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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終於還是說出了心底那一點多年陳舊的委屈。雖然沒能大聲。只是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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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經易門撲通一下這麼跪在跟自己同齡的譚宗三面前時,很自然地,所有在場的人都鎮住了。沒有經歷過,也想像不出這個場面。更想不到的是,反應最強烈的恰恰是被脆的譚宗三。霎時間內,他的心像脫了軌的火車衝進擺滿了吃食百貨攤的廣場,連續的碰撞爆炸濺落飛舞飄散。腿腳酥軟了。五臟六腑往上翻。胸悶得一點氣都透不過來。臉色跟著就發青發灰。腦子裡轟轟地湧起通紅滾燙的糊狀東西。手自動地去找支撐物。身子自然也就顫顫地依靠在就近的那張桌子邊上了。完全是一派最典型的虛脫症狀。頭,當然很暈,並且睜不開眼睛。
    「宗三……」存伯嚇壞了,便慌慌地叫出。
    譚宗三聽到存伯這一聲喊叫,心裡明白,但睜不開眼。也說不出話。頭依然暈得厲害。當務之急是別在眾人面前倒下,不能讓更多的人發現自己突然異常了。他知道這症狀會很快過去。過去以後,一切又會正常。正常得就像是從來也沒有過什麼不正常、也不可能不正常似的。關鍵是要熬過這幾分鐘。於是他掙扎著用極低啞又極嚴厲的聲調說了句:「不要叫。」爾後借周存伯手上的一股力,腰間慢慢一努,終於背轉過身去。給所有在場人的印象,似乎只是不忍心去看跪下的經易門而已。
    一個漫長的片刻過後,那夢魘般突然降臨的爆發漸漸平息。腦子也清靜下來。重要的是,眼睛能睜開了。於是他竭力控制住那隨後便肯定要到來的對自己的厭惡和失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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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那滿樹的桃花。當然還有麥田。還有那種真正意義上的「青團」。那是將正在灌漿的青麥粒輕輕搓下,蒸熟,捏成團,嚼得滿嘴生香,再粘在牙縫裡;那是一種輕飄飄而又糯搭搭的香味。再張開雙臂,走進那濕漉漉的油菜田。油菜田邊上,就長著那兩棵並不高大的桃樹……
    每次這樣發作後,譚宗三都會一動不動地躺在籐榻上,用整個晚上的時間來責備自己。從回想「桃花」開始。回想他和經易門最初的那些愉快和不愉快。所有的。
    那年他十二歲。(十三歲差三個月?)父親帶他一道回鄉下上墳。住在大娘娘(大姑姑)小娘娘(小姑姑)家。大娘娘小娘娘都嫁給了縣城裡的生意人。大娘娘的男人在縣城南市梢開了一爿木行。木行門前必有條大河。河裡淌滿了滑溜溜的木排。木行後身必有個木場。木場上木頭堆放得像迷宮裡的城堡。大娘娘小娘娘實在太喜歡這個長得清秀而又聰明的小侄子,便提出要留他再多住一段日子;並為他在縣中辦妥了借讀手續。譚宗三自己也願意留下來再住些日子。他喜歡麥田。麥田里有長得幾乎跟他一般高的麥子,代表一片濕潤。麥田里還總能聽到一聲聲低微而悠遠的鵓鴣鳥叫,代表遙遠的起伏和空曠的輕淡。他還喜歡長時間地在縣城那些老舊的街筒子裡轉游,長時間地站在郵政局門口那個老舊的鑄鐵郵筒邊上,看雨水慢慢侵蝕翹裂。縣城裡發信的人少。他能在很長的時間裡,等那幾個很少的人,看他們怎麼往郵筒裡小心翼翼地投進他們給遠方的寄托。從寄信人雨中彎曲的背影上,他想像這些信絮叨而平淡。想像它們將去上海、倫敦、馬德里。想像大娘娘小娘娘過去也是這樣啪噠啪噠踩著雨水,走過光滑而並不規則的石卵子街面,到這裡來給分佈在全中國和全世界的譚家人發信。爾後他尋找街角肉鋪裡的刀斧聲。注視大團大團的蒸汽從糕團店的屋簷下陣霧般向上撲騰。偶爾地,也會悄悄地想念一下上海。為此他根本不去那個已答應他去借讀的縣中上課。因此大娘娘指著他鼻子說,儂要不去上課,就給我回上海!他跺著腳說,我要去上課,就不留在儂這裡了!情況立即匯報到上海。譚老先生立即下令派人去把這「孽畜」給我弄回來。便派去了經易門。準確點說,不是「派」的,是經易門主動請纓的。他說,「三叔」(小時候他這樣稱呼譚宗三)難得去一趟鄉下,馬上把他叫回來,他會不開心。他說由他去陪陪「三叔」,或許能讓「三叔」一方面開開心心在鄉下過完這個春天,一方面又不荒廢了學業,讓鄉下的「大姑婆」「小姑婆」省心,讓上海的譚家人放心。那時候的經易門也只有十二三歲,但講出話來,跟大人一樣。他從小就有這個特點。八九歲時,他就習慣獨自一人背著雙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想各種各樣的問題。獨自一人打棋譜。叫譚老先生和譚老老先生歡喜得不行。
    譚宗三後來多次說過,他「怕」這位同齡人。這感覺的產生,大概就是從這一次開始的。但是說實在的,經易門那次並沒有給譚宗三帶去任何責備和規勸。他那麼一個懂事的人,怎麼會那麼做?到大娘娘家後,他只是替宗三整理書包。熨燙校服。補做作業。第二天一早,畢恭畢敬地站在譚宗三的房門前,等候他起床。譚宗三當然照舊不去上課。經易門也沒跟他執拗,由他去了老街。中午時分,譚宗三轉游回家吃飯,四處不見經易門,進了堂屋,才見他畢恭畢敬地跪在家主牌位桌前的青磚地上,身下連個草蒲團都沒墊。頭上還頂了一根「家法」棍。譚宗三高興了,轉身問大娘娘,哈哈,這個乖巧鬼也會做錯事的?他做錯啥事了?大娘娘說,他啥也沒做錯。譚宗三問,他什麼都沒做錯,儂為啥要罰他下跪?大娘娘說,我沒罰他,是他自己在罰自己。譚宗三大惑,問,他有神經病,自己罰自己?大娘娘說,他說他沒有做好譚家老先生要他做的事。譚宗三問,老先生要他做啥事了?大娘娘說,老先生要他來管好儂,讓儂天天去讀書。譚宗三一聽,不高興了,上前踢踢經易門,說,我的事,儂不要管。儂也管不了。不要這麼一本三正經。起來起來,吃飯去。但經易門只當沒聽見似的,不動。譚宗三火了,說,儂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的事要儂管?經易門還是不動。譚宗三無奈,只得說,好好好好,儂喜歡跪就跪,跪到天黑,跪到老死,跪出儂魂靈頭來,也不管我啥事!說著,自管自去吃飯了。他以為經易門再跪一會兒,忍不住了,自會起來的,下午便自管自又去縣政府後身的大草塘邊看魚鷹捉魚/但沒想到,經易門這傢伙真一跪不起。到譚宗三晚上回家找飯吃時還跪著。已經連著三頓飯沒吃的他,臉色開始不斷灰白。家法棍在頭上直晃動。譚宗三看著,又心疼又氣惱,衝過去叫喊,儂這到底是跟啥人過不去?經易門晃動著仍是不作聲。譚宗三一氣之下,甩手便進了自己的房間,連晚飯都沒吃便蒙上被子裝睡。只聽外頭一片窸窣。大娘娘全家的人都圍著經易門在輕輕地勸說,還給他端來泡飯皮蛋醬乳腐鹹瓜條。經易門卻只是閉目嚶嚶啜泣,只是不說話,也不肯吃,更不肯起身。又過了一會兒,大娘娘家那個十四歲的大女兒開始陪著抽泣起來。再過一會兒,那個十一歲的小女兒也開始陪著抽泣。又一會兒,那個三十六歲的女傭在一旁撩起圍裙開始不斷擦眼淚擤鼻涕。這時大娘娘那個二十二歲的兒子再也忍不住了,便走進房,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對譚宗三說,他是為儂受罰的。儂是不是……去勸勸他……哪怕勸他吃一口薄湯湯的泡飯粥也好……他已經為儂跪了十幾個鐘頭了啊!為我?為我?啥人要他為我?!譚宗三猛地掀開被子,叫喊著從床上跳起來,衝到經易門身邊,用力推了他一把叫道,啥人叫儂管我的事的?我要儂管?要儂管?這一推不要緊,已經連續跪了十幾個鐘頭、又連著幾頓粒米滴水未進的經易門,頭一暈,便通地一聲倒在鐵板一樣生硬的青磚地上,並磕到在鐵梨木的條案腿上。立時三刻,那鮮血就從磕破的口子裡湧出。他那半個瘦臉馬上被血糊滿。大娘娘一聲尖叫,帶起了在場所有女人一片尖叫。從未見過這麼多鮮血的譚宗三,便一下給嚇蒙了,竟衝上去抱住經易門的頭,拿雙手摀住血口子,哭著大叫,去請醫生呀。快去請醫生呀。經易門居然從譚宗三懷裡掙脫出,匍伏著,連連東倒西歪地(實在支持不住了)給譚宗三一邊磕頭,一邊哭求,三叔……三叔……我求求儂了……儂是我祖宗。儂一定要好好去讀書……我求求儂了……求求儂了……
    那聲音的慘歷。那眼淚的真誠。那血的尖銳。那蒼白的洞染。的確地震海嘯般襲來。譚宗三不由自主地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想伸出雙手去制止瘋子一般繼續在磕頭的經易門,但被血粘糊住的雙手,竟然讓他感到腥腥的張揚不開,更不敢有稍微的動彈。由於離經易門非常近,他不得不看到那血繼續腥腥地往下流。不得不看清,在被血糊住後,他的眼睛又如何地絕望地睜開。哀求。血流到嘴裡,又被那急切哀求的氣口嘶嘶噴出。然後又越過上嘴唇,噴濺到另一半臉上。那半邊曾經是非常清淨的,但現在卻分明有紅的細線和紅的小蟲在蠕動……當經易門再一次努力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來向他哀求時,他頭一暈,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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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譚宗三就去上學了。他沒有勇氣再對抗經易門的「下跪」。他終於發現自己實際上是一個非常非常軟弱的人。他痛恨這種發現。但又不能不發現。以後,經易門多次向他下跪。用下跪來求他遵守譚家的規矩。後來又發生過一起「桃花事件」。從那以後便徹底改變了他對經易門的看法,(如果原來有什麼既定的看法的話)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桃花事件」發生在兩年後的一個春天。那年一開春,譚宗三一反往常,不僅主動提出願意替父回鄉上墳。而且還再三保證在鄉下期間,按部就班去縣中上課,決不耽誤一天學業。譚老先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實畢竟是事實。譚老先生隨即把宗三叫進書房,翻開《龍文鞭影》,從「誨爾童蒙」講起,一連講了兩個小時。宗三那天也怪了,居然筆直地坐了兩小時,聽得十分地仔細。認真。高興得譚老先生一回到夫人房中,就連連撫掌道,皇天不負我譚家人……皇天不負我譚家人啊……馬上吩咐熱水伺候,洗澡;又陪夫人去佛堂做晚課,爾後高高興興地換了睡衣,準備舒舒服服睡一個安穩覺。沒想老媽子來敲門,說,經老先生帶著兒子經易門,有急事求見,在小客廳等著哩。譚老先生一聽,不高興了。他最討厭別人這時候拿什麼「急事」來打擾。他講究起居規律。重視睡前平靜。他認為一次好的睡眠,勝過十瓶艾羅補腦汁和十瓶赫力維他。而睡前的平靜,則是保證獲取好睡眠的基本條件。這是他從美國一本叫《全體闡微》(奧士哥著)的醫書裡看到的。他跟經家父子宣傳過這些主張。他兩也是表示過贊同的。今天晚上是怎麼了?
    經老先生是被經易門急急忙忙地拖來的。傍晚時分經易門才得知老先生答應譚宗三「獨自」「替父回鄉上墳」,而且已經派人替他買好明天一早的船票(那時候譚家還沒有自備的小火輪常年地來往於南京武昌蕪湖鎮江)。他著急。因為他非常清楚,譚宗三此次主動請纓去鄉下,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代父盡「孝」,「追思祖宗」。純粹為了一個女人。縣中裡一位教唱歌的女教員。
    「哪個女人?縣中裡那個教唱歌的?瞎三話四!」譚老先生在睡衣外加了件緞子滾邊的睡袍,聳了聳他很壽相的長眉梢,駁斥。這個「女教員」他認識。非但認識,而且還可以說「熟識」。頭兩年回鄉跟縣碾米廠談生意,不止一次請她吃過飯。跳過舞。縣政府辦的舞會。在府學小禮堂的樓上。很精巧的一個小廳。四周有一圈朱漆木欄杆。欄杆後頭放有一張張小型的八仙桌。八仙桌上點著一支支蠟燭。玻璃果盤裡放著廣柑。玫瑰香葡萄。花生牛軋糖。本縣新研製出品的高粱抬糖則是必供的特產。當然還有『糊綠」(本縣名茶)。叫來伴舞的還有縣「紹興大班」掛頭牌二牌的花旦、青衣、刀馬旦或別的什麼「旦」。但實際上,她們並不會跳華爾茲,也不會跳狐步探戈。只會在一旁捂著嘴傻笑。或抱著你的胳膊瞎轉圈。縣裡那幾位上了年紀的科長就喜歡這樣讓她們瞎抱著瞎轉圈。譚老先生(那時他還不老。也就四十歲左右吧。)能跳非常好的狐步和探戈。有兩雙非常好的意大利皮鞋。但他更多的時間卻總是跟她在一起做「燭光座談」。包括後來的幾天,他請她到街裡「最有歷史的」「末上青酒家」「座談」。「『末上青』。好。這三個字源出《花間集》唐乾符元年進士牛嶠、牛僧儒之孫的『解凍風來未上青』。雅致。非常雅致。」每次去吃飯,他每次都要這麼文縐縐地向她詮釋一遍這店名。她每次都默默地聽著,默默微笑。或者就動用她那根纖細的手指,蘸了茶水,在雅座間大理石面的餐桌上,默寫同一首詞的後兩句:「無端裊娜臨官路,舞送行人過一生。」他俯身看罷,接著連聲讚揚:「好。好一個『舞送行人過一生』。雅致。非常雅致。」但後來他再沒有邀請她「座談」,因為突然間得到確切消息,她執意要嫁給縣天主教堂的一個神父。把一個不大不小的縣城鬧得沸沸揚揚。眾說紛紜。真可謂驟然間風起萍末。後來到底嫁了還是沒嫁,不得而知。他也沒打聽。不想再打聽。一想到居然死活要嫁給一個白白胖胖的神父,譚老先生心裡就不舒服。(特別讓譚老先生不舒服的是,這位神父的年齡居然比他還要大。)但不管後來到底是嫁了還是沒嫁,有一點他覺得是絕對有把握的,她絕不可能和他的兒子「攪和」在一起。不說其他,只說年齡,(他沒有問過她的年齡,但估計來看,再年輕也有二十四五。)而宗三當時「一塌刮子」才十四五歲。搞啥搞嘛!
    但經易門堅持說,他沒有瞎三話四。這兩年,宗三回鄉下,都是他陪的。而且從頭陪到底。從去陪到回。真正是「全程陪同」。真正是沒有誰能比他更瞭解宗三的底細了。但譚老先生還是不信。於是經易門只得對父親說,有幾句話我只能單獨跟老先生講,只好委屈儂,到外頭稍等一會兒。經老先生當時非常尷尬,被兒子「請」出門,居然還當著譚老先生的面。這還了得?!他立刻虎下臉,剛要訓斥,卻被譚老先生制止。譚老先生一直很賞識經易門的「少年老成」。他甚至常在人前感歎,可惜我譚家沒生出這樣的兒子。對待經易門,他往往優渥有加。於是他朝經老先生揮了揮手,打發他到外頭去「吃香煙」。
    看著父親悻悻地走出小客廳,經易門內心自是不無歉疚。但他很快驅散了由此而產生的瞬間的恍惚,馬上走過去,關嚴門,這才回到座位上,對譚老先生說,老先生,我只講一樁事,儂就可以斷定,三叔跟這個女人關係已經有多少深了。有一次,大概是去年的這個時候,這個女教員送過一張照片給儂。是啃?
    「瞎三話四!」老先生長長的眉梢又一次聳起。但這一次,臉卻立時紅漲。
    女教員的確送過一張照片給這位四十歲的老先生。這件事辦得真的很隱秘。首先,是她主動提出要送一張照片給他「做紀念」。而且,當時在場的也只有他們兩人,別無他人。照片又是密封在一個牛皮紙信封裡,送過來的。肯定沒有被任何人拆封過。後來聽說她一定要嫁給那個神父,他便把它翻找出來,立即撕得很碎,並扔進火塘裡燒掉。全過程真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麼可能洩露?特別是怎麼可能讓經易門知道?這……太不可思議了。簡直不可思議。
    「老先生,今天晚上我居然都不怕得罪我阿爸,連他也請了出去,儂就可以放心,我絕對會幫儂保守這樁秘密的。我知道這種事不好到外面去瞎講的。我也知道這樁事肯定是那女人不正經,想吃牢儂老先生,將來敲儂一記竹槓。儂恐怕還不曉得,這張照片一開始那女人是交給二叔帶過來的……」
    「我講過了。沒有啥照片!」譚老先生再次漲紅了臉叫道。
    「……照片交到三叔手裡,他還嘻嘻哈哈地讓我看。他本來要按那女人的吩咐親手交把儂。是我勸他,不要面對面的交。因為……那樣……我想你們兩個將來都會蠻尷尬的……」說到這裡,經易門略略地停頓了一下。打量一下老先生的反應。這時,老先生他不再反駁,但也不順應,只是瞪出一對疑慮的眼睛,捉摸著這個小小年紀的經易門,此刻真實用意究竟何在。
    「……牛皮紙信封是我幫他重新又封起來的。信封上收件人姓名,是我仿照那女人留在照片背後的筆跡描上去的。也是我交給大娘娘家的那個張媽,讓她一定親手交到儂手裡,並對儂講,這是學堂裡一位女先生送過來的。阿是有這樣的事?」
    沉默。
    「我也搞不懂,這女人既然要跟老先生儂親近,為啥又偏偏把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做在二叔當面。真是老惡毒的……」
    「不要再跟我談她!」譚老先生悶悶地喝斥。
    經易門立即根識相地停止敘述,保持了幾分鐘的緘默後,才輕輕說道:
    「她經常叫三叔到她房間裡去。只要她一叫,三叔就去。」
    「儂為啥不早講?」
    「我本來以為儂不會再讓他去鄉下了。這樁事也就到此了結了。」
    「儂馬上叫人去把這小赤佬的船票給我退了。」
    「退船票,總要講個理由……」
    「講啥理由?沒有啥理由好講。退!」
    「三叔的脾氣,儂也不是不曉得。吵起來,拆天拆地。」
    「這次,我讓他吵。看他怎麼吵!」
    「萬一他要把照片的事吵出來……」
    「那……儂講怎麼辦?」
    「老先生只要再多買一張船票,讓我跟三叔一道去,就可以了。我保證善了這樁事,讓老先生放心滿意。」
    譚老先生不作聲了,又沉吟了好大一會兒,這才讓經易門把經老先生叫進來,讓他立即派人連夜想辦法去搞船票,再搞一張明天一早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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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無論是作為過來人的譚老先生,還是作為新發筍尖的經易門,都把那位女教員和譚宗三之間的關係想「齷齪」了。譚宗三喜歡這位女教員,首先是因為她比縣中和縣城裡所有的女教員都多一件束腰的短呢大衣。多一雙短統的馬靴。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穿短統馬靴的女人。束腰短呢大衣在上海看見過,而且不少。但在這縣城裡確實沒有。在這裡呆了一兩個月,眼睛裡過來過去,都是穿灰布棉袍和靛藍土布褂子的,驟然間看到一個「束腰短呢大衣」,外加一雙短統馬靴,他真的感到很親切。很振奮。後來問清,她是縣中的音樂教員。這一點對鼓舞推動他天天去縣中跟班就讀,應該說是起了相當作用。但不是唯一的。進了縣中,他又看到,有好些教員都像她一樣,也曾在上海讀過書,教過書,(雖然不一定擁有短呢大衣。)至於在南京、蘇州、無錫。常熟等地奮鬥過,後因各種各樣不同的原因無奈地(被迫地)遷徙回此地謀生的,那就更多了。拿他們和自己家人、和自己家在上海的那些朋友們比,他們並非不優秀。他開始同情這些由於各種各樣偶然的不偶然的複雜的和簡單的原因而不得不留在這偏僻的縣城裡謀生的教員。利用課餘時間跟他們來往。他們也沒真把他當作本校的學生看待。在他面前一點都不擺「先生」架子。他們之間便真正接近起來。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
    對於她,他看見她經常獨自在學校操場旁邊的小河邊徜徉。那裡有煙靄般的晨霧。有遍地的蘆筍,踩在短統的小馬靴下,一定會吱吱作響。他看見她常常望著低窪的地平線發呆。那裡常常只有一些雲團,兩三座低矮的茅屋。一兩棵老樹。有時空曠得什麼也沒有。更多的早晨他看見她高高地舉起一隻手,連手、連半邊身子、再連那半邊臉都緊貼在一棵老楊樹上。閉起眼睛,一動不動地站著。那種顯現萬般痛苦的無奈。一站就是半個小時或四十分鐘。後來他才知道,她這是在「練功」,是跟城郊道觀裡的一位老道士學的。但在當時,(以至搞清楚原因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在灰暗的晨霧中,看到她那麼的無儂無靠,那麼的孤獨。他的確於心不忍。他總覺得她是在向「上蒼」作某種哀求。她所謂的「練功」,只是一種托詞。她需要幫助。她值得憐憫。他曾勇敢地走過去,告誡她,下小雨了,該回去了。後來她常常當著那位白胖胖的神父的面,笑著跟他回憶道,你當時那口氣真像個貼心的「小丈夫」。他紅起臉這樣辯解:當時真的落雨了嘛。
    至於照片的事,說起來更無聊。她一開始應諾和「譚老先生」來往,真的只是因為覺得不便拒絕。看起來老先生挺熱心,也挺有趣。當然她也有一點「功利小人」的動機:想到自己這麼一個年輕弱女子,要在這麼一個縣城裡堅持謀生下去,並非易事。有這麼一個來自大上海的關係,興許在某一天的某一時刻,能用來為自己解救萬一也難說。後來,「解困」的事尚未發生,卻漸漸覺出,「老先生」其實並不真有趣。後來又覺出,他的熱心也有點叫人受不了。因為他總想管束她,教導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之所以還是忍受了,首先是看在「小宗三」的面子上。這時她和「小宗三」已有所來往。她很喜歡這個內心比較纖細敏感、又略有點靦腆的富家子弟。再說「老先生」對她也沒什麼非禮的舉止。再說,他的確很會點菜。談吐也不俗。出手又不吝嗇。作為朋友,的確是交得的。但也就到此為止。她的的確確再沒打算允諾他別的。不可能。至於送照片,這更是一個大的誤解。在譚老先生和經易門看來,女人給人送照片,似乎就是「答應跟人睡覺」的前兆。其實大謬不然。他兩少有在譚家門外接觸女人的經驗。而譚家門裡的女人原先就生在長在跟譚家大致相似的「人文境圈」裡,又經同一模式調教,自小習慣按同一模式來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久久地,她們又誤導譚家多數的男人,比如像譚老先生和經易門那樣的,以為天下女人都如此。這些年,他們雖然也知道外頭的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孩,變化大。但的確體會不到這變化之宏巨精細和廣博深刻。他們不知道,當時不只是在上海,就是在許多中小城鎮,尤其江南一帶,二十歲左右的女孩都時興模仿好萊塢明星,給人送「簽名照片」。有點零花錢,就喜歡進照相館。沒事的時候,就在家練習簽名。一種斜行的字體。有的還能把自己地道的中文名字簽出英文字母的味道,真進入了「勝境」或「化境」。這樣的愛好她也有。照片添印幾十張。贈送幾十人。這次有一點不同,她特地精心安排讓譚宗三送照片。用意就在想讓「老先生」明白,這只是一次朋友間的問候。絕非戀人間傳遞信物。否則怎麼可能交由你兒子經辦?你怎麼不仔細想想?!
    譚宗三對照片幾乎沒產生任何異樣的感覺。只是經易門拿過去一看,心卻卜卜亂跳。呆想了幾秒鐘。確定當務之急,要維護老先生的聲譽,不能讓第三個人再看到這照片,再知曉這件事。他馬上說,這件事你就別管了,怎麼加包裝、怎麼送給老先生,統統交給我來辦。譚宗三正不願做這種雜務事,就隨手把照片交給經易門。經易門收下照片,又特意問了一句,儂讓其他人看過這照片(口伐)?譚宗三說,我神經病,拿別人的照片出去「賣樣」(招搖)?經易門忙說,這就好。這就好。
    隔幾天,譚宗三收到發自縣中的一封信。發信的不是這位女教員。發信人告訴他,她被送進醫院搶救了,因為「失戀」。事情是:那個「本堂神父」迫於各方面的壓力,決定跟她中斷這段戀情。她覺得已沒必要再在這縣裡待下去,便憤然遞交了辭職書,準備離去。出行前,大概由於想不通,連著幾個晚上沒得好好休息,神志已恍惚;上船時,不小心一腳踩空,掉進江裡。經撈出,慌慌地用土辦法做一番初步處理,急送縣裡條件最好的正德醫院。這是一家二十年前由一個叫馬軒仁的德國傳教士辦的教會醫院。它的名譽院長一職,恰恰由那位本堂神父擔著。而需救治的恰恰又是這麼一位病家。院方考慮到,萬一救治不好,別有用心的人會說是他們故意不治,引出許多麻煩。於是,遲疑半天,居然任由她躺在急救間外的走廊裡,關起門慎重商量了一小時零九分鐘(這期間,他們急電請示了教區主教,又派人去縣府面示,還特地找到那位本堂神父協商。)這才決定給予收治。由於耽誤了時間,大腦受到不可挽回的損傷。雖說把命保住了,但神志卻再恢復不到以前那樣清敏。據說總要這麼遲鈍下去了。於是學校裡的許多同仁、同學,紛紛聯合起來,要求醫院給予賠償。他們想,不管最後能拿到多少賠償金,對於她今後必然會變得十分艱難的生活,總是一點保障。一個安慰。院方居然遲遲不給答覆。縣府方面也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遲遲不出頭主持公道。校園裡於是越加沸揚,已有五六天沒法上課了。但發信的人並沒有說邀促譚宗三立即趕去參與其事。譚宗三卻執意要去。
    適譚宗三經易門趕到,局面很令人意外地(僵硬地)平靜了下來。事情是這樣的:縣裡為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在一個晚上突然派人把女教員秘密接走。藏在哪裡,至今查找不到。縣裡也不承認是他們「帶」走了、並又「藏」起了女教員。兩天後,幾個鬧事最積極的學生的家長突然來到學校,連說帶逼帶「綁架」,把這幾個學生一一搞回鄉里。嗓門最響的幾個教員也頓時啞巴了。人們茫然。氣忿。氣忿的不是醫院居然會出醫療事故。問題在於出了事故,總不能把醫院和有關方面的面子看得比病人的後半生更要緊。但道理歸道理。人們還是只能沉默。學生和教員又回到教室裡。但沒人講課。也沒人聽課。一片安靜。大家從窗戶裡遠遠地看著那位女教員空關的宿舍。看看她被「帶」走前晾在走廊裡鐵絲上的那件束腰短呢大衣和那雙短統馬靴。還有一雙只有到夏天了才會使用的木拖板。似乎在等待什麼。
    第二天或第三天,一大早,人們突然發現,有人在這位女教員的住處,不論屋裡屋外,放滿了桃花。一枝一枝的,從地上鋪到床上。真是忽然間一片孤霞。一層醉雲。似青廓落英。滿目紅塵。消息傳出,先是住校的學生、然後是不住校的、再後來縣城裡縣城外的各色人等把「現場」圍了個水洩不通紛紛紜紜。人們依然不說話,只是去四鄉摘來桃花往女教員房前房後擺放。不多時,附近三鄉五鄰的桃園居然全被攀折一空。而且還有向周邊外鄉擴大的趨勢。讓人特別惱火的是,有人居然把那件束腰短呢大衣和短統馬靴連同一大把桃花放到了教堂的神龕面前。還有些不懷好意的,趁機砸開女教員的門鎖,取了女教員的內衣,裹上桃花,捆綁在一些店家的招牌上起哄。招惹得一些地痞二流子紛紛出動。一些有身份的學生家長也開始向縣教育局縣黨部及學校方面鄭重提出交涉。縣政府急了。一方面派軍警包圍了現場,收集起所有的桃花木拖板,連同短呢大衣短統馬靴和那些條中長花布襯褲,都被堆放在學校儲藏室門外小操場上,澆上制皂作坊用剩的下腳油,點火,焚燒,讓風獵獵吹響。同時他們又認定這件事是縣中學生起的頭。並和那位女教員有關。他們要校董們立即查個水落石出。控制住局面。兩頭受氣的校董們便去提問那個女教員。被「禁閉」在某位校董私家花園裡的女教員正被嚴重的失眠和頭痛症折磨得衰弱不堪。她拚命解釋,後來的事根本與她無關,也不可能有關。但校董們還是咬定了要她提供有關線索。真讓頭痛欲裂的她,欲哭無淚。到第四天大早,萎靡不振的她果然交出了一份名單,還怯怯地聲明,如果覺得不滿意,還可以擬出第二份或第三份。只希望能立刻替她到藥房裡買幾片阿司匹林止住頭痛。於是,當天下午,列入第一份名單的學生全部被張榜開除。更多的人惶惶。震驚。特別是那些平日裡唱歌不及格、又年年拖欠學雜費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更是惶惶不安。
    譚宗三這時坐不住了。第一束桃花是他送的。整個事情是他挑起的,是他把短呢大衣和短統馬靴加上一束桃花送到神龕前的。他覺得他有責任站出來說明真相,承擔責任,以免更多的學生遭無故開除。這時他並不知道那位女教員已基本喪失了自制力。他還想去責問她,為什麼要把事情都推諉到那些無辜的學生身上。但經易門不讓他去。經易門說,儂替儂阿爸想過沒有。譚宗三說,想啥想?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跟阿爸哈關係?經易門說,儂阿爸在縣裡剛投資搞了兩個新式碾米廠。眼紅他的人不少。包括縣裡一些頭頭腦腦的人都想「捉他一記扳頭」(找一個岔子),從碾米廠裡搾出點好處。儂這樣做,不是正好趁了他們的心,送一記扳頭讓他們捉,讓他們敲儂阿爸竹槓嗎?譚宗三說,我已經講過了,我跟我阿爸,橋歸橋路歸路,根本不搭界。從我身上根本捉不著我阿爸的扳頭。經易門吃驚地站起,連聲問,哪能捉不著?哪能會捉不著?宗三啊宗三,不是我要講儂,儂真該醒醒了。
    好,我醒醒。譚宗三冷笑著,繼續向門口走去。經易門大叫一聲三叔、我的三叔……撲通一聲再一次跪倒在譚宗三面前。儂不能為了這樣一個女人就毀了儂自己毀了這個譚家。三代人啊。儂還只有十五歲。儂的日子還早了呀。儂這樣做,叫我怎麼去向老先生交代?他膝行著趨前,一把拉住譚宗三,連連喊道,儂講這女人有啥好?有啥好?有啥好?連神父都不肯要她呀。她哪一點值得儂拿自己的一輩子來跟她做交換?三叔啊三叔……儂聽我一句……喊到這裡,他突然又向前一撲,對著高高的硬本做的〔〕檻,通通通地連連磕起響頭來。七八下之後,開始流血。又磕七八下,血開始糊住他眼瞼和顴面,同時也染紅那平滑的門檻。大娘娘家的人都嚇壞了,都擁過去勸他。他只是不聽,只是叫道,三叔……二叔……譚家有今朝不容易啊。儂聽我一句……儂聽我一句……儂一定要聽我一句……
    譚宗。最後沒能跨出那門檻去。
    他沒勇氣跨過那血……
    那嘶喊……
    那與他同一年來到這世上的一片濃稠的「陰影」……
    還有自己的軟弱。
    當天下午,他便坐船回上海了。一路上,他臉衝著裡廂,一直木木地躺著。經易門用灰布條裹住額頭上的傷口,一直懇切地守坐在他身旁。還特地叫船上的茶房為譚宗三沏來一壺冰片茉莉。他就端著那壺冰片茉莉,守候在譚宗三床位前,等著譚宗三消氣,等著跟他作充分的善後交談。但整整七個半小時的航程裡,譚宗三始終沒轉過臉來,沒跟他說一句話。後來的日子裡,他們之間便少有知心貼己的話可說。發展到最後,打照面時,只要能繞道走的,譚宗三一定繞道走;不能繞道的,就只當沒看見,一低頭,照直地走過,也不肯輕易招呼經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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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軟弱。世界上最可恨、最難救治的痼疾,便是這「我們自己的軟弱」。
    從那次離開以後,譚宗三再沒去過鄉下。雖然他後來得知,那些因他而無故被開除的學生,在一些人有力的斡旋下,在這一年秋天,又逐一地被招進鄰縣的初師(初等師範)就讀。那位女教員休養數月後,智能也獲得一定程度的恢復,基本上能自理生活,由縣教育公所提供了一個文印收發的職位,做了一段日子,湊齊一份盤纏,便回四川的外婆家繼續將養。那位原本就是震旦醫科畢業、後來才改學神學的神父,索性辭去神職,去了六十里外一個叫樂豐的大鎮,做了那裡一家教會醫院的院長,並很快娶了鎮上一戶醬園坊的「老姑娘」。那「老姑娘」果然「厚積又厚發」,到年底便為他生了一對白白胖胖的雙胞胎。他就此在永豐鎮長待下去了。面對這一切皆大歡喜的變化,譚宗三雖然也漸漸淡忘了那縣中操場邊細雨檬漾的桃樹和那件灰舊的束腰短呢大衣,但他依然不安。最使他不安的是,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十七歲?十八歲?)自己不管做什麼,在做以前總要掂量掂量,這樣做,經易門會不會高興會不會同意。他覺得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議了。經易門算個啥?他不同意又怎麼樣?他不高興又能怎麼樣?!!我還要受他管。看他的臉色行事?笑話!真是笑話!!他毅然決然地向房門口走去。也真的走出了房門。但未等走到樓梯口,他的步幅便會減小,步頻便會減慢,他心裡一定會再次翻騰起來。然後停下腳步。猶豫。如果樓下傳來走路聲,他一定會覺得是經易門來了。而且越聽越像越像越聽。人就定在那兒了。臉色馬上漲得通紅。心跳也驟然加快。腦子裡會翻出一連串的顧慮:我這樣做,阿爸會高興(口伐)?大娘舅小娘舅會高興(口伐)?雪儔會高興(口伐)?經老先生呢,他會高興(口伐)?家裡的事情已經夠亂的了,我為什麼還要惹他們不高興呢?為什麼還要得罪這些人呢?再說阿娘這幾天身體也不好,為三姐的婚事,又在跟別人嘔氣,腳背腫得跟高樁饅頭一樣,連吃了十四五帖中藥,也不見起色……等等等等。可能發生的和根本不可能發生的,統統攪在一道。一定要這樣折騰過十幾分鐘,才會慢慢平息。等到平息,人便萎頓,心境便沮喪,已經打不起一點精神再去做任何事情了。已經什麼也不想做了。
    到後來,即使跟一般賬房先生(到學校就是跟老師同學)說話,自己居然也控制不住地總要先打量一下對方的臉色。總想知道,自己說的這句話,會不會惹得對方不高興或不願意。總要千方百計搞清,對方到底在哪一點上不高興,不滿意?
    哪一點?
    哪兩點?
    哪三點……
    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木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