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那天來打擾阿部的「早課」的,正是趙憶萱。她來租房子。在不聲不響反省了兩天多以後,她咬了咬牙齒,決定:搬;帶著那個不被經易門看重的「傻」兒子,搬出經家。一行行眼淚拚命朝肚子裡咽。她終於悟到,再不搬,自己真的要瘋了。其實,那天即便是經易門正手反手請她一連吃了好幾記耳光,又一巴掌把她推倒在青磚地上,不分青紅皂白朝她小肚皮後背大腿後腦勺上接連踢了五六腳七八腳,完全失去控制地朝她喊道:「滾。儂給我滾!經家沒有儂這種瘋女人!」她還沒有把這一切當真。她還沒有覺出她和經易門的這場「恩愛夫妻」已經做到頭了。她仍然覺得,十幾年相儒以沫,就算她今天錯到底了,她也是為了經家,為了他經易門。她是在為他叫屈鳴不平啊。她沒存半點私心,更沒有半點壞意。她覺得只要經易門事後稍稍冷靜下來想一想,就能明白過來的。只要明白了這一點,他是一定會原諒她的。難道十幾年做牛做馬地伺候他經家一家老小所付出的一切,還不夠抵消這一次的「錯」?況且她還為他生了一個小囡。況且她自以為還是非常瞭解經易門的。經易門歷來是能寬以待人的。他經過大世面,親手料理過那麼多人和事,不是一個不允許身邊的人做錯事體的人。對於這一點,上自上海灘那些工商、金融。交通、軍警、政界的鉅子,下到譚經兩家的僕傭差役,都有極好的口碑。這些年,她親身經歷的一切,似乎也都向她證明了這一點。
但這一次她錯了。一錯到底。錯就錯在她還是低估了經家人對譚家的忠誠,低估了經家人對譚家人的依賴,低估了作為經家嫡傳的經易門性格深處那種頑固的自私和不被任何人覺察的軟弱。
經易門一度曾想寬恕趙憶萱的。那是看到她被自己擊倒後,捂著頭曲著身,一聲不響躺在青磚地上,隨他怎麼踢也不反抗,踢到最後一腳時,心軟了;喘了一會兒(他真踢累了),伸手去扶憶萱。(正是這一扶,讓憶萱產生了幻想,以為整個局面還有挽回的可能。)後來,經易門甚至還相幫憶萱收拾遍地狼藉的天井,幫著去重新掛每間房門上的「譚」字門簾,幫著用煤油細細地拭去兩尊石像上的黑漆,最後還關照在一旁被嚇呆了的兒子經十六,陪儂姆媽回去吧。憶萱要上車了,他還特地走過去,用自己那塊雪白的手絹細心地為她擦去額頭上隱隱滲出來的一點血絲,撣了撣她褲子後邊沾著的一點青苔灰土,還替她整理了一下略顯蓬亂的鬢髮……當時憶萱愧疚得無地自容,感動得心尖直顫,鼻腔發酸。但她哪裡曉得,就在悉心地為她做這一切的時候,經易門已經從「對她過意不去」的狀態中完全恢復了過來。隨後他獨自一人在全然黑下來了的天井裡,陰沉地盤算了好大一會兒。盤算的結果還是:不。這次絕對不能原諒她趙憶萱。
上海灘上所有的熟人都曉得,趙憶萱自從嫁進我經家門,歷來是以賢惠順從任勞任怨出名的。他們還曉得,她平時只聽我一個人的。沒有人會相信,不經我「點撥」,她自己會做出今天這種傷害譚家的火爆事。假使我今天原諒了她,就等於向眾人證明這件事的幕後策劃人就是我。假如這一兩天內,譚先生為我的去留問題,去找三先生做「最後」的爭取。那麼,我此時要只顧夫妻情份而放過了她趙憶萱,就等於授柄於譚宗三,狠狠地打了譚先生一記,整個局面就肯定不能再挽回了。
譚家有今天,不易。
經家能有今天,也不易啊。
趙憶萱啊趙憶萱,儂就不要怪我經易門翻臉不認人了!只能怪儂自己做事太欠考慮。儂應該曉得,我經易門在譚家撐的是大半爿天;而在經家撐的是整爿天。無論是那個「大半爿天」,還這個「整爿天」,都不能沒有我經易門啊。
趙憶萱連接兩遍門鈴,仍不見有人出來應答,雨中夾帶的雪片卻已緊密浩大了起來。這真叫「小庭花落無人掃,疏香滿地東風老」。被經易門打青了的左臉頰,此刻還在隱隱作痛。平心而論,十幾年來,在此以前,經易門的確還沒有打過她。同樣平心而論,十幾年來,經易門確算得上是一個相當值得她欽佩的男人。丈夫。有時候她甚至希望他回到家裡發發火,摔幾隻瓶子,敲幾塊玻璃,哪怕打她一頓,把憋在心裡的那點氣發洩出來。她知道他心裡憋著氣。每每從譚家下班回來,她經常看到他,面色發黑,嘴唇皮發青;快步走進自己房間,摘下小呂宋禮帽,卻久久也不掛到衣帽鉤上,只是用自己的額頭不斷地去碰撞那硬木的穿衣鏡雕花外框,直至碰出血,讓一小股紅色慢慢流下來封住眼皮。他覺得這樣做,心裡比較舒服,能平肝火。十幾年來,她非常感激也非常感動他的這點自制力。她知道一般的男人做不到。但這一次,經易門不僅打了她,竟然還真的要休掉她,並且正式通知了三江律師事務所的馮主任來辦理離婚手續。趙憶萱心碎,心痛,半爿身子都痛麻了,整整想了一夜,枕頭全部被眼淚水泡濕。最後想通了。為經易門想,他必須這樣做,否則,他真的難以向譚家交代,他也算不上是個真正的經家人。但以後誰來為易門準備早飯……吃早飯時他板定要用她醃的臭蝦醬下飯……吃老酒時他板定要用她醃的黃泥螺和毛腳蟛蜞過酒……她習慣了聽他嚼蟛蜞腳時發出的嘎吱嘎吱聲。以後啥人來幫他燙腳?啥人能夠在他風濕痛發作的時候成半夜地為他捏背敲腿?再想到經易門有個改不了的老習慣:在跟她行房事前,總要她扮作其他女人,(他事先總會準備幾套酷似那個女子經常要穿的衣裳,包括一些奇出怪樣的內衣內褲,到這時候拿出來逼憶萱穿上;還逼她用那個女子的腔調講話、學那女子的姿勢,在他面前走來走去;還要她一邊走一邊輕輕地喊:「我是×××(或××)(×××或××即是當天要她所學的那個女子的名字。)」有時還要她脫光了,輕輕地喊:「我是×××(或××)。」這一切,她都忍受了。因為這麼些年來她清楚,平時煙酒不沾、連影戲都很少出去看一場的經易門,實在是只有這一點點「嗜好」,而且讓她放心的是,真到了那些女人面前,他其實又是非常正經、甚至可以說是非常靦腆的。在他的寫字間裡,從來不聘女管事或女賬房先生。他不允許。有事招呼女傭,也總是一本正經,三語兩言就把對方打發了,從來不會嘻皮笑臉,更不要說動手動腳。有一件事最能說明這問題。憶萱早就覺出,易門暗中喜歡稍稍年輕一點、又稍稍胖一點的女人。馬路對過福開森鍋爐廠的老闆娘就是這樣一個女人。這位老闆娘上下三輪車總喜歡把旗袍撩得高高的,露出藕節似一段肥白的小腿;上身那件荷綠色的勾花毛令開衫,總難以裹住她棉胎似豐軟又厚實高突的胸部。而且走起路來,常常連鞋襻也不扣。真能把人引得遐想連翩。有一向,連著幾個夜裡,易門都逼憶萱反覆學這個小老闆娘一面上三輪車,一面懶洋洋地反轉手去扣旗袍鈕扣的浪蕩樣子。但一旦真的從這位小老闆娘身邊擦肩走過,經易門卻又連看都不屑於看她一眼。這個「不屑於」,是真發自內心的,不是假裝出來的,更不是那種自虐狀態下的強制。當然,非常瞭解經易門的趙憶萱早就覺察出,這一霎那,經易門的神情不是一點都沒有變化。這時,他會突然變得非常緊張,眼神越發銳利,同樣瘦高的肩背會變得更加聳突;走過去兩三步後,他還會突然停住,定定地不動聲色地(但絕不回頭張望)呆站個一兩秒鐘。「他為什麼要直不愣登地呆這一兩秒鐘?」趙憶萱講不清。恐怕連經易門自己也講不清。
……但有一點是講得清楚的:經易門從沒讓憶萱為他學過譚家的女人。任何一個女人,不管她姓譚還是不姓譚,只要她是譚家門裡的,甚至不在譚家門裡,但只要是跟譚家有那麼一點點親戚關係的,他都沒有讓憶萱學過。從來沒有過。
那天在通海地區拘留所的提審室裡,趁吃中午飯的空隙時間,我問過譚宗三,當年你為什麼一定要那麼固執地除去經易門?
當時譚宗三正默默地用著他那份十分簡單的「獄飯」,顯然沒想到我會在這種場合向他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便放下那把手工敲打出來的銅皮小勺,稍稍地愣了一下,並下意識地掏出一塊不太乾淨的手帕,在自己那兩個依然尖尖薄薄的嘴角上習慣性地按拭了兩下,疑詢地反問:「起訴書裡……我的罪行……又……又加上了這一條?」我笑道:「沒有。起訴書裡沒這一條。」
他輕輕地「呵」了一下,又拿起那把做得相當粗糙的小勺子,低頭默坐了一會兒。很顯然,我的提問驟然間在他心裡勾起了一些相當複雜的回憶。相當複雜的心緒。爾後他苦笑著問道:「這段歷史……政府也要追查?」「別緊張。我只是隨便問問。跟政府不搭界。完全不搭界。」我笑著給他倒了一杯水。白開水。他立即折了折上身,並伸出手,很得體地做了一個優雅的謙讓動作,以表示自己的感激和禮貌。
哦哦,譚家的三少爺。三先生。你這個英國的「留學生」。真是什麼時候都丟不開你這「紳士」習氣。
又是一小段令人稍有些尷尬的沉默。也許現場的氣氛向他證實,我的確在等著他的回答。需要這個回答。於是他再一次放下那把銅勺,眉間淡淡地掠過了一絲自嘲的微笑,輕輕地答道:「其實……理由很簡單……我就是……就是……一直非常怕這個姓經的傢伙……」
「你……你怕他?笑話。」
「不。不是笑話。」他突然抬起頭,用他那種特有的真摯,很誠懇地補充道。
43
那天,送走許家兩姐妹,黃克瑩一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通」「通」兩聲,迫不及待地踢掉腳上的高跟皮鞋(皮鞋到底飛到哪個角落裡去了,也全然不顧),一把抱起因為已在一旁被「怠慢」了好幾個鐘頭而撅著小嘴在生悶氣的女兒,滾到大床上,哈哈哈哈地瘋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真的大興奮了,換一種幾十年後風行上海的口頭語來講,就是:「勿要太開心哦!」她完全沒有想到,只不過短短幾天,事情的變幅會有這麼大。變速這麼快。整件事一下子變得對自己那麼有利,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專門為她做好了鋪墊,在幫她撐順風船。
「真的要走運了?」她緊緊摟住女兒,不知該去問誰,該向誰去追討答案;卻又禁不住自己的心在一陣陣痙攣。一陣陣酸澀。
44
四姨太許同梅對黃克瑩說,儂跟我們譚家這位小叔子要好,不是一大兩天了。是(口伐)?不要賴。我手裡捏著一大把證據哩。要不要我從頭講起?你們兩是在小張島儂那位遠房姑媽家認得的。對(口伐)?那天儂姑媽借口姑夫覓著幾塊「雞血黃」,備了幾桌酒菜,專門派小汽艇,把鎮上的一幫「狐朋狗友」請到公館裡賞石。儂姑媽的拿手好戲是「酒戧蝦」。戰好的河蝦,原只原樣,像用青玉雕出來的一樣碧淨端莊。她知道我們譚家這位小叔子喜歡吃、還是吃這種醉蝦的一把好手。把一隻蘸過一點薑末醋汁、又稍稍撒過一點點胡椒粉的戧蝦嫌到嘴巴裡,輕輕一抿,再用舌頭尖輕輕一剔,肉和殼就分離了開來。殼吐到筷子尖上,往一隻粉彩五寸空盤子上一放,不用整理,仍舊是一隻蝦。原只原樣。活鮮鮮的好像還會蹦跳。那天,儂姑夫還把一雙「察刮裡全新」的軍用長統皮靴送給了阿拉這位三叔。儂這位遠房姑夫喜歡這種小東西。啥奧地利的骨柄小刀啦。啥老毛子的銅茶炊啦。啥印度的放咖喱粉的水晶小瓶啦。馬達加斯加的椰子殼啦。從英國老皇帝的王宮裡偷出來的髹金堆花油畫鏡框啦。清季大內哪位太監用過的銅邊老花眼鏡啦。以至於南通城裡的名妓柳翠楊用過的痰盂罐啦等等等等。我沒有講錯(口伐)?據說,這雙皮靴是意大利警督托尼先生來參觀儂姑夫的這座監牢時,送把儂姑夫的。同時還送了一部小型的電影放映機。那天吃過飯,就用這部放映機給參加「派對」的客人放了一部百老匯的歌舞片。是叫「雨中俄亥俄」,還是叫「霧中俄亥俄」,我有點記不大清楚了。不去管它是雨還是霧,反正有個「俄亥俄」。對(口伐)?反正那天的聚會,賞石是假,為了把儂介紹給盛橋鎮木堡港幾位大好佬是真。再講得仔細一點,把儂介紹給那幾位大好佬是假,想把儂介紹給我這位三叔譚宗三,才是儂那位姑媽那天挖空心思的真正用意。宗三先生還沒家室,儂呢,正巧剛剛離過婚。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儂姑媽的如意算盤打得真是再稱心也沒有了。
許同梅站起來,踩著那嘎吱嘎吱作響的舊地板,在小小的房間裡轉了一圈,又繼續說下去。那天聚會過後,我那位小叔子就把儂和儂的女兒請到他開的那家小旅館裡去住了。這樣住了大概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儂又突然搬回了牙科診所。這裡的原因,真叫我們這些局外人搞不靈清。他待儂老好的。從來也沒有吃過儂「豆腐」。一天三頓飯,他都讓飯師傅做好了送到儂房間裡。還專門雇了個娘姨來幫儂帶儂的這位小千金。他不收儂房錢,不收儂飯錢。他專門派人到上海為儂女兒買玩具。有一次儂女兒發高燒,他發電報,讓我的男人譚雪儔專門派艘船來把儂女兒送到上海看急診。儂曉得這一個來回,要用掉譚家多少鈔票?他心痛(口伐)?不。他一心只想討好儂。用多少鈔票也不在乎。在這種情況下,儂居然不領情,強頭倔腦地一定要搬出來。的確叫我你弄不靈清。儂搬走以後,他幾次到診所來請儂回去。後來他看出儂的那位老闆好像對儂也蠻有意思,他真像打翻了十八隻醋罈,急得團團轉,一心只想買下這家診所。那樣就能把儂從那位老闆手裡「買」回來。但那位老闆存心跟他作對,不想把儂讓給他。談了幾次,都沒談成這筆生意。是(口伐)?
三姨太許同蘭在一旁輕輕歎著氣笑道,黃小姐啊黃小姐,我看儂也不是漂亮得來讓人張不開眼睛的嘛。哪能會把一個男人迷到這個地步?儂到底有啥訣竅?講講看麼。
黃克瑩臉紅了紅,依然保持著應有的沉默,只是折身去替兩位的茶碗裡又續了點開水,爾後略略地扭動了一下身子,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以便更能持久地去做出一副專心狀和虔誠狀,奉陪眼前這兩位正「未有窮期」的闊太太。
但沒料想這兩位突然收住了話頭,不講了;只是唏噓著改用一種讓黃克瑩捉摸不透的眼光,閃閃爍爍地盯著她,好像含著幾分淚光。三姨太還移過身來,溫情地握住她的手,輕輕地、但絕對是讚賞般地揉捏著,叫黃克瑩好不是滋味,但又不便立即抽出,讓對方難堪。稍稍過了一會兒,見那兩位還在烯噓不已,她只得開口了:兩位太太到底有啥要緊事體,請趕快講,那邊診所裡還在等我去開門哩。
也談不上啥要緊事體。我你兩個從小離開自己家,在別人眼皮底下過日子,蠻能體會黃太太眼門前的這點甘苦。假使,黃太太願意跟阿拉這位三叔相好下去,我你姐妹兩願意相幫。三姨太說道。
哎呀,這話從啥地方講起啦?黃克瑩立刻站起身滿口否認。堂堂的譚家三叔,是我這樣的落魄女人高攀的?假使我現在還是個黃花閨女,憑我箱子底下藏著的那張中學文憑,憑我天生從娘肚皮裡帶來的那點靈秀(對不起,我有點不謙虛了),也許我還會去做那樣的夢、敲那樣的門、跨那樣的門檻。但我已經不是了。我有過男人……我有了女兒……請兩位太太不要拿我這種苦命女人尋開心。這樣做既不開心,也並不能證明你們這種有錢人家的太太真有多少高明。老實講,假使我黃克瑩貪你們譚家點啥,當初也就不會從宗三先生的那家小旅館裡搬出來了。不是我瞎吹,當時只要我點一點頭,我想要啥,都能從宗三先生那裡要到。但我沒有點頭也沒有要。我這種女人雖然窮,但不賣身。不會、也不想讓人家當白相棍(玩物)捏在手裡隨便白相。黃克瑩越說越激動。兩隻豐滿白皙的小手在身前用力地扭結在一起,而並不算十分圓闊的胸部卻同時在激烈起伏。說到後來就說不下去了。尖小的牙齒痛苦地咬住顏色暗淡的嘴唇,眼眶裡即刻間便充滿了晶瑩的淚水。
這時,許同梅也激動起來。阿拉怎麼會是為了讓譚家的男人白相儂才來找儂的?儂把我姐妹兩看作啥等樣的人了?我你也是女人!我促也是窮出身!她連連喊著,不談了不談了,拿起自己那只雪白的小皮包,轉身就向門外走去。這時,三姨太許同蘭卻依然紋絲不動地坐著。也許是她們事先就約好,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或者這姐妹兩天生就如此地默契。總之,等同梅快要走到房門口,同蘭起身開口了。小妹,也難怪人家黃小姐多心。這樁事就是放到我身上,我也會猜疑的。黃小姐,儂消消氣,坐下來吃口茶。聽我講幾句。阿拉兩個人來,真的沒有別的用意。為來為去就是為了阿拉譚家那位小爺叔。儂一定也聽到點風聲了,儂離開他以後,他真正是坐立不安,好像魂靈頭都落掉了。日子都沒有辦法過下去了。(儂也講得太過分哉。克瑩冷冷地插了一句。)真的真的。同梅甩著她那隻小白皮包,撲過來再一次握住黃克瑩的手,把她從床沿邊上拉起來,熱烈地叫道,譚家花園裡的人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位小爺叔這樣喜歡過一個女人。真的就像落掉魂靈頭一樣。過去,他不是當家人。他的日子怎麼過,對我你關係不大。現在不行了。他要當家了。譚家全部要指望他了。我你當然希望他能夠定下心來一門心思管好譚家的這份產業。啥人能讓他吃這顆定心丸?只有儂呀,黃小姐。真的。講一句不大好聽的話,我你看中儂,還就因為儂不是黃花閨女。假使儂真的只是一隻沒有開過身的小肉鴿,嘰嘰咕咕只會靠在男人肩胛頭上發發嗲,只曉得拖牢男人整天去泡跳舞廳咖啡館,就算那位小爺叔歡喜儂,我你姐妹兩也不會尋上門來幫你們搭這個橋。可能還要想盡辦法斬斷你兩的這點關係哩。儂年紀輕輕,但活得不容易。儂真正嘗過做女人的滋味。儂曉得日子怎麼過就會發,怎麼過就要敗。只有儂這樣的女人跟宗三在一道,我促才放心,我你這些把自己一生一世都交把了譚家的女人,現在只能指望啥人?只有指望他這位小爺叔了。
說到這裡,同蘭的眼圈真的紅了。
黃克瑩慢慢地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做出一副既同情而又為難的樣子,看著許家兩姐妹。但是她根本不信這二位剛講的那番似乎發自肺腑的話。直覺告訴她,這兩姐妹絕不會是為了譚家、為了譚宗三今後的前程才來找她的。要是這樣,這兩位姨太太今朝就不會穿這一身紫顏色的衣褲、戴這樣一副黑地掐金琺琅手鐲,又戴了那樣一副本變石耳環。同樣的直覺也告訴她,譚家肯定出了什麼大事。非常非常大的事。要不然,譚宗三也不會匆匆離開盛橋,匆忙得連一聲必要的招呼都沒跟她打就走了。這在其他情況下,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不是因為出了大事,這兩位譚家姨太太哪會放下架子,求到她門上來?做夢也不像嘛。所以這裡面肯定有一點什麼特別的「暗道機關」。不然為啥一定要來「利用」我去「勾引」譚宗三呢?(出色的直覺,使她非常準確地選擇了「利用」和「勾引」這兩個概念。)謎。一團暫時(也許會是永遠)不可破解的迷霧,在陰冷二月的傍晚,既濃重而又緩慢地漂浮在彎曲的河面上。
但不管怎麼樣,回上海,繼續跟譚宗三交往,的確太誘惑她了。況且許家姐妹還當場拍出了相當大的一筆鈔票,賠償她退職、搬家和重新安家的過程中所受到的「損失」,還答應為她在上海重新找個「飯碗」,甚至說,已經為她在上海租好了房子。今後租房的費用,她兩也全包。如果再加上前不久經易門給的那一筆,這次她真的不少「進賬」。
既然如此,為啥不去?!即使是只為了弄清譚家到底出了什麼事、譚宗三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也值得動這麼一動。也許有點冒險。但是,一輩子在這麼個佈滿鹹魚味的盛橋鎮木堡港小街上,在這麼一個破舊的牙科診所裡,整天沒精打采地跟病家說「漱漱口。再漱漱口」、以至於「漱」完自己的三十七歲四十七歲五十七歲……平靜倒是平靜,保險也的確十分保險,但這還是我黃克瑩嗎?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她真的非常非常想念譚宗三。非常非常想再看到他,聽到他。聽到看到聞到那個至今仍讓她無法理解但又無法忘懷、從來就沒有真正接近過但又無法讓自己下決心不再去接近的譚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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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不大不小的雨夾雪,由西向東,順著繁忙的滬寧路,從嘉定寶山的南翔桃浦大場廟行泅塘一線,進入上海市區的普陀閘北,在虹口楊浦的上空持續不斷地落到晚邊晌,使得無數家木板陽台的木板台階上都結起了一層又一層可能在十二個小時之內都融化不掉的冰殼子;然後才越浦江,過高橋,簇擁著一大堆依然綿長冰冷的烏雲,向長興崇明島方向迤邐而去。趙憶萱和兒子經十六,就在這樣的雨夾雪之中,各撐一把鋼骨黑布洋傘,在阿部家門口堅持到晚邊響,也沒能受到阿部的「接見」。
(故事講到這裡,我想著重地申明一點,我無意鋪陳一個多麼完整的故事。我尋找過完整。總是走不到底。迎面而來的總是零碎的單體,間斷的閃光,和沉默中的犧牲,比如西部荒原,比如在灰藍色的大海上游七的捕鯨船隊,比如在馬背上轉場的哈薩克家族所刻下的無痕軌跡,渾厚的唱經聲越過徐家匯一片紅色屋頂和白洋澱棗木櫓把卡嚓折裂……也許我們只能擁有我們各自所看到的那一根地平線。但是難道它不也經常在被無端地切割,中斷,瀰漫,虛化。並且還要掙脫各種蜃景的糾纏。嗎?)
照例說,阿部是應該接待來租房的憶萱母子的。阿部早上起來只吃一碗摻過牛奶的麥片粥,然後就等著人上門來租房子。他每個月都在《時事新報》《大晚報》和後來的《越劇日報》上登一則租房啟事,出租這幢祖父留在上海的日式小洋房。說起來真叫人不相信,十幾年來幾乎天天有人來看房子,但他從來沒有租出過一間。他總是非常客氣地讓每一個誠心誠意來租房子的人最後都非常失望地走開。因為他根本就不想出租房子。他之所以反覆登廣告,月月發啟事,天天裝模作樣地接待每一個來看房子的人,只是想藉此掩飾他真實的身份:大古董商。大古董販子。大古董收藏家。這一點他做得很成功,甚至都瞞過了那一大批跟他過從甚密的日僑。
租房啟事上寫著,每天上午九點至十一點看房,過時不候。阿部只讓來租房的人看兩間房。一間便是樓下的客廳。一間是二樓他自己的臥室。所謂的客廳,牆皮剝落殆盡。他那臥室更是充滿了一股撲鼻的霉味。他故意不開燈,讓你覺得走進的是幾百年前留下的一個「地堡」,而你正在參與發掘這地堡裡一個因地震而淪陷海底的全毛地毯庫房。淪陷的年代至遲為元天歷三年。
一過十一點,這個略顯得有點荒廢的小院子便驟然冷清起來。不管誰來,他都不會再開門。接下來,他要用午餐。他重視午餐。特別講究用餐時必須進入某種境界。如果說用早點時因為沒時間讓他進入那種他所嚮往的境界,中午這一頓便絕不肯馬虎。他總是要驅車到八仙橋一家四川女老闆開的飯店裡用午餐。那裡常年為他準備了一個雅座間。他當然不會在弄堂口叫車。上車前也不會換掉身上那件舊的短呢大衣。只有下車時,他才是真正的阿部。穿一身黑禮服的阿部。
當然也不能怪阿部。今天是星期四。他在任何一期的租房啟事上都註明,星期四不接待租房者。因為這一天他要「采氣」。練功。從寅時開始便蜘躍在那個黃緞子蒲團上,目不轉睛地注視窗前的那棵海棠樹。這是他多年來習練中國氣功的最大所得。他覺得沒有比不遠不近地注視一棵熟知的或陌生的樹,更能讓人身心渾元的了。無論它年幼或蒼老,都直接生長在天地日月之間,但又不是天地日月。自生自長自管疾烈俯仰默不作聲落地生根無象無礙。定定地注視一棵樹(這「定」太重要了。《北斗本命延生經》中注道:「定乃人道之要路,登真之門徑。定者止也,正也;不知止,不守正,則災必及身也。」)注視樹上的一根枝幹,枝幹上的一支梢條,梢條上的一片翻動著的樹葉。看著它翻動,由著自己思潮奔湧,不加任何制約和導引,去想像去感受此刻能想像感受到的一切。然後再去注視樹和樹後的天空。它們一起挺拔,一起慢慢轉亮,好像一小塊幽暗的玻璃或一大團剛出爐門的金屬熔液。樹能給你的是任何別的實在或虛在所給不到、也給不夠的那種坦然泰然那種自然信然。塊壘炯然。然後屏息靜氣地沿著樹幹慢慢移動你的視線,直至根部。那兒總有一個層面,無論上界的風雨有多狂烈,它總是貞定不動的。在這兒停留住你的氣息,把剛才注視樹梢搖動時產生的全部意念全都排除淨盡。空。中。呼……吸……呼……吸……默念這四個字。全神貫注。每星期四的清晨。或每一天的傍晚。
昨晚他就在鐵門上掛好了一塊小木牌。木牌上寫明「今日無房可看。明日請早。」他熟知中國人一般不強人所難。也不善堅持己念。他們中的大多數都缺乏這樣做所必須的自信和力量。大多數人看看小木牌,歎口氣就會走的。也有罵聲「操那」的,那就已經算是相當有個性的了。他完全想不到這麼一個乾瘦細長的女人,皮膚還黝黑的女子,居然那麼倔強,在這樣的雨夾雪天氣裡,從上午一直站到了下午。跡近驚心動魄。
從那天以後,阿部再也無法擺脫這個女人的影子。不管他做什麼,拿起筷子,脫掉鞋子,倒出半瓶硫酸,或者走進廁所,或者推開所有門窗或者把自己關在三樓頂層的那間小庫房裡,同時在四面牆上給自己放映六部黑白電影(他收藏了近六十架歐美各個時代各種型號的老式家用八至十六毫米電影放映機和近六百部在中國已成絕版的黑白配樂默片),也無法驅散她。怎麼回事?阿部之賀。這樣一個乾癟的「支那」女人,還帶著一個十五六歲兒子,怎麼就招得你如此心神不定?就因為她彷彿刻在一塊舊木板上,直定定的眼睛中沒有埋怨,沒有自責,沒有空白,沒有退卻?就因為它絕對地女性化,卻又絕不故意顯示自己是個女人?當你從八仙橋吃完中飯回來,看到她母子兩個依然在昏昏濛濛的陰霾下,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在你那個早已銹蝕了的鐵門外,幾乎原地紋絲沒動地等著你。你看到下了就化、化了又下的雨夾雪終於把他倆的鞋底凍在了人行道上。你看到他倆板板六十四地站著,母親雖然沒有摟住兒子,但他倆相儂而立的姿勢,使你想起了那年的佛羅倫薩,一座正在翻修的古羅馬小教堂,那座曾強烈震撼過你的雕像。那也是母子倆。在那陳舊和輝煌同樣舉世無雙的馬棚裡。那時的你還只是北海道一個美術專科學校二年級的學生。即便到這時,你對這個黑女人的固執,仍然感到不舒服,因為你歷來就不喜歡女人執著。你再次冷漠地打發了她,和她的兒子。當她懇切地對你說,我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脫得開身來見你。你很不禮貌地打斷了她的話說,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這種當面開銷的粗野,發生在你身上還是罕見的。她又說了不少懇求的話。你還是那一句冷冰冰的話:「明朝請早!」你能把上海話說得十分地道。於是她走了。沒再求你。沒有埋怨。也沒有自責。上身還是那麼僵直。也許由於站立的時間太長,一條腿有點發麻,她走起路來顯得不太方便。只是快走到弄堂口了,才又回過頭來看了你一眼。依然沒有埋怨。沒有自責。只是有一點不明白。只是好像在無聲地問了一句:為什麼。她知道不會有人回答她。她一生都習慣於沒有人來回答她向這世界發出的疑問。她認可。她像刻在一塊舊木板上的雕像,直定定地看著你,一個寄居在她的國度裡的異國人。她凍紅了的手背被融進了雪片的雨水儒濕,卻依然緊握住碩壯的兒子。這使得從小就失去了母親。從來也沒有被一個女人這麼緊握過的你,突然心疼得要發顫。
一個刻在舊木板上的女人。你曾想到過希望過,可從來沒有收集到過得到過。你隱隱地躁動過,可從來也沒有清醒地意識到過。你從來沒有追求過那種豐腴、滑潤、嬌嬈。因為你覺得這些東西關上燈閉上眼睛,都要消失。而真正不會空白的只能是一個刻在舊木板上的女人。曾掛在第聶伯河邊一個舊商人家的神龕裡,被阿爾卑斯山腳下一家小啤酒店的油燈燻黑在十九世紀的閣樓上,藏進德川三代家大將軍的軍用皮背囊,有一個穿厚跟笨頭皮靴的胖水手反覆擦拭……
哦,關掉。關掉。關掉。把所有的放映機都關掉。你現在只想一件事,她明天一清早還會來嗎?
但第二天她沒來。第三天也沒來。第四天仍舊沒有來。又過了一些日子,在八仙橋吃中飯,你在當天一份《申報》的社會新聞版有下角上,偶然看到一則消息:
譚宗三一手遮天總管被撤經易門三代忠良轉眼遭謫
經夫人趙憶萱昨晚自盡身亡
同時還配發了一張經夫人模模糊糊的玉照。阿部用放大鏡再三仔細辨認,總算辨認出這位經夫人就是那個乾瘦細長且又皮膚黝黑的她。他這時才得知,她姓趙,名憶萱,居然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譚家花園總管經易門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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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秀官跌跌撞撞,衝進雪儔房間,整整憋了十幾分鐘,才一邊嗚咽著,一邊把那張刊有憶萱死訊的老申報哆哆嗦嗦地放到了雪儔面前。譚雪儔拿起報紙,看了一遍又一遍。薄薄的一片報紙,頓時變得千鈞般沉重,從他汗濕了的手掌心裡匐然墜下。他兩眼一黑,搖搖晃晃向前撲倒,嘴裡囁嚅著,快……快替我把宗……宗三叫……叫……叫來;身下嘩嘩地又噴出了半盆。
哦,是的是的。
人都說,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像趙憶萱那麼好的女人了。丈夫瘦,她比丈夫還瘦。丈夫的皮膚黑,她比丈夫更黑。丈夫平素少言寡語,她更是一段木疙瘩,可以連著幾天都問聲不出響。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自己不姓譚卻真心真意地在為譚家活著,這個人只能是經易門;那麼在這個世界上自己不姓經。卻真正只為經易門活著的就肯定是她,趙憶萱了。嫁給經易門這些年,不知為什麼,她不僅長相越長越像經易門,連說話走路做事的神氣也越來越像經易門。有時候她漫不經心地往經易門身後一站,親戚朋友都會驚呼,這不是活脫脫一個經易門的影子在喘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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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鬧崇善裡後,一輩子做事都沒出過大格的趙憶萱,知道自己錯了。但那時她還沒一點輕生的意思。兒子經十六還沒成人。經易門又不太喜歡這個兒子。她得活下去,守護兒子,等待他成人。所以說,要不是後來的幾天裡連著出了幾樁揪心的大事,趙憶萱是絕對不會想到去死的。
這幾樁事裡,頭一樁就是,譚宗三在譚家花園裡徹底大換班,搜羅了幾個他大學裡的老同學,又在離譚家花園不遠的地方,用高出市場價好幾成的價錢,買了一幢帶花園的小洋房,做辦公場所。裝電話。掛郵箱。豎天線。請女秘。裝備專車。還用宗三的號「豫豐」來命名這個小樓。在新聞發佈會上竟然就敢這麼說:這是新譚氏集團公司的「豫豐號旗艦」。高舉起香檳酒杯,萬歲。萬歲。萬萬歲。並公然稱譚宗三為「我們的三司令」。「三司令到——」「三三三三三!」並通知各銀行錢莊銀樓,今後,譚家發出的票據,只有加蓋了「豫豐」印戳的,才算有效。譚家在各地的分號辦事機構,以及生意上的大小戶頭,也相繼接獲通知,今後有事直接找「豫豐樓」接洽。原先的聯絡渠道,即日起失效。
而這幾個老大學生,除開那個叫張大然的還算是做過一點生意、賺過幾張鈔票,其他幾個根本就沒有操作過這方面的事嘛。連自己的日子都混得不那麼得法,跑舞廳泡歌女倒都是老手。哼幾句王盤聲的《碧落黃泉》還可以。還是爵士樂女歌星比莉·荷莉戴的崇拜者。(這個女歌星吃了一輩子白粉,打了一輩子嗎啡。)而且,這幾個人都殘疾,只有一條胳膊。靠他們來經營譚氏集團?
太過分了吧!!
讓憶萱更加想不通的是,到了這步田地,經易門自己一天比一天黑瘦下去(一頓只吃一小碗飯,或一小碗火腿玉蘭片湯。後來連這一點干的或稀的也吃不下去),居然不去找譚先生去申辯,居然還在為譚家操心。
當然,經易門也不是一點措施都沒採取。有一天他找六位在譚家做事的本家兄弟來商討對策。這幾個本家兄弟,都長得有點瘦有點黑,個個沉默陰鬱;很難從他們的外貌上準確讀出他們的年齡,也很難從他們面部表情上來捉摸他們內心的瞬間變化。因為他們的表情總是很淡漠。他們的手臂都比一般人的長,背卻稍有點駝,舉止總顯得有點遲鈍、說起話來還有點口吃、鞋腳長大還稍稍有點內八字、眼神時而專注時而又顯得憨直愚魯……這一切都很容易使你誤認為坐在自己面前的只是幾個來自常熟鄉下販蠶豆的農夫,只不過腰裡少繫了一條土布圍裙而已。但如果你因此真的以為他們愚笨憨直,而在與他們辦交涉中放鬆了應有的戒備,那最後吃虧的就準是您老兄自己了。要知道這幾個人無一不是辦事的行家裡手,而且個個都是強手,硬手,也就是說個個都極頑固。死心眼。
他們一律都五十五歲。都是經老先生當年從老家帶到上海來的。是他多年來的親信和最得力的助手。應該說也是他留給易門的一筆最重要的「遺產」。憶萱給他們每人上了一杯龍井,並吩咐娘姨用一隻帶棉套子的大鋼精鍋,到「大世界」跟前那爿「小紹興」雞粥攤頭上去買雞粥。這六位本家兄弟就喜歡吃這位「小紹興」做的雞粥。打發娘姨去買雞粥,她自己則趕往雲南路「老正興」買兩斤「白斬」兩斤「口條」兩斤「干煸」兩斤「鹵燒」。再一人兩斤花彫。這就是他們兄弟七人吃得蠻開心的一頓中飯了。歷來如此。
但是今朝這頓中飯,他們會吃得開心嗎?
出門時,她有點頭暈。
六個本家兄弟吃過雞粥,接過憶萱遞過來的熱毛巾把,適適意意地揩了把熱水臉。片刻功夫,房間裡響起一陣嘶嘶啦啦用力嘬牙花的聲音。這是各位繼揩臉之後又在清理牙縫。爾後便此起彼伏地咳嗽。端起茶碗咕嚕嚕嗽口,紛紛對著硬木茶几跟前那只高腳銅痰盂罐彎下腰,嘩啦啦吐掉;再用熱毛巾把揩乾淨嘴角,這才真正安靜下來。但依然誰也不看誰,只是低頭不響。
「吃好了(口伐)?」經易門手裡捏著那塊白手絹。今天他額角頭上真出汗了。
「吃好了吃好了。吃得老適意的。」六位異口同聲。但接著仍然是沉默。幾乎又沉默了兩三支煙的工夫。六個人像六根黑柱子似地戳在仿古的硬木椅子上。其間其中的某一位好像是要說點什麼,但在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閉上了嘴低下了頭。
為啥只是悶頭喫茶,一句話都不講?憶萱一直在隔壁房間裡聽著。手裡捏牢一根繡花針。透不過氣。忍不住要叫的時候,就戳自己一針。難道這幾位本家兄弟也都是勢利眼,看到大勢已去,便顧不得易門,只知噤口自保?!
幾位本家兄弟為啥不開口?當然是怕。怕啥?怕兩個人。第一,當然是怕三先生這位新執政。萬一自己把不牢分寸,今朝在易門面前哪句話沒說得當,傳到三先生耳朵裡,被敲掉飯碗頭。五十五歲了嘛,最怕就是突然被人敲掉飯碗,失去養老的保障。再下來,他們怕眼前這位比他們年輕得多的「大兄弟」經易門。經易門多疑。你一句話講錯,一筆賬做錯,他會追問十個二十個為什麼。他會排列出二十種可能,二十個理由,來追究你為什麼要做錯。等他把每一種可能、每一個理由都排除了,他才會重新把應有的信任賦予你。在這樣的折磨下,即便到最後,他宣佈你清白,你也不怎麼相信自己是真清白的了。你從此以後會十分地小心,總覺得這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就是你自己。他倒不是存心要折磨你。在沒有排除各種可能性之前,你可以看到,他也非常緊張、非常不安,有時他內心的苦痛甚至更甚於你。他同樣不容許自己出錯。你是他安排(接納)到譚家門裡來的。他歷來認為,你的錯就是他的錯。他的痛苦。前年,這六位本家兄弟中的一位介紹一個年輕的親戚到賬房間當練習生。有人告發這年輕人,早上拎著幾隻熱水瓶到茶爐間裡去泡開水,曾多次無緣無故地跟三小姐房裡那位也是來泡開水的小大姐搭訕。吃她「豆腐」。想幫她拿熱水瓶。問她腳上那雙新襪子多少鈔票買的啥地方買的。怎麼會那麼好看。能不能抬起腳來讓他再仔細看一看。嚇得這位小大姐把手裡三隻熱水瓶和茶爐間牆腳跟前一排八隻正在偎中藥的小泥風爐統統打碎。就為這麼件事,經易門派人一直查了這個年輕人整整九個月。甚至查出這個小伙子的母親年輕時在崇明南門港小學教書,曾跟一個大齡男生之間也有過的那麼一點「傳聞」。這位母親要比那個男學生大十多歲。得知經先生要派人去崇明調查此事,年輕人哭著跪倒在經易門面前,求經先生不要派人到南門港去。南門港瀧共就屁股爿大那點地方,當年的情況是,上海飛過去一隻蒼蠅也會引起一陣轟動,不要說突然間去幾位頭戴禮帽、身穿制服、挾著皮包、操一口洋涇濱官話、一張嘴就是:「怎麼回子事啊?你們都給我講講清楚」的譚家專查人員。這樣一來,他母親就沒辦法在南門港再待下去了。小伙子願意交代自己跟那位小大姐「不清不白」的全部「罪行」,包括他母親年輕時的「風流孽債」。儂怎麼處罰我都可以,只求經先生給我姆媽留一點面子留一條活路。經易門不答應。他激動。他面色灰白,無法按捺。他一次又一次拿出白手絹來揩汗。他勸誡這位年輕人不要多慮。有事就要查清。查清了,就好了。含含糊糊過日子,精神負擔更重。更難過。我並沒有歪心。只是要查查清楚而已。這樣,儂放心,我放心,大家都放心。於是專查人員出發。於是第二天傳過來消息:當天夜裡,那位母親就把自己吊死在南門港售票處的小閣樓上。那個練習生得知此消息的一個小時後,便在離閘北旱橋三十七米遠的地方忿然臥軌自殺。當然,這些年,在經易門手下做事的人,自殺的並不多,總的平均數是兩年一個,或三年兩個。比較多的,只是受不了他的那種嚴格,被送到上海精神病防治所看門診。一部紅車子把你送進大紅的鐵門或木門裡,三個或四個穿灰藍色短打衣褲的男護士把你套進一件灰色的麻布緊身衣裡,手和腳立即被真牛皮做的皮帶收緊。這種皮帶特別寬。每一個人只要被它們收緊過一次,就會對它們的柔韌和油膩、緊迫和堅定執著產生終生難忘的印象。(仔細聞,你還能在它身上聞到各式各樣的人味和千篇一律的牛味。)而經易門自己的面色也因此越來越灰白,灰黑。
六位本家兄弟小心謹慎、兜著大圈子、有一句沒一句地絮叨。他們後來才得知那天經易門請他們來是要他們幫他尋找三先生這麼「記恨」他的原因。憶萱最害怕他們把原因找到她兒子頭上。但這六位本家兄弟經過一番艱難的長考和試探,最後偏偏把原因找到經十六頭上去了。他們認為,三先生之所以不再信用經家人,原因就這麼一條:經易門惟一的兒子不聰明,太沒有靈氣。他們扳著手指頭說道,我們也要為譚家想想,假使經家的下一代這麼不爭氣,將來根本不可能接替經易門來管理宏大繁複的譚家,譚宗三當然得從現在起,就把譚家的管理權從經家人手裡一點一點地撤出來。沒有遠慮者,必有近憂啊!
說得有理。有理。
實際上趙憶萱自己也相信這一點。兒子經十六的確沒有他父親、祖父和爺爺的那種精明氣能幹氣。每每想到自己既沒能為易門生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兒,又沒能生一個能像他父親那樣精明強幹的兒子,最終又影響(摧毀)了經家在譚家的地位,前程,她心裡的確就跟刀攪的一樣。的確愧疚至極。她覺得自己能做的就是讓出位置來。帶著兒子,走開。她覺得,經易門要她走是應該的。她應該為後人為新人騰出位置。雖然她不捨得走。她喜歡這幢老式的外國小洋樓。她喜歡這裡的潮濕陰暗幽靜,還有那絕對的寬敞。她喜歡用一個上午的時間來揩拭。每天都揩一遍。耐心地用蔑片或竹籤細細刮去任何一個凹襠裡的油膩浮灰。每三天把所有的桌布統統換洗一遍。她喜歡穿件寬寬鬆松的淡花印花布衣裳,一個人在乾乾淨淨安安靜靜的樓裡慢慢地走來走去。或者坐一個鐘頭。兩個鐘頭。對自己說,這是我的家。每每想到這一點,她心裡對經易門總有說不盡的感激。總有說不出的溫暖。總想哭。實際上她也總是要讓自己慢慢地感動一番,慢慢地流一會兒眼淚。再痛痛快快地抽兩支駱駝牌香煙。老愜意的。老輕鬆的。爾後,自嘲地笑笑,長出一口氣,站起來督促娘姨去做晚飯。
割斷這一切,當然會十分艱難。但為了報答經家,報答易門,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我又黑又瘦。我能做到這一點。不讓經易門為難。應該說,即便這時候她還沒有想到要自殺。不。不。不。她帶兒子去找日本人阿部租房子,就證明她還是下決心要好好活下去的。
最後希望的絕滅是在那天的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