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市遠郊山裡有個挺窮挺窮的大縣叫林中縣。林中縣有個歷史挺久遠的大鎮叫窯上鎮。窯上鎮上有個遠近聞名的中學叫窯上鎮中學。林中縣不出金銀不出鐵,不出木材不出糧,就出了這麼一所好中學。有一幫響噹噹的名牌教員,窮死苦死不出林中縣,鉚足了勁兒年年給本縣教出一批名牌學生,組隊「北伐南下」,考入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廣州……各名牌大學。八九十年了,幾乎年年如此。這不僅在章台一市四縣幾十所中學裡是獨一無二的,就是在全省,那幾所直屬省教委領導的重點中學,多年來能一直保持如此成功的高考率的,也屬罕見。是奇跡,絕對是奇跡。窯中年年往外送學生,年年只見有走的不見有回的。成了的不回,敗了的也不回。有人說當年在北洋政府總理衙門行走的就有自窯中畢業的學生。隨「張南皮」(張之洞)出國跟各列強辦交涉的幾位譯員裡,有一位就是當年窯中最早一屆的畢業生。幾十年來,林中縣的人窮死了,再沒別的路往外走,把孩子「送進窯中」,幾乎成了林中縣所有家庭期望於未來的唯一寄托,唯一奔頭,唯一曙光,唯一的唯一,所以,在林中縣,誰要是向人介紹自己是「窯中」的教員,對方絕對能把你當縣委委員一樣隆重看待,甚至超過那什麼委員。您不信?我給您舉個例,比如說在「文化大革命」中吧,誰把縣委委員當個人?但你敢這麼對待窯中的教員嗎?反了!有一夥北京來的愣頭青(紅什麼兵吧),不知深淺,一腳踏進窯中,見此處依然跟個世外桃源資本主義堡壘似的,一再地書聲琅琅,一再地人影憧憧。於是無名之火沖天而起,衝進教務長室一邊發佈停課令,一邊抓起教務室裡正在開會的幾個教員就往外走(其實他們真誤會了,在教務室裡的那幾位教員正在研究窯中是不是也該跟著全國形勢停課鬧一回革命的問題)。還沒走出校門,就被窯中的學生攔住了。幾十分鐘後,鎮上無組織的居民蜂擁而至,直求那一幫紅什麼兵放人。幾個小時後,有人要抓窯中教員的消息傳遍林中縣,有馬車的趕著馬車往窯上鎮趕,有拖拉機的開起拖拉機往那兒趕。自行車隊跟個螞蟻群似的漫過坡地,擁向窯上鎮。不到吃中午飯時分,便把窯中圍了個水洩不通風吹不進。到晚半晌,步行大軍匆匆趕到,有人說林中縣三十萬人那天起碼去了二十八萬七千六。當然是誇大了。但我說去了二十八萬七千五是確實的。沒有人敢跟偉大首都的紅什麼兵吵架,更不敢跟他們辯論(辯得過嗎)。我們真心擁護黨中央真心擁護偉大領袖毛主席真心擁護偉大的「文化大革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們全縣都是造反派,不信,您瞧,縣長打倒了,縣委書記也打倒了。您還要打倒誰,儘管說。今天沒打倒,我們明兒個一早就去打倒。但只求小將高抬貴手,把教員給我們留下。窯中的教員你們不能帶走啊……七天七夜,整整圍了七天七夜,林中縣的老百姓就是不走。就是這一句話,請你們把教員給我們留下。事後,窯中的全體教職員工,抱頭痛哭,一起發誓,今生今世不為林中縣的百姓嘔盡最後一滴血誓不為人。
這就是林中縣。
這就是窯上鎮。
但是,那一天,窯上鎮中學卻出事了。當嚴謹地、安順地、堂而皇之地響了幾十年的上課鈴,像往常一樣準時准點地響起來以後,所有的人卻都覺出,窯上鎮中學出事了。訓練有素的全體學生們雖然像往常一樣,不差絲毫地踏著清脆的鈴聲跑進教室,像往常一樣畢恭畢敬地做好了一切上課前的準備,操場上、水房裡、動植物標本室裡、女生娛樂角……那一切供學生課餘活動的場所立馬空了。但一分鐘、兩分鐘,甚至過了三分鐘,不見一個教員進教室。從來不在上課鈴響過以後在教室裡交頭接耳的窯中學生,那天交頭接耳起來。從來不在背後議論老師的窯中學生,那天忍不住議論起來。但他們依然在等待,依然畢恭畢敬。又過了一分鐘、兩分鐘,甚至又過了三分鐘,還是不見有一個教員走出辦公室。後來有兩位中老年教員覺得這麼做實在有些過分了,怕事情鬧大了沒法收拾,便打熬不住地拿起教案本,想去教室上課,但還沒等他們走到辦公室門口,卻被一些青年教師擋了回去。這時,學生才開始騷動起來。
而這時,幾位教員代表,在邵達人老師、華隨隨老師的帶領下,正在校長辦公室和老校長辦著交涉。華隨隨原先是這兒的教師,去年調往離窯上鎮五華里的梨樹溝小學當校長。梨樹溝小學一共有學生二十三名,她這名校長兼教務主任,兼總務主任,兼科任教師,兼班主任,還兼了必不可少的總務員。可惜她還沒參加組織,否則她還得兼個校支書之類的職務。其實在對她的正式委任書上寫的只是「負責老師」。但梨樹溝的鄉親們卻依照他們幾十年來的老習慣,把每一個願意到他們這個窮得不能再窮的小山村裡來教他們的娃兒們的教員,統稱作「校長」。這是百姓的「任命」。這就像這兒早十幾年就解散了人民公社,把大隊改成了村,但他們卻至今依舊喜歡把村址稱作「大隊部」,稱村支書為「大隊支書」。那是一種習慣。習慣了,不好改。這就是中國。
二十二
林中縣已經有好幾個月沒給教員們發工資了。梨樹溝小學還有個特殊的問題,校舍嚴重失修。去年冬天就沒敢在教室裡上課,一直到現在為止,孩子們都在露天地裡上著課。冬天,在大山溝裡,露天上課,刀似的西北風,可以想像。今年頭一場霜已經下了,滿山遍野的柿子和山裡紅都已經紅透。頭一場霜後跟著便可能有頭一場雪,難道還要孩子們在露天地裡承受?教員們聽說,省裡撥了一筆款子下來,專給修繕校舍的,可那錢呢?弄哪兒去了?不得問問清楚!別地方的教員老實,林中縣的教員自古以來就被當地的老百姓「慣壞」了,養成一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傳統。你攔不住。
老校長是個好人,最受人敬重的省政協委員,得票最多的市人大代表。他當然不知道這筆錢弄哪兒去了。他還從未經歷過今天這樣的事。窯中的教員還從未用停課來「威脅」過人。就像能進窯中讀書是每一個林中縣學生的光榮一樣,能被選中到窯中來教書,也是林中縣所有教師的最高榮譽。窯中的教員從來都看重這個榮譽,用自己的勤謹刻苦和畢生的敬業,回報這份榮譽。「你們……你們……有什麼樣的要求、什麼樣的意見都可以提嘛,不能停課不上,不能誤人子弟!」老校長緊張得嘴唇發白,渾身打戰,說話都結巴了,也把不住分寸了。「咱們窯……窯中自打建校這八……八九十年,從來……從來都沒停過課,連日本人在的時候都沒停過課……」
「日本人佔領時期沒停課,您還以為是個光榮?」心直口快的華隨隨一點不留情面地堵了他一句。老實巴交的老校長臉立馬紅漲起來,但身子卻不顫了。
不一會兒,市教育局局長方少傑聞訊,帶了幾個辦事員,匆匆趕來。「華隨隨,又是你!」他一進門,就衝著隨隨嚷了一句。窯中是章台市的驕傲,當然更是市教育局的「掌上明珠」,方少傑自然不能容忍這兒有稍許的變故。方少傑、邵達人,還有那位比他們要年輕許多的華隨隨,和夏志遠、黃江北一樣,都是先後從五公區第三中學畢業的校友、師兄妹,所以方少傑對華隨隨說起話來很隨便。
「又是我怎麼了?不該來給您這位局長大人提兩毛錢意見?」你隨便,我更加隨便。
「提意見可以,但說話要注意影響,提意見要講證據。你們口口聲聲說有人挪用了專項教育基金,有根據沒有?挪用教育專項基金這樣的話,是能隨便放在嘴巴上亂說的?」
「事實?你們還要什麼樣的事實。請走出機關大門,到貧下中農身邊來瞧一瞧,我的公僕大人。梨樹溝就是一個鐵的事實!幾十個孩子大冬天在露天忍受著西北風的肆虐,這樣的事實還不夠?要不要把你們局機關領導的孩子也請上幾位到我們梨樹溝小學去享受享受這樣的事實?」
這邊華隨隨寸土不讓地正向那位做了局長的老校友發起強大攻勢,把老校長急得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姓白的中年教員匆匆跑了來,把邵達人叫到校長室外頭,悄悄地告訴他一個剛從「路透社」得到的特大消息:黃江北要回章台來主政了。白教員說得氣喘吁吁。
「江北?什麼江北?」心還惦記著校長室裡頭那攤兒事的邵達人,一時半會兒竟然沒反應過來。
「哎呀……江北……黃江北啊。你怎麼了?」
「黃江北……黃江北又怎麼了?這時候你跟我扯什麼黃江北!」
「他回來當市長了!」
「胡勒!」
「你瞧你還不信!在省委組織部幹部調配處工作的那個老同學剛打來電話,告訴的這個消息。正式任命已經下達。上頭給咱們市新調的市長,就是黃江北!」
「哦,老天……老……老天……」達人一時間竟然也結巴起來了。
「你說怎麼辦?」
「還有怎麼辦的?快告訴同志們,不跟老校長扯了。進教室上課,一切等江北到任後再說。事情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