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從海口飛來的波音747噴氣客機20點零5分準時降落在省城正西方向20公里的禪樹機場的時候,一場罕見的大雪也在無聲地降落著。省委副書記顧友才親自帶人帶車等候在飛機的舷梯下,迎接章恆書記。沒用多長時間,那漫天飛舞的雪花便把那三輛黑色大奧迪車的車頂全部覆蓋了。當章書記和海南方面派來專程護送他的兩名醫護人員一起出現在機艙門口時,顧副書記忙不迭地跑上舷梯,攙住章書記說道:「你看你,非要親自趕回來聽匯報。一路上還行吧?沒什麼異常吧?」
「有什麼異常!」章恆從老顧的攙扶中,抽回自己的胳膊,說道,「這雪下多長時間了?」
「一個來小時了吧。我還擔心你們再晚到一點,飛機真降落不了哩。」
「好雪,好雪。」從小就在北方長大的北方漢子章恆連連讚歎道。「海南啥都好,就是見不著雪。這冬天見不著雪,可把我膩歪壞了。」說著,他長長地吐了口氣。
昨天深夜他聽了老顧的電話匯報,當即便把醫院的領導請到病房,告訴他們,他得馬上回省裡去。
「回省裡?這……」院長還沒回過味兒來,他就十分肯定地又追加道:「我不是在跟你們商量,更不是請求。請容我是不客氣地說,我是在通知你們,我必須馬上回省裡去召集一個十分重要的會。請你們為我回省裡去做些準備。如果你們認為有必要的話,請派兩個人一路上照顧一下。」
「回省裡……」院長顯得萬分為難。「要不要跟中央打個招呼?您來治病,是中央書記處批准的。我們私自把您放走了,萬一路上出什麼事,這責任……」
「書記處那邊,我去請假。你們就負責醫療技術方面的事。怎麼樣?就這麼走吧。」
「章書記,好像有點不太對頭吧?到底您是大夫呢,還是我們是大夫?」院長無奈地笑道。
「當然你們是大夫。但這回我說了算。對不起呀,家裡出了大事了!」
章恆第一次聽到有關來鳳山莊槍殺案的匯報,就極其敏銳地感覺到,這起案子非同小可,有內涵,它絕非是簡簡單單的一起惡性刑事案。聽了昨晚老顧的匯報後,得知這個姓張的秘書跟東鋼股票案有牽連,他的心一下沉落下去,甚至絞痛了好大一會兒。A省的工作這些年一直在平穩地上升,尤其在中央所定的國企改革扭虧和國民經濟結構性調整等重大戰略性攻關項目上,A省都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績。前不久,《人民日報》還以整版的篇幅專題報道了他們在這些方面的經驗。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評論部派了一個攝制組來,要做這方面的系列報道,讓他婉言謝絕了。快60歲的他,非常明白,現在對A省來說,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做紮實、做全面、做到深處,做出真成效,而不是忙著給自己戴各種各樣的「高帽子」。他指令性地要求信訪部門每個星期都向他專報一次該周信訪(包括上訪)情況分析報告,他要知道民情民意。他不能在群眾來信來訪率高居不下、甚至還在繼續上升的情況下,坦然自若地面對攝像機鏡頭,面對中央領導和全國12億民眾誇誇其談A省的「成績」。天道歸一,民心為上。一時權重位高的他,總有一天是要回到人民中間去的。當然,到那時他仍可以由於政策的優渥,躲進獨門獨戶的深宅大院,由持槍警衛護衛著,享受著依然不變的省部級待遇,而不必管他「春夏與秋冬」。假如真是這樣,又何必自稱「共產黨人」而招搖了這一生?無非一介府官腐吏而已嘛!嘖!他不能忘記,80年代初,他從飛機製造廠副總工程師的位置上調到省經委,離廠的前一天晚上,廠領導班子裡的同志為他舉行歡送會。大夥兒談了整整一個晚上。談身為國企領導人的苦衷,談中國改革下一步的艱難,談他們這一代人肩上不堪重負的擔子和內心深處種種的不平衡,甚至談到了各自家庭生活的甘苦,但就是沒談個人的「未來」。都不敢展望啊!沒法談哪!一直到天快亮時,他才走出廠部那幢白色的小樓(這樓還是當年日本人蓋的)。他想悄悄回家,然後悄悄離廠。他不敢跟廠裡的工人告別,不是怕別的,只怕自己見到那樣的場面,會太動情,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這個廠從日本人手裡接管過來時,是個完全癱瘓了的飛機零部件修配廠。一直到今天,成為製造我們自己的民用飛機的主要工廠之一,工人們和基層的技術幹部們一步一步怎麼奮鬥過來的,他章恆是感同身受的。他熱愛這一切,甚至愛到有些「盲目」的地步。他告訴各車間的領導,不要組織工人歡送,不要讓他難受。快走到廠門口時,果然沒見什麼大場面,他的心稍稍放鬆了些,但又有一些失落。再往前走了幾步,只見廠大門旁有幾個人影幢幢。走近了一看,原來是每個車間派了一個老工人代表在這兒等著他。夏秋之交的A省是個多雨的季節。雨悄悄地下著,尤其是在黎明前,還伴隨著零零星星的雷鳴。老工人都圍了上來,都是工段裡一些不善言談的骨幹分子。「走了?」『「走了。」「走了好。」「有什麼好的?」
「再待一會兒吧。」「雨大了。」「那就走吧。」他們默默地送他到工廠大門口那條黃色的界線前。按規定,騎自行車上下班的到此線前,就得下車。大夥兒習慣地稱它為「廠界」。
「再站一會兒吧。」有一位老工人突然提議。當時一條腿已經邁出這條黃線了的章恆猛一下沒聽明白:再站一會兒?幹嗎?
站規L?他疑惑地抬起頭來打量著那幾位工人代表。只見他們一字排開都站在那條黃線裡邊,極懇切地、極眷戀地望著他。
他忽然間明白了,這些老工人是要他在這條黃線上再多站一會兒。他的心一下酸澀澀的,忙收回自己的腳,眼淚居然止不住地流了下來。一位老工人掏出一瓶酒,不好意思地走到章恆面前,說道:「不是好酒。」從來不喝酒的章恆居然接過酒瓶二話沒說,咬開瓶蓋,咕略咕略一口氣差不多喝了有五六兩。後來自己是怎麼回的家,再也想不起來了……
是的,人民,對於章恆來說,絕對地百分之一百地不是政治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一個虛泛概念,更不是理論上的一個幌子,對於他,這兩個字眼絕對是一江春水,日月星辰,是心跳的震顫,血肉的呼喊,是一個魂牽夢親無法解脫的終生情結……直到現在,他到大學校園和一些優秀的青年知識分子座談,聽他們慷慨激昂地談科技、談改革、談自身價值、談世界發展趨勢、談民主自由,以至於談到祖國,卻始終談不到「人民」這兩個字,他心裡總有一些隱憂。他總會懷疑地問自己:難道……我真的老了……思想停滯了?過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