居然還對準其中一隻綠色的,狠狠出了一鉗。
女兒又介紹派蒂去看她的模型商店,還堅持派蒂進入她的Bistro餐館當"客人"。我問她為什麼?
"因為派蒂愛吃牛排,我這家餐館專賣牛排,派蒂會開心。"女兒很認真地說。
最後,我把派蒂帶到"花窗"前面。這是屋裡最有春意的地方。因為朝南,上面又有玻璃屋頂,四季的陽光都能照進來。裡面的植物也就搞得糊里糊塗,失去了四季。譬如一棵曇花,明明應該在夏秋綻放,現在卻發了花苞,而且眼看就要開了。
我把派蒂放在曇花葉子上,她很快便掉了下來。因為葉子太光滑,派蒂原本會分泌黏液的腳趾,又被蟋蟀咬斷,所以無法站得住。
抬頭看見掛著的"百香果"籐蔓,是女兒鋼琴老師送的。百香果原產於非洲,但是在台灣處處可見。據說因為二次大戰時,美軍打算空降台灣山區,打叢林戰,又怕沒東西吃,於是從空中撒下很容易生長,又富維他命的百香果種子。多妙啊!原來的詭計,成為後業的恩澤。其實每個漁人撒下的餌,只要魚不被抓,那魚餌都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恩澤。相反地,那些自以為"放生"是恩澤,卻在水庫放下食人魚的人,則造成生態失衡,成為了殺戮。
百香果的葉子很多,應該是個好地方,我便把派蒂放了上去。
原來應該生活在花草之間的派蒂,大半輩子關在塑膠和玻璃的罐子裡,而今老了、將死了,理當回歸天地之間。
總認為"人定勝天"的西方人。在喪禮上會說"灰歸灰、土歸士(Ashestashes,dusttodust)。"表示人死,是回歸大自然,一隻小小的螳螂當然更該如此。
想到一位風水師說的——人死了,無論用棺木,或是火化了,裝進骨灰罐,總要與土地接近才好。所以那骨灰罐子最好用石頭、陶磁或木製的材料,並且放進泥土、水泥或石材的墓中,這樣死者才能與大地的靈氣相通。產生調協風水的效果。
這不也是"灰歸灰、土歸土"嗎?
派蒂果然十分高興,開始在百香果籐上攀援了。從下面一直爬,爬到花盆裡。
那花盆看起來像個白色的小亭子。上面有著尖尖的頂,頂上一串鐵環,正好掛在花窗上。
派蒂居然繼續攀到了"小亭子"的頂上,又轉過身,用屁股對準小亭子的尖端。然後,就不動了。
我沒再理她。心想,或許因為她是"陰殺之蟲",躲在亭子裡比較有安全感。也可能她要死了,決定選這麼一個漂亮的地方,嚥下最後一口氣。
傍晚,我正寫作,女兒突然在書房外面一邊敲門,一邊大叫。
打開門,小丫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派,派蒂,生,生,生蛋了。她又生蛋了!"
跑到花窗前,果然看見派蒂用她失去了腳趾的腿脛,勉強攀在小亭上扭動。
她的四肢大概因為用力而顫抖,她的屁股則不斷抽縮,從那已經不怎麼飽滿的肚子裡,居然擠壓出許多黏液。
我突然瞭解。派蒂這麼一位偉大的殺手,明明應該光榮地死去。她之所以忍辱負重、苟延殘喘地乞食,是因為她對孩子的愛。
綁在玻璃罐口的紗布,怎麼可能是孵化的好地方?所以雖然她在紗布上下了蛋,但是心不安。於是偷偷留下一些卵一天天地等待。
直到今天,她攀上百香果,如同回歸到外面的花叢,才放心地找了一個隱蔽的位置,藏下"她的愛"。
我發現我面對的不是一個昔日的殺手,也不是一個垂死的老婦,而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安寧二月二日
昨夜沒有送派蒂回粉紅色的房子,就留她在百香果的花盆裡。我想這樣是比較合她的心意的,如同剛生產的媽媽,把孩子抱在胸前,讓孩子聽她熟悉的心音,讓母親胸口的呼吸與起伏,仍然像是羊水一般蕩漾,也讓這母子作再一次心靈的溝通。
然後,孩子就要一天天長大,一天天遠離。
有幾個孩子不是主動地遠離父母,出去創他自己的家;又有幾個父母,不是先一步離開孩子,往生到另一個國度。
生命本來就是分分合合、死死生生。
早上看派蒂,已經不再是倒掛的姿態,而是安安靜靜地站在花盆裡。她攀著花盆的邊緣看我,如同一個女子,倚著陽台的欄杆,等待她的情人。
她的臉確實老了,不再像年輕那麼飽滿。但是眼睛變得慈祥,好像另外有一種光彩、一種慵懶、一種柔情。
使我想起老婆四十歲生女兒的時候,臉上沒畫眼影,也沒塗粉底,原來的雀斑都浮現了,卻看來亮亮的。由於生產時失血,使她變得蒼白,但在那蒼白中,另有一種喜氣。
我把派蒂拿下來,餵她吃東西。她咬了一口,就停住,把頭轉開,凝視著窗外。
晨光灑進來,照在窗邊一棵聖誕紅上。因為斜斜的逆光,那紅就看來格外艷麗了。
老人,多半喜歡紅色,大概火力沒了,紅色能帶來溫暖的感覺。也可能是愛那紅色的喜氣,希望多活幾年。
我便把派蒂輕輕放在聖誕紅的花瓣上。
這去年感恩節買來的聖誕紅,居然一直撐到二月,還十分豐茂,寬寬的花瓣正好托著派蒂,如同一大片紅色的錦褥,上面睡著將逝的女人。
這女人原是個平民,偶然落入豪門,遠離了她的桑樟家邦,便不曾回去,只遠遠地眺望,看著故鄉逐漸凋零、逐漸消失,消失在雪花深處。
窗外的雪正開始下,細細地,像粉,慢慢、無聲地飄。
垂死的派蒂,不知是不是迴光反照,居然開始梳理,如同她年輕時的"當窗理雲鬢"。洗完臉,又舔她的鉗子,上面的刺仍尖,只是肌肉已經萎縮。像是垂死的老人,神志還清楚,也能勉強坐起來,但是手腳的尖端,已經逐漸發黑。
這是"安寧照顧"。沒有呼天搶地的激動,也沒有愁容滿面的道別,只是靜靜地,讓將逝者安詳地面對逐漸來臨的死亡,也淡淡地向過去的一生道別。
過去的都過去了。所有的是非功過,所有的興衰榮辱,乃至所有的失落與遺憾,都成為往事,只堪回味,不必哀歎。
派蒂的臉面對窗外,冬天和煦和陽光正灑在她的身上。她逐漸放下雙臂,再把頭垂在雙臂之間。
她的眼睛逐漸變暗,由原來的透明,轉成黑色。
雪下得更密了。我對身邊的女兒說:"派蒂死了!"
她突然掩著臉哭了起來。
多麼狠毒的寵物,在它主人的眼裡,都是一種完美。
我去找來一個裝墨的盒子。外面包著秋香色的織綿,裡面鋪著紅色的絹布。中間原來放墨的位置,凹下去,正好讓派蒂躺在其中。
女兒哭著,把小棺材放在地毯上,又去摘了些茉莉花、橘子花、聖誕紅和滿天星,放在派蒂的四周。我則用銀箔剪了一顆星星。放在派蒂的胸前,表示對她的贈勳。請不要怪我!試問,這世上哪個傑出的殺手,死後不會得到勳章呢?
派蒂的雙手是向左右攤開的。我不要她抱胸,因為她已經用抱胸的方式,祈禱了一輩子,也貪了一生。我要她放下一切,空空地來、空空地去。
既然從自然中來,還是回歸自然吧!
我拉開後門。外面的雪已經停了,平平的大地,沒有一點鳥獸的腳跡,甚至沒有風。
我把派蒂的棺材,放在雪地上,又為她拍了最後一張照片。
從相機的鏡頭裡望出去,似乎整個白皚皚的大地,都向她擁來。長青樹的影子,在午後的陽光下慢慢移動,移過派蒂的"遺蛻",又移來紅紅的晚霞。
好安靜,聽不到一點鳥鳴,或車子開過的音響。
只偶爾傳來幾下尖尖蟋蟀的叫聲。
在派蒂原來的玻璃罐裡,剩下的四隻蟋蟀是更開心了。它們不斷地追逐、嬉戲、打鬥,且以派蒂剩下的蟲屍果腹,每一隻都長得肥肥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