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又一次升起。面對著它,你有把握說,這決不會是昨天那次的機械重複?有人敲窗戶。他一驚:我睡過頭了?到機關的頭一天就讓人從被窩裡提溜起來?怎麼搞的嗎!他忙豎起頭頸去看,屋裡還灰暗得很。除過辦公桌上那個白搪瓷缸,別的都模糊著呢!昨天,組織股的中心助理員陳滿昌把他領到這間破舊的大活動室裡,叫他收拾了來既做他的辦公室也做他的寢室。他連中午飯都沒顧得上吃,清出了原來擱在屋中央的一張斷腿的乒乓球案子、一摞陳列圖片用的三合板和恁些垃圾,
四五簸箕陳年爐渣煙灰。到晚傍晌,才整出個眉目,讓人進這屋,說話,有個站腳的地;歇著,也有個落屁股處。掏淨火牆,砌起爐子,在火牆背後架上床——正經
一張單人木架床;再生著爐子,填進紅山拉來的煤。(這煤好。塊兒大。烏亮。在試驗站,只有站長教導員家能燒到它。紅山遠啊。一般的平頭百姓,也就上自己場的小煤礦拉點燒燒。誰給你出恁多的成本去紅山。到底是總場機關,連一般的工作員也都能燒上它。日後,青年班的夥伴上辦公室來看他,見他也燒上了紅山煤,他們保定會笑著刺兒他:「嗨!你小子行啊,享受營級待遇了,滿可以嗎!」他把垃圾全清到林帶後邊的大坑坑裡,點上把火,就著那燒垃圾的火烤個冷饃充飢。一邊看著那火光透過林帶,把這一趟房子十幾個已經暗下來的窗戶全映紅,一邊他卻累得都沒力氣咽最後一口乾饃了。
說實話,這一覺還真沒把骨節眼裡那點連著幾天積攢起的酸軟困乏睡過來呢。但既然有人來敲窗戶,總歸還是有事吧。他便懶懶地坐起,漫應道:「來了……」咚咚咚又是三下。人影一晃。
『什麼事,吭個氣嘛……「謝平叫道,」我這不是起來了嘛。「
外頭咯咯一笑,回話了:『大懶貓。還睡呢?「
嘿!是秦嘉!謝平高興得「哇」地叫了一聲,掀開被子,就要去開窗。但馬上看到秦嘉身邊還站著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想到自己赤條條上下就只穿著個短褲頭,窗上也沒這個東西,便白條條一晃,趕緊又鑽進被窩裡,只露出個頭來喊道:「別急,我這就穿衣服開門。」
秦嘉在窗外頭早已背過身去,唰地紅起臉,罵道:「你們這些男生要死啊!連窗簾也不掛一個,未免也太大方了吧!」
謝平笑著索性拱進被子裡,三下五去二,穿上襯衣、長褲,趿鞋,去把門開了。秦嘉還不肯進來:「去!穿整齊了。別不三不四的。」這時,謝平已經看清,在秦嘉身後站著的是齊景芳。她的臉也微微紅著,捂起嘴在偷笑。他們三個離開上海時,坐的一趟火車,編在一個中隊裡。謝平是中隊長。秦嘉是中隊副,也是個預備黨員,比謝平還要大兩歲;是從戲劇學院退了學報名來農場的。眼下,她在園林隊青年班當班長。齊景芳嚴格說起來算不得上海的。地道一個「山東大蔥」「侉娘」。她姐夫是南下的幹部。在上海一個街道黨委裡做書記。她上初二那年,出了一檔事,氣忿忿地隻身跑到上海來找姐姐姐夫,正趕上動員青年來農場。她寧願過火焰山,也不肯再渡渤海灣。雖然沒有上海戶口,不在兵團招收的範圍內,但由姐夫出面,給有關方面通融了通融。畢競有志「建設邊疆。保衛邊疆」,是件大好事,各方面開了綠燈,也跟上了火車。她倒是比謝平還小兩歲。今年滿打滿算也才十七。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她就是亥豬年生的人。屬豬好,有得吃。省力。她常笑著這麼說。別看「侉娘」小,心眼多著呢!她一到羊馬河就讓場部協理員看中,留在場部招待所了。一天沒下過連隊。八個月前,甭管誰,哪把她放在眼裡過?既不是黨員,也不是團員,當然也沒在團校受過培養,沒人把她當骨幹。可八個月後的今天,她在招待所照樣當上了服務班班長。這服務班班長你覺著好當?你知道服務班裡供著的儘是些什麼「神」?誰的老婆、誰的小姨子能進了場部招待所的服務班?三十好幾的大老娘兒們在場部一待恁些年,什麼樣的事沒經歷過?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場面沒見識過?什麼樣的虧沒吃過?什麼樣的便宜沒佔過?你就把十個腳趾頭一塊堆搬盡來數數吧。她們能服了誰?嗨,偏偏她——十七歲的齊景芳,就當了她們的班長,把個服務班調理得挺順溜。今天,她跟秦嘉一起來看「中隊長」,叫他上她那兒吃早飯,另外還有話要說,有事要跟他商量。
「快點、快點……」秦嘉急性子,一邊催,一邊動手就要給謝平去疊被子。嘴裡含著牙刷的謝平跟觸了電似的,一個箭步蹦到床跟前,一臉尷尬相地護住還絞成
一團的蓋被和棉毯,不叫秦嘉碰。滿嘴牙膏沫,嗚嗚哇哇又說不清。其實不說也罷。秦嘉早看出他的尷尬所在。一床自打離開上海就再沒拆洗過的被窩能叫女生碰嗎?那被頭油黑珵亮,裁成條,發給剃頭師傅去蹭剃刀倒滿合適!媽的!秦嘉噗哧一聲笑著,渾身便膩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抱去替你拆洗吧。你這床被子倒不怕招雨。」齊景芳笑道。
「別別別……」謝平紅漲了臉,又往床跟前靠了靠,「咱們別再說我這床被子了。別讓它掃了咱們今早起見面的興頭了……」謝平含含混混嘟噥道,加上那副從沒見過的尷尬相,惹得秦嘉、齊景芳再也忍不住,捧住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天哪……這些男生還曉得難為情。別跟我現世了……哎喲……你瞧他,還挺認真……哎喲……」秦嘉擦擦笑出來的眼淚,歪一邊去呻吟了。
謝平趁她倆只顧在那廂捧著肚子哼哼,趕緊把鋪蓋整個往起一卷,只剩半拉光鋪板,趁便又把床前撂著的一雙襯裡既黑也破的布鞋朝床肚裡一踢;草草抹了把臉,便緊著催她們:「走吧走吧……」怕她們再發現了什麼必須是『內外有別「的物事,來寒慘他。這些女生也真是的!少見多怪。
……天又亮出許多,能分清一坨坨架在樹權中間的鳥窩了。出得門去,謝平打了個寒戰。「什麼重要事,天不亮把人吵醒!」謝平問,重新整理了一下頸脖裡的圍巾。
「你著什麼急呀!反正跟我們走,不會虧待你的。」秦嘉笑道。還故意跟齊景芳交換了一下眼色。齊景芳會意地笑笑,挽起了秦嘉的胳膊,特地去偎緊她的肩頭。謝平見她倆賣關子,故意俏得厲害來氣他,就裝出一副滿不在意的神態,不再追問。
……路上已經有拉水的牛車走過。林帶背後的家屬區裡也有了響動。開門關門。抱柴火撮煤。咳嗽尿尿。倒尿盆。所有這些響動似只是種試探。試探一夜過後,始終被人們拒絕在屋外的嚴寒,態度是否有所緩解,肯開懷接受人們這新一天的奔波。在短促地突發地接觸之後,人們立馬又縮回厚的門簾黑的窗戶裡,再要安靜好大一會兒;直待所有的煙囪管再度示威性地一起排放大團的濃煙,這才標明,他們才真正活了過來。
露天電影場空關起。夏日裡留下的海報還在斑駁的土牆上殘破地張掛著。路這邊,是獨一家的商店、獨一家的照相館、獨一家的理髮室、獨一家的修理鋪。它們自然還都關著門,上著老厚的護窗板,中間用鐵條一橫地鎖連著。即便到白天,也不去下這些木板。整個冬季都是這樣。要忙過春播,商店的人才會想起給它輕裝。其實,就是卸下了這些板子又怎麼樣呢?櫥窗裡也沒什麼好瞧的。幾件生了病似的式樣老舊的褂子褲子垂耷在木架上,灰塵撲撲,歷史悠久。陳列不陳列,反正你也得進這門。很長一段日子,謝平都擰不過彎來,總覺得它不是商店,是轉運站,只是不辦批發業務。以往的八個月裡,謝平來場部的次數很有限。但每一次來,場部都能激動他。在上海時,他想像過,農場的場部一定是一節破舊的廢棄的火車車廂,歪在剛被開墾的處女地上。從車廂的一角伸出許多根電話線,連接遙遠的連隊……他完全沒想到它競有這樣集鎮似的規模。辦公室裡同樣有那麼些人坐著抽煙聊天打算盤。分到試驗站待過一段,再到場部,每回他都有「進城」的感覺。許多人要他帶東西一一最討厭的便是那些女生。她們跟他一樣,也是整日泡在大田里,可對一
二十公里外場部商店櫃檯貨架上出現了什麼新玩意,一清二楚。好像她們在那達派駐了記者似的!他嘲笑過自己的這種感覺:這算什麼「城」?兩條爛泥路,幾幢破平房。把它看做「城」,你眼界未免也太低了吧!還是上海人呢!但每回依然擺脫不了這種「進城」的感覺。在連隊待得越久,這種感覺便越強烈。
……而今天,他將不再只是「進城」來轉轉。他要在這「城」裡住著了。他是這達的人了。他將面對整個羊馬河。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他在路中間站住,抬起頭來看天。
「怎麼了?想咬月亮一口呢?」秦嘉笑著啐他。
他臉一紅。哦,是的,太陽已經露頭,可月亮卻還在那廂懸著。多麼瑰麗奇譎的瞬間……
進了招待所西小院,齊景芳從腰間掏出一大串鑰匙,挑出一把,開開一間高於房。這是專門置備了來招待師團級幹部的。秦嘉「喲」地~聲叫起來,眼睛陡地亮了:「小得子(齊景芳的小名),你到底偏心。單請我幾次,都沒讓到這高級地方。謝平一來,規格就恁高……」
「誰跟誰偏心?這間房今天正好空著了。叫他交好運。」齊景芳笑著進裡屋端出早預備下的幾樣吃食點心,又沏出高級綠茶,一人面前篩上一杯,說:「也不能光叫他們享受了。今天咱幾個開開洋葷。」
「還是為了謝平吧,齊班長……」秦嘉還在叨噥,取笑。
謝平捲起一摞舊報紙抽秦嘉。秦嘉笑著往齊景芳懷裡躲。齊景芳紅起臉把秦嘉直往外推:「別找我!活該!沒人心疼你!」
秦嘉便笑得更響:「好嘛,你們連檔麻子!專門欺負我!」
這時謝平真恨不能把這位大大咧咧、什麼都不忌的秦嘉從窗戶裡扔出去。他煩別人說他跟齊景芳。這確實是樁沒影兒的事。到農場才八個月,哪是哪呀!謝平上學上到高二,校醫檢查出他肺部有結核病灶,先休學,過了期限,便退到街道裡。在居委會搞了一段團支部工作,小有名堂,調到街道團委當副書記。常到區裡聽報告,結識了不少別的街道的於部。齊景芳的姐夫跟他不在一個街道,也是這麼認識的。因為有謝平自己帶頭,他所在的街道報名到農場來的青年很踴躍。他所在的團委一再被表揚。他常被邀去在各種座談會和報告會上介紹經驗體會。齊景芳的姐姐、姐夫不放心她,在他們出發前,把她托給謝平,要他多照顧他們的這位小妹妹。大傢伙兒就老拿這事兒尋謝平開心。
見謝平真的惱火了,秦嘉知趣地煞住了口,幫齊景芳收拾茶几,準備吃飯。謝平便四顧著打量起房裡的陳設來。無論怎麼說,這都得算是一套豪華的房間。拱形的雕花木隔上掛下一幅土黃色的絲絨帷子,長長地寬寬地垂落,分開裡外間。那邊廂,還帶個獨用的小盥洗間,竟然有白瓷的浴缸和洗手池。牆壁刷著豆青的油彩。紅漆地板。全包三人沙發。玻璃面腰鼓形的硬木雕花茶几。一色景德鎮細白瓷青花茶具。謝平特地撩開那幅起著百褶的絲絨帷簾,張了張裡間。雙人鐵架彈簧床上,鋪著那樣耀眼的絲光印花床單和大花粉底錦繡綢緞被.寬大的兩頭沉寫字檯上安著
一部專用的電話機。床頭櫃上還給準備著梳子、面油、手紙等小件,還架著一面雞心形的不大也不小的鏡子。床前擱著一方踏腳的羊毛地毯。地毯上齊齊整整並放著
一雙棕色的小牛皮面軟墊「喜喜」底的拖鞋。
他呆了。
這時,齊景芳從床頭櫃裡摸出一瓶白酒,朝謝平使勁晃了晃,真心地問:「喝兩口嗎?」
謝平能喝。這也是從小在他爸爸的筷頭上熏出來的。他那在華達公司當職員的爸爸別無嗜好,一張《新民晚報》、半斤燙得熱熱的黃酒、兩塊五香茶干,收音機裡再來一段王盤生的《碧落黃泉》,要是再有一隻煮得紅紅的清水大閘蟹放在眼面前,有一碟切細碎的姜拌在鮮醬油裡,滴上幾滴麻油一道來佐餐,掰下只蟹腳來慢慢嚼著,看著抿著聽著哼著晃著暈著……「就是去當個市委書記又還能怎麼樣?」他爸爸常大喘著氣這麼笑道。
謝平一眼掠過齊景芳手上那火紅的瓶簽,覺得眼熟,再看那正向上翻騰的酒花,既多又密且久久不散,便料定是瓶難得的好酒,忙拿過瓶子一看,果然是「西鳳」,驚問:「原裝的?你哪來這麼高檔的酒?」也是的,連隊裡的人即使想買散裝的兩塊二一公斤的白酒,也得求到連長指導員門上,批了條,到加工廠倉庫裡去領。這已然是相當難得了。有人偷喝摻水的酒精。三角莊子分場的衛生員好些年來一直這麼幹。後來讓他們的會計告發了,還給判了刑。
「人家喝剩的,咱們掃尾。」齊景芳笑道。說著便斟了三杯。一杯滿。兩杯不滿。把那杯滿的遞給謝平。她知道他能喝。她姐夫請他到家裡來過。那晚上,一老
一少在電燈下喝得還滿滋潤,把齊景芳跟她姐姐都看愣了,直樂。
「園林隊要提拔秦嘉姐當婦女隊長了。祝你們二位高昇。」齊景芳端起自己那杯一口乾了。白皙的臉龐立時潮紅了,眼珠濕濕地亮。
「別瞎封官!」秦嘉沉靜地笑道,『他們調我去學習……「
「學習?哪兒?」謝平放下酒杯問。
「你不知道?」秦嘉意外地反問。
「不知道。我們這些鄉野之徒哪裡知道你們場部的事……」謝平笑道。園林隊屬場直單位,故有「朝野」之分。
「行了,你就只顧自己那青年班的一塊天地了。把大傢伙兒都忘了!」秦嘉狠狠地啐他。
謝平赧然地低下頭去抿了口酒。過一會兒,等秦嘉不那麼記恨他了,又去問:
「說嘛,咋回子事?」
「場裡在上九里分場辦了個干訓班。培訓一批人將來當連隊的會計、統計、文教和副連職幹部。點到我了。還點了一批上海青年……」
「多少?」謝平急問。
「多少?」秦嘉回頭去問齊景芳。齊景芳在場部人緣極好,消息也靈。
「七十來個吧。」齊景芳合上兩隻指尖,捏起一塊豆糕,慢慢嚼著。
「七十來個?!」謝平驚喜。
「先別太激動。激動要變長方形。這是件好事。但馬上要帶來一系列新問題……」秦嘉的腦袋裡有個「邏輯機」,什麼事上那兒一轉,一正一反,咋咋咋,就給弄出幾條來了。她老說謝平:『你嘛,太容易衝動。我嘛,太理智。老師就說我不能成為斯坦尼的好門徒。你應該學戲去的。我真替戲劇學院可惜,沒招到你……「
「你擔心這七十多人一走,剩在連隊裡的四千多人就會波動!」謝平緊著問。
「這七十多位全都是青年班的骨幹。百分之七八十的班長都要走。」
「動了這七十,晃了那四千。這倒是不能不考慮……謝平端起酒杯。這回沒抿,只是聞了聞。他不捨得一口接一口地喝。
「得趕快想個辦法。中隊長。」秦嘉催促道。
「倒是不能等閒視之……」謝平眼前浮起昨天他離開試驗站時,青年班那一排失神的黯淡的眼睛。他想了想,說道:「先把各青年班的現任班長、骨幹找來開個會,湊湊情況。」
「要快。得趕在這次大調動前……」
「你什麼時候去上九里報到。」
「今天。」
「那怎麼來得及?」
「他們叫我當干訓班班委。叫我先去幾天,幫著於點雜務。大批人馬的報到還在以後呢。」
「這就行了。這件事交給我。」
「也只能交給你了。也應該交給你。」
「把他們找到場部來碰頭,我給你們找地方。管吃管住管招待。」齊景芳說道。
「我們今天找你就為這事。」秦嘉對謝平說道。
『你們跟阿屠商量過了嗎?「謝平又問。阿屠是羊馬河上海青年中另一位黨員。原先是黃浦區團委的年輕幹部。
「阿屠走了,你不知道!」秦嘉反問。
「走了?」謝平驚道。
「他的肝炎發了。腹水。腳背腫得跟饅頭似的。皮膚又黃又亮。就那樣,他還要去幹活。大家怎麼勸也勸不住,把他們青年班的幾個女生都嚇哭了……現在場裡同意他回上海。當初他那樣的身體,就不該批他來。要個帶頭的,把人帶成這樣!跟上海聯繫,上海還不肯接收。還怕會影響已經走的和將要走的十幾萬青年。說上海戶口只能出不能進。外地也有藥,也有醫生。不能一生肝炎就回上海。他家裡只好把他接到蘇州外婆家去養病。他前天走的。他知道你要來場部,還讓我轉告你,羊馬河這四千多夥伴,就拜託你多多照應了……」說到這裡,秦嘉的聲音突然低下,硬咽地澀住了。齊景芳的眼圈也陡地紅了。
「這件事,上海也做得太絕了嘛!」謝平說道,把牙關咬得鐵緊。阿屠是個好樣兒的。年紀跟他們差不多大。放著在編的國家幹部不做,跟大夥兒一起到兵團來當農工。
「阿屠青年班裡的人都替他傷心……」
「我不好。我要是早兩月分出身來,常去看看他,卡著點他,他也不會垮得這麼早這麼慘……」謝平感到沉重、內疚。
「我們都有責任。明明知道他有病,沒有照顧好他……」秦嘉喟然。
「碰頭會趕緊開,趕緊摸摸情況。再不要垮掉第二個第三個『阿屠』了……」謝平一口喝於了杯底那點滾燙的液體,把杯子拍回到茶几上,決斷地說道。
吃罷早點,秦嘉回園林隊去收拾東西。齊景芳忙了一陣,恢復房間原樣,見還不到上班時間,笑著邀謝平上她屋裡坐會子:「認認門。住大機關的,以後有什麼事要差著使著我們這號臭當兵的,也知道個路啊!」
謝平說:「你要那麼說,我就不去了。」
齊景芳拿著鑰匙在門口等著他,撅起嘴笑道:「人家還有事求你呢!」
招待所分東西中三院。中院最大,能停二十多輛卡車。晚間,水箱裡的水一放,就成一片冰場。四週一圈平房,全是大房間。擱雙層疊疊床。屋裡除了床,連個暖瓶也不擱。喝水洗臉都請勞駕到東南角的大水房去。房門上掛著一色的白布門簾。門簾中央成半圓狀印著一圈窄長的大紅的細明體美術字「羊馬河中招」。擰著頭轉圈看,倒也鮮亮劃一。這是招待所蓋起最早的客房。原先就只有它。東西兩小院,都是後添的。東小院十二間平房,招待來場部開會的幹部,招待機關各股室介紹的客人和招待所自己的關係戶。無論四人一間,八人一間,就沒有雙層床這一說了。屋裡自然擺得有桌椅板凳。窗台的犄角里,還給擱一盞備用的煤油燈。西小院便是剛才謝平去的。那裡接待團級以上領導幹部。攏共才蓋了那麼三個套間。院當間磚砌的土壇上,花木扶疏。月洞式的院門平日上鎖。絕對是個安靜的去處。齊景芳帶著謝平過中院,出邊門。北牆的後身還蓋得一排平房,那便是招待員宿舍。也有圍牆圍著。這叫後院。院裡栽著幾排木樁,拉上鐵絲,是個滿實用的晾曬場。
齊景芳屋裡住三個人。那份整潔勁兒,甭提了。凡是能鋪上掛上彩色塑料布的地方全鋪上掛上了。光滑的、明亮的、粉紅的、天藍的、蘋果綠的……便成了這
「閨房」的基調。再加上脂粉氣。走廊上有幾個丫頭在洗床單,年紀比齊景芳還小。看見齊景芳拿著暖瓶出來打水,便把她拉到一邊悄悄問道:「那是『姐夫』?」一頭還毫無顧忌地瞟屋裡的謝平,格格偷笑。後來,齊景芳索性把房門插上。她們還不時隔著玻璃窗朝裡張望,衝著齊景芳擠眼。所有這些,加上晾在房fJ背後的女內衣內褲,晾在橫越頭頂的那根鐵絲上的精美的小手帕和花女襪,都攪得謝平如坐針氈。
八個月來,謝平總是盡量避免跟小得子直接打交道。時不時,至多也就打個電話來問問她的情況。上場部辦事,能不到招待所去看她,他盡量不去。這樣做,一,自然是避免讓人說閒話。就他這方面來說,既沒有這份心思也沒這空閒把時間往這上耗。這是實情。第二……怎麼說呢?第二就很複雜了。自己也說不清是咋回子事。特別是秋收完了的這一個來月,空閒時間多了,處理完班裡的事,到站部開過班組長碰頭會,回到半地窩子裡,把鋪頭那盞用罐頭盒做的獨桿兒油燈點上,從網線兜裡摸本書來看看。有時就看不下去。(往往看不下去。)摸好幾本,都不對勁。想著要幹件事。上門外轉轉。看看站部門口旗桿上吊著的高音喇叭。想半天,發覺……自己還是想打電話。給誰?給阿屠?不是。給秦嘉?不是。給加工廠青年班班長宋長根?不是。他媽的,到底想給誰打嘛!雖然自己竭力想否認,但到了還得承認,是想給這位小得子打。她姐夫托付我了嘛!要我常用著點心,管著她點嘛!他給自己找理由。理由是充分的,光明正大的。但臉紅什麼?「精神煥發」?
不是……
他惶惑。
那天,在區裡跟區勞動局、區團委的同志研究了出發編隊問題,推著自行車出區委大院,時間不早了,本該直接回家。但車是街道辦事處的公車,得先送回街道;再說,出來一天了,也得回團委辦公室看看留言板上別的同志留下什麼要辦的事沒有。他雖然不是街道辦事處正式在編幹部,跟街道裡數以千計等待就業的青年一樣,是個「社會青年」;但在擔任街道團委副書記的這兩年裡確實把這兒當成了家,他騎著車剛進街道辦事處那黑鐵門,就看見二樓的大陽台上有人招呼他。是黨委書記何治平。一個半禿頂的小老頭,紹興「杭嘟頭」「,嘴大得嚇人,心眼好得要命。就是他,力主在謝平離開上海前務必要解決他的人黨問題。也是他,開幾次黨委會,都下不了決心放謝平走。謝平趕緊鎖了車。跑上樓。何書記招著手對他說:」來來來,愚谷坊街道的陳書記等依一個多鐘頭了。過去見過吧?不用我介紹了。「陳書記就是小得子的姐夫。那天他帶著小得子親自來找謝平那時的小得子還沒恁高,(老天,這些女生一吃苞谷饃就發。也不知是咋回事。)臉也沒恁白恁圓。尖著個下巴,低著頭,躲在她姐夫身後。天好熱了,還穿件舊的深色兩用衫。平平的劉海兒一直遮到眼眉上,頭一低,恨不得就遮去半拉小臉。倒是翻在兩用衫外頭的一點白襯衣領和白袖口,還顯出這小姑娘內心的一分活氣。聽說她想去兵團。決心很大。他先對她有了三分好感。在那段日子裡,他就是拿這個尺度來衡量周圍的人的。再聽陳書記說,她二姐死了,按鄉里的習俗,家裡要她退了學嫁給比她大十六歲(她自己當時才十六歲!)的二姐夫做填房。她死活不肯,又踢又咬又鬧地掙了出來,跑回縣中,由老師和同學們幫襯,湊筆路費,來找大姐和大姐夫給撐腰做主。謝平聽她小小年紀,能這麼自強,又深深同情和佩服。陳書記的意思是要把她編到他一個中隊裡,將來分到一個農場,離得近些。但他那個中隊全是團校的學員,非團員恐怕插不進去。陳書記說:」這由我去辦。「他便說:」那好……「」那好「二字剛出口,下邊他還想說點例行要說的謙詞,卻看見一直在陳書記肩後低著頭的小得子突然抬起頭,微微龕開嘴,那樣感激、那樣興奮地用那樣專注的濕潤的眼神光看住他,倒叫他格楞了一下,嚥住了後半截話,不好意思跟她和她姐夫客套了。」景芳,現在你該開個口,請人家謝平上家去坐坐了吧。「她姐夫笑道。她真就說了,依然用那樣明快的眼神光看著謝平說:『俺姐(那時她還老一口一個」俺「呢!)說,俺小,脾氣又倔。她得好好跟你說說。請你上俺家。她給你烙俺們山東的大麵餅吃……」把何書記笑得捂著個禿腦袋直喘喘。待跟著她姐夫要回家了,走到大門口,把住爬滿常青籐的拉毛水泥牆角,她又回過頭來看了謝平一眼,那意思好像是在問:「你說話算話嗎?俺可是信得過你,才跟俺大姐夫來找你的。俺早就聽俺大姐夫說起過你了。信嗎?」他叫她看得臉直髮燒。這丫頭膽真大。
上火車。開車前一分多鐘,站台鈴一驚一乍叫起。廣播裡響出《共青團員之歌》:「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戴紅袖箍的站台工作人員把所有送行的人都攔到安全線外。為了防止開車的一瞬間,家屬們向車窗口撲,還特意增加了一兩倍的工作人員手拉起手,構道人牆。路隊臨時黨支部要求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中小隊幹部做到開車時不哭不叫,高唱戰歌,笑著向上海告別。每個人都拍了胸脯。但這一刻卻都擠到車窗口,把身子遠遠探出,向媽媽、向爸爸、向同學、向老師、向兄弟姐妹招手。有的一邊叫:『等著……等著我們的好消息!「一邊就不知不覺地哭。誰都想最後再看一眼親人。但許多人都只顧著哭,忘了再去看一眼。有的瞪大了眼,但視線全模糊了。謝平沒往前擠。他看到媽媽哭倒在站台人字形防雨棚的水泥柱子跟前,便趕緊朝車廂深處走去。他是上火車前兩天,得到通知,被批准為中共預備黨員。他得對得起這個信任,配得上這個稱呼。他靜靜地站在完全空了的車廂的另一邊,等著列車啟動。他估計還有三十秒鐘,列車就會帶著他們離開上海。永遠離開上海。但這三十秒鐘是多麼漫長啊。多麼難挨啊。他再待不住了,他看見有個人孤孤地獨自站在黝暗的車廂連接處。他怕發生什麼意外,便走了過去。一看,原來是齊景芳。他問她:』你幹嗎呆在這兒?」她來不及作解釋,一把把謝平拽到身邊,扒開車廂連接處防雨篷上的一條舊縫,讓謝平看。就這樣,在這個沒有人想得到的地方,謝平清清楚楚地又看到了媽媽,看到了因為找不見他而急得直跳腳的姐姐,最後看了一眼在這一刻裡如癡如癲的上海……等火車風馳電掣般掠過站台上最後一面紅旗,車廂裡頭原先一直還有所控制和壓抑的哭聲便跟垮了壩的水庫似的,轟然而起。他得趕緊去做工作。但又想謝謝齊景芳剛才那一點的好心和細心。轉過身來,卻發現她已不在自己身後了,遠遠地躲在車門處,倚住冰涼的車壁,低聲的嗚嗚地哭著。她在哭誰呢?她又有什麼好哭的?她的爸爸媽媽老師同學又不在上海。他本想走過去說她兩句,但終因車廂裡的哭聲太響,秦嘉急得直衝他發脾氣;「你怎麼可以這個樣子的啦?獨桿子躲在那裡廂不來管管大家!依這個人呀……快來呀!」他只好去了。等他再次發現她,她臉上早沒了半點淚痕,一左一右摟著兩個依然還在哭的女伴,用自己的臉頰輕輕摩擦著她們的頭,款款細勸什麼。到羊馬河,宣佈留她在招待所。他希望她跟大夥兒一起下連隊接受鍛煉,過好三關(思想關、勞動關、生活關)再考慮別的。她一點不肯讓步。她說:「俺是農村長大的。俺還沒鍛夠煉夠?那怎麼才叫個夠?」他說:「你跟我們一樣,也是學生出身。只不過沒在上海上學就是了……」她卻說:『你們上車都發了軍裝,就沒給俺發。為啥?俺跟你們就不一樣嘛!「她還是留下了,叫他恨得無奈。因為這一點,後來,他也有意不去看她……
……屋裡火牆燒得太熱。加上窗外那兩個小丫頭的竊笑,叫謝平渾身沒法不冒汗。他甚至後悔來這一趟,便催齊景芳:「有什麼事,你就快說吧。」
「別管她們。瘋慣了。真沒辦法。」齊景芳給謝平沏了杯糖水,「兩件事……」
「你剛不還說只有一件事嗎?」謝平反問。
「行善還在乎那點?」她抿起嘴笑。
「說吧。」謝平悶悶地吐口氣,敞開棉襖。
齊景芳從鐵絲上摘下她那條潔白的洗臉毛巾,撂給謝平,讓他擦汗,然後笑道:「第一,你來了,可不能跟場部的人說,我不是上海人。對誰也別說。行嗎?」『稱要這虛榮於嗎?「』」我沒要你去吹我是上海人,也請你別跟人說我不是上海人。反正他們都知道我是跟你們一路來的。我現在上海話說得也滿靈光。「她調皮地笑笑。
這鬼!
「第二,明年場部子女校辦高中班和師範班。頭一年,怕招不滿。沒恁些初中生嘛。動員上海青年裡頭十六週歲以下的……當然也包括十六週歲的在內去報考。」
「你想考?」
「是的。」
「你超過十六了。」
「還不到十七嘛。」
「場裡同意了?」
「我找政委了。協理員、所長。校長、主任……找過一圈。我跟他們說,再咋的,也得給我最後一個機會。我不是不要唸書才沒上完學的,也不是念不起書。可我這一輩子,刨去這一回.就再沒機會上學了。我得考一次。要讓我考了考不上,路死路倒,溝死溝埋,從今往後我小得子就再不說上學這件事。一門心思當我的招待員。領導叫於啥就於啥,決不三心二意,挑肥揀瘦,這山望著那山高。他們全答應了……」
「主要考初三的功課。你沒上過初三呀。」
「所以才找你呢!這一直……你也不管我。說話不算話……」
「我管,也得要有人肯聽呀。」
「這回我聽。保證。你就放心大膽幫我補習。」
「真聽?」
「真聽。」
「不聽咋說?」
「打。」說著她還真從抽屜裡撿出一根竹尺,往謝平面前一放。
還怎麼說?謝平無奈了,只有笑笑。這時再仔細打量齊景芳,越發覺得她跟八個月前簡直像是換了個人:一件進屋來照例早該脫去而不知為什麼一直沒脫的八成新的軍皮大衣(她們為了俏,是既耐得住凍,也耐得住熱的)。齊耳的短髮烏黑油亮,拂著她白嫩紅潤的臉。自不是八個月前那個黃白中略帶些憂鬱的小丫頭可比的了。她那圓腴的小手輕握住竹尺,唇角邊浮現的微笑裡,流露著那麼一種自信和期望,多少還摻和了些八個月來對他隱藏著的怨艾和嗔責。這些又都融合在一種不由自主滲透出的信任和托付中。她呢,當然並沒自覺到此刻竟還對謝平流露了這樣的信任、托付。他呢,也還意識不到這種叫他。O頭發熱發慌的眼底的光到底是咋麼回子事……慌慌地不知道該往哪兒看,卻把目光移到了她高高挺著的胸脯上。有片刻工夫,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盯住了什麼。爾後驚醒了,臉大紅,忙車轉身去……
「喂,跟你說話呢。聽著。」齊景芳忽而放低了聲音,靠近了他,「你們試驗站的那個趙長泰日逐讓人押著上我們招待所小食堂後頭來吃飯。要見他很容易。我跟看守所的警衛挺熟。人都說,他對你們青年班不錯。是這麼回子事嗎?」
「你知道他犯了什麼事嗎?」
「聽說他跟去年葉爾蓋農場那批轉業戰士鬧事有關係……」
「葉爾蓋?葉爾蓋在哪兒?」
「老遠!國境線邊兒起。」
「他怎麼會掛到那頭去犯事,未免也太神了點吧?」
「誰知道呢……我又沒審過他的案。」
「能給我打聽來個確實的情況嗎?」
「幹啥?」
「不幹啥。」
她遲疑了好大一會兒,但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