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結局

    大約到這一年的六月,太陽裡不再有泥黃的湯流溢。馬車從幾百年前留下的那
    條古驛道上過,能把在路面上積起的那一厚層浮土揚起七八丈高。最耐旱的沙棗樹
    也開始卷葉。打轱轆轉的水車不再打轱轆。水車板曬裂發白,以至要像洋蠟似的被
    烤化。
    那一天,阿拌河兩岸的人都衝著零七連去了,好像約好了似的。這些天,肖天
    放一直在監視著張滿全和他的人。他原先獲悉的「情報」說,張滿全要到後天才會
    有所動作。沒想這小子鬼,突然提前。等肖天放得知後召集人去追趕,張滿全和他
    的人,發動了十三輛卡車,已走了兩個小時。等肖天放的人趕到,那十三輛卡車上
    的人已團團圍住了武器大庫,砸開了大庫的鐵門,正往卡車上搬傢伙。張滿全還有
    一招更毒更鬼一一他讓他這十三輛卡車全打著肖天放和哈捷拉吉裡鎮「紅色兵團」
    的旗號。張滿全蒙過了零七連的哨兵。認出他們不是哈捷拉吉裡鎮的人的,恰是肖
    大來。但為時已晚。他們把車直開到大庫門前,一跳下車就分出兩百人來對付警衛
    排——每五個人去圍住一個戰士,把他們全都分隔開來。一手拿著紅寶書,一手拿
    著土製武器,高喊「人民軍隊愛人民」,「槍口要對外,胳膊肘朝裡拐」、「軍民
    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在這種鼻子尖對著鼻子尖的情況下,警衛戰士無
    法開槍,也不忍心開槍。
    那天,老連長不在連裡。肖大來有意支開了老連長。自從父親來談過以後,肖
    大來似乎已意識到,一場大的劫難在所難免。這個聰明的年輕人能同時看七八本十
    來本別人看不懂的書,但他卻怎麼也鬧不懂,人和人之間為什麼一定要鬧到這樣劍
    拔弩張的地步。為了讓自己和對方都活著,並且活得更好,有什麼談不通的?為什
    麼一定要強迫?為什麼只能讓一派的人活得好?他往後退。他想去調更多的戰士來
    勸阻張滿全的人。他讓連裡的另一位幹部趕緊向宋振和報告。希望團裡派人增援—
    —不是槍擊,而是赤手空拳來阻攔這些試圖把武器大庫搬走的人。他大聲對從哈捷
    拉吉裡鎮趕來的人喊道:「你們就別往上湧了。你們別插手了。往後退。」但沒人
    聽他的。從哈捷拉吉裡鎮趕來的正是那幾百名老「力巴團」的人。他們在肖家那老
    板房裡被憋屈得太久了。他們已經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沒這麼奔跑喊叫了。已經有很
    長很長的時間沒有人敢於或願意向他們委以如此重任。他們已經有太長太長的時間
    沒在這樣一種人際爭鬥的舞台上出現過了。他們感激肖天放。並不在意今天究竟要
    他們保什麼、打什麼。保什麼都行,打什麼都行,只要允許他們去保去打,就高興。
    他們沒向大庫沖。他們似乎得知內情,知道大庫裡的武器已經分解保管。重要的精
    小的零部件,如槍栓、撞針之類的,已從槍上卸下,埋在另外一些更隱秘的地方。
    張滿全他們衝進大庫能扛走的,充其量也只是一些鐵「燒火棍」。他們知道另有一
    些值勤用的輕重武器,完整地保存在戰士家裡。主要是班排長和黨團員的家裡。它
    們是準備上級下達緊急出動令時使用的。彈藥和槍支都在一塊堆存放著。肖天放手
    裡有一份零七連全體班排長和黨團員的名單。有一份手繪的地圖,標明這些班排長
    黨團員家的位置。肖天放沒下車。留守在領頭那輛車的駕駛室裡。「力巴團」的那
    些老人憑藉著這名單和地圖,很快便搜出了第一批武器。他們以滿頭灰髮的老人的
    面貌出現在戰士家中,戰士和他們的家屬不防備。當他們凶神惡煞地翻箱倒筐時,
    戰士和他們的家屬上前阻攔卻已來不及了。開始廝扯、推操、扭打……並且響起了
    槍聲。事後組織了六十人的專案組,挨個兒地調查了一年多,也沒查清到底是誰又
    是為了什麼才第一個扣動了扳機。但查清,第一槍沒打著人。因為所有的證人都證
    明,第一聲槍響過後,自己沒看到任何傷亡。但緊接著發生的事,卻使肖天放、張
    滿全後悔不已。槍聲一響,所有的人都亂了套。張滿全的人聽到槍響,以為零七連
    戰士開槍阻擊。他們已經發現搶到手的武器都是些不能使用的「殘廢」,便慌慌張
    張搶了些手榴彈、炸藥包、信號槍、老式扁刃刺刀、工兵鏟、武裝帶往外衝。有幾
    位還搶了兩副馬鞍、顛啊顛地往外扛。有一位沉不住氣,便向響槍的地方扔了顆手
    榴彈。據事後的調查,正是這顆被搶的軍用手榴彈造成了現場的第一次流血。炸死
    零七連三十五歲的司務長一名、搶槍的中學生兩名、罐頭廠工人一名,炸傷多人。
    大來緊著喊:「別開槍,別開槍——」向正在流血的地方撲去。連部的兩個文書和
    上士拚命抱住了他。這時,最沉得住氣的是肖天放帶來的那幫子『為巴團「老人。
    他們手持可使用的武器,封鎖了所有通道,命令張滿全的人」放下武器「。他們看
    到張滿全那邊有幾輛卡車已經啟動,有不少人帶著武器正往卡車上爬,想突圍。他
    們開火了。對準車頭。就是一個清脆的點射。哦,久違了,七點六二口徑的轉盤輕
    機槍。第一輛車上的司機被打倒,車一下折進路溝。第二輛第三輛緊跟著撞了過去。
    車上的人有的被砸死,有的在跳車時別斷了腿。有一個中學生抱著七八顆手榴彈,
    手上抓著一個,已經把拉火環套在自己小手指上。奔跑中,那個手榴彈掉在地上,
    他慌忙去撿,手榴彈把他自己的雙腿胸部臉部炸得血肉橫飛,臨死前還喃喃著:」
    要捍衛……捍衛……捍衛……「手榴彈不斷地炸響。槍聲更密集。已分不清哪是向
    天鳴槍警告,哪是自衛還擊。在事後的調查中,所有開槍者都申辯,自己是向天鳴
    槍。但驗看各處的彈著點,幾乎都在房簷下面。還在各家各戶的窗欞格上查到了難
    以計數的彈著點。兩個」力巴團「的老人,各抱著一挺機槍,簡直打瘋了。他們痛
    恨搶槍的人。他們當了那麼些年的兵。他們懂得,一個老兵什麼都可以丟,只有一
    件東西不能丟:槍。老兵的命根子。肖天放對他們說,是來保護這些槍支彈藥的。
    他們並不認為自己也是來」搶槍「的。現在他們就要教訓那些搶槍的混蛋。」我叫
    你們跑!我叫你們跑!「連續的點射,穿越手榴彈爆炸所濺出的碎片、浮土。硝煙,
    把整個零七連攪成了一鍋血湯。但等肖大來組織戰士,包圍那兩個打瘋了的」力巴
    團「老人,已經有七輛卡車被他倆打歪倒在場院路溝地客口和豬場邊上了。這兩挺
    機槍剿殺了三十二個搶槍者。二十四個死難的中學生中,九女十五男。肖大來三次
    向這兩個老人喊話。不知是耳背,還是真打瘋了顧不上。他倆不回答,只是在喊:」
    狗日的,我讓你們來欺負當兵的……狗日的,我讓你們來欺負當兵的……「繼續向
    四處作鳥獸散。慌忙鑽進近處苞谷地裡躲藏的搶槍者射擊。這兩個鼻子尖削、顴骨
    高聳、兩眼發直、嘴角掛著傻笑的上一代老兵,太熟悉手裡這種打四十年代起就在
    中俄邊界一帶流行的七點六二口徑的轉盤機槍了。快二十年沒人讓他們摸過它們了。
    太痛快了。在這種情況下,大來只好下令開槍。命令零七連的四挺機槍同時向這兩
    個老人開火。第一批點射擊發過去後,天底下突然靜寂下來。只見他們陡地從隱蔽
    角站起,搖晃著依然健壯瘦削的身子,向射擊他倆的陣地轉過身,滿臉驚愕。經驗
    告訴他們,扎進他們身體的子彈是一些老練的機槍手、一些訓練有素的士兵擊發的。
    他們睜大了眼,慌慌地喊了一聲:」別打……我們是幫你們的……幫……「但沒等
    他倆再喊第二聲,第二批點射的幾十發子彈又一起噗噗地鑽進了他倆突然癱軟下來
    的身體裡。然後,各排排長帶領戰士圍住那些來不及外逃的搶槍者,一邊叫:」放
    下武器,還你生路「、」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沒有人民的軍隊,就沒有人民
    的一切「,一邊朝天鳴槍,從碧油油育蓬蓬密不透風的苞谷地裡趕出他們,生獲九
    百二十六人,還跑掉了一些。
    鑒於從生獲者手中抄到零七連班排長黨團員名單和住房平面配置圖。上面認定
    此次搶槍為裡應外合。名單和地圖都出自副連長肖大來的父親肖天放這一邊的人手,
    於是三天後,肖大來以第一號嫌疑被拘捕審查。甚至有人懷疑,那兩個打瘋了的
    「力巴團」老兵痞也是他暗中指使的,爾後又讓人殺人滅口。當然,相信這話的人
    不多。最反對這種說法的便是宋振和。但他也不能不讓大來接受審查。肖天放、張
    滿全都被拘捕到案。設立專案學習班。總有四十多個搶槍骨幹分子,被勒令扛著自
    己的行李鋪蓋卷兒,到學習班報到。學習班設在原木西溝黨校裡。三個門崗。四周
    一圈另設了四個游動哨。所有在學習班接受審查的人員都不許交頭接耳。上廁所得
    喊報告。有人跟著。肖天放跟專案組的每一位『首長「談,談得嗓子出血,聲帶撕
    裂。」放了我兒子……殺我。我該死。我兒子跟這件事沒關係……那些名單和平面
    圖是我偷偷去弄來的……我兒子正經是個好軍人……他反對搶槍。他叫我別這麼於
    ……我也是想把阿倫古湖引出大裂谷。阿倫古湖在那一摳摳兒眼裡待得太久了。我
    想叫它走動走動。沒別的想法。太久了。放了我兒子……殺我……殺我……「
    肖大來被單獨拘禁在木西溝一個已經有六七年沒再關過人的老看守所裡。這是
    一個扁狹的院子。四間單人監禁室面對一堵既厚又高的土牆。牆頭上有哨兵游動。
    被拘在這兒的人,會產生一種掉在井筒裡的感覺,看不到很大的一個月亮浮上來,
    紅紅地擱在那汪得兒大山細碎平緩青紫黑藍冷寂小風颼颼的山脊上。
    案子拖了一年多。學習班的人在木西溝種了兩茬水稻。像肖天放那樣年老體殘
    的,不下水田,加工莫合煙。這一年多,他悔恨得把什麼都忘了。夏天忘了脫棉襖,
    下雨忘了披麻袋片,上廁所忘了帶手紙,拉完了,摳一塊牆上或撅幾根葦柴擦擦。
    集合點名完工,都會忘了回宿舍。場院裡走得光光淨淨,只剩下他自己,木呆呆地
    看那樹頂上紅紅的大月亮。他知道被單獨拘禁的兒子看不到它。他衝著月亮,低聲
    叫:「兒子……」但是,學習班和專案組的每一位首長他卻記得清清楚楚,一個也
    不會混淆。他們吩咐他幹的活兒,每一件他都幹得利利索索,漂漂亮亮。他願意用
    自己的大拇指給人墊床腿。他只求一件事,讓他見兒子一面。但按規定,這是不允
    許的。各國的法律都一樣,在正式開庭前,除辯護律師外,案犯是不能與外界、特
    別是有同案犯嫌疑的人接觸的。而在那會兒的木西溝,還不存在辯護律師一說。肖
    大來只有孤單單地待著。過了許多年,人們重新回憶,只想起,在這段時間裡,迺
    發五曾去看望過肖大來。當時已經傳出風聲,迺政委要重掌木西溝。人們又在籌劃
    把那條拆毀的木板人行道重新鋪架。朱貴鈴整理生產科以往的卷宗。管理處機關食
    堂一天裡做了三回油烙千層餅和那著名的「螞蟻上樹」。這是一道迺發五最愛吃的
    菜點。但那天迺發五沒去食堂,甚至都沒允許家裡人去食堂。不去湊這份熱鬧。再
    不能湊這種熱鬧。當然,他也沒去責備製造這種熱鬧的傢伙。他不想再在無謂的小
    事上傷害人。他只想集中精力辦好最後一件大事,把那十六個農場建起來,把阿倫
    古湖水充分利用起來。他不相信所有那些關於阿倫古湖和大裂谷的傳說。如果聽信
    「螻螻」叫,那麼,阿達克庫都克荒原只配流放重刑犯。任由沉重的木轱轆來回碾
    壓。禁衛軍老去。風雪堵住窗戶和煙筒。但事實上,這些年他已經跟阿達克庫都克
    較量了多少個回合。現在只剩下最後一片荒原。能把尚月國捲走的洪水也不能把他
    怎麼樣!他相信。他希望不要過分追究零七連事件中各方當事人的責任。他希望他
    們都到引水工地上去。他把肖大來帶到索伯縣城關鎮煤場。讓他聽白老大拉的弦子。
    他要肖大來說一聲,阿倫古湖水能從大裂谷裡通過,肖大來的話,能對湖邊四鎮十
    八鄉人起作用。四鎮十八鄉的老人都還記得當年他們怎麼驅趕大來的親娘,他們總
    有那種感覺,肖大來嘴裡的聲音,不只是他一個嘎娃子想說的。也許還有他那個親
    娘的意思在裡邊。他們說不明白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覺。他們卻怎麼也除不掉這種
    感覺。
    肖大來在白老大面前只是不說話。只是聽著那斷續嘶啞的弦子調,白老大一直
    拉到煤場的煤堆全變成稀湯繞著煤場流淌,他顫顫地願意為迺發五拉弦子,但又不
    願開口。迺發五本想請白老大再勸說肖大來幾句。後來看到,再不走,那煤漿湯全
    湧進小屋,或許還能淹去長橋的木樁,便讓人把肖大來帶回看守所。
    迺發五說:「你還年輕。阿達克庫都克有你幹的事。我不會讓人跟你過不去的。
    我最小一個孩子的年紀都比你大了。我沒那興趣跟你說瞎話。許多人不懂我的心思,
    在汪得兒大山面前,在阿達克庫都克,交手的雙方只能是所有想在這地方待下的人
    跟不想讓咱們好好往下活的荒原。人和荒原……你在哪一方?你是人!跟著我!我
    知道你們肖家!當然,沒有你們肖家,我也要收拾淨了這荒原。我也是為你們老肖
    家著想。別太固執。我再說一遍,我只說一遍,你聽著……」
    肖大來不做聲。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年輕過。
    後來,軍法處的人不斷提審大來。他依然是不開口,聽著訓斥或開導。只有一
    次,主審者痛心地說,肖大來,你才二十一二歲,幹嗎要跟自己過不去?你還很年
    輕,天大的事,說清楚了,總還有出頭的那一天。他忽然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主審
    者,反問:我年輕過嗎?你們覺得我年輕過嗎?看守們經常聽見從他屋裡傳出啪喀
    啪噠的甩打聲。發現他屋裡四處的牆皮老是脫落。有時發現凳腿被絞斷。他吃得越
    來越少。水喝得卻越來越多。他常常昂起頭,炯炯地注視人群背後那片空曠落寞。
    他打量人的神情,也越發陌生,甚至有些凶狠。
    又過了兩個月,春天來了。阿倫古湖岸坡上雜草叢裡的蘆筍尖冒出小小的紅芽。
    晃動的湖水開始從冰縫裡送出一個個青黑的氣泡。最後一場暴風雪凍死了和什托洛
    蓋牧區兩千三百隻羊羔和五百多頭勉強過了冬的老駱駝。它們聚集在老風口下的大
    窪坑裡集體倒下,人們趕快背著破麻袋,掂著生銹的剪刀,搶著剪下它們身上最後
    那點駝毛賣錢,還有它們集體穿越灌木叢林,被鈴鐺刺、棘棘棵、鐵爪扒勾住的那
    一團團絨毛。
    那天,天放又咯血了。一到春天,風裡一帶上青草的腥和花粉的香,他總要咯
    血。大口大口往外吐。半盆半盆地往外端。頭一年春天,醫生們就斷定他過不了今
    年春天。他不信。他說,聽螻螻叫喚,還不種地了哩。他說他得活下去,活到此案
    結束。現目今只有一個人能證明大來無罪。大來與搶槍事件不相干。這人就是他。
    又過了一段日子,本來已鬆弛下來的形勢突然又緊張起來,傳說上頭有話,不
    管怎麼樣,也得有人為那幾十條人命頂罪。肖天放手裡既然拿著零七連的名單、地
    圖,這已經足以說明一切了。可以結案。這消息傳來不久,提審肖大來的合議庭工
    作人員中間,果然出現不少陌生面孔。口氣越發生硬。過去同情肖大來的一些看守
    也躲著他了。有人偷偷告訴他:「你這案子可能要移交省公檢法軍管會去辦了。」
    有人看到迺發五幾次走近拘押肖大來的看守所,但又幾次退了回來。那幾天裡,他
    的白髮驟然增多,那咳嗽似的笑聲也從他胸膛裡隱匿。他無數次地帶人從大裂谷裡
    走。用水泥漿重晶粉灌填谷裡每一條裂縫。把噴槍深深地插進去。日夜開動高壓泵
    機。他傾聽水泥凝固裂縫的聲音。他每一個手指都讓水泥灰漿腐蝕出血口子。他的
    頭髮、臉面、腳背腿彎處都流淌水泥灰漿和血水。他到軍法處,希望他們在荒原面
    前,不要過於計較人的錯處。但沒人聽他。因為那會兒,他還沒正式上任。
    大來不說話,把兩手高高舉起,扶住牆。這一向,他老是這樣,喜歡扶住牆,
    低頭默坐或默站,不知在追憶什麼或深思什麼。有時,解開襯衣扣子,把光肚子貼
    在潮濕冰涼的地磚上,歇息。他總在寫信,一封又一封,有時寫到天明時分。都整
    整齊齊地壓在褥單底下。這一段,只有蘇叢被允許來看過他一次。她是以大夫的身
    份來替他看傷的。因為他身上,總是莫名其妙地有許多叫人無法理解的擦傷。有幾
    天,從拘禁他的看守所方向,傳來大潮般的哄鬧聲。總有人在傳,在那看守所裡發
    現了一條粗得跟水桶不相上下的黑蛇。有好幾次他們說已經把它堵在中間那個屋裡,
    門窗都封了起來。四處的牆頭上都燃起了火把。出動消防隊員和長把的消防斧。從
    酒廠搬來成桶的烈性散酒。他們準備捉一條醉蛇。但始終沒能捉住。他們曾去問過
    肖大來。肖大來只是怔怔地看看他們,並不回答。他們要走近他,他就豎直了身子,
    晃動幾下,炯炯地盯著他們。他們於是慌慌地退出。
    那天,看守們告訴大來,很快將把他移送更高一級的公檢法審理。看守們便看
    見兩顆黃濁的冰涼的淚珠,顫顫地亮亮地從他閉起的眼角溢出。看守們交給大來一
    封蘇叢寄給他的信。大來便把這些日子來寫的所有的信都托他們寄走,並退下手腕
    上的那只半鋼手錶,作郵費。看守們年齡跟大來差不了多少,都是農場的子弟。他
    們同情大來。等他們寄完信回來,便發現大來不見了。起初以為他躺下了,沒太在
    意。後來又聽見那驚心動魄的啪嗒聲,有東西在拚命甩打,忙從號門上的窺探窗眼
    兒裡往裡瞧,看不見人,床上被窩亂著。一張板凳翻倒在地。屋裡黑沉沉瀰漫著一
    股灰暗的潮濕的帶有濃重腥味的霧。四處都在響著那種巨物游動的聲音,甚至還能
    聽到呼呼作響的喘息聲。那聲音漸向門口逼近。他們緊張得不敢出氣。後來那瞬間
    發生的事,他們便都怎麼也說不清了。有的說,他看見一條亮閃閃的黑影,啪地向
    窺探孔砸來。那柔軟堅韌的圓筒狀,他可以肯定是一條大得驚人的尾巴。但有人說,
    那是人的身軀,是揮動的手臂。是大來那厚實的脊背。有人說還看到他那一頭黑亮
    的頭髮。有人說,他看見黑霧中有發亮的一對小眼睛。還有人說的確看到了淚珠。
    甚至有人說那是肖大來求告的眼神。當他們找齊了更多的人,打著手電,屋裡除了
    那腥濕的霧以外,既不見大來,也沒見什麼「大蛇」。但有人突然叫了一聲:「它
    在樑上盤著哩!」大家一起嚇跑。後來回憶,誰也記不起來誰真的在大樑上看見有
    什麼盤著。幾分鐘後,足有好幾千人團團圍住了看守所高大厚重的黃泥圍牆。大概
    有幾十支獵槍、小口徑步槍、火槍都瞄準了那樑上據說是大蛇的黑影。肖天放跌跌
    撞撞地趕來,他叫嚷:「別打……別打……他不傷人……他不會傷害你們……」
    兩天前,在軍法處人的監督下,肖天放父子見過一面。大來曾對天放說:「爹,
    我要走了。」
    天放一驚,問他:「走?現在這模樣,你還想上哪?」
    大來只是看定了天放,不作回答。天放想了想,也許是軍法處的人找大來談了
    什麼,告訴他此案解決有了日期,所以大來才這麼說。旁邊有人,他又不便細問,
    只說:「你要出去,好好幹。爹這回算是完了。肖家就指著你了。」大來卻愣愣地
    回答一聲:「指著再下一代吧。」
    「再下一代?」天放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只在心裡犯嘀咕。他想問問外邊所
    傳看守所裡鬧蛇的事,他怕幾十年前大來娘被眾鄉親趕殺的事重又發生。他猶豫了
    好大一會兒,才嘟噥道:「你那號子裡……沒事吧……外頭有人瞎嚼舌頭……」
    大來好像明白天放話裡的意思,艱難地笑了笑,握了握爹浮腫的手背,只說道
    :「你放心……」後來,天放又向大來說了許多悔恨的話。這些話既是說給大來聽
    的,又是說給坐在一旁監聽著的那些軍法處官員聽的。大來就再沒做聲,只是靜靜
    地聽。
    「別打……別打……」現在天放似乎明白兒子那些話的意思了。他發瘋似的撲
    過去,要奪人們手裡的槍。他吼叫:「他不是蛇,讓我來跟他說……他會聽我的…
    …他沒別的意思,他就是想去尋他那可憐的娘……別打……讓他活下去……」這時
    許多人向後門退,因為有人扛來了炸藥桶,準備炸開圍牆,再往裡沖。大約就在這
    時候,屋裡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房倒屋坍,騰起腥鹹的灰霧濃煙。所有的人都吼叫
    一聲,靜靜地等煙霧散去。爾後,迺發五和宋振和聞訊帶了一個連的騎兵趕來,驅
    散了圍著一定要捉蛇的人群,進看守所裡找大來。看守所已經變成了一堆廢墟。宋
    振和怒不可遏地問:「誰使的炸藥?」那幾個扛炸藥來的人嚇白了臉,嘟嘟嚷嚷地
    怎麼也說不清。炸藥沒有起爆。屋裡那一聲悶響是從哪來的呢?那四間建了幾十年
    而依然堅固結實的號屋,怎麼在片刻之間就全倒坍了呢?細細地揀過廢墟堆,把每
    一片碎木片碎瓷片碎牆皮碎布片碎磚塊都翻看過,沒有血跡,沒有遺物,更別說活
    物活人了,自然也沒有半點蛇的遺跡。這一年多來,宋振和對肖大來案一直採取回
    避的態度。這時,他卻逼著軍法處和合議庭的工作人員,派人四處尋找肖大來。
    該找的、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肖天放一家三代人都出來找。天放爹把他積攢
    了那些年的藥片都捧了出來,四處去撒。玉娟哭得跟淚人兒似的。肖家人中,只有
    天一沒出來找。熟人中,只有蘇叢沒有露頭。天一強撐著半殘的身子到阿倫古湖邊
    的大葦蕩裡去轉了一趟,回來後便再沒出門。蘇叢一直等這件事完全平息了,才去
    哈捷拉吉裡鎮看望了一趟肖天放。由於大來失蹤,幾乎使所有的人對搶槍事件都失
    去了興趣。省、墾區總部和索伯縣、本西溝都忙於籌備成立革命委員會,於是決定
    封存學習班所有調查材料,有關人員發回本村本鎮,交革命群眾監督勞動,等局勢
    平穩後再作結論。
    蘇叢來看望肖天放時,他到家已經有七天了。這七天裡來看望天放的熟人川流
    不息,但他一概不見。除了喝一點用阿倫古湖邊葦根煮的水,別的,一概不吃。吃
    不下。他不相信外邊一切傳說中的鬼話,他只知他惟一的兒子跟親娘去了。他們不
    會再回來見他了。他知道自己也將不久於人世,但肖家就這樣了結了嗎?不甘心。
    他把自己緊鎖在黑乎乎的屋裡。他懇求年輕時曾多次拯救他於困危之中的那種聲音
    再度出現,告訴他可以到哪兒去再見大來母子一眼,作為肖家的長子長兄頂樑柱,
    他在離開這人世前,還能做些啥……總不能就這樣撒手走了啊。天爺……但那聲音
    卻從此不見了。他恨它不來找他,他恨它在自己最需要它的時候,卻不再提醒他給
    他鼓勁兒給他一把他必需的力……他乏力透了。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木板床上。聽到
    蘇叢來,他卻一骨碌跳了起來,趕緊叫玉娟燃著薰衣草,打開所有的窗戶,請進蘇
    叢。他記得這個蘇叢。那一年,就是她一雙白淨的腳,叫大來丟了學籍。他早就覺
    出,兒子對這個長得極像大來娘的女教員,自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感情。
    「你知道他在哪?」他急急地問,黃色的汗汁兒像夏天凝結在冰果子外皮上的
    汽水珠一樣,淋淋漓漓地在他額角和界尖兒上冒溢。
    蘇叢搖搖頭。她也不知道。她最後一次去看大來時,曾告訴大來,要耐心地等
    待下去,要相信自己的清白。大來說,他知道自己沒罪。他並不怕軍事法庭定他的
    罪,只是覺得沒法再適應下去。他想走。蘇叢說,你能往哪走?他古怪地看看她,
    不答。她又勸他,只要活下去,總有一天能找到一種活法。他卻不相信,叫起來,
    說:你不知道我爹從小是怎麼逼我的。我沒年輕過。他喊叫時,黑的濃的血,一起
    從他鼻子嘴角里噴出。她問他,你既然要走,什麼時候再回來。他卻低下頭去,慢
    慢搓弄他那一雙出奇地大而且白淨的手,莫名其妙地說道:「湖上起風了。雲頭往
    下落。雷走山包後。我們都見過那風,聞過那風。你走這邊。我走那邊。水裡不會
    再有水了。」她不懂他這話裡的意思。聽了後,只想哭。她拉住他手說,別洩氣,
    不管他們怎麼判處你,你將來總還是有希望的。你很年輕。將來當不了軍官,拿不
    了槍,咱們不當軍官,不拿槍。你跟我去學醫,咱們替人治病去。突然,他跪倒在
    她面前,捉住她手,發瘋似的親著,嗚咽起來。她要去扶他起來。他卻一把抱住了
    她,「把臉緊緊貼住了她的腹部。他抱得那麼緊,彷彿要把自己整個兒地嵌人她柔
    軟的體內。他戰慄,不知所措地嘟噥。她感覺到他急浪般的潮湧。她撫摸她粗硬的
    頭髮,碩大的頭顱。他狂熱地親吻著她的腹部,使她不能自持。她忽然也想抱住他。
    他卻俯下身,捧住她的腳,不斷地喃喃:」所有的人……所有的人……「當她憐惜
    地半蹲下來,怎麼著也要把迷亂中的他攙扶起來時,他卻抱住了她的腰,滾燙的淚
    水儒濕了她全部的胸衣。臉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倒下的。他滾燙地在慌亂中尋
    找,並且仍在不斷地喃喃:」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她心疼他。只想安慰他。
    讓他鎮靜。她摟住他寬厚的背,撫摸他完全濕透但又火熱的後腰。後來她也決心尋
    找,尋找那種使自己不再受壓抑的噴發和震顫,尋找火熱的融合,期待那一團彌天
    的灼熱把自己每一滴血都烤於,融化了自己心底全部的渴念和無奈。
    也許他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也許他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他那樣用力。她激奮
    得驚懼。爾後他很長很長時間一直不敢抬起頭,一直偎依在她胸間。由著她去怔怔
    地看著那扁狹的院子上空那點疏淡的樹影和散遠的月色。她彎過一隻胳膊,母親似
    的撫摸著他依然在微微顫抖的肩頭。
    這些,她當然不會告訴肖天放。但最後,她卻對肖天放說:「老爹,大來讓我
    告訴你,他可能不在什麼地方給肖家留了個血脈……」
    天放急忙問:「他有兒子?」
    蘇叢微微紅起臉,低頭答道:「還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兒……」
    「他說了他把那點血脈留在哪一方土地哪座山的哪個門裡了?」天放再追問,
    蘇叢就只是搖頭,再不肯說什麼了。
    天放也沒再往下問。他忽然注意到蘇叢那白得跟石膏像一樣的臉,她略有些散
    亂的額發,她神經質地使勁絞扭在一起的手指,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和她那不得不略
    略叉開了平放的雙腿……。
    老人忽然想嗚咽。
    但他到了也沒哭出一聲。他不許自己哭。
    蘇叢走後不久,雨便連著下個不停,在一個細雨蕭瑟的早晨,天放扔下那根使
    用了快二十年的手杖,換了一身乾淨的軍便服,瘸著那條木腿,飽飽地吃過一頓絕
    對地道的鹹豬油拌苞谷稠糊糊後,走到老闆屋前的窩棚下,對自己的爹說了聲:
    「對不住您老人家了……」再沒跟家裡任何人告別,便晃動著他那不再矮挫不再敦
    實但依然堅硬得像個鐵砧似的身子,不留一點蹤跡地消失了。
    從那以後,連以往每年都要在阿倫古湖上空出現那麼幾回的黑雲團,也不再出
    現了。人們說,他們團聚了。有時玉娟去看望葦叢。葦叢靜靜地搖動。湖是個海。
    葦叢也是個海。阿達克庫都克更是個海。簸蕩凝固的巨浪變形的山頭和浪谷裡的青
    煙水霧並不是空空蕩蕩一無所有。
    就這樣過了好幾年。大約在阿倫古湖引水工程竣工臨放水的前幾天,工程指揮
    部奉迺發五之命,調來了八百個鑼鼓隊。獨立團的老兵每人挑一掛鞭炮,列隊山頭。
    一輛老式的馬車載來了一個女人和一個三歲的男孩。她倆下了車,向剛搬空的哈捷
    拉吉裡鎮走去。尋找肖家的老屋。動員搬遷,各級政府費了很大的口舌。到最後期
    限,還有不少戶死活不肯搬。有一天,久未出現的黑雲團突然又在湖面上浮現,阿
    拌河兩岸四鎮十八村腳底下的土地山谷都好一陣顫抖響動,紅水從泉眼裡挾帶著黃
    沙,堆尖似的冒出。許多鳥窩都從大楊樹上震落。瓦片飛了起來。第二天,不肯搬
    遷的人家搶著要車。一周內,四鎮十八村便搬得只剩了個空殼。
    那女人穿著一條深色的呢子長裙。上身穿著大翻領的粗毛線外套。這是用新舊
    兩股不同顏色的毛線合成一股後編織的。她腳上穿著一雙老式的漆皮鞋。這一身打
    扮,好像倒退了三幾十年似的。她領著那小男孩,在肖家老院裡默默地站了好大一
    會兒。過幾天,阿倫古湖水將從這兒流向大裂谷。哈捷拉吉裡——這個直譯過來應
    該稱作為「典獄長」的地名,將不復存在。也許在某些高地上,還會留下一些當年
    白氏兄弟築起的那條鐵路路基和石砌涵洞,但哈捷拉吉裡鎮卻注定了要被淹沒。
    肖家老院的門框、窗框都給扒走了。院子裡幾棵楊樹依然綠得老練沉穩。四野
    那些起伏的地平線依然堅定執著。陽光平靜地流動。低的雲團和傾斜的黃土高坡,
    都不能昭示未來的變遷。而旱獺們和金花鼠們似乎嗅到了阿倫古湖水的陰冷潮濕,
    在洞口不安地張望。
    這女人領著孩子耐心地跨過磚礫堆、破板條,從一個門洞走向另一個門洞。她
    教孩子說:「家……家……家……」當她倆走出院門時,突然地,那黑雲團再次出
    現在即將消失的阿倫古湖湖面上。三團。它們不斷上升。膨脹。擴大。蔓延。帶來
    風和雷聲。那女人忙抱起小男孩向湖邊跑去。女人哭了,拿起小孩的手,拚命向三
    團黑雲揮動。黑雲越升越高,不一會兒便密佈整個湖區上空。那雷聲彷彿要把整個
    堤岸震坍,把汪得兒大山搖碎。孩子緊摟住女人的頸脖,哭喊:「我怕……我怕…
    …」那女人撕開男孩的摟抱,要男孩正對對黑雲,叫一聲「爹」,再叫一聲「爺爺
    奶奶」。男孩縮回小手,驚懼。
    那女人跑到空闊的湖堤上站住了。面前是灰黑色的波濤洶湧的湖面。湖水沖擊
    堤岸,濺濕她鞋面,很像要吞噬她,湧到她面前,洶洶地立起來之後,卻又吼叫著
    倒坍下去,在翻滾中,退回到湖心,準備第二次衝擊。
    幾十分鐘後,三團黑雲才漸漸收斂,回到了那密不透風的葦叢裡。趕馬車的慌
    慌張張跑來,以為這母子倆早被風浪捲走。見她倆還活著,便催她倆趕快回到馬車
    裡去。她拉著孩子的手,繼續站了一會兒,最後又看了一眼哈捷拉吉裡鎮,在心裡
    細細地默念了一遍這個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名字:哈一一捷——拉——吉——裡,
    隨馬車走了。
    有人肯定地說,她就是蘇叢。那男孩就是肖家第四代子孫中的頭一個。肖大來
    的兒子。在阿達克庫都克的肖家的長重孫。我想,大概吧,也該是這樣。第七天過
    去了,在後邊早已等得不耐煩了的,難道不正是我們無法迴避的第八天、第九天嗎?
    七千年過去了,緊跟著到來的肯定就是那第八千年的第一天啊!!!
    一九九一年三月定稿於北京蓮花池

《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