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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克瑩看到,譚宗三踽踽地上了車,沒有開燈,獨自在黑暗中默坐了好大一會兒,才發動著車,緩緩開出弄堂口。
    雨,的確是小了。但月亮還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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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宗三何嘗不想留下來跟黃克瑩好好地過一個夜晚?就是在盛橋的那個小跨院裡,在那個被他自認為是「不堪回首」的灰暗的早晨,引發他激情地捧起、親吻並使勁揉搓那雙舊皮鞋的衝動的,難道不正是這樣一種「嚮往」?嚮往著走近她再走近些。輕輕撫摸。輕輕抱起。輕輕地訴說自己全部的苦惱和為難和不自信。他需要這樣一個人來傾聽。一個完整的人。女人。圓潤的清醒的。隨和的大方的。像一座永恆的希臘神像。一群不聲不響的山埡。一道滄桑的墨綠。一座在高岸上經年堆積的草垛。一片潔白的喬麥花。一襲常年梳理萬頃葦蕩的清風,緊貼著地平線長驅直入,再無形地飆升,隱入那高爽的藍空。譚宗三和許多男人一樣,他們在女人身上尋找的,往往只是另一個「自己」。另一半沒有顯現的「自己」。作為願望、慾望壓抑著的「自己」。他要看到「她」,觸摸到「她」,侵人「她」,然後再深深地請求「她」原諒,寬圃。就像跪在母親面前一樣。比如我所知道的獅子和那種叫條形花狸的東西。在乾涸的河床上或枯萎了的雜草叢中你一定能看到可憐兮兮的雄花狸在哀怨地逡巡。
    但譚宗三今天卻不能留下來。這正是他此時此刻十分苦惱。又不能對黃克瑩明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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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怕什麼?說出來,您也許根本不會相信。他怕豫豐樓裡的那幾位。怕那幾個他自己請來的「獨臂人」。大學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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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我走出森林。
    傍晚我又走了進去。
    到早晨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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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該說,周存伯、張大然、陳實和鯫蕘半年這一向幹得相當不錯。辛苦備至費盡心機,已使前一段幾近枯澀癱瘓的譚氏集團得以開始潤滑啟動。資金的借貸、原材料的賒欠、產成品預付款的及時匯人、低價位買人和高價位拋出契機的捕捉、甚至說服(威逼?利誘?)對方讓開剛佔著的「跑道」,讓處於困境中的譚家進入……哪一件事都不容易啊!但他們做到了。「豫豐樓強力工作班子」和「四個獨臂大學同窗」,因此成了上海商界的一個熱門話題,被一致認為是譚家門裡新出現的、能夠把譚家最終帶出當前困境的前瞻性活力。比如陳實,居然在各國銀行駐滬機構人員中組織了一個「援譚聯誼會」,並準備以此為基礎,馬上再組建一個「聯合投資銀行」。此銀行唯一的宗旨就是籌集大宗款項,向譚氏集團各大企業投資。此舉在豫豐別墅中曾贏得一片叫好聲,被存伯和大然譽為「自有小班子以來的最佳『構思』」。陳實在豫豐別墅裡因此也獲得了「佳構騎士」的「美稱」。全體女秘書主動集資請他到德大西菜社吃了一頓。存伯甚至還跟宗三笑擬道,應該製作一種「金十字騎士勳章」,專門獎掖那些為中興譚氏集團做出重大貢獻的人士。首發當屬陳實無疑。
    他們惟一還沒有插手去經管的事,是譚家的「內務」。他們認為那一攤事情實在太複雜。譚老老先生和譚老先生故世後,各自都留下了幾位老老太太和老太太。老老太太和老太太多年寡居,不甘寂寞,又各自從各自的家鄉接來了一幫子老老姑表堂姐妹和老站表堂姐妹。這些來自鄉下的老老姑表堂姐妹和老姑表堂姐妹,到了上海,進入譚家花園,吃著雪白的大米飯,用著珵亮的電燈光,自然十分感激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的恩德,自然要施出渾身的解數來維護各自的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為了維持自己目前的地位,她們又要在老老太太和老太太面前竭力表現得比別的姑表堂親更加「貼心」「知心」,更加「精明」「能幹」。她們互相監視、告密、傳小道、遞消息……不斷地掀起各種各樣的「風波」,使譚家的「內務」呈現出一種為外人所難以理喻的多彩性尖銳性和隱密性。但同時也要指出,正因為有了這些「風波」,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的日子才過得不寂寞。充實。才不發或少發氣喘病和胃氣痛。而真正能凌駕於這些「風波」之上、給予居間調停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經易門。她們都服他,也只服他,除了老老太太和老太太外,她們只聽他一人的。這個世界上,沒有比經易門對她們更知根知底的了。是他奉命把她們從鄉下一個一個地接來。他親眼看到過她們從前的模樣。也是他,奉命在譚家花園裡安排她們吃安排她們住,並按規矩,給她們發放每月的零用錢。她們還有些特殊用場,比如老家來個人、老家出點什麼事等等,兩位老太太另有一筆「專項基金」逐月撥出,按各人的不同情況不同需要來發放。這筆錢劃到「管事房」,由經易門掌握使用。這大大加強了經易門在她們心目中的重要性。但使她們最為感佩的是,經易門從不濫用這方面的權力。總是一視同仁。該給多少就給多少,從不在她們中間有所傾斜。(要知道,她們中間分了許多「幫派」。「幫派」之多,讓人沒法搞得清楚。從大宗來說,分老老太太派和老太太派。又有太太派和姨太太派。還有本幫派和北幫派。後來又加了個嶺南派。還有民國十八年前進譚家的和民國十八年後進譚家的。民國十八年前進譚家門的又分某年某年的。民國十八年後進譚家的也分某年某年的。還分纏過腳的和沒有纏過腳的。嫁過男人的和沒有嫁過男人的、男人還活著的和男人已經死了的。生過子女的和生不出子女的。有幸既生女兒也生兒子的和只生得出女兒生不出兒子的。長得非常胖的和長得非常瘦的。信佛的和信耶穌的。喜歡聽紹興戲的和喜歡聽申曲或粵劇的……她有可能今天是這一派的,明天又變成了那一派。甚至上午還是那一派的,下午卻又跟另一個派的人去嘀嘀咕咕了。陣容的變幻,真的猶如大風天裡的雲團。箇中的奧秘只有她們自己知曉。所以有人說,有了一點資歷或姿色、又能吃飽穿暖、又有許多閒時間的女人,是這個世界上最能惹事的人,此言極是。)
    張大然他們的確非常感慨,經易門在料理譚家如此龐大的一個工商兼有的企業群的同時,居然還能分出如此多的精力、如此恰如其分地擺平了如此之多的「老女人」,他們真的感到有點「自愧弗如」。在撤銷東西管事房時,他們留下了原先協助經易門管理這些「老女人」的兩個「賬房先生」,並還留下了經易門那個也算是龐大的「內務」班子,只是改換了個名稱,叫「總務科」了。他們自己必須集中精力對付那些瀕臨倒閉的企業。這是對的。同時,他們還要用很大的氣力來調整自己和譚宗三之間的關係。
    他們發現在分手多年後再見到的這個「譚宗三」,不是他們過去所熟識的、總在懷念之中的、一提起來就津津樂道、並引以為自豪的譚宗三。
    他變得很內向。(這不算缺點。)變得很不合群。(這也不能算什麼大缺點)他變得拿不定主意,又怕面對十分複雜的事情,(這就讓人大意外了。過去他在學生會裡當總幹事時,最火辣辣的主意總是出自他,最難辦的事也總是他自己搶著去辦。在身兼人職之後,他還在學生會南國劇社兼了個社長暨總導演的職務。每次演出契訶夫的《三姊妹》,他必定親自去做佈景。他說一定要在那幾棵高高的白樺樹身上做出地道的俄羅斯味道,否則,這個戲隨便怎麼演,也演不出那種特有的契訶夫味道。當然,那個叫作「安得列·謝爾蓋耶維奇·普羅佐夫」的男主角也得由他來扮演。你難以想像,在那幾年裡,他身邊總是圍著一批最出色的崇拜者和追隨者,包括同性的和異性的;也總是聚集了一批最出色的忌恨者和反對者,也包括了同性的和異性的。)而現在,他不單單變得優柔寡斷,而且還怕別人知道他變成了這麼個人。他不願面對複雜,卻又不願讓別人來插手他所面臨的複雜。(既然不想讓別人插手,儂把我們這四個人請來做啥?)(哦,不是不想讓你們插手,更不是不相信你們。我希望你們插手。但……但是……要商量……不管做啥,一定要跟我商量……)(啥事沒有跟儂商量?儂講呀!)(噢噢……是的……是的……)
    最讓張大然周存伯這四個人傷腦筋的是,不知道為什麼,譚宗三一直和他們挑選來豫豐別墅供職的這幫子人親近不起來。在這幫於人面前,他總是做出一副很莊重的樣子,實際上卻在躲著這些人。這幫子人是他們從幾千個應聘者中反覆汰選出來的。假使說,作為主腦的譚宗三,不能和這個工作班子真正結合到一起,那還有什麼希望呢?他們不止一次婉轉地提醒過譚宗三。譚宗三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應該說是完全不必要的提醒面前,保持著一種讓人無法忍受的沉默。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那天周存伯向譚宗三遞了個「條陳」,要求從本月下旬開始,每天為在豫豐別墅和譚家花園上班的所有員工免費提供一頓中飯。目的也是為縮短譚宗三和這些員工們的距離,增進感情聯絡。譚宗三看到此條陳,把存伯等找到寫字間,問他們,啥人想出這花樣經來的?存伯反問,怎麼了?他問,這算啥意思?免費請客吃中飯。張大然在一旁答道,這不是免費請客吃飯。是員工福利。增進一種「大家庭意識」。譚宗三一聽,先呆了一呆,馬上又哈哈一聲笑了起來,說道,大家庭意識?靠啥?靠請客吃飯?你們阿是有毛病?阿是以為譚家鈔票忒多了?我已經付過工錢,憑啥還要額外出鈔票弄一頓中飯給大家吃?這算啥名堂?啥地方有這種經理人員,沒有本事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只好天天請大家吃中飯!(當時的上海,的確還沒有一個企業免費向員工提供午飯)這要讓經易門曉得了,不要笑脫下巴?!
    陳實說,我們這樣做,經易門當然不能理解。他要能理解了,我們跟他不就是一票貨色了嗎?但……儂為啥也不理解呢?儂不是去過英國……
    這句話,在旁人聽起來,也許沒有什麼大了不起的。但豈不知在譚宗三面前卻已犯了大忌。譚宗三立時板起臉,厲聲喝斥,不要跟我講啥英國不英國。我不能讓經易門笑我只靠請客吃飯討好員工來管理譚家。
    哎,這跟經易門有啥關係?我們又不是為了這位「經嘎裡」(姓經的傢伙)才在這裡做事。鯫蕘小聲插了一句。一般情況下,他很少插嘴。
    譚宗三一聽,更不平靜了,大聲反駁,我不管有關係沒關係,我就是不能讓經易門笑話我!
    陳實還想說,你怎麼沒聽懂我們的話?這件事跟經易門根本不搭界。但周存伯立即暗示了他一下,讓他不要再強硬下去。
    陳實只得不悅地別轉頭去。
    是的。這一向,從表面上看譚宗三很少再提「經易門」三字,似乎已撇棄了此人此事,但實際上他一直也沒能從經易門濃重的陰影裡超脫出來,一直還隱隱地深深地忌諱著這位經大總管,只是不聲不響不再放在臉面上而已。而剛才在陳實的話裡,居然把他跟經易門相提並論,極大地刺傷了他。譚宗三居然一甩手走了,把存伯大然陳實統統干晾在寫字間裡,搞得陳實哭笑不得尷尬異常。陳實當即就要遞辭職報告。讓存伯喝斥住了。他耍大少爺脾氣,儂也耍大少爺脾氣?一點冤枉官司都吃不落,還搞啥搞麼?!陳實揪然撕掉了辭職報告。是的,他們拋開自己原來所做的一切,匯聚到譚氏這面已略顯陳舊的大纛之下,再渡關山,不僅僅是因循了和宗三之間的那點舊誼,更重要的還是想要「借譚家這塊地盤,在中國、起碼也是要在上海搞出點名堂來」。而要想在今日之中國認真做出一點事體來,不受一點冤枉氣、不吃一點冤枉官司,簡直是不可能的。對此,他們是充分交換過看法的,自認為是做好了各種思想準備的。怎麼就一下沉不住氣了呢?況且只不過是從宗三那裡受一點冤枉氣,也算不了個啥麼。宗三這個人我們還不清楚?公子哥兒嘛。任性。一陣風雨一陣雷。雷過雲開,雨過天晴。心裡不記仇。就這點名堂。
    果不其然,到晚上,宗三主動找存伯,(他不好意思去找陳實,)講,既然你們要試,那就試一試吧。反正花不了多少鈔票。不過有兩條。-,先在豫豐小範圍裡試,譚家花園的那幫子人等下一步再講;二,伙食標準不要定得太高,傳出去,真的變成我譚宗三敗家精,天天請大家下館子了。你們也給我留點面子,好啃?存伯等人偷偷一笑,鬆下一口氣趕緊去辦包飯的事。譚宗三就沒再把這一頓中飯的事放在心裡,第二天幾乎忘了個差不多。到中午時分,只見存伯來請,說有事讓他到樓下大餐間去一趟。「又是啥花頭經?」他收拾好剛擬就的幾份電報稿,一面起身跟存伯往外走去,一面問。「開幕式。」存伯微笑著只是簡略地答了三個字。「開幕式?搞啥搞?」宗三又問。「儂去了就曉得了。」存伯再不多講。
    這時,大然和陳實畢恭畢敬地分立在大餐間門的兩旁,皮鞋頭髮統統擦得珵光賊亮。一見宗三走了過來,兩人學那英國皇室侍衛長的樣子,趕快躬身為他拉開大餐間的硬木雕花大門。宗三真被他們嚇了一大跳,愕然回顧存伯,問道,做啥?想吃掉我!三位均笑而不答,做了個手勢,請宗三繼續往裡進。宗三遲疑地放慢腳步,抬頭看去,只見全體豫豐員工,不論職位高低,一律穿著定做的「員工服」。男士一律深藏青,小立領中山式;女士一律寬背帶天藍薄呢裙加長袖白襯衣。每人面前都擺放著一份由大中西菜社送來的午餐。餐具也都是統一購制分發保管。整齊劃一。眼門前真是一亮,緊著又是一聲「雷」響。全體起立,齊聲喊叫:「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是他們對這位年輕的譚氏集團新總裁的愛稱。簡稱。譚宗三嘛。三十三歲嘛。三三見九嘛。九五至尊嘛。「三三三三,三……」。如此齊心協力、肝膽相照、溫馨備至……在場所有的眼瞳子裡都充滿了感激和決心,至使譚宗三心裡一陣酸熱,霎時間竟不知說什麼才好,王顧左右而支吾了起來:「三……這……嘿嘿……」
    說起來,發明「三」這個暱稱的,還是工作班子裡那個叫黃畹町的女秘。二十一歲。上海景華會計專科學校畢業。前兩天午休時,她跟幾個同事邊吃邊聊天。那時候當然沒有這樣一頓免費午餐好享用。大家不是到馬路對過小攤頭上叫一碗陽春麵、菜肉餛飩點點饑,就是從自己家裡帶點隔夜的剩菜剩飯來混一頓算數。黃畹町基本上不帶飯。她在豫豐同仁中,年紀最小,又是個單身的黃花閨女,頭腦活絡嘴巴甜,所以總有人邀她下館子「陪吃」。至於那些帶飯的男僱員,飯盒子裡只要有點好吃的,也總要搛一兩塊讓她嘗嘗。好像只有讓她嘗過一口,剩下的飯菜吃起來才會特別香。難怪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僱員戳著那些男僱員的額角頭,咬牙切齒地笑誑道:「賤骨頭。沒有一個好腳色。」一個剛舉家南遷來上海的中年男僱員,操一口帶天津衛侉腔的洋涇濱上海話,笑道:「咱天津衛有句老話這麼說,十八九的小丫頭,沒模樣兒,還有個水靈勁兒哩!這,您老就別不服氣了。」
    那天,黃畹町一邊嘬著那個「天津衛」飯盒裡的糖醋小排骨,一邊問他:「『三』中午吃啥?我來了這麼多大,還沒有看見他出去吃過中飯。他不吃中飯,活神仙?」
    「三?三是嘛?」「天津衛」和所有在場的人一樣,讓她說蒙了。
    「譚宗三呀。還有嘛?!」
    「哎喲,三啊。怎麼這麼親熱。譚老闆也不叫了,就一聲『三兒』。啥關係啥程度啦?」「天津衛」哈哈嚷道。
    「儂管我啥關係啥程度!」黃畹町得意兮兮地白了那一幫子傢伙們一眼。這時譚宗三慢吞吞走了過來,問:「啥人叫我『三兒』?」
    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極為尷尬。黃畹町也鬧了個大紅臉,吭吭哧哧地,沒敢站出來承認。僵持了一會兒,吃完飯的人,便趁機趕快溜到衛生間去洗飯盒,離開這是非之地;沒吃完的,也忙低下頭去只顧大嚼,努力做到目不斜視。一時間氣氛搞得相當緊張。譚宗三一走,馬上就有人沖黃畹町指指戳戳、又苦笑又歎氣又晃腦袋又撇嘴地作了一系列無聲的責備。
    而這一個下午,直到下班前,很有幾位三四十歲的老兄心裡像裝滿了碎玻璃碴似的,總想找個機會,個別去向三老闆解釋清楚,中午發生的事,跟他們沒有一點關係。他們怎麼會這麼不曉輕重地把老闆稱作「三兒」?
    但一直到下班前半小時,並沒有發生他們認為一定會發生的事。後來就下班。回家。只是到第二天,發現畹町姑娘沒來上班。大家以為她病了。那時候上海弄堂裡的公用電話網遠沒有現在發達。傳呼業務也遠沒有現在開展得如此通暢便當。同事間有什麼事都是等下一回見面了再說,還沒養成打電話通消息問候的習慣。第三天,依然不見黃畹町上班,有人就問,黃小姐哪能(怎麼)了,啥人有啥消息?到十點鐘光景,周存伯領了一個三十幾歲、背稍微有點駝起的精瘦男子走了進來,並關照秘書股長,把黃畹町手頭的那一攤事情,統統移交給這位「蔣先生」。「蔣先生」忙向秘書股長和善地笑著彎彎腰說道,多……多……指教多指……指指教。(這傢伙好像口吃得還挺厲害)秘書股長著實愣怔住了,過後趕緊問,黃……黃小姐呢?周存伯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答道,黃小姐已另謀高就。不再來豫豐別墅上班了。大家一下都呆掉。
    是的,在這個被那四位獨臂人調校得高度合拍、高度緊張、高度「機械化」了的工作小班子裡,有沒有這麼一個既精通業務、又年輕而隨和的小姑娘存在,對於這些日夜伏案工作得臉都發黃變綠了的中年男子來說,的確是很不一樣的。
    後來才得知開除黃畹町並不是譚宗三的主意。他事先甚至都不知道有這麼一檔子事。「蔣先生」正式接手工作後的第二天(第三天?)譚宗三到秘書股的小寫字間來過一趟。還是那副慢慢吞吞的樣子。四處查尋一番,便在黃畹町原先用的辦公桌前站住了,猶豫了好大一會兒,還問,那個叫我「三兒」的小姑娘呢,怎麼不按時來上班?你看,居然還在找她。還記得她叫過他「三兒」。
    譚宗三得知黃畹町已被清退,清退她的是周存伯,而且清退的理由只因為那天她在背後叫了他一聲「三兒」,真是氣得不得了。他立即大步向周存伯的寫字間走去。但走到門口,他卻又猶豫了。他覺得自己就這樣一股腦兒地撞進去,會使存伯下不了台,更會在豫豐別墅裡鬧出一個不小的響動。這件事非管不可,不過,還是得照顧到存伯的面子。於是他忍了忍,叫住一個迎面走過來的工作人員,讓他去通知周先生,立即到他的寫字間來議事。
    「周先生好像正在跟幾個部門主管談遠東匯通銀行的一樁啥事體……」那工作人員好心地報告道。
    「不管他在開啥會,統統給我停了。」譚宗三不耐煩地打斷對方的話,「叫他馬上到我寫字間來。另外,請張先生陳先生也一道來。」宗三沒有叫鯫蕘,是因為鯫蕘平日不來豫豐坐班。他給鯫蕘的任務是調查「譚家男人活不到五十二歲」這種傳說的真實性、並查清其原委。既然要調查,當然就不能天天在豫豐泡著。再說,鯫蕘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他天天來坐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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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畹町並不知道自己腳上那雙舊皮鞋的式樣跟過去黃克瑩穿的那雙一模一樣;更沒人告訴她,在她之前,也有一個同樣姓黃的女子曾非常近非常近地進入過譚氏集團現任總裁譚宗三的視界。
    黃畹町比黃克瑩當然又要年輕得多。她離開學校還不到兩個月。經張大然介紹進入豫豐別墅,兼管文檔內務。
    她突然發覺,這位三先生總是喜歡盯牢她的腳看。她回去告訴她姆媽。黃畹町的阿爸獨自一人正在旁邊的小檯子上,燙了一壺「加飯」,買了兩塊五香豆腐於,篤悠悠地吃著;聽見女兒這麼一句悄悄話,便揚起粗短的眉毛,甕聲甕氣地追問:「看儂的腳?搞啥百頁結?」
    黃畹町本不想讓阿爸曉得這樁事的,現在反讓阿爸明著這麼一追問,立時紅起臉,推了阿爸一把,嗔啐道:「不要不要。啥人叫儂偷聽的?不要不要……」說著拉起腿腳不太靈便的姆媽往天井裡走去。
    「儂姆媽懂啥?」黃福奎忙攔住母女兩,並關上通天井的門,繼續追問,「到底哪能一回事?快講把我聽。那位三老闆盯牢儂的腳看,還做啥了?摸儂了?請儂去跳舞廳了?」
    「哎呀……姆媽,儂聽聽阿爸這張嘴巴呀!」女兒大紅起臉,連連跺著腳,叫道。
    「快點講把我聽……」
    「不睬儂不睬儂。」
    「啥睬儂不睬儂!快講。」黃福奎吼叫起來。
    這時,從二樓窗口飄出一聲糯答答的「阿福——大清老早,又在跟啥人光火哉?」
    這聲糯答答的詢問,發自一個叫佘玉花的女人。
    佘玉花原來是汪升記鍋爐廠老闆汪介孚的小老婆。大老婆生了三個女兒,她也生了三個女兒。天下就有這等怪事,她的三個女兒居然跟大老婆的三個女兒長得一模一樣。所有的熟人都對此拍案稱奇。後來,她生了個兒子,大老婆也生了個兒子。但這一次卻又顛倒過了。余五花生的這個兒子跟大老婆生的那個兒子長得完全不一樣。特別叫人心煩的是,尤其不像汪介乳講不出他像啥人,反正不像汪家門裡的人。更叫人煩心的是,這兒子長到後來有點像隔壁十二號裡修棕棚的「袁嘎裡」(姓袁的那傢伙)。於是,汪家上上下下、包括爺叔娘舅家裡的人,統統想不通,一致板上釘釘般認準這「兒子」是個「骯三貨」「雜嘎(野)種」。汪老闆為此天天發心口痛毛病。大老婆天天揮舞雞毛撣帚,逼她講出這個「雜嘎種」的生父到底是啥人。不肯講,就給我滾。
    「滾就滾!」
    佘玉花倒滿講義氣,到最後也沒有講出這兒子的生父到底是啥人,總算滾出了汪家門,做了舞女。後來還做過一段「半開門」(不公開人籍的妓女)。後來一段時間又當過青幫裡的「紅鞋老七」。再以後,就搬到這幢石庫門房子裡來了。又做過啥,就沒有人曉得了。只看見她整天穿得寬寬鬆松,搽得白白淨淨,腳上一雙繡花鞋,手裡捧著個水煙袋,有時候請兩個白襪青履的本幫道士來做做清事,放放齋戒。她一個人住了二樓前後兩間房間。後樓的小間裡,按道觀的規矩,佈置著神幔靈幡桌圍跪墊。至於供器之類,如香燭台花瓶果盤淨盂香筒……更是一應俱全。還掛著這樣一副用龍鳳花鳥沒骨飛白體寫就的對子。對子上寫的是:「如履冰谷若對嚴師」。
    但樓上樓下、左鄰右舍都曉得,佘玉花是黃福奎的老相好。

《木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