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政委

    木西溝,幾千幾萬年。彎彎曲曲幾十上百公里。不算長,也不算短。最寬的一
    處,有近千米。還有很窄的,也有很淺的,幾乎跟地面取平,只留幾道樹權狀的裂
    縫。溝兩邊,是一色乾旱,一色灰黃,一色地泛鹼或不泛鹼長草或不長草,但肯定
    都統統長著一種叫琵琶柴的矮趴趴的東西,或者長著墩棵兒細柔的紅柳絲。惟有最
    寬最深的這一段,卻自古以來就長滿了這種怎麼看都叫人心裡愛得發緊的黑楊樹。
    它們疏密有致。葉大桿兒粗。每一棵幾乎都有幾十米高。它們長上緩坡,在那兒遠
    望汪得J〔大山的雪峰和紅石口那座規模巨大但又設備簡陋粗糙的精神病院。遠望
    太陽。有時它們乾脆長到陡立的溝壁上。用自己粗壯的奇崛的佈滿傷痕的根條扒住
    溝壁,再把樹幹筆直地送往藍天。
    也只有這幾公里長的地段裡有水。四股泉水匯成一股常流水。出了這一段,它
    們突然消失。它們流到哪裡,樹就長到哪裡。它們在哪裡消失,樹也決不肯再往前
    多走一步。沒有過渡。沒有草地。最後幾棵錯落不齊歪歪斜斜地長著的黑楊樹,面
    臨的便是灼熱的黃沙,便是枯死的老桿兒和倒斃的白骨。碎毛皮屑。
    人們習慣只把這幾公里有水有樹的地段認作是「木西溝」。另外那七溝八岔的
    幾十公里,人們便只叫它們「干溝」或「黃溝」。
    那年,迺發五在墾區總部的司令部當副參謀長。他一再地主張在這一帶建農場。
    他幾次帶人來勘察。畫出許多張圖。提出一個又一個可行性的例證。最後黨委正式
    討論這件事,大聲問,誰能夠誰又願意到那片荒原上去負責籌建這十六個農場。他
    說,我。
    這片荒原,是墾區內最後一片荒原。
    五位司令和副司令員同時問他,你準備把管理處處部放在哪裡?他說,木西溝。
    木西溝?五位司令員和副司令員幾乎同時驚叫,雖然沒叫出聲,但仍面面相覷。
    他們原準備在索伯縣縣城裡給他找一塊地皮。蓋幾幢小樓。在新樓蓋起來前,他們
    跟縣委商量好了,先借用縣總工會那幢舊樓,每年只要付十六萬元租金,便可一直
    使用下去。他說,你們把這十六萬元給我,讓我自主。他們問他還有什麼要求。他
    說,沒啥大要求,第一,別兔去我這副參謀長的職;二,木西溝農場管理處處長和
    政委兩職由我一個人兼。他們又問,這麼短的時間,你能找到這樣一批幹部跟你去
    木西溝那麼一個地方?他默默一笑,答道,人員嘛,我已經準備了好幾年了。不動
    你們身邊的人。不要你們用熟了的人。請你們按這份名單,下任免令。他胸有成竹
    地掏出兩張紙,放在總部首長面前。上面開列著木西溝管理處十六個農場場長政委
    和管理處機關全體科以上幹部的名單。
    總部幹部部長笑道,真該撤我職了。
    迺發五笑道,那就上我機關食堂來當炊事班長吧。
    這份名單中,一半左右的人,都是朱貴鈴所在的那個「特勤分隊」裡的。
    朱貴鈴也在這份名單中。
    到這時,大伙才明白迺發五當年『扣住「這批人的用意。他早把眼睛盯住了木
    西溝這一片荒原。一個想像中的無比大的」莊園「。還有做種種試驗的想法。不只
    是小麥或玉米,而是一種社區。獨立的諧和的社區。在自己的地平線上,炊煙清淡。
    馬匹成群。交通車往來。親切恭敬的問候。瞭如指掌。
    迺發五喜歡用這批人。他們的確有技術,有學問。況且,他們頭上有「辮子」,
    抓捏得住。他們比任何人都聽話。事實證明,話說得最少,活兒於得最多,最不敢
    也最不會給他迺發五捅婁子的人,往往都是那年他搜集到「特勤分隊」裡去的那一
    幫子人。由於處境的變化,他們中間即便在過去不算能幹,或根本就不能於的,也
    學得能幹起來。過去很愛嘀咕的,也學得不再嘀咕。比較難弄的,反倒是那些剛從
    學校畢業分配和剛從部隊轉業來的兩種人。
    車早已備妥。司機老周極耐心,在駕駛座上等待。不開收音機。不看雜誌。假
    如在雨中,他就只注視著前窗上做勻速擺動的雨刷和被雨朦朧去的林帶屋頂、草垛。
    這會兒沒雨。迺政委家門前屋後那幾十棵高大的黑楊樹形成的「靜流」——由樹葉
    的翻動、摩擦、喧嘩所構成的靜的流動和光影的閃爍,同樣籠罩著這輛蘇式「嘎斯
    六九」五座車。老周可以一動不動地這樣等十二小時,十八小時。絕不離開一步。
    絕不喝一口水。只等迺政委說聲走,車即刻就能發動。迺發五從來沒誇過他一句。
    瞭解迺發五的人都清楚,有兩種人他不誇,一是根本不值得誇的;另一種就是像老
    周那樣,跟隨他多少年,被他完全信用、視同手足的人。他認為用不到誇。迺發五
    每月的工資都由老周去領。交一部分家用,余剩的就由老周保管。下農場檢查工作,
    交飯錢;去墾區總部開會,買特供煙;交互助會會費;機關裡哪個小伙子、丫頭辦
    喜事得隨個份子湊個熱鬧表個心意……一應經濟上雜七雜八的開支,都由老周代辦。
    迺發五從來不查他的賬。用不著。老周也是那年起義的老兵。但他不是老滿堡聯隊
    的。也不是灰林堡的。沒人去打聽他到底在哪兒當的偽軍。他自己也不說。
    朱貴鈴這會兒也在車旁耐心地等待著。
    午睡起來,迺政委喜歡坐在他那寬大得簡直像個陳列室的起居室裡,慢慢地喝
    一碗雞蛋羹。他煙抽得很少,基本不喝酒:也不相信任何補藥。一天就這麼一點享
    受。補償。在他黑而寬大的臉盤子上,長著兩片罕見的厚嘴唇。
    好幾張老式的桌子都靠牆放著。桌上堆滿了他需要的書、文件。材料、拖拉機
    零配件或農作物實驗品種的標本。一些圖表就在地板上攤開。寬大的窗戶之間,掛
    著各式各樣的獵槍。從最原始的土造的到國內所能找到的最新式的帶望遠瞄準鏡筒
    的舶來品。掛得並不整齊,有些甚至乾脆就在牆根前靠著歪著。槍筒上落滿塵土。
    窗簾也在褪色。他不讓家裡人去碰它們。他只要自己看著舒服就行。想要的東西,
    他都把它們放手頭,一伸手,便得,他喜歡這樣。
    今天政委去靶場。往日不大願意分身出來去跟總部那些傢伙來往的他,今天卻
    興致勃勃地要在靶場親自接待一批總部來的客人。他發現朱貴鈴有些神不守舍。或
    者說非常地神不守舍。昨天,從遙遠的阿茲拉山口邊防哨所趕來的兩名戰士,找到
    朱貴鈴,告訴他,他大兒子病了,他大兒子身邊的那個女人死了。讓他去看看他們。
    他只說了聲「知道了」,連謝都沒謝人家一聲。
    他不想見大兒子。也不想見小兒子。朱貴針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他倆了。
    他倆之間也離得很遠。
    那年肅反補課。他已經離開了「特勤分隊」那個僻靜的小天地,被迺發五保送
    到墾區農學院場長副場長進修班深造。班上,別人全都是從場長副場長現職崗位上
    抽調來進修的,只有他不是。也數他年齡最大。他非常不喜歡農業。但他已經看出
    迺發五想使用他。他知道,這可能是自己最好的前途。班上,也有起義過來的人。
    但像他這樣,在那邊曾被授過上校軍銜的,真正絕無僅有。他學得很勤奮。對哪一
    門最不感興趣,就偏偏對它最用功。逼自己。他知道非這樣不可。絕不能讓迺發五
    對自己失望。他並不認為迺發五真會讓他主持一個農場。但心裡總有這點希望在躍
    動。有一天聽大課,指導員突然通知他不要去聽課了。他心裡一緊。這一段肅反補
    課正緊。常有突然被通知別去聽課而再沒回班上來的事。他在宿舍裡呆坐起。幾分
    鍾後被人叫到校本部。有不認識的幾位,很嚴肅地坐在一排辦公桌的後頭。驗明他
    身份,便直截了當地追問「木讀鎮血案」。他反覆申明,開槍令是那個偽省總部下
    的。他反對這麼幹。偽省總部派來侍衛隊,監督執行。他軍職在身,無法違抗。事
    實真相就是如此。他臉色蒼白。結結巴巴。乾嚥唾沫。總以為當年交給肖天放保管
    的那一紙開槍令,早已不復存在。因為最可怕的是自己為了解脫肖天放,在這張紙
    的背後,注上了一筆,肖天放讓護衛支隊開槍,是執行了朱貴鈴的命令。坐在桌子
    後頭的那幾位,臉色越來越難看,先扔出了他們去哈捷拉吉裡村找肖天放拿回來的
    一張紙條。肖天放在紙條上寫著:「朱貴鈴,向人民認罪吧。我們都不要一錯再錯
    下去了。」接著又向他亮出了當年的那紙開槍令。翻過來,他給肖天放的那道「手
    諭」,依然清晰可辨,幾乎還跟當年寫下時一樣完整。朱貴鈴幾乎要癱倒。他在心
    裡連連叫道:「肖天放啊肖天放,你真坑苦了我……」最後驗證開槍令確係發自上
    頭,他只負執行的責任,只被判了兩年徒刑。被送到阿倫古湖的那邊,一個專為犯
    事的起義高級軍官服刑而設置的營地。營地太大,四周無法砌高牆。外沿有一道寬
    五十米的鬆軟隔離帶,是用拖拉機犁出來的黃土帶。這條鬆軟地帶上能留下任何一
    個越獄者的腳印。以後的事情,便可由警犬幫著完成。黃土帶前每隔百十米,便栽
    著一塊醒目的木牌。木牌上寫著醒目的「禁區」二字。根據營規,越過木牌一步,
    無論是流動的還是固定的步哨或騎哨,便可以開槍。他常常站在黃土帶的邊起,眺
    望老滿堡的城牆。他後悔當年聽從了祖父,去印度,上軍校。或者索性固執己見,
    再不離開印度,事情也會是另一種模樣。他曾經想不顧一切沖一衝那由黃土帶組成
    的警戒線,引得警衛一起向他開槍。換上黑囚服,跟幾百名服刑者一起,分乘十幾
    輛加長的四輪槽子車,重返阿倫古湖時,他的確想還是死了好。姐姐專程來送行。
    姐姐雖然沒帶雙胞胎來。她不想讓孩子們看到這個場面,留下這種記憶。但姐姐還
    是使他想起了自己還是個「父親」。他不能把有待養活的兩個孩子都扔給既黑又瘦
    的姐姐。他能熬過、也應熬過這有形的兩年。雖然無形的「黑棉襖」可能要他馱一
    輩子,但他總還能掙一份並不髒的工資,養活理該由他養活的骨肉。這點義務,他
    不能不盡。管教人員發給他們路上使用的乾糧袋。他去接乾糧袋時,勉強地向姐姐
    笑了笑。姐姐後來說,她一輩子忘不了他的這一下笑。她即便死,也合得上眼了。
    在說過這話的三個星期後,她病死在老家縣醫院急診室門外的走廊裡。那天在走廊
    裡躺著的還有十八個炸鐵礦石而斷了腿的民工,十二個吃錯了麻殼筍而食物中毒的
    學生,三個把酒精當酒偷來喝而昏迷不醒喘息不止的老頭,一個被決意懺悔改過的
    姘頭咬掉半個舌頭的渾球,在接受觀察、等待空床位。
    但使他驚奇的是,他在那營地裡只待了半年,就被迺發五接出去「監外執行」
    了。迺發五依然還把他放在「特勤分隊」的小天地裡。讓他經常翻譯一點英文的農
    業資料。這些資料都由一個秘書直接送到朱貴鈴手裡,翻譯好了,再由這位秘書直
    接取走。孩子們由老家的一個親戚撫養。後來他得知,在這沒有薪水的兩年裡,是
    迺發五派人給這兩個孩子寄生活費。後來又把他倆接到木西溝來,放在他身邊。迺
    發五擔心老家的地方政府會因為朱貴鈴的事,歧視這兩個孩子。在木西溝,一切由
    他說了算,總要好辦得多。朱貴鈴曾經寫過八封信去感謝迺發五,這些信原封不動
    地都給退了回來。迺發五幾次來「特勤分隊」檢查新品種長絨棉試種情況,他都想
    上前跟他說幾句好話,迺發五卻都像不認識他似的,不加理會。一直到刑滿那天,
    他突然接到迺發五親自打來的一個電話。電話裡,迺發五隻跟他說了兩句話,一。
    從今往後,好好於;二、該去看看那兩個孩子了。朱貴鈴哭了。抓住電話,哽咽不
    止。
    孩子接來後,朱貴鈴卻一定要他倆跟他劃清界限。孩子們哭著喊:「爸,你不
    要我們了?」朱貴鈴說:「我負責撫養你們。但我們沒有父子關係。我不配做你們
    的爸爸。」後來,迺發五就把朱貴鈴調到木西溝農場管理處機關,在基建科過渡了
    一下,調人最重要的生產科任科長,協助迺發五管理十六個農場的農業生產這一項
    目。
    朱貴鈴又可以有自己獨門獨戶的小院了。但他沒要。他仍然住辦公室。也一直
    沒再娶妻。他完全變了個人。他甚至不想讓兩個兒子讀完中學,就要他倆去於活兒。
    孩子們沒聽他的。後來,他又限定他倆在三十歲前絕不許接近女人。他倆又沒聽他
    的。第一次違父命,有迺發五在暗中襄助。兩個兒子不僅讀完了中學,還考上了農
    學院的大專班。第二次違命,沒有迺發五的插手,應該說還是朱貴鈴自己造成的。
    正常恢復工作後,朱貴鈴恢復了與兒子的來往。但他決不讓這來往影響到他工作。
    他知道自己在生產科的這個位置來之極為不易。他生怕別人使壞,撬開了他。他像
    一隻抱窩的母雞看守自己屁股底下那窩雞子一樣,警守著自己這個位置。他不讓任
    何人經手生產科的業務。但凡生產上有需要找迺發五匯報請示,他一定親自去辦。
    有一回糖尿病急性發作,血糖三個加,又並發肺炎、小腿潰瘍、大便帶血。頸椎扭
    傷、坐骨神經疼痛……他去管理處醫院門診,大夫要給他作緊急治療。那天墾區總
    部剛巧有一個關於三秋戰役的緊急通知,下達到迺發五那兒。迺發五便要生產科組
    織實施。電話打到生產科,在電話機旁值班的是個新分來不久的大學生。他覺得科
    長生病,這件事又火燒眉毛,就去了政委辦公室,領受任務。他剛走,科裡就有稍
    年長一些、曾在這方面有過教訓的同志,馬上往醫院門診打電話。朱貴鈴得訊,一
    定要讓大夫拔去正在輸液的針頭。愣是讓人攙扶著趕到迺發五辦公室,先檢查自己
    失職,接著支開那小年輕,掏出筆記本來記迺發五的指示精神。他決不能讓迺發五
    產生一絲一毫這樣的想法:在木西溝,沒有朱貴鈴,生產科的工作也照常在運轉。
    他要讓迺發五清楚地感覺到,他朱貴鈴沒二價地在傾全力為他工作。在木西溝的生
    產科,沒有另外一個什麼人,能替代得了他朱貴鈴。他幾乎把兩個兒子完全都忘在
    了腦後。兒子來看他,他也只是匆匆忙忙在辦公室的一個小煤油爐上給他們下一點
    掛面。三個人擠在那一張辦公桌前,稀里嘩啦地喝。這時,大兒子準備考研究生。
    小兒子在木西溝獸醫站當醫助。爺仁相對無言。或者問一聲:「還好著吧!」就再
    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忙著去整理當天的生產戰報——各種田間作業的進展情況統計
    一覽表。每天就寢前都得準時送到迺發五家。這個差使可以交給一個專職的統計員
    去做。但朱貴鈴不放心。他不能讓別人來做這件事。他知道迺發五非常重視這每日
    一報。看不到當日戰報,他睡不著。有幾回暴雨,山洪衝斷了好幾個農場通往管理
    處的電話線路,當日作業情況報不過來。迺發五讓宋振和親自帶獨立團通訊連的人
    去搶修線路,他自己守在管理處電話總機房等消息。朱貴鈴非常願意看到迺發五拿
    到『當日戰報「時那種迫不及待、甚至都有些手忙腳亂的神態。這時走出酒家的門,
    他能得到一種特殊的滿足和自慰。他覺得自己只有保住生產科的位置,才是對兒子
    們的最大的負責。他忘記了,失去父愛的兒子,常常是畸形的。老二很快娶了獸醫
    站的一個女同事。他這樣做,似乎故意要和冷落了他倆的父親對抗。老大沒想成家。
    他一直在反覆修改自己一篇論文。他在所有將要倒坍的馬號裡尋找。計算所有正在
    淤塞的涵洞。從將要腐爛的橋樁上取樣。核查林場頭一天砍剩的樹墩。誰也弄不清,
    他到底要從那些在別人看來絕對是千篇一律的樹的年輪裡尋找什麼。有時,一連半
    個月,呆呆地琢磨一個樹墩。一天只肯吃一頓飯。這一頓,他也只許自己吃一點鹽
    水煮的蠶豆和黏稠的苞谷糊糊。於是他病了。他幾乎是盼著自己病倒。他覺得應該
    有這麼一個環節。在極度的虛弱裡去體會什麼。但他沒想到自己竟虛弱到這般程度,
    連續的高燒,使他連續昏迷了半年。朱貴鈴只到醫院去看過兩次。老二去把老大接
    到自己家,騰出堆柴草的那間小屋。老二只得找父親。朱貴鈴說,你現在有個家,
    還是你照顧他吧。他給了老二一筆錢。老二只得托自己孀居多年的岳母照顧哥哥。
    後來,老大竟就這樣娶了自己弟弟的這位岳母。他不明白別人為什麼要憤慨,要震
    驚,要恥笑。他搬來所有成文的法律條例,準備和他們辯論,向他們解釋。他們只
    是覺得可笑。但老大還是躲在那間柴草屋裡改完了自己的那篇足有一千頁之多的論
    文。雖然沒有人願意承認它,更沒人願意發表它,他還是用一個小箱子把它們保存
    了起來。弟弟的岳母精心地把它們分成摞兒,一本一本地裝訂好,裝上布的封套,
    滿滿裝了一小箱。後來老大便帶著他弟弟的岳母——這時岳母已懷孕——趕一輛帶
    篷的牛牛車,到幾乎是沒人去的阿茲拉山口,在邊防哨所附近的一塊高地上,自己
    動手蓋兩間小泥屋,用刺兒柴夾了個籬笆牆。哨所裡一共只有兩個隨軍家屬。有五
    個大小不等的孩子。從一歲半到十五歲半。他倆便在那兒受哨所的委託,辦了個全
    日制」一條龍「學校。從托兒所到中學,全管。哨所給蓋教室。撥給他們口糧和烤
    火煤。老大繼續修改他那部手稿。每一頁手稿的空白處都密密麻麻地勾勾畫畫。離
    開木西溝前,老大曾去向父親告別。朱貴針不見他。他氣惱他只做那些毫無實用價
    值、並又見不得人的事。他氣惱這兄弟倆娶了人家一對母女。這一回,老二的那位
    岳母臨死前,非常想能得到朱貴鈴的一句話,希望他能寬恕他,也寬恕她。她給朱
    貴鈴寫了封信,說,她可憐這兩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她一直把這一對兄弟當自己的
    孩子在照顧。在她對他們,特別是對老大的所有的愛中間,母愛一直佔據著中心位
    置。朱貴鈴看過以後,冷笑了三天,又把信退了回去。接到退信,她知道自己不會
    久於人世了。她叫老大把她抱到屋後曠野的一塊大石頭上。拿羊毛褥子枕在她的頭
    下。她拉著他的手,問:」你後悔了嗎!「他反問:」你呢?「她哭了。他沒哭。
    曠野的風這些年把他吹得糙黑。當暮雲從地平線底下升上來,又向四野鋪展開去,
    覆蓋到他們頭頂上時,他怕她冷,就脫下哨所所長」借「給他們的那件軍用皮大衣,
    蓋在她身上,深深地彎下瘦長的腰,使勁地摟抱住她。等他再一次抬起頭來打量她
    時,她已經嚥氣了。但還在流淚。
    如果說,阿達克庫都克是省區內最後一片荒原,那麼在木西溝農場管理處西北
    角還有一片荒地,應該說是阿達克庫都克剩下的最後一片亙古荒原了。迺發五曾帶
    著朱貴鈴去實地踏勘過,不多不少,恰好可供再建十六個農場用的。開墾出這最後
    一片處女地,木西溝農管處,將成為全墾區最大的一個農管處。雖然它仍是最偏遠
    的一個農管處。迺發五覺得,辦完這最後一件事,自己就能在木西溝安心養老了。
    他在木西溝裡鋪了一條木板人行道。寬兩米二三,長三公里四五。從他家那幢封閉
    式的大木屋一直通到黑楊林盡頭那個帶河灣的大沙洲前。大沙洲上戳著個瘦高的小
    崗亭。木板釘的,油著黃漆。崗亭裡並沒有人,崗亭的門常年用薄板條釘死。荒草
    掩沒門界兒。
    迺發五渴望讓阿達克庫都克每一片沙荒地都開出淡紫暗黃淺粉明白的木棉花。
    木棉草是鹼地上能長旺盛了的最好的一種綠肥作物,又是上等牧草。他看著不長草
    的荒地難受。但是再建十六個農場,首先得有水。乾旱的退化了幾百萬年的荒原,
    有水才有一切。水在阿倫古湖裡。迺發五想通過天然的大裂谷,把阿倫古湖水引到
    這最後一片處女地上。他想到參軍前,在山東老家,替一個有十五公頃地的財東扛
    活兒。那財東端著一海碗高粱米粥,筷頭上夾兩瓣醃蒜,得意揚揚地站在他那六七
    掛大車跟前,吆喝他女人給他把他最愛吃的風乾樟子肉,切得細細,拌上蒜泥紅辣
    糊,澆上醋,在粗花盤子裡碼整齊了,撒一點香菜末,趕快往出端;那神情,那口
    氣,那幾乎叫所有的人都眼紅死的滋潤勁兒,自在勁兒,現在讓迺發五想起來,就
    覺得可笑。十五公頃?還不及他現在一個農場一個連隊的一個拐把子角哩!小家子
    氣。
    但要引出阿倫古湖水,決不是件簡單的事。工程的浩大,技術的複雜,都在迺
    發五的估算之中。最困難的還是如何處置阿倫古湖畔那幾鎮幾多多少個人民公社的
    多少個大隊的出路問題。引出阿倫古湖水,那些祖祖輩輩靠打魚為生的阿倫古人,
    自然就面臨一個生計問題:還有魚可打嗎?魚還願意留在阿倫古湖這個越來越淺的
    「大坑」裡嗎?如果把那些魚類加工廠、那些西安蘭州分來的大學生……把這幾個
    鎮幾個鄉多少快艇碼頭,那些緝查私捕偷獵的機構,那些人民公社多少個大隊一起
    遷移到新建的十六個農場裡去種地,實現這樣規模的大遷移,其難度恐怕不下於再
    造一湖阿倫古水。
    最難之處,還在於,阿倫古湖和湖畔的這些公社大隊鄉鎮都歸地方政府管轄,
    不在墾區屬下。他說了不算。
    靶場突出的標記,是兩大蛇於黃干黃的禿土山。四根很高的標誌桿兒上,一旦
    都升起紅色的三角小旗,這就告訴方方面面,這兒正在實彈打靶,切勿靠近。
    今天不打靶。標誌桿兒上卻也升起了小紅旗。土山前搭起了個簡易的觀禮台。
    抬來許多辦公桌都鋪上白布床單。帶蓋兒的茶杯。十八面紅旗分列在觀禮台兩廂。
    宋振和今天一早就帶著獨立團的標桿兒老兵連隊零七連到靶場。佈置。熱身訓
    練。讓每一個老兵再做二百個出槍動作。這個動作他們也許已做過不下兩萬次。送
    飯的車剛到,他就讓他們在十分鐘內必須吃完飯,清理好場地,各就各位。
    迺發五今天要在這兒接待地方政府的一些領導。也許還有墾區內的一些首長。
    十點鐘左右,獨立團還將有六個連隊開過來接受檢閱。為了那一湖藍裡透著許多黑
    的阿倫古湖水,這麼做還是值得的。宋振和明白這一點。他願意配合政委做好這件
    事。十分鐘後,他獲悉,今天來觀看零七連操練和檢閱步兵方隊的不是那些首長,
    而是他們的夫人、女兒或兒子。首長們已去了木西溝種馬場。他們只在那兒活動。
    電話通知,要宋振和多準備些女廁所。注意清潔衛生。宋振和頓時覺得受到了極大
    的侮辱。他不是對她們有什麼成見。但她們有什麼資格來檢閱他的老兵連隊?怎麼
    可以用他的老兵們去取悅那些胭脂粉黛?況且還有那麼一些黃口小兒!他不想冷笑。
    鐵板起他那張依然很難看的馬臉。
    到時間,迺發五親自帶著一輛大轎子車緩緩馳進靶場。車裡果然清一色的女客。
    還有那些子女。女客們驚訝這兒空氣的潔淨,天的透明。驚訝風的調皮無賴大聲地
    笑著去摀住被風撩撥斜了的太陽帽和飄拂起的裙,紛紛伸出白皙豐潤或乾硬黃褐的
    手去測試陽光的熱量。立即開始議論眼前的一切,並對迺政委表示自己衷心的感謝。
    有的便結伙去上廁所。迺發五卻發現靶場上空空落落。既沒有歡迎的隊伍,也沒有
    受閱的隊伍和演練的隊伍。在那樣一片平坦的黃土地上,只單單地站著瘦高的宋振
    和和三個老兵。
    迺發五覺出,這位老資格的獨立團團長又在跟他鬧彆扭了。
    「咋回事?」迺發五仍然笑著去問。
    宋振和讓零七連回去了。同時下令讓那六個已集合起來的連隊解散待命。
    「政委,既然只是一些女客上這兒來找找樂子,我看就不必興師動眾了。我這
    個老團長給她們練幾手,讓她們開心開心,就滿夠的了。要是覺得還不夠,我還留
    了幾個老兵,一起陪她們開心開心……」宋振和打著立正姿勢,說得一本正經。畢
    恭畢敬。卻把迺發五堵得半晌出不來氣兒。好一會兒工夫,迺發五才幹咳似的笑了
    兩聲,啞板著嗓門,攪動他粗大的舌條,說:「你這兒不方便,就讓朱科長帶她們
    去參觀葡萄園裡的酒窖,還有剛從法國買進來的幾頭種公牛。反正看啥都一樣,她
    們懂個啥?」他拍拍宋振和的肩膀,帶著大轎子車走了。
    宋振和佩服迺發五的寬容冷靜,但心裡卻又總堵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味兒。他讓
    那幾個老兵回連隊去了,獨自陪著那兩座禿禿的小土山,在靶場上一直待到天色擦
    黑那一會兒。半邊身子又突然抽疼。這種燒灼般的抽疼一直延伸到那半邊的臉上和
    太陽穴上。他略略彎下一些身子,用一隻手去抱住那疼痛的半邊。具有典型的馬法
    氏綜合征患者體態的宋振和,不要多大一會兒時間,便在已搬空了的那個簡易觀禮
    台上,拘攣成了一團。
    又過了一些日子,迺發五把宋振和叫到自己家。給他看一份電報。電報的大意
    是為加強對木西溝各農場武裝值班團隊的領導,現決定在管理處機關內設武裝處,
    在管理處黨委的統一領導下,負責處理協調全木西溝武裝團隊的組織、訓練、教育
    等工作。武裝處接受墾區武裝部和木西溝黨委的雙重領導。武裝處處長為正團級,
    享受管理處副處長待遇,並增補為管理處黨委委員。墾區黨委同意木西溝黨委的建
    議,調宋振和同志為木西溝武裝處處長,立即免去其獨立團團長的職務。電報後邊,
    附有木西溝黨委寫給墾區黨委的一份請示報告,主要陳述了為什麼舉薦宋振和的理
    由。自然是說了許多好話。
    宋振和拿著電報,默坐了一會兒,問道:「誰來接獨立團?」
    迺發五很平靜地回答:「朱貴鈴。有啥想法嗎?」
    「政委信得過的人,我還能有啥想法?」宋振和笑笑,幾乎和來的時候同樣鎮
    靜,並很快告辭。只是為了用最大的注意力去保持語調和步態的平和,克制住從心
    底突然湧出的失望、怨懣和無奈所攪合成的那陣陣戰慄,卻偏偏把從來不會忘記的
    軍帽落在了迺發五家的茶几上。迫下了台階,讓晌午頗有些威力的太陽一曬,才覺
    得腦袋上少了點什麼。但這時他已不想再回迺發五那屋了,不想再聽見他乾咳似的
    笑聲,便跨上自己那輛早先在西安一家舊貨商場用很便宜的價錢,買到一輛英國
    「lion」牌自行車,直奔獨立團團部去了。

《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