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她從此以後不會再來找他了。他突然變得極度煩躁,蠻橫而不講理。他
幾次都想把那口砌在院子裡正熬著糜子粥的大鍋踩翻了。他一次又一次把跑回院來
的那匹黃貓扔過院牆去。他要聽它尖厲的慘叫和柔軟的身軀砸在隔壁土牆上發出的
那一聲鈍響。
全都躲著他。偷偷地往他粥碗裡擱敗火的銅盤一枝香草。
沒想到,沒有兩天,她又來看他了。沒帶萊諾克轎車,甚至都沒叫那輛包月的
人力車跟著,只說要和他一起上外頭走走。
他什麼話也沒說,趕緊跟上她走了。不想再說什麼,只想見到她。更俗劇場周
圍原先是一片開著不少家車馬店的騾馬市場。有幾十上百棵沙棗旱柳,稀稀落落地
分佈在那片沙質土的空場子裡,被騾馬啃去了樹皮,自然而然成了枯死的拴馬樁。
出了騾馬市場,有一片亂樹崗。更多的白榆挨挨擠擠,常常使陽光也難射透。崗坡
起伏。再往外走,便是一片連接老飛機場的沙棘原。
他希望她什麼也別再說。只求能見到、聞到她身上的氣息。大來娘常常什麼也
不說,只憐愛地把他擁進自己寬大而溫軟的懷裡,讓他完全放鬆下來,閉上眼歇息。
世間只知女人需要依靠一個堅實的肩頭,卻不知男人也常常奢望著一個寬容的胸懷。
他們有時更累。心底裡更懦弱。
她在一個崗包上站住。面前已沒有白榆。腳下只有稠密草叢。不遠處的沙棘原,
在耀眼的陽光下,隔開了機場上那幾架美國援助的寬體運輸機和蚊式戰鬥機。熱風
捲起一個個沙柱,挨著地面,飛快移動。風力強盛時,它們常常被高高地捲到半空,
爾後迅速潰散成一道道扁平的沙幕,褐黃的霧蟑,或霧簾,湧向依然爽朗的邊際,
讓人覺得,在那兒,似乎有一千支馬隊,挺著長矛,將在殺聲中逼近。
她帶著遮陽傘。她示意他一起站到傘下。她說:「明天我帶你去見個人。」
他點點頭。他不想張嘴。
她問:「你聽到了嗎?」
他沒回答,只是用一種使她感到詫異的眼光看著她。
「天放,你應該明白,你跟別人不一樣……」
她又開始了新的一課。
「別跟我說這些!」他不甘心地叫道。
「天放!」她猛地向他轉過身,還想說服他。他不想讓她再說下去。他一把抱
起了她。他想不到她會那麼沉,每挪動一步,都費了牛勁兒。但他還是把她抱到那
一片由幾千棵密集的白榆構成的林子中間。他求她別再說這種話。他不希望聽到再
有人說他跟別人不一樣。他現在只想跟別人一樣,在這個東南西北有著四座分別被
古人稱之為「和陽」「拱定」「靖遠」「鎮朔」的城門,另有甕城、翼城和月城的
省城裡,贏得一個存身之處。他希望她把他樓到懷抱裡去。希望她能給他一段空白,
使他不再去想必須由他承擔和將要由他承擔的種種責任。他把頭和臉整個地埋到她
懷裡,貪婪地呼吸著那阿倫古湖面上的清風。他親吻她。他看到那幾團黑色的雲慢
慢從湖面上升起。四月的大地已被烤灼。牛牛車的本輪在震顫中迸裂。高坡上的黃
太陽和那傾頹的磨坊風車一起燃起了大火。他渴望這一切的灼熱。他繃緊了全身的
力氣。他扯開了她所有的衣扣。他的胃又劇烈地疼痛起來……
第二天,不等天黑,那個年輕的車伕,拉著車又來請他。雖然還想冷淡他,但
這一回,他請他坐上車,直接把他拉到四合院門前。黃楊道上依然空寂無人。
她在她臥室裡等著他。昨天從白榆林裡回來,她一直把手浸泡在玻璃缸裡。她
無法承受他那麼多的灼熱,但她又多麼需要他那樣的灼熱。看到他匆匆推門進屋,
她甚至都不好意思直視他。她怕他再有昨日的粗暴,又怕他再不敢有昨日的率直。
他還是他。孩童般愚直的微笑裡,有許多滿足和歉疚。
關上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阿倫古湖面上的那股清風裡,他能嗅出異樣
的脂粉氣了。
「帶你見個人。」她微微紅著臉,顯得格外清新好看。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套
舊西服,一件白襯衣,叫他換上。
「我穿這玩意兒,好看嗎?」他笑道,隨手撥弄了一下那些衣物,還撥出一條
死蛇般的領帶。他嘲笑自己的五短身材,一個沒法矯揉造作的黑臉包公。
「快換吧,我的傻二哥!」她上前來動手解他衣扣了。
「那是個什麼角兒?那麼難見?」他不太情願地脫下自己的土布褂子。白襯衣
有點小,他的胸脯也太寬厚,繃得太緊。
「不管是什麼角兒,你也不能拿著這一副二尺半的短打架勢往人跟前湊。」
「二尺半又咋的了?我本來就是賣塊兒扛活兒的。你瞧不起?!我還不想往誰
跟前湊咧!」說著他就要扯去那繃得他難受的白襯衣。
她忙抱住他,不讓他扯,委屈地埋怨:「傻二哥,我瞧不起你,昨天……能讓
你那麼折騰?」
他一下洩了勁兒。
是啊,昨日裡,白榆林。
『你能耐。你聽不得別人說一聲不。可你知道這世界到底有多大?除了煤黑磚
塊青,你還知道牡丹也有黑的,龍泉官窯燒的瓷瓶也青得可以哩!虧你還是個大男
人。你說你累人不累人!「說著,她眼圈還真紅了。抹去兩行情不自禁往下流的眼
淚,自己也覺得可笑,趕緊又去逼著他換上西服。只是那領帶,天放實在不願戴,
只好免了。他說,」拴毛驢呢?你跟我玩兒這!「其實他也不是不知道領帶是什麼
東西。早在老滿堡,他就見朱貴鈴戴過多少回了,暗中也羨慕過多少回,但真要自
己戴,又覺得彆扭。邁不開那一步去,從抄手迴廊,進玻璃暖閣前,天放看見,客
廳裡有燈光。本不該有燈光。玉清要他去見的那個人,此刻就在客廳裡等著。
他是城防警備區重炮旅的旅長。這個四合院的主人。玉清的於爹。是他把這個
小院借讓給這個於女兒的。自己並不在這兒住,只是常來走動。
想不到他也是個小矮個兒,而且瘦癟得厲害,純粹是幾根乾柴火棍兒挑著那一
身特小號的將軍服。小皺皮臉上架著副二十八K真金的金絲邊鏡子因如有二十八K
金的話。總有五十好幾。或者六十開外。穿著十分講究。舉止文雅得體。想必一年
四季都要用從巴黎進的男用潔膚潤膚霜養護著的。他當然一眼就看出肖天放身上那
套西服是臨時湊合上去的。但他卻好像沒感覺出來似的,只是寬容地友好地笑了笑,
居然還給肖天放做了個讓座的手勢。
從領花上看,他是個少將。
肖天放本能地打了個立正,爾後才拘謹地坐下。玉清給二位上了茶,便很親熱
地坐到旅長身邊的沙發扶手上,把身子倚靠在小老頭的肩頭上。那小老頭也很隨便
地抄過手去,親呢地圍住了玉清的腰臀,說話時,還常拍打著玉清的腿。
肖天放惱火。他真想把茶几上那一杯剛沏得的惠明雲霧茶潑到眼前這一對恬不
知恥的狗男女臉上去。他覺得他倆在欺負他,沒把他當個正經人看待。但對方是個
少將旅長。軍人的天性約束了他,使他沒敢胡來。但因此,他也沒法正眼去瞅他倆,
只能脹粗了脖子,耷拉下厚重的眼瞼,把腦袋微微垂下,紋絲兒不動地端坐起。兩
只蒲扇般的大手,使足了勁按住自己的大腿。即便是這樣,那一陣難受,那一陣尷
尬和緊張,仍使他腰以下的部位,在不住地合篩顫抖。
他倆都看出了他的不悅,笑著分開了。她笑著過來坐到天放的身邊,把茶遞給
天放,說道:「喂,有那麼瞧著自己的褲襠的嗎?旅長問你話呢。啞巴了?」
天放憋著一肚子氣正沒處撒潑。三姨太這可真是自找沒趣了。天放粗暴地推開
她的手,筆直地跳起來,對那位小老頭嚷道:「長官要沒什麼事叫我做,我得回我
那小趴房去了。對不起,我明天還得起早於活兒。」
茶湯全潑到了旗袍上。
小老頭抬起自己那只瘦小乾癟的手,制止她聲張叫嚷。
「小後生吃醋了……」小老頭坦然地笑道。
「報告長官,我沒資格吃醋。她並不是我的什麼人……」
「不是?」小老頭慢慢站起來,走到天放面前。
「不是!」肖天放賭著氣大聲回答。
「不是?混蛋!」小老頭突然抽了肖天放兩個嘴巴,爾後便喘個不停。一邊掏
出手絹去揉搓打紅摑疼了的手掌心,一邊退回到沙發上,繼續去咳喘。
肖天放和玉清都愣怔住了。肖天放一方面是被打蒙了(雖然並不很疼),一方
面卻深深被這位老軍人的衰弱所震驚。他沒想到這位現任的重炮旅旅長,才到六十
邊上,就跟個燈簍風兒似的,沒一點兒囊勁兒了。
玉清慌著去隔壁小屋裡取出一個常備的小藥箱,用一個小噴霧罐對準小老頭的
鼻孔,連連噴了十幾下。小老頭灰白起臉,閉上眼,死人似的,靠在長沙發上,躺
了下去。「混蛋……你對她都那樣了,她還不能算你的什麼人?混蛋……」似乎這
幾天玉清和天放之間發生的一切事情的細枝末節,他都清楚。每過一小會兒,他總
要大喘一口,爾後咬牙切齒地罵罵咧咧地嘟噥幾句。同時,他那乾巴的小瘦臉上掠
過一陣劇痛般的痙攣。他嘟噥的聲音,嘶啞、低沉,彷彿完全是從一堆濃痰中掙出。
一個多小時後,小老頭得著藥性,才逐漸平復。天放畢端華正地連一口氣都沒
敢好好喘地站了這一個多小時,這時想動彈動彈,活絡一下僵直的筋脈。他剛向門
邊邁了兩步,長沙發上便又嘶啞開了:「坐下。」聲音雖然依然綿軟無力,卻不再
呼哧帶喘。玉清端來一碗參湯。「木乃伊」小小地喝了口,長長地很舒服地打了個
嗝,這才又慢慢重新坐起。
「你這五大三粗的年輕後生,值當跟我這麼一個士埋大半截的老頭吃醋嗎?」
小老頭的目光強睜著很精亮地閃了一下,但這並不能掩飾住他心底的自嘲和灰黯。
有一句話,他沒直說出來:「我連打你嘴巴的力氣都沒有了,還能對她做什麼出格
兒的事?」但天放從他扯動了嘴角的那點自嘲中,把這句沒說出的話看出來了。
肖天放放心了。但大放並不清楚,這位重炮旅旅長又的確是極喜歡疼愛玉清的。
只是的確再也疼愛不動了。他這一生疼愛過許多女人,自認為對每一個都是真心地
疼愛的,但他從沒有遇到過一個像玉清那樣,幾經大起大落,輪番過著天堂、地獄
生活,卻依舊楚楚動人、落落大方的。他自己的一生,就不用說了,自然也在行伍
中幾經大起大落,也是一會兒天堂、一會兒地獄那麼過來的。他一直希望能找到這
樣一個有同樣經歷、人生感受相似的女人。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糟糕成這個樣子,自
己正在自己的墓地上掘最後幾鍬土。他已不能再妨礙別人了。他只希望在這樣一個
女人身邊再得到幾個安安靜靜的夜晚,踏踏實實的夜晚,這裡甚至都不帶有半點要
跟她上床的慾望。如果說,佛陀悉達多太子,渡過民連禪河,在迦耶山附近的菩提
迦耶村的那棵菩提樹下,終於找到了自己完成無上正覺的一塊「淨土」,那麼,他
在玉清身邊所要的,也只是給自己留一塊心靈的「淨土」。但他又不願別人說他在
這兒做著「同病相憐」的遊戲。不。他不是可憐蟲。他經常讓別人清醒地記起,千
萬別忘了,他還是此地各方駐軍的高級軍官中,為數不多的領有少將銜的一位。別
忘了,他手裡還握有這個邊防省所有駐軍中惟一的一個重炮旅。
『你寫幾個字我瞧瞧。「他對肖天放吩咐道。這是他考察下屬的一個常用的方
法。
聰明的天放在玉清遞來的一張毛邊紙上,馬上很用心地寫了這樣一句話:「剛
才的事,請將軍原諒。」
「鬼哦!」小老頭笑了。顯然他對這幾個字和這句話本身都還是滿意的。「上
過學?」他又問。
「可以說沒有。」
「哦……」小老頭稍覺意外。肖天放的這幾個字寫得還算有點功底,並不乏歐
柳的氣韻。居然出自這麼一個沒上過學的年輕行伍之手,不能不刮目相看。
「你想,他那樣的能卜哪兒去上學?還不是自己跟自己學一點,墊個底兒唄。」
玉清在一旁趕緊幫腔。
老頭沒搭理玉清的話茬,一心只在眼前這個長相粗陋。但卻明顯有一種內秀內
熱在襯底的年輕人身上。他太明白了,這樣的人,在軍中的用處。
『你當過聯防軍的支隊長,怎麼又跑這兒來混飯轍?「他追問。
「一時半時,真說不好。」
「當兵的,有啥說啥!」
「用馬太福音裡的話來說,我這些年,可以說……」肖天放剛露了自己那一手
字,得了個好,便想再露露這一向來在青年會禮堂裡的收穫,也好讓王清和這小老
頭以後別太小看了他。沒想卻被小老頭一句話惡狠狠搗穿了老底兒。小老頭說:
「你他媽的懂什麼馬太福音牛太福音,別跟我耍這個!竹筒裡倒豆子,三句話,給
我把事兒兜底兒挑明了!」
「是。三句話,挑明了……」天放一下漲紅了臉。他不免慌亂。但他開始喜歡、
敬重這個苛刻的老軍人了。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真正的軍人。目標明確。手段簡
捷。態度堅決。死活由天。
天放低下頭,稍稍沉吟了一下,便開始說道:「我這人,活到現目今,敬佩過
兩個人:一個是我爹。再一個,是我聯隊的現任指揮長……」他不好意思提大來娘。
「一句了。」玉清在一邊笑道。她覺得有趣。
「但萬萬沒想到,我爹窩囊,指揮長軟球混球,生死關頭又把我給『賣了」』
「第二句。」
「可我掏心窩子說,實實在在不願跟著爹窩囊一輩子,又不甘心隨便讓人『賣
』來『賣』去……」
「……」玉清忘了數數,眼圈一下讓天放說紅了。
「三句都說完了。」小老頭提醒道,「就這些?」
「就這些。將軍要把我當逃兵送城防警備司令部,我也只好認了。」
「你不是逃兵!」小老頭尖刻地反問。
「我是。」肖天放挺直了身子,大聲回答。
「你們這又在幹啥呢?說點人話,好不好?我這兒不是你們的司令部、指揮所!」
玉清見他倆突然又動起真格兒的來了,急忙上前打圓場。
「瞧瞧……」小老頭笑了,「有人專護逃兵哩!」
肖天放沒笑。
他笑不出來。
又過了些日子,依然相安無事,只是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機場由城防警備接
管。大肚子的美援運輸機,一天起落幾十架次,趕著往外運一些鐵皮包角、鉚釘鉚
實的保險箱。槍斃了幾個趁亂用飛機走私金銀的上尉飛行員。重炮旅也奉命調歸城
防警備指揮。旅長兼任了城防副司令。炮車調動頻繁。半夜從街頭馳過,震得蘇俄
領事館洛可可式建築物的石砌立柱,幾度彎曲,又幾度繃直。院子裡所有的老橡樹
都湧到鐵柵欄牆跟前,以樟子松為核心,組成街壘式的陣營。煙囪不肯冒煙。
有一天,小老頭把天放叫到自己住的公館。天放見他穿著猩紅的絲絨睡袍,黑
牛皮面的軟底拖鞋,戴著頂黃色的壓發帽。他的小腦袋上早就沒剩幾根毛,戴壓發
帽,只是一種習慣。他的客廳裡,四面牆上鑲嵌著八塊長條的足有一人多高的玻璃
鏡子。這使天放忽然想起索伯縣。那個窄長的院子。大來娘的單間。不同的是,這
八塊鏡子全鑲嵌在噴塗著金粉的浮雕金屬框架中間。沒有人真心地注視它們。但天
放激動,因為他又一次同時看到,這麼多的自己在看著自己,有這麼多的自己坐在
自己的對面。他想大聲叫他們一聲「肖天放」,問他們一聲:「你們混不混?」
小老頭告訴他,這些天,玉清天天逼著他,讓他想法子給肖天放恢復軍籍,人
到他的炮旅裡,重新在省城的軍界好好再幹一番。
「現在輪到我來吃你這小嘎娃逃兵的醋了!我還沒見玉清這麼為人求過情。你
到底有啥好的?在我旅部能寫你那幾筆毛筆字的傢伙有的是。一捋一大把!你讓她
瞧上了!」老頭戲濾。
「我沒想再穿軍裝。」天放應道。
「行了,別跟我得好又賣乖了!」老頭嘶嘶地喊。這一段時間裡,老頭給他化
了個名,重做一套身份證明,包括一張炮兵官校的肄業證書。
「你先得到炮兵要塞去幹幾天上等兵。摸摸炮,懂一點操炮技術。別在人跟前,
盡說外行話。每週,搭乘要塞的通勤車,上我這兒來兩次,我給你『單練』。給你
上一點炮兵戰術的基本課目,炮兵參謀的基本業務。我已經給要塞司令打了招呼,
他們不會阻攔你,不會查問你。這一段,在炮塞,就老老實實當個上等兵,讓你干
啥你就好好地幹啥。忘了自己過去的身份,別老想著還帶過幾百號人。你們那聯防
軍,算不了個烏玩意兒!把過去的都甩了。別提了!到我這兒,就好好學參謀業務。
少將旅長給你當教官。我可不是跟你鬧著玩咧!」
「以後呢?」
「以後?以後只有天知道。」
「你準備怎麼用我!」天放盯著不放。
「……」老頭顫顫巍巍地端起那杯清茶,起身離座,不想回答天放的追問。走
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挖苦肖天放:「軍人素質中有一條,不該知道的決不問。懂不
懂?你還算個老兵……我早就說過你們聯防總部那些傢伙,根本不懂怎麼帶兵、練
兵。早該解散!你就得在我這兒從上等兵幹起!」
他沒頂嘴。他回到玉清那兒。玉清已經從端實兒巷把他的全部家當搬來了。大
部分扔了,一部分燒了。她怕帶進臭蟲虱子之類的小玩意兒。留下了幾本字帖,兩
支毛筆和一方硯台。留下了一摞他去舊書店淘來的舊書。還留下了兩個鐵疙瘩。這
是天放上列車段大修廠廢料堆裡,特地尋來練自己的臂力的。玉清並不知道它的用
處。只覺得它粗笨得可愛,又見天放在床底下專為它砌了個小磚台,怕它受潮生銹,
料想它準是天放丟不得的用物。所好它藏不進臭蟲跳蚤蟑螂,只是搬它要費一番力
氣。
玉清在整理。他卻一直門坐在院子裡的一個樓花石鼓上。他不在乎從上等兵於
起。他自信,不要用太長的時間,他會讓重炮旅的任何一個人看到,他肖天放絕對
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炮兵指揮人才。他能幹好。能冒尖兒。況且還有玉清,還有她那
個小老頭,城防軍炮兵部隊的最高指揮官。有他的親自提攜,著意的提攜,一切確
實可以用「今非昔比」這四個字來包容。但奇怪的是,他高興不起來,激奮不起來。
完全不像幾年前,接受朱貴鈴的任命,東山復出,當護衛支隊支隊長,有一種如釋
重負、躍躍欲試的快感。更不像那一年,終於當上了新兵營管帶,自己竟激動得關
起門亂砸亂捶了一通。胳膊肘都搶腫了,用繃帶吊起,掛在脖子上好幾個星期。
離開端實兒巷,離開那些一無所有。還賴了巴卿的「兵哥兒們」,他突然覺得
失落。他突然懷念那青年會禮堂。那一對清高的母女。巷子裡大清早賣老豆腐的吆
喝。懷念每天幾十趟帶來遠方塵土的重載列車。勞累和臭汗中,有一種天上地下老
子就是我自己的寬慰。不依賴任何人。愛哭愛笑愛踢愛端,我自己瘋狂。我賣我自
己的血汗蠻力。熬得住餓,我就多躺一會兒,誰還能把我的鳥咬了去?噴!!窮的
不止我一個哩!!!天下恁大。
他似乎已經厭倦了約束。
何況又是上等兵。
再從第一步走起。
狗娘養的!
那晚上,玉清知道他在生悶氣,憋臊氣,不敢招惹他。他卻希望她跟他吵架。
他想嚷一嚷。晚飯端上桌,都涼透了,他也不進屋。她只管在一邊廂房裡洗涮。潑
出很濃的香胰子水。濕的長頭髮上膩膩地發出刨花水的氣味。後來,她索性躲到南
耳房裡待著去了。打開收音機,很輕很輕地聽著白玉霜的落子腔。後來,她突然關
掉了收音機。她聽見他拿一塊包袱布,裹起那一些字帖。毛筆、硯台和鐵疙瘩,要
走。已經走出垂花門了。她拚命地叫了一聲,追了上去。「傻二哥,餓著肚子咧,
你上哪去憋臊氣。我躲在一半拉,空給你恁大個院子,還不夠你鬧騰的?你還要上
哪去?我怎麼對不住你了?旅長怎麼坑了你了?你幹嗎要這樣氣我傷我的心?」她
哆哆嗦嗦地抱住他。這時他光著膀子,只穿了件竹布單坎肩兒。他覺得她火燙火燙
地緊貼住他,使勁地吮吸著從他身上發出的汗氣。
「還要我怎麼跟你說,你才能明白?你於嗎非得要混在那些下三濫的人中間?
你跟他們不一樣。你跟我們也不一樣……」
「我不愛聽這個!」他吼起來。
『你能聽到那種你心裡的聲音,我們聽不到……「
「我不想聽!」
她的臉色一下蒼白起來,電擊似的,鬆開了他。倒退了好幾步,無奈地,哆嗦
著說道:「好吧,那就讓你看看……看看……」她突然轉過身跑回客廳,跑到玻璃
缸邊上,拿起一把用紅絲線纏著刀柄的剪刀,沒等大放來得及去奪搶,卡嚓一聲,
剪開了自己的小臂。天放看見了她的血,開始流出一點還能算是紅顏色,接著往外
流的便已是粉色的了,最後便只流那種黃不黃、白不白的汁兒。而且也越來越稠黏,
像熬過了火的糖稀。她還用手指撩起一點那汁兒,向他叫喊:「看到了嗎?再看看
你的……」
天放不明白她這是想幹啥,撒腿撲過去,摀住她傷口,哈腰攬住她腿彎,抱起
了哆嗦得已經快站不住了的她。
把她放到床上,她還掙扎著不讓他包紮傷口。還努著勁兒,也要剪開他的小臂,
讓他跟她比較比較血的不同。他覺得她瘋了。使出吃奶的勁兒,才在床上摁住了她,
一直到她累得連哼哼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在床裡頭側起身子,背對著同樣累劈了的
天放,默默地嗚咽,他才放開了她。他去客廳拿繃帶,順便想收拾地上的血跡,他
看到,不知什麼時候,那些水蛙已經從玻璃缸裡爬了出來,在地板上蠕動著,興奮
地爭搶著,吸食那些黏稠的或不太黏稠的白血。
他不敢往前走。他怕這些沒頭沒尾沒手沒腿,沒有自己的一切,只靠玉清的血
活著的傢伙。他甚至恨它們。他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胳膊,覺得它們也爬到了自己的
身上,在往血管裡鑽。他渾身的毛髮根根立了起來。他止不住地對它們大叫:「滾
——滾——」
它們好像聽到了,緩慢地豎起上身,晃動著朝天放盯視了好大一會兒,才又都
慢慢爬回到玻璃缸裡去。
地板上的血不見了。一點都沒有了。
炮兵要塞全用大塊的城牆磚包砌。據考,乾隆壬午年間在此建堡,周圍兩里,
高三丈五尺。設都統、副都統、提督各一人;封騎都尉,正四品,祿米六百四十石
五斗,掌漠南軍務:服四開衩袍,束黃色腰帶,俗稱黃帶子。第二年給城牆包磚,
建墩台。雖然自康熙時起已有漢人任副都統的先例,但此間的幾位「軍政首長」用
的仍是旗人。早已改作要塞司令部機要處的都統府大堂,青黃琉璃,脊獸高踞,至
今仍然是要塞內最令人矚目的建築物之一。司令夫人小姐貴婿每次來要塞,都要在
大堂前那棵足有數圍之粗的古樹前拍幾張閤家福,寄給正在加利福尼亞留學的二公
子。
要塞裡的人都學出這個矮挫個兒的上等兵有來頭,絕不是等閒之輩,都對他挺
客氣。要塞司令請他吃過兩次飯。榴彈炮營營長托他辦過兩回事。副參謀長托他給
將軍上過一個折子。通勤車一到,進城度假的軍官士兵蜂擁而上搶佔座位,卻惟獨
不去占駕駛座邊上那個空位。那位置上早有負責這趟通勤車的一位上土把著。它是
專門留給那個「上等兵」的。大家都對他敬而遠之。他勤謹、寡言,做完上等兵該
幹的事後,絕不過問別的任何一件事。
到這一年的秋天,小老頭忽然無心再給他上課了。甚至連著幾周,都通知他不
要進城,不要離開要塞。要塞裡也在傳說,解放軍已經佔了蘭州,正坐著飛機和卡
車,日夜兼程,向這邊逼近。要塞司令每天都往城裡跑。司務長們便每天都蒸出許
多屜饅頭,切成片,曬成干,又把全要塞的柴油桶搜集起來,拿鹼水煮過,刷洗干
淨,灌滿清水,滾到巨大的地下防空洞裡碼放貯存。做出一罐罐的油潑辣子,分到
各炮班。並把庫存的蒜頭,也全都分到個人手裡。好像已經接到的作戰命令是,必
須使用蒜頭來加藥增強炮彈的穿甲能力。於是在那一段比夏天還要悶熱的秋槓頭上,
全要塞都瀰散著極其濃烈的蒜臭。連肖天放那樣從小就吃生蒜長大的傢伙,也幾乎
要被熏暈了過去。
快到月底,大肚子運輸機不斷從頭頂上飛過,降落城外機場。在炮台上仰著脖
子數飛機的值星官,有一天把脖子都擰了筋,也沒數清楚到底有多少架在天上。太
多。但城裡卻又沒傳出激戰的聲音。也不知道為什麼始終沒下令讓要塞開炮。有時
零零星星地聽到幾下槍聲,也滿不像是真拉開了陣勢在跟攻城的解放軍干。
又過了幾天,聽說,城防軍司令部已經倒戈起義。但要塞這邊卻遲遲沒接到倒
戈令。幾位副司令和幾位參謀長、副參謀長、後勤部長、後勤部副部長,在司令部
關起門憋了一整天,等司令的電話。到最後也沒等到,才發現,從要塞通往城裡的
電話線,早讓沿途放羊的傢伙割去了。這時,十二位副司令參謀長副參謀長聯名簽
發了一道命令,讓運輸團發動所有還能發動的卡車,拉起大炮,往山裡開。願意一
起去山裡的,上車。不願去的,隨你待在屋裡等城防司令部派人來收編,他們也不
勉強。但也不說到底接到城防軍司令部的倒戈令沒有,只是把所有的饅頭於、清水
桶和油潑辣子全帶上了車。
肖天放沒走。也沒人顧及他。他說動了修械所的幾個弟兄,鼓搗著了一輛被運
輸團撇下的老爺車,咕咕通通,一路放著「炮」,往城裡開去。出要塞時,一大批
等著收編的弟兄都往車廂裡爬。到城邊上時,剛過黑山口,車廂裡沒剩幾個了。絕
大多數在半路上跳車跑了,去找這些年在要塞外頭認的老鄉去了。
玉清住的那個四合院,門大開。北房客廳那八扇格子門也大開。開放磨過身來
看,她臥室的門也開著。院子裡那棵最高的海棠樹,早已掛滿了果。天放最後一次
見到它們時,還綠著的果子,這會兒紅了。那時紅的,這會兒紫了。那會兒紫的,
現在全跟淤結的牛血一樣,黑得叫人心尖發緊。只是靜悄悄一個也沒少地在枝頭k
墜著。
屋裡沒人。肖天放滿世界喊,回答他的也只有在院牆外那一圈白楊樹上的黑老
鴿。屋裡一點不亂。衣櫃裡,她那些絲的呢的麻的府綢的香煙紗的織錦緞的海虎絨
的、三十六支七十二支一百零九支的、長的短的開襟的套頭的連衣連褲的不連衣不
連褲的……統統都在,一件不少。她四十八雙尖頭平跟黑漆皮紅漆皮白漆皮綴金扣
兒染色羊皮兒嵌銀絲高跟不高跟的皮鞋,整整齊齊一長溜擺放在大床前的踏腳板上,
一雙沒少。大床上,枕頭、被臥、床單一絲不亂,屋裡依然淡淡地彌留著她身上所
特有的一股清香。只是不見了她的一雙黑布鞋。帶走了她讓他寫給她的一幅中堂。
他說他的字還沒練到能替人寫中堂條幅的地步,掛起來看,他的字就不像個字了。
她說,就這樣,別再等了,你快寫吧。他問,寫什麼。她說,我這一向想著學畫幾
筆沒骨花鳥,你就寫幾句石濤的話給我。他說,石濤是誰?他說什麼來著?她拿出
一張早抄齊了的小紙條,交給天放。小紙條上便是她要天放寫的那段石濤語錄:
「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裡放出光陰。縱使
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寫到「自有我在」這一句時,天放忽然很
難過。剛搬到這四合院來住時,玉清整理他的東西,翻來覆去地梳理,也沒找見一
件大來娘留給他的東西。她覺得很奇怪,還追問過天放。大放也不知說什麼好。
「你留點什麼給我?」他停下手中的筆,怔怔地間玉清。他想這一回不能糊塗
了。
玉清勉強地笑笑說:「大來玉娟的親娘都沒能留成,我又算個啥呢?」
天放便留下「我」字的半邊和「在」字的下半截沒寫,對玉清說:「你要什麼
也不給我留一點,這『我』就只剩半個,『在』也就在不成了。什麼時候你能給我
一點什麼,我再把這兩個字添全。你還不能跟大來娘比。不管怎麼樣,她總留下一
對親骨肉給我。你也替我生個兒子吧……」
大概是這最後一句話刺疼了玉清,她連剛寫得的這幅中堂都沒拿,便跑進了自
己的房間,一晚上都沒給他開門。他在廂房的木搖椅上和衣將就了一夜,大不亮趕
回要塞去銷假。這是他跟她相處的最後一夜。
現在她就帶著這半個「我」和在不成的「在」,走了……
城裡四處戒嚴。他到一個熟識的阿匐家,換了一套老百姓服裝,進城找那位重
炮旅旅長。玉清曾對他說過:「假如再有什麼大的變動,我一定再經受不起了。你
們就把我忘了。」
「有我,還有你那位乾爹,你發什麼愁!」他托住她尖尖的下巴,抬起她滿是
淚水的臉,笑著逗她。那時他倆正躺在床上。
她不回答,不解釋,只是把臉和整個身子蟋縮成一個蝦球似的偎進他的懷裡。
即便在懊熱的八月,她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涼。只有偎在他懷裡,手腳才慢慢能悟
出一點暖意。
現在她真的走了。假如說,大來娘的失蹤,人們還知道她最後撲向了阿倫古湖
那終年不安的大葦蕩。那麼,玉清最後的去向,始終無人知曉。她一直顯得那麼能
說會道,那麼自有主張,那麼饒有興趣地做著明天後天該做的事,卻誰都不知她心
底的日漸的虧蝕和虛空……
那天,天放也沒找見那位旅長。解放軍把大阿匐住的院落保護了起來,在附近
的街口都嚴密佈上了崗哨。他只有很小心,才能接近那位旅長原先居住的地段。他
看到小老頭的住宅門前停著好幾輛裝甲車,進進出出的解放軍正忙著往樓里拉新的
電話線。他看見通訊連的戰士在樓頂上安裝天線,看見每一個窗戶裡都有年輕的打
著綁腿的軍人在往外打電話。巡邏隊搜索附近的林帶和綠籬的暗處,他覺得再往前
走已沒有任何意義了,便悄悄退了回來。
又過了很多年,天放已經回到阿達克庫都克,他已成了名副其實的中年人。他
在失去一條腿以後,自己動手,安上了一根奇特的木腿。他又再度成為哈捷拉吉裡
所在的阿倫古公社響噹噹的大人物(他不是公社社長,也不是黨委書記。他甚至連
黨都沒人上。但他還是成了阿倫古湖畔響噹噹的大人物)。有一次他去木西溝農場
管理處開會。那邊的人向他請教一個有關引阿倫古湖水灌溉農田的大問題。在木西
溝那一片古木參天、濃蔭蔽地的招待所裡,他忽然看到了這位重炮旅旅長。他已很
老了,耳朵很聾,腿腳很不便利,只是腰脊卻還沒有狗倭。他和一大批起義的軍官
一起,在被收編後,便被派到木西溝辦農場。同來的還有一大批解放軍自己的官兵。
都在同一道命令下,脫去軍裝,在同一面旗幟下,屯墾戍邊。按起義的政策條例,
他們按國家幹部分配工作。他在木西溝農場管理處做著一名副處長。他和處長兼政
委、山東子弟兵出身的迺發五一道來看望肖天放。肖天放一眼就認出了他J老頭卻
裝作不認識肖天放。那淺灰的眼眸裡十分緊張地閃動一種意圖,暗示肖天放,千萬
別聲張。吃過晚飯。天還不黑。木西溝裡高聳的百年老楊樹一棵比一棵粗壯。肖天
放坐立不安,總覺得小老頭這時在什麼地方等著他。他找了借口,擺脫了管理處機
關派來專門陪同他的一個年輕人,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由著心裡那聲音微細的導引,
果然在馬場後邊那片開闊地的林帶邊上,找到了這位「少將旅長」。他依然獨身,
管理處為他單建了一個小院,離馬場不遠。
天放急著問他玉清的下落。他吃了一驚,反問天放:「她沒去找你?」他愣怔
地呆站了好大一會兒,吞吞吐吐地說:「那才怪了……那天,我派馬弁去接她。她
說她要收拾一下屋子才能走,她讓馬弁在門房裡等著她。收拾好了屋子,她會來叫
他的。她一直也沒去叫那個馬並。我總以為,她是去找你了。她跟我說過多少次,
她只有在你身邊,心裡才覺得踏實。那天,你怎麼也沒來找我……我讓人通知你趕
快進城跟我見面,可他們說,電話線割斷了。」
「的確是割斷了……」
『看樣子,這些年你過得不錯……「
「都一樣……就是丟了一條腿。」他笑笑。
「從那以後,再沒當過兵了?」旅長又問。
「這說來,話就長了……」
「可惜了玉清……」旅長輕輕歎惜。看來他的耳朵並不像在別人面前聾的那麼
厲害。
天放苦笑笑,也歎道:「她還帶走了半個『我』……」
重炮旅旅長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再要問時,一隊騎著自行車,從馬場幾個生產
隊趕到管理處處部看露天電影的年輕男女,嘻嘻哈哈地追打著、鬧騰著,把自行車
騎得一歪一扭地向他們擁來。他倆趕緊分開。最後互相又看了一眼,一個裝作繼續
散步的樣子,邁動僵直碎細的步子,顯得格外老態龍鍾;一個則趕緊拐進黝黑的林
帶,仍不無傷感地回想剛才重炮旅旅長的那句話:「我以為她去找你了……」
不大一會兒工夫,最後一片寬闊的火燒雲已經被黑狼群般的暮色吞噬淨盡。迅
速灰黯下來的天空,低低地沉落到一望無邊的原野上。剛逝去的冬末和正在到來的
初春,一起在滋潤膨脹發育這塊酥松濕潤的土地,讓它等待那些祖祖輩輩都不知什
麼叫辛勞的人,再一次把馬拉播種機的輸種軟管,深深插進它寬厚仁慈的胸膛裡去
……
肖天放艱難地移動著那條木頭做的假腿,走出黑楊林帶。他忽然想起,這位炮
旅旅長,姓那,好像還是個正宗鑲黃旗的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