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遠調回章台,便在市政府機關工作。今兒個一大早,他還在床上哩,市政府值班員的電話鈴聲愣把他從夢鄉中驚醒,告訴他,黃江北同志請你立即到省一招會面。放下電話,他傻坐在床上,當時就覺得事情不妙。這兩天,章台市內流言滿天飛,眾多的流言之一,就是省委可能要調黃江北回章台來當市長。有人對此說法嗤之以鼻,認為絕對不可能。章台雖說是個地級市,而且還不是個省轄市,但在該省地位歷來特殊。從大的方面講,原因有二:一,該省許多老同志出自章台地區。(章台市所轄四縣是典型的窮山區,也是當年的革命老區,多年來出了許多幹部,分佈全國,留下的那部分,便多數到了省上當領導。)從積極方面說,這給章台市的領導增加了許多便利。省裡有那麼多「章台籍」的領導關照,出差錯的可能就會小一些;物質上經濟上缺點什麼,伸伸手開開口,在指標之外多少總能得到一些照顧。面子嘛,難免。但也有難辦的。「章台籍」的頭頭腦腦不管怎麼注意組織原則,有時總也免不了做些一竿子插到底的事。他們太瞭解自己家鄉的事了,總有人往他們家跑嘛。別人不跑,還有親戚老鄉嘛,隨便一開口,說到某縣某鄉某村的某個幹部應該怎麼使用怎麼調配,某件事怎麼處理;他說他不代表組織,只是個人意見,你說你聽還是不聽?下面哪個鄉長村長不高興了,隨便拿起電話或托哪個卡車司機捎個話,都能在省裡某個頭頭面前把狀告上了。隨後就有話發下來,怎麼怎麼辦怎麼怎麼處理,處理完了請給我回個話。他也一再聲明這只是個人意見,不代表組織。你說你聽還是不聽?二,自從有了「萬方」,在經濟上,章台的地位和知名度也陡升。國家投資好幾個億的合資大廠,本省第一個特大型汽車聯合企業,辦得怎麼樣,的確具有經濟政治雙重的特殊意義,所以在章台做市委書記市長就得特別有點功力功底。黃江北?黃江北有什麼功力功底?人們不信省裡會派他來主政。夏志遠也不信。他不信,不是不相信江北的能力,而是不願相信這是事實。老夏不希望江北回章台來坐這個「蠟」。回章台的半年,使他太清楚章台的複雜,難纏。在這兒當主政官,要承擔的責任太不一般了。除此以外,他還有一點私心,就是一旦江北回來主政,跑不了又要拉上他這個老同學。已經給江北當了一二十年助理的他,實在不想再替他當這個助理了。半年前,黃江北就不太願意他離開他,是他跟黃江北愣「吵」了一架,才脫身的。他無法再「忍受」這個黃江北。這傢伙太不安分了,太玩命了,絕對沒明沒黑地死干。在他身邊,太累。特別氣人的是,他把你使得團團亂轉,累得你東倒西歪沒點兒人樣兒,而同樣在幹著的他,卻跟個沒事兒人似的,照吃照干照逗樂,美滋滋地照舊雄赳赳氣昂昂。那精氣神兒,就像是一天吃一盒蟲草人參蜂王漿似的,愣讓你沒脾氣。夏志遠知道他是裝的。其實他也累。能不累?更累。但他能裝得出來。你裝個試試?讓你帶一個龐大的車隊,上千里之外的富拉爾基重型機器廠拉巨型催化罐,一路來回折騰十五晝夜,回工地,上澡堂子裡嘩嘩啦啦地沖一陣,緊著再扒拉兩口飯,那頭又催著你去參加某項工程論證會了。這邊論證報告剛起草完,那邊電腦打字室的人已經在等著了。兩個小時後,拿著剛複印出來的還帶著複印機「體溫」的備份文件,又得走了,得上北京找建行領導要指標外的外匯額度啊……如此這般,長年累月,他總拽著你同行。這種助理,誰受得了?更讓人心理不平衡的是,同樣折騰這一二十年,自己把什麼都耽誤了,最想搞的業務沒搞成,最想娶的女人沒娶上,可黃江北,可以說折騰得更厲害,卻什麼也沒耽誤,大學上了,碩士學位也拿了,官當了,老婆還娶了,連閨女都有了。真可說是滿把滿掐一個全活兒!特別要提到黃江北這個閨女,的確是他的一大驕傲,特懂事、特可人心兒,長得還特像黃江北,都十五六了,還老纏著她這個「老爸」撒嬌,實在讓孤身一人的老夏饞死。後來黃江北就說,別饞了,讓我閨女給你當乾女兒吧。可乾女兒頂啥子事兒嘛!逛商場能挽著乾爸的胳膊、貼著乾爸的耳朵根說悄悄話嗎?
您說這人跟人,怎麼就那麼不一樣呢?
當然,除了以上所說的這兩點有關兒女私情的理由,老夏執意不再跟黃江北當助理,執意要回章台,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對於這一點,老夏不否認,黃江北也有所察覺。甚至可以這麼說,黃江北比老夏本人更敏感、更計較這方面原因的產生和發展。但這個原因具體到底是什麼,夏志遠自己說不太清楚。黃江北是猜到了卻又不願說破。
現在黃江北果然要回章台當代理市長,夏志遠當然不用黃江北說也明白,他要找他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他再給他當助理。章台市市長助理。
幹不幹?
當然不幹。這次要干的話,半年前又何必要鬧那一場呢?
半年前,夏志遠提出不幹,讓黃江北老大不高興。
「我知道你老兄早就不想在我身邊干了。我不勉強你。但你怎麼也得等工程幹出個眉目來再說。」那天,黃江北沉著個臉,過好大一會兒才應道。
「別說這種沒良心的話。我怎麼不想在你身邊干了?我幹得還少嗎?你說我都替你幹了多少年了?」
「所以你不想再往下干了嘛。」
「我的大領導,別說這種話了,行不行?我到底是因為什麼才要求走的,別人不清楚,您還不清楚?單昭兒跟我之間的這場彆扭,已經白熱化地鬧了兩年零七個月。我要再不回去就著她一點,這事兒就肯定沒救了。你能忍心看我就這麼打一輩子光棍?我比你還大兩歲,你的小冰都上中學了,可我……連個蛤蟆蛋還沒撿著半個哩!夠慘的了!你也讓我滋潤一回……」
「單昭兒那裡的工作,我去做……」
「你去做?你還能替我去結婚?」
「你看你,說著說著嘴裡就又沒邊兒了。」
「事情都到這份兒上了,你還叫我怎麼個有邊法?放我走吧。」
「我覺得……你還有什麼原因……」
「我一個大草人,還能有什麼原因?就是要回章台討好那位單小姐!」
「把話說清了,我就讓你走。」
「什麼話?有什麼話?你瞎上什麼綱連什麼線?」
「不說清了,別想走。沒門兒!」
「黃江北,這可是二十年了。這一回我這麼跟你說吧,你說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反正我走定了。」
「想跟我來橫的?你試試!我也告訴你,二十年了,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嗨,說你胖,還真喘上了。我走定了,看你能把我怎麼的!」
「走?你敢!」
黃江北說著,拉長了個大臉,一轉身就走了。
就這麼鬧僵了。那一夜,從來不失眠的夏志遠整個兒度過了一個罕見的輾轉難眠長夜天。心裡難受!他知道,黃江北是捨不得他。這些年,別人只看到姓黃的噌噌噌的一個勁兒地往上走,以為特別順當,只有老夏清楚,黃江北這些年太難了,他太需要有一個瞭解、熟悉、體諒自己的人在身邊。他需要一個能聽他說說心裡話的人在自己身邊。他有心裡話要說,他還沒像有些當官的修行到那個份兒上,心裡根本沒自己的話可說了,只知道看上面的眼色,只知道吃喝、轉圈兒。他還沒這麼乾癟。這麼多年他倆一直同甘共苦,他們之間的同甘共苦從表面上看是以他服從他的形式存在的,但實際上,關起門來,只剩下他倆的時候,根本沒有誰服從誰的問題。他倆在精神上是平等的。只是一對老同學,沒有半點上下級的影子。他可以在黃江北面前說任何想說的話,可以跟他吵,拍桌子。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這一點,他才能在他身邊安然地做了近二十年的助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助理。後來……後來……他和黃江北之間真產生了什麼「過節」?也就是黃江北要他「說說清楚」的東西。
有嗎?
黃江北從來沒有在他面前稱大倨傲過。他也從沒背著江北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但,二十年前的他和他,跟二十年後的他和他,真的一點變化都沒有?他執意要離開黃江北,執意不願再替他當這個助理,真的只是為了單昭兒?為了四十歲後的自己去得一份以前所沒有過的平淡安逸?
絕對?
他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再找江北好好地說一說,推心置腹地說一說。他怕江北起早就讓人叫走了,就早早地上他宿舍堵被窩去了。沒想鐵將軍把門,江北天不亮就去機場趕航班,上了廣州。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夜過後,江北已經同意放他了,並連夜把工地上的幾位老總的工作都做通了。而後,又把人事處的同志從被窩裡叫了起來,辦各種各樣的調動手續。他怕一旦自己去了廣州,別的老總又有變卦,就趕緊地在去機場前,讓人把所有的手續都辦好。既然狠下心放老同學,就得保證他走成。自己手裡不是還有這點權嗎?那就保證他走得順當,走得舒服,走得毫無掛礙,甚至把送志遠回章台的車都跟車隊定妥了,才回宿舍休息,而這時已經離天亮只有半個多小時了。回到宿舍裡,他根本沒睡。已經沒這可能了。他只是給自己煮了一小壺咖啡,(他不喝速溶的,喜歡自己煮來喝。他覺得面對著酒精燈那飄忽的藍色火苗,聽著小壺裡輕微的翻滾聲,聞著壺嘴裡散發出來的哥倫比亞咖啡豆的濃香,那樣更有情趣,更是一種休息,一種消遣,一種放鬆,一種難得的思考。)小口小口地抿著咖啡,把幾件在外換洗用的內衣內褲塞進那個很舊的旅行包,又給志遠在紙上留了幾句話。
志遠:
你要我辦的事,我全給辦了。滿意了吧?
天要落雨,娘要嫁。我還能怎麼樣?
你沒把話給我說清楚,這筆賬我還是要跟你算的。你別拿單昭兒來跟我玩什麼障眼法。我直說了,最近這兩年,你對我產生了某種成見。正是因為這種成見,你才不想再在我這兒幹下去了。
你先別急於否認。
我不想勉強你。也不能勉強你。你畢竟不是別人。我不能對你施加那種我本可以施加的行政制約權。那樣做,就太沒意思了。
但我要對你說,你錯了,錯定了。
下面的這些話也許是多餘的,但我覺得還是要說:不管怎麼樣,我永遠感謝你這麼些年來對我的支持和合作。老同學,你永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這一點,不管到什麼時候,我都不會發生任何動搖。
今後,有什麼要我辦的,只管開口。只要我辦得到,我將一如既往地為你老兄去辦。這樣做,絕不是為了報答你這麼些年來對我的支持。對待你的那些支持,是絕對不能使用「報答」這樣的概念的,否則,對你對我都會是一種巨大的曲解和侮辱。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