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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鯫蕘家,周存伯並沒有馬上回自己家。找了一家小飯館,吃了一碗雞鴨血湯。二兩鍋貼。二兩五加皮。三四塊油煎臭豆腐乾一小碟血血紅的辣伙醬。看看天色陰得厲害,雲頭越來越厚,趕快又叫了輛出租。等車開到法國花園(復興公園)門口,天上便落起小雨來了。他叫司機放慢速度,走呂班路環龍路馬斯南路,繞一個大圈子,又重新開回到法國花園門口。停下。司機以為這位「老兄」要等啥女朋友。卻只見他只是萎縮在車後座陰暗的角落裡,遙對著馬路對面一家糖果店的鐵皮招牌發呆,不等雨真正落大,折起身,便叫走。去老西門。老西門在法國花園東邊。中間隔著六七條馬路。五六里。但等車到老西門,卻什麼事也沒辦什麼人也沒接,又說,送我去跳水池。跳水池在法國花園西邊,和老西門整個是一百八十度的大掉頭。中間也隔著六七條馬路,還不止六七里。(加上到老西門這一段,就十好幾里了。)這位「老兄」想做啥?「今朝不要拉了一個『餿飯戶頭』(說話做事不負責任但又挺厲害的傢伙),只是想弄慫弄慫我,白相一記?到最後還要不來車錢。」司機不無擔心。但再看這位「老兄」的面相,言談舉止,又不見在「餿飯戶頭」們臉上必有的「橫氣」和「瘀氣(愚氣)」。也不像從精神病醫院裡逃出來的。司機心裡暗自嘀咕。但是……開到杜美(汾陽)路口,司機決然把車停下,回頭歉疚地笑道,這位客人,對不起。車子出了點毛病。麻煩儂換一輛車。周存伯打量了司機一眼,也不多說話,摸出兩張大票子,輕輕往副駕駛座上一彈。灰綠棕紅的紙幣,飄飄蕩蕩,悠悠然落到了司機的屁股旁。周存伯說,麻煩儂再送我回法國花園門口。司機看看這兩張大票子。毛算算,這點錢數足夠他在這條路上來回走個三四趟的了。於是咬咬牙探出頭去看了看,發動著車,緩緩掉轉車頭,再次向法國花園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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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易門就住在「法國花園」所在的這條辣菲德路(復興路)上。周存伯想去「拜訪」他,但猶豫。遲疑。就是下不了最後的決心。就這樣來來回回從經家門前走了三四趟,清清楚楚看到經家素樸的窗簾布後頭亮著明黃的燈光,最後還是拿不定主意。今天在「哈同別墅」,有一件該說的事他沒對大然陳實和鯫蕘他們說。隱瞞了。怕說了會引發他們更多的疑慮,不易收場。這件事說起來也不複雜。昨天晚上,他跟譚宗三大吵了一場。吵得如此激烈,以至於周夫人和在周家幫傭的那個徐州娘姨在隔壁房間裡聽著這兩位一遞一聲的高腔,居然嚇得渾身發抖,想出門來勸存伯兩句,腿卻軟得怎麼也邁不開步去。後來聽到譚宗三忿忿然甩門而去,周夫人的眼淚終於一下進發墜落,人也癱軟在靠背椅上。
譚宗三是來追問周存伯和經易門之間的「勾當」的。他聽說經易門去找過周存伯。他問周存伯,經易門怎麼會來找儂?做啥來找儂?周存伯奇怪,自己在豫豐樓裡的一舉一動,譚宗三怎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他問譚宗三,誰告訴儂,經易門來找過我了?譚宗三說,這個,儂不要管。周存伯便笑道,宗三,這可不行啊。儂既然要我主管豫豐班子,就必須給我足夠的行動自主空間。否則,我這個總責任者,就難以責任得起來啊。我不能事事時時都先上「奏折」、「條陳」,等儂「御筆」親批後再動作。一是沒有這種可能,二是也沒有這種必要啊。
我沒有限定儂時時事事都向我請求報告。譚宗三冷冷地反駁。今後也不會這樣要求儂。我今朝來訪問儂的,只是儂跟經易門的關係!
我跟經易門的關係?哈哈。我跟他有啥關係?他是儂譚家的前任總管。我過去認都不認識他……
儂不認識他,他怎麼會來找儂?
儂曉得現在每天從早到晚有多少人到豫豐樓來找我?這中間有幾個人是我過去的熟人?大部分都是不認識的嘛。譚家這麼大一攤業務,我怎麼可以限定自己只跟過去的熟人來往呢?只要是為了譚家的發達……
儂不要跟我講這些好聽的。經易門跟其他人不一樣。
宗三,儂聽我講……
周存伯,我今朝明確告訴儂,從今以後,不許儂跟經易門往來。譚宗三突然顯得極其不冷靜,鐵青起臉,對周存伯大聲喊叫起來。
宗三,儂……儂……請儂不要用這種口氣對我講話。好啃?周存伯竭力控制住自已被損傷的自尊心,顫顫地講。
不要用這種口氣對儂講?告訴儂,今後儂假如還想吃譚家這口飯(天哪,怎麼可以這麼說?實在太過頭了。)就請記牢我今朝這句話,不要跟姓經的來往。更不要瞞著我,偷偷跟他來往。
我們沒有來往,只是談一次話。
談話也應該讓我知道。
宗三,儂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我告訴儂,今後儂假如還想吃譚家這口飯……(天哪,他又說了一遍。他簡直瘋了。)
我不吃。我不要吃。周存伯顯然已經無法忍受譚宗三此刻這種突如其來的蠻不講理和「專橫」了。儂以為我一定要吃儂譚家這口飯?我不吃!
儂不吃……儂不吃……(譚宗三沒料到周存伯也會這麼喊叫起來的。他一下給嚇住了,給悶掉了,霎時間內甚至都不知怎麼回復對方才好。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驟然爆發般地說道)不吃,儂可以走……儂可以走嘛!
好。儂叫我走……譚宗三,儂應該明白儂今朝夜裡對我講的到底是啥!
我當然明白。
儂明白就好。現在我只有一句話要對儂講。儂想聽聽我最後想對儂講的一句話是啥嗎?譚宗三,儂實際上跟儂所討厭的經易門是一路貨,也是想方設法地讓自己周圍不如你們的人都服服帖帖地跪在你們面前,然後又想方設法地去向更強大的人出賣你們自己。你們擁有一切。但唯獨缺少自己。
那不是我,是儂。
儂。
是儂。
儂。
我?哼,我沒有干預過儂生活。我沒有派人監督儂和哪個小姑娘之間的正常往來……(你還以為你跟黃畹町之間的那種來往是正常的?)更沒有一點道理都不講地開除一個小姑娘。難道儂不曉得,儂這種做法,完全跟經易門當年的做法是一式一樣的?不過,儂比他顯得更加隱蔽更加卑鄙而已。當初經易門為了遣走黃克瑩,還給了她一筆為數不算小的鈔票哩。
我倒要請儂想一想,我清退黃畹町是為了啥?我還不是為了譚家、為了儂譚宗三?!
休息。請休息。(譚宗三冷笑著做了個籃球規則中的暫停手勢)請不要再講下去了。當年經易門也是這樣對我講的。我真謝謝你們了。周存伯,我不要儂這樣為我著想。我請你們都放靈清了,我出高價請儂來,不是為了在自己身邊再製造一個新「經易門」
既然這樣,我看……我兩今晚就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
不談就不談。譚宗三冷笑著,一甩手便轉身走出了門去。
爾後,在這一晚上剩餘的時間裡,譚宗三和周存伯一方面都非常非常懊悔。懊惱自己居然如此幼稚衝動和冒失。如此意氣用事感情用事。同時又都非常非常想不通,為什麼同窗多年、近期內又合作得相當默契的對方,居然會把自己說成是「經易門」。
而讓周存伯更感到「震痛」的卻是,譚宗三怎麼會知道經易門來找過他。這件事他只對陳實、大然和鯫蕘說過。而且一再叮囑過他們,此事極敏感,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傳到宗三耳朵裡去就可能被誤解。果不其然還是走漏了風聲。是誰?是故意的?為什麼要這麼做?針對什麼?最後的目的又是什麼?
等等等等。
另外有一點也是讓周存伯百思而不得其解的。經易門來找他也沒說什麼了不得的事,更沒策劃什麼針對譚宗三的「陰謀」。即便他事後沒有及時向譚宗三「報告」,譚宗三也無須為此就動這麼大的肝火,說出那樣一些極端傷人的話,把兩個人的關係一下推到破裂的邊緣。但他居然就這麼做了。
到底是經易門「不好」?還是譚宗三太脆弱、太過敏、太變態、太……太讓人說不清?也許是他……真的是有什麼病了?鞋子……小姑娘……還有他那麼容易衝動……火爆……任性……他拒絕許多正常人都不拒絕的事情。
再想一想,是拒絕,還是做不到?周存伯回想進入譚家以來這一段不算太長的日子,在譚家內外接觸的這麼些「頭面人物」中間,真正說經易門不好、同時又不佩服他、以至咬牙切齒地恨他的,恐怕只有譚宗三一個人。連那位病危中的前當家人譚雪儔也曾秘密召見周存伯,特地當面囑咐他,「有事情的時候,還是可以找找經易門這個人的」。這件事,他還沒敢告訴譚宗三。當時,譚雪儔派人給他送了一封短柬,說是要見他一面,並叮囑:「不必將此事通報其他任何人,以免節外生枝,平添許多不必要的煩惱。」言下之意當然是要他別告訴譚宗三。那天見譚雪儔,給他最大的一個刺激就是,他親身體會到,「豫豐別墅小班於」在譚家眾多老人馬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低賤」,體會到不管譚宗三和他們這個強力工作班子在如何埋頭苦幹慘淡經營,譚家上上下下的大多數人,依然把譚家的中興,寄托在經易門身上。那天奄奄一息的譚雪儔實際上並沒有跟他說幾句。一進門,譚雪儔先是審察般注視了他一番,爾後極其乏力地動了動癱放在床邊沿上那只枯瘦之極的手,算是打過招呼了,甚至都沒讓坐,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問了句:「……還好嗎?」周存伯不懂他這一句「還好嗎」,到底是指何許事、何許東西、何許人,但又不便追問,也不能不回個應,就點了點頭,含混地答了一句:「還好。」譚雪儔便疲乏地閉上眼睛,又輕歎了一聲,說:「譚家的事,不容易。要難為儂了……難為儂了……」這是接見全過程中,唯一帶一點感情色彩的話。於是周存伯忙彎下腰輕聲答道:「應該的……應該的……」(這時,一個一直守護在床邊的中年護士小姐,毫不客氣地做了個手勢,讓周存伯離譚雪儔遠一點)周存伯沒有反抗,覺得也沒必要反抗,便稍稍直起一點腰,往後退了小半步。這時,譚雪儔似乎是有疾要吐,卻又吐不出來,吭吭地掙了兩下,上半身隨之似電擊般地也向上聳了聳。一口氣上不來,霎時間臉就被憋得通紫青黑。筱太太忙帶領醫生護士撲過來一通緊張,總算吸出了半口痰。譚雪儔又喘半天。用了不少進口的鎮喘噴霧劑。在不間斷的嘶嘶聲中,讓周存伯很無趣地又十分尷尬地呆站在一旁。沒有人理睬。周存伯覺得自己是否應該學得乖巧一點,主動提出「退席」了。從在場人(筱太太和每天輪流來看望守護雪儔的姨太太、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們)的眼色神情看,她們全都巴不得他快點走。這些很老的或不太老的太太姨太太們,從來都看不起「豫豐別墅裡這幫子赤佬烏龜」。於是周存伯又一次彎下腰,輕輕對仍閉目靜息著的譚雪儔告別了一聲,便趕快轉身離去。居然沒有人挽留他。太太老太太們只顧著用蘆根密蒙花馬勃蛇舌草虎杖地骨皮木芙蓉熬出來的湯汁,給譚雪儔揩臉揩身,哪怕虛心假意地跟他表示一下客氣的,也沒有。就像一陣微浪沖走了一堆爛菜皮。一直等到他走出門去,快走到那個寬敞的雕花樓梯口了,突然有人追上來,叫住了周存伯,訓斥道:「喂喂喂,譚先生沒叫儂走,儂哪能自說自話就走哉?譚先生還有話要關照儂哩!」原來,擦過臉,譚雪儔自覺精神爽快了一點,力氣也恢復了一點,便睜開眼睛讓人趕快叫回周存伯。這次表示了一點客氣,再次動了動那只癱放在床邊沿上的枯手,說了聲「儂坐」。然後就向周存伯交了一個底。這「底牌」便是:「今後有啥事體,還是可以去尋尋經易門的。懂(口伐)?勿要忘記了。我跟經易門也已經打過招呼。他會認直接待儂、配合儂的。」
那天走出譚雪儔房門的時候,周存伯本應為了剛受到的輕蔑而感到忿恨。他甚至可以設法對此進行報復。比如立即去找譚宗三。他清楚,譚宗三一旦得知譚雪儔居然背著他挑唆慫恿他「親信班子」的人去跟經易門聯絡,還要搞什麼「配合」,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找上門去追根尋底算這個賬(包括對付那一幫「老女人」和「不太老的女人」)。他會鬧得他(她)們昏天黑地人仰馬翻一個個都沒有安生日子好過。讓周存伯他好好地出一口氣。賞心說目地痛快一番。也讓譚家老宅裡的這些人知道,「豫豐班子」的人決不是一團沒有靈性的麵粉團可以讓你們隨便揉弄。欺侮。
但不知為什麼,當時他卻忿恨不起來。不是一點氣忿也沒有,只是在他那氣忿中卻總也摻和著令人不太舒服的失落,沮喪。甚至……自卑。同時還隱動著那種幾乎是無法抑制的新奇和激動。他從來沒進過這幢「將之楚」樓。但早就聽說過它。(不可能沒聽說過。)它以它鋼筋水泥的本體、厚重的主調、龐大的格局和精細的分佈、特別是居住者的身份,而確立了自己在譚家至高無上的地位,聲望。它是譚家歷代當家人的「官邸」。它是譚家前主腦機構東西管事房的所在地。建在它後花園裡的那個精美絕倫的「小佛堂」,更是譚家所有夫人太太和姨太太性靈昇華的地方。「小佛堂」的屋頂是一整片用銅澆鑄出來的。周圍半畝大小的地方,全部用雪白的英石鋪砌。佛堂前栽著一棵從暹邏迎回的菩提樹。這樣的佛堂,這樣一棵真正來自小乘勝地的菩提樹,恐怕尋遍全上海所有的私人花園,也再尋不出第二個了。沒有人會穿著鞋走進這半畝聖地,走近這棵菩提。沒有人不對一早一晚準時從這寂寞月蘭林後傳出的籌鼓誦經聲不肅然起敬。在周存伯原先的猜測中,走進這個「將之楚」,大概跟走進一個相當破落的「舊貨商場古董店」差不多。老女人全裹著小腳,抽一根長長的旱煙袋。大小茶房大小娘姨身上的灰布褂子都油膩得可以拿去給剃頭師傅當蹭刀布用。他想像譚雪儔兩眼無光、神情猥瑣,想像他的那些太太和姨太太們臉上都塗著厚厚一層白粉,牙齒卻是黑黃的殘缺的。他想像「將之楚」樓裡陰暗。木板樓梯發出嘎吱嘎吱的破朽聲。空氣中充滿著老鼠屎的味道。兩隻老祖宗傳下來的釉下彩撣瓶上肯定佈滿了灰塵。這裡的人甚至都說不清改元「民國」,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箱子底裡還藏著絲繡的文四品雨過天晴老虎方補正在霉爛……
但是,周存伯那天親眼所見的卻並非如此。
首先這「將之楚」樓名的來歷就很有人情味。樓建成之初要取樓名。這似是當時的一個風習。譚老老先生請滬上不少聞人學士相師風水先生來出點子。光為這,就辦了十好幾桌酒水。但取來取去,沒一個能讓譚老老先生中意的。似乎總沒能言簡意賅地切中譚老老先生的心。一天傍晚,心煩意亂的他正等著醫院裡的消息。頭天夜裡,兒媳婦臨產,送聖芳濟醫院,據說難產,要死要活地生了十幾個鐘頭,還沒生得下來。作為公公,他不便去產房門口守著。甚至不便老打電話探問情況。但他太想知道產房裡正在發生的一切。生也罷,死也罷,他太喜歡這個通情達理而又絕對能幹的兒媳婦了。他曾經寄希望於兒子,但兒子沒能還報於他的,卻都由這個聰明絕頂的兒媳圓上了。幾十年來,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著急過,從來沒有這麼害怕失去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女子……他沒法控制自己的煩躁。他不許樓裡出一點聲音。不許任何人走動。不許任何人碰電話機。不許任何人動用汽車。不許他們開燈。不許他們關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應該做點什麼,方能幫助她渡過這道生死關。他只知道,此時此刻,對於她的這道生死關,自己已然是無能為力的了……無奈之中,他順手翻開久已不翻了的那部《孟子集注》。這部浙江杭州書局出的影印版精裝書,還真有一番有趣的來歷。幾年前,他應書局的一位老友之請,為翻修靈隱寺「隨喜」了千把塊錢。過後,自然便忘了。千把塊錢的事嘛,怎麼可能老記在心裡?過了一段時間,那個老朋友突然給他寄來這麼一套裝在錦匣裡的書,說是受該寺修繕委員會之托,寄上書一套,大概算是答謝吧。他那天正好翻到卷五《滕文公章句》上,順眼看去,卷首頭一句便是「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他的心猛一跳。將之楚?將之楚是什麼意思?要送走誰?失去誰?天哪。他一陣慌亂,甚至暈眩;忙到處找書翻辭典,還沒等他找出個頭緒,醫院裡來電話了。她生了。生了個公子。她也平安。雖然流了不少血。幾至於奄奄一息。老先生欣慰地一下頹坐在書堆裡,連連地叫道:「將之楚啊……將之楚將之楚……」後來,他不僅把樓名定為這個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將之楚」,還執意給這位世孫找了個湖北奶媽。世孫週歲,他親自帶他母子兩乘船溯江而上,真的做了一番「之楚」游以還願。這個被祖父如此看重的「世孫」,便是今天的譚雪儔。
那天周存伯來到「將之楚」樓前,正是一個下弦月的上半夜。夜色自然朦朧。樓影越加恢宏。風聲趨向寂寂。月蘭林裡卻潮濕得很,為他略顯拘謹的腳步平添許多遲澀。剛走到樓門前,就見一個中年茶房早等候在水門汀台階前,此時趨步上前來低聲問道:「是豫豐的周先生?」得到肯定回答後,便轉身輕輕拍了拍巴掌(據說,在譚老老先生時代,有久候的貴客到,這一聲通報是要技直了喉嚨,很宏亮地喊進門去的。但自從譚雪儔便血不止後,此地便嚴格噤聲)。聽到掌聲通報,大門便無聲開啟,有人遞出一雙軟底拖鞋,讓周存伯換去腳下那雙沾泥帶水的皮鞋。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周存伯就要求自己拿出「新總管」的身份和姿態,不卑不亢地迎擊可能遭遇的任何「不測」。實際上,他也是這麼做的。但從踏進那雖說是已陳舊但仍應認為是輝煌的門廳後,他心裡,一直是一波接一波地動盪著。許多意想不到的情況都要求他改變以往對這個舊大宅及其主人的固有看法。比如說,在一般情況下,主人長期病危,長期主事的總管又突然被撤換,宅子裡多少總會發生一種失控後必然要呈現的零亂不堪。但這裡卻絲毫沒有。(起碼從大面上一點都感覺不出來。)周存伯注意到,下人們依然穿著統一的深棕色「號服」一律「兩尺半短打」裝束。直貢呢面圓四輪胎底黑布鞋。門廳裡不可避免地飄浮著一股來蘇爾消毒液和中藥湯汁氣味。那些陳設在大理石面腰鼓形紫檀木花几上的盆景,用翡翠、玉石、珊瑚、象牙、蜜蠟等,做成活鮮鮮的竹子、松柏、仙桃、臘梅老樁,再配以銅鍍金或掐絲琺琅盆,既富貴又清朗,且保養得纖塵不染。明光珵亮。這說明樓裡的人心還很齊(!),也說明這樓裡的傭人受到過極嚴格極規範的訓練,而且確實是訓練有成。養成了極高的素質。(誰訓練了這些高素質的傭人?自然是那個「經家三代人」。)
在此前,周存伯還沒有見過譚雪儔。極其黃白而又極其消瘦的譚雪儔,眼底的確無神,但眉目間卻依然隱現著一股與眾不同的清氣。那些太太夫人老太太老夫人們對待周存伯雖然傲慢冷淡,但舉止談吐還得承認是少有的莊重高雅。周存伯想像不到譚雪儔的臥室竟會有如此寬大,也沒想到豎立在雙人床榻周圍的那四根雕花床罩柱子幾乎跟古老的橡木西餐桌腿一般粗。當時在場的夫人太太老夫人老太太大概有五六個或六七個之多,全都穿著寬袖黑絲絨緞子滾邊上衣和黑絲絨寬腳管褲子。當然也有所區別,那就是上衣分對襟的和斜襟的,再就是滾邊的顏色和花紋飾樣的不同了。當她們一齊向周存伯款款走來,或一起向他投去疑詢冷靜的一瞥時,那種接踵而至的、無法言喻而又不言而喻的威勢,既是無聲的,更是無法抗拒的。而周存伯知道,到場的這些,還只是全數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
她們對譚雪儔所顯示的忠誠和愛護(愛戴)是那樣的真摯細膩。盡心盡職。又有那樣一種憂鬱。聽天由命。但心底裡又不肯善罷甘休。他聽到其中有兩位年輕一點的,甚至用英文跟醫生討論譚雪儔的病情。同樣要指出的是,周存伯發現,甚至在老老太太中,都沒有一個是纏過腳紋過眉的。她們都保留著譚老老先生提倡的天足和大色。還有一點在周存伯看來也並非是不重要的。她們進得譚雪儔房間,各人都有各人一個大致固定的位置。忙而不亂。散而有序。即便有時幾個人一起去幫著醫生護士做一些什麼必要做的事,做完以後,她們各人總下意識地又會站回到她們原先在約定俗成的情況下分得的那個位置上。無怨無悔。悄然屹立。真是一幅極感動人的愛憐圖。「后妃樂土圖」。
周存伯在譚雪儔的房間裡一共只待了不到十五分鐘。但就在這十來分鐘裡,他卻親眼看到有三四批八九位十來位貴客,登門看望病危中的「譚先生」。有市政府稽察司的副稽察李漢雲。有利通戒煙丸的發明人唐濟華。有在十六鋪開漁行在老北門開渾堂(浴室)的陳安七。有黃金榮過去的廚師、現在金門大戲院老闆馬祥生。還有竹生居夜宵館襄理。摩根華洋電器公司董事。申曲的著名票友「麻皮雪春」。獨桿子(自己一個人)長期在摩爾鳴(茂名)路「十八層樓」上包租豪華套間、在跑馬場裡又養了三匹純種名貴馬的退伍中將和「洪幫」中的「執法老九」。等等。等等。最讓周存伯感到意外和不可思議的是,正和陳實一道緊鑼密鼓地為「豫豐」籌辦「聯合投資銀行」、並向譚宗三和他們「豫豐小班子」提供了大量資訊、說明經易門和譚雪儔在過去的一二十年裡如何不善於和中外金融界鉅子交往而使譚氏集團失去了無數次大發展良機的金城銀行兩位副總經理,居然也結伴來看望譚雪儔,並給他帶來一張名醫徐小圃開的「犀角地黃湯」的方子,專治氣血虛損、又伴陰虛陽浮之症……
走出「將之楚」,周存伯「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該如何總結自己第一次踏進這幢著名的小樓、並在那些著名的人物面前所獲取的人生感受。說他們「百足之蟲僵而不死」?說他們「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說「人生境界無窮盡,本是一番樓外青山天外天」?說「三萬里農桑,一千年際會」?說「竹外一枝斜更好」「夜潮國向月中看」……好像都是,又都不是……快走出月蘭林了,他最後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將之楚」。心裡忽然一緊,深深覺出,自己過去對「譚家花園」的瞭解理解真是太淺薄大局部也太空泛。總而言之是太概念化了。忽然覺得,假如自己真的要利用譚家這個大舞台,在自己的後半生認真做出一點事情來,恐怕是絕對不能疏忽了(疏遠了)「將之楚」這一支力量。要知道它絕對是有力量的。是的,它還是有力量的……
一霎那間,他彷彿看到,那一群高貴莊重的女人再次以她們特有的矜持固執(偏頗?),飄飄然地向他走來……
也許正是這些新的思考,感觸,體悟,才導致了昨晚那場和譚宗三不堪設想的大吵,導致了今天白天自己急匆匆把大然陳實等人找到「哈同別墅」會商,也才導致了今晚此時在辣菲德路上長時間的徘徊倘祥。決定不下,到底要不要去面見一下這位前「總管內務大臣」兼前「軍機大臣」經易門。
仍在猶豫。
他問自己:是進?還是不進?
他又問自己:進,會發生什麼?導致什麼?
他又問自己:不進,又會發生什麼?導致什麼?(在譚雪儔當面發出那樣一種明確的暗示後,自己仍然執意地不去找經易門聯絡,有朝一日「將之楚」會不會唯我是問?如果真要「唯我是問」,又會怎麼個「問」法?)
問……
怎麼問……
討厭的雨,真是下個沒完沒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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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分鐘後,他終於還是敲開了經家的門。經家門鎖上的銅把手已經開始有點生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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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易門正在樓下空蕩蕩的客廳裡等他。他告訴周存伯,就在剛才不大一會兒工夫,從來沒給他打過電話的譚宗三,突然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來,問,周存伯是不是還在他這裡。如果在,讓他立即回豫豐,譚宗三有急事找他。
周存伯一怔。
經易門忙問:「儂告訴三先生,儂要到辣菲德路來找我?」
「儂想我會那麼笨嗎?」周存伯答道。
「喫茶喫茶。」這時有人送茶上來。熟人都知道,經家有好茶,而且對泡茶那一套,特別有門道。據說相傳已有幾十年的歷史。據說經老老先生被譚老老先生看中,最早就是因為他特別會泡茶。所以朋友們到經家,總是嚷嚷著要好茶吃。不太熟悉的客人來了,不用你嚷嚷,好客的經易門也會拿出自己最好的茶葉來招待。
「看來,今朝我是吃不成儂這杯好茶了。可惜。」周存伯淡淡地一笑。說的倒是真心話。
「也不是啥好茶。隨便吃吃的。」經易門謙和了一句。
「等一會兒,儂給譚宗三回電話,不要說我已經來過儂這裡了。」周存伯笑著關照道。
「我想我也不會笨到這等樣地步的。」經易門同樣笑道,送周存伯到門廳,忽然請周存伯稍留步,似乎是忘記了什麼似的,很快地回到房間裡,幾分鐘後手上拿著一小包東西回到門廳裡。那小包裡裝的便是今晚吃的那種茶葉。周存伯忙推卻:「這哪能(怎麼)好意思?剛剛我是開開玩笑的。」
「也不是啥好茶葉。隨便吃吃。」
周存伯見他怕雨淋濕了茶葉,在罐頭外又裹了一層油紙,再放進一個特製的竹蔑編的小拎筐裡,遞到周存伯手上。爾後又低聲連連說道:「謝謝儂來看我。真的老謝謝的。」
這一切都做得那麼從容認真自然。周存伯沒想到這麼一個顯赫一時的「內務總管」待人居然如此周到細緻謙和。頗為感觸。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便握著經易門的手,用力說道:「好。我們後會有期。」但同樣讓他未及意料的是,未等他這句話的話音落地,一直顯得十分謙謙溫和的經易門,臉色一下板正起來,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周先生,我兩的交往,就到此為止,請儂以後不要再來了。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我這樣來往,無利於三先生目前的處境,也無利於他今後的發展……不僅無利,恐怕還有大妨礙……」
「這……這是雪儔先生的意思……」居然讓經易門來教育自己應如何忠誠地維護譚宗三,這真叫周存伯一時間相當尷尬和不適,忙哼哼地解釋。
「我明白。但……」經易門低下頭去,沉吟了好大一會兒(似乎是在尋找更合適貼切的詞語)才說道,「但,現在在譚家當家的是三先生。譚家今後的希望也全在三先生身上。這一點,存伯兄一定比我更清楚。儂講呢?」
周存伯還能「講」什麼?
走出樓門,經易門已經為他叫好了出租車。回到豫豐別墅。下車時,他不想再要那包茶葉了,便把它留在了車座上。卻被司機發現。他掏錢拜託司機把它送還給經易門。(做一個姿態給他看看!)未料想第二天上午,這位司機又受經易門之托把它送了回來,並帶回一張經易門親筆寫得極為工整的便箋。只見便箋上寫道:
存伯兄:
弟昨晚顢頇乜,多有冒犯。但確無他意。
磊磊心跡,天地共鑒。
弟易門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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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周存伯回到豫豐別墅時,雨正落得緊密。整幢別墅裡,只見秘書股的窗子裡還亮著燈,只有譚宗三一個人獨自低頭垂首門坐在偌大一個空房間裡,還在等著周存伯。除此以外,再不見其他人其他光亮。一路上,周存伯的心情相當複雜。甚至可以說相當沮喪。沒想到會在經易門那裡碰了這樣一個不硬不軟的大釘子。沒想到事沒辦成,卻偏偏讓譚宗三洞察了自己的行蹤。犯了這樣一個大忌。等一會兒,恐怕不管自己怎麼辯解,都不能恢復譚宗三對自己的信任了。唯有供出譚雪儔。事實上這次也是他在背後指使的嘛。但供出了譚雪儔,以後又怎麼再面對這位「前當家人」呢?或者就如經易門說的那樣,只看現在在譚家當家的是誰,別的就先不去顧他。但今天自己在「將之楚」樓裡所見所聞所感受到的,又確確實實印證了這樣一個憂慮,如果要想在譚家門裡把事情繼續做下去、並真做出一點名堂,就不能不顧忌至今仍佔用著「將之楚」的那一大幫人,不能只「看現在的當家人是誰」。
是誰向譚宗三報告了那天經易門來找過他?又是誰暗中窺知了他今天晚上的行蹤,向譚宗三作了密報?到底是誰一直在暗中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陳實?大然?鯫蕘?還是自己的妻子?或……或什麼?再沒什麼可「或」的了。要知道,除這些最親近的人以外,再無別人可能這麼接近自己、並掌握著自己的行蹤啊。周存伯真是不敢再想下去。
譚家門裡的事情真是太複雜了。一路上,他好幾次叫車子停下。好幾次想,算了,不回豫豐了。不只是不敢面對譚宗三,也不想再遭受那樣的「靈魂拷問」。他想,就此離開譚宗三吧。出了這譚家門,哪裡還找不到一碗飯吃吃?何必非要廁身於這麼一個充滿是非禍福的漩渦中討食?
是的。走,是容易的。他不欠譚家。倒是譚家欠了他。起碼還有這個月的薪金沒拿。幾十個日夜的忠誠。但就這麼「不辭而別」地走了,甘心嗎?在以往的十年裡,他也有過這樣的「不辭而別」。但那都是因為當時的老闆死活不放他走。捨不得他走。他們好話說盡。條件給夠。但他已經做厭了干膩了。他已經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為了更新的嚮往,他必須果斷擺脫。那時的「不辭而別」只是為了個擺脫。而今次,卻純粹為了「逃避」。他就是不想逃避,才鑄就了那樣的「十年」。甚至付出了一條胳膊的代價。(從山西的窄軌火車上掉下來,跌進道旁一掛恰好隆隆馳過的馬車身底下。被那重負的膠皮輪壓斷上肢的瞬間,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絕望,至今想起來都還要出幾身冷汗,打幾個寒戰。)好不容易回到上海,剛要以這十年失去一條胳膊為起點,在上海再造自己的人生,堅信這後十年再不會是那前十年,卻定要以這樣一次「逃避」為過渡?而且是從赫赫有名的譚家「逃」出,是從已同樣赫赫有名的「豫豐」逃出。可謂「眾目睽睽」。這一逃,肯定逃一個身敗名裂,遐邇皆知。而且只要譚宗三在總商會的聚餐會上,稍許說那麼兩句不中聽的話,全上海任何一家有名的商家店家廠家,從今以後都不會再聘錄儂周存伯,從今以後,儂就有可能被徹底封殺深埋在上海。
當然,也許譚宗三不會這樣做。但,萬一他想這麼做、也真的這麼做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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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到豫豐別墅的大鐵門門口,他還遲疑了好半天。雨,在進一步地落,甚至不見稀小,同時擊打出租車的黑殼子車頂,同時又假借風的威勢,在車窗玻璃上形成一扇扇帶響動的水幕,模糊了路燈下那不多幾件尚可辨認的景物。後來他看到別墅裡那個唯一亮著的窗戶。(藕荷色的?用五十倍水稀釋龍膽紫後形成的那種色調?)他知道就在那個窗口裡,譚宗三在等他。他忽然又隱隱地躁動起來,就像是一艘平底木船駛近了正發生嚴重回流的航道,又好像一瓢冷水突然澆在通紅的鐵板上。哦,譚宗三。是的。一切差錯的根源就出在這個譚宗三身上。就是要走,也要讓他知道我周存伯到底為啥才走的。應該當面去跟他講講清楚。譚宗三,如果儂還是十年前我們分手時的那個「譚宗三」,我今天怎麼可能再把自己的希望分散寄托到那個「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更不可能背著儂去找那個「經易門」。儂三十三歲。儂年富力強。儂應該有足夠的熱情足夠的想像力足夠的毅力去策劃去推動去制衡,也應該有足夠的恨去對付儂必須恨的人。儂甚至可以去製造部分「野心」,它會使我們整個計劃中所有的步驟都包含一種(並閃現出一種)必要的靈氣和光彩。但正是儂,使我們失望。儂缺乏應有的這一切素質。儂甚至只敢偷吻一個姑娘的鞋子。儂把我們召集到儂樹起的「豫豐」這面大旗下,難道只是為了撤換一個「經易門」,只是為了盡快幫儂查清譚家所謂「五十二歲」這檔子事情?(現在看來,撤換經易門這件事,到底算不算公正算不算得當,也還是可以商榷的。)除了這兩檔子事體,在更多的時間裡,儂甚至對那些並不算太複雜、但又必須經儂過目簽字認可的賬目、電報、信函、合同文件……都表現出一種不該有的焦躁厭煩,缺少最起碼最必要的耐心和興趣,使我們這些做下手的人無所適從,也難以理解難以接受。這又不得不使我想到,包括儂獨身到現在的這些種種出格行為,難道真的只不過是在證明……證明……請怨我直言,證明你至今的無能和萎縮?
也許我今天不該去找經易門。不該觸犯這樣一個久存在儂心底的「禁區」。作為「豫豐班子」的「總責任者」,我更不該讓自己心理的天平在當前這個時刻發生如此的傾斜,我愧對儂的信任。委託。
但是……
但是……請儂替我想一想,如果我要像常人那樣正常地生存發展,我不這麼做,又能怎麼做?無論是我,還是陳實或是大然,當然也包括鯫蕘,我們都是極其願意做儂最忠實的朋友和下手……但是……
周存伯說到這裡,一直低頭不語、表情呆木的譚宗三突然舉起了一隻手,抬起頭,放出直凜凜的目光盯了周存伯一眼,中止了他滔滔不絕的傾述。周存伯以為他要進行反駁了。他也準備傾聽他的反駁。哪怕是謾罵。長時間來,周存伯真的非常想聽一聽這位老同窗的「心聲」。但是,譚宗三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手便慢慢垂落,並再次很沉重地低下頭去,讓潮濕明亮的秘書股再次籠罩在突發的寂靜之中。
外頭的衛生間裡有人在洗澡。嘩嘩的水聲伴隨騰騰的蒸汽,從依舊未關緊的門縫裡遊蕩出來。剛才進樓時,周存伯就發現了這一點,並且還看到有一雙女式的舊皮鞋擺放在那個衛生間的門口。甚至還有一雙穿髒了的短筒絲襪軟綿綿地脫放在那鞋殼裡面。
水聲讓人煩躁。厭惡。不安。
譚宗三終於開口,說:「謝謝儂講了這麼多。我知道了……我叫儂來,只為一樁事體,黃畹町……我已經通知她從明天起重新上班。當然不是回豫豐。那樣儂和我面子上都不好看。我已經通知大然,把她安排到譚家其他店舖裡去做一份輕巧點的生活。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讓儂知道一下。這樁事體如果有錯,錯也不在小姑娘身上。你們應該責備我。責備我是……沒有關係的……」說到這裡,他突然收住話頭,眼眶裡很亮地閃爍,似乎是濕潤的什麼;然後又接著說了下去。「小姑娘要求再到豫豐來洗最後一次澡。她說她家裡沒有這種設備。上海的確有交關(許多)人家都不具備這種設備。我就答應了。她是十分鐘之前來的。來了後,我跟她談了兩分鐘話。小姑娘難過地哭了兩分鐘。她自己帶了肥皂毛巾拖鞋。帶沒帶浴衣,我沒有注意到。她講,她洗好澡馬上就走,絕不會耽擱我們。她講她長到二十一歲,碰到的最好的人,就是豫豐別墅裡這一幫子大阿哥大阿姐了。她永生永世不會忘記在豫豐別墅度過的這幾十天。她講,今後只要有用得著她的地方,只要覺得還可以給她一點信任,就只管給她大伯家打電話。她大伯一定會盡快轉告她的。她也一定會盡力去做的。這是她大伯家的電話號碼……」
電話號碼寫在一張粉紅色的信紙上。很小巧的三行字。第一行是她的名字加一個冒號。第二行便是那號碼。第三行用稍大一點的字寫成。而且每一個字都用藍黑墨水著意描粗了的,寫著這麼一句話:「謝謝各位大哥大姐幫忙。」
「這電話號碼儂收著。」譚宗三說。
「為啥讓我收著?」
「儂不收著,啥人收著?」
「……我……」
「不要再講了。沒有啥好講的了。」譚宗三苦笑笑,眼眶裡似乎又很亮地閃了一下。「都是我不好……還要講(口伐)?」譚宗三很誠懇地看著周存伯,等著他表最後的態。這時周存伯心裡突然一陣難過。甚至非常非常難過,甚至想要哽咽。譚宗三也把頭低了下去。
後來譚宗三就走了。他讓周存伯等著小姑娘洗完澡,安慰她幾句,再叮囑她幾句,再叫一部出租車,把她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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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存伯看著譚宗三侷促地走遠,一時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譚宗三的「悶葫蘆裡到底賣的是啥個藥」。他今晚為什麼不向他發火。這的確使他愕然。要知道,他本應該發火,也有理由發火。但他卻沒有發火。難道真的只是叫他來很無聊地「等著小姑娘洗完澡安慰她幾句再叮囑她幾句再叫一部出租車把她送回家」?
不。我想無論是誰都不會接受這樣的事實:自己新任的「總管」背著自己,私自去聯絡被自己撤去的「前任總管」。即便不發火,恐怕也是要認真談一談的。但譚宗三卻不想再談了。覺得已經沒有談的必要了。他突然明白,事情已經沒有回寰的餘地。談也多餘。他請來這幾位大學同窗,本意是要替換掉那個讓他十分討厭(又害怕)的經易門。但眼前的全部事實無一不在告訴他,你換不掉。新人也是「經易門」。即便不是全部,也起碼是部分。好不容易把姓經的「經易門」從後門口送走,從前門踏進來的,卻仍可能是不姓經的「經易門」。
那天陳實來向他報告,經易門「秘密」地去找過周存伯,幾分鐘後,大然也來敲門,一看陳實在座,忙詭秘地嘿嘿一笑說,你們忙,我等一息再來。譚宗三料想他也是來報告此事的,便招招手,叫住了他。「阿是來講存伯的事?坐嘛。」大然不吃煙,他就扔了一塊琥珀樣半透明的松籽糖給他。大然接過糖塊,看看譚宗三,又看看陳實,馬上猜到,陳實也是來談這樁事體的,只不過比他早到了一步,便仰身哈哈大笑起來。陳實也跟著笑。譚宗三卻不笑。這樣的事已發生不止一次兩次了。或者是陳實先來報告什麼事,或者是大然先來報告什麼事,爾後另一個幾分鐘後肯定就會趕到。譚宗三知道他們不是約好了這麼做的(演的)。他們只是一直在互相監視著。把對方的一舉一動全部納入自己視界。他們都希望能在譚宗三面前佔個「先」。都不願在譚宗三面前落後於對方。如果是譚宗三找他們兩個中的某一個商談什麼,而沒找另一個,另一個就會顯現得非常不安。非常躑躅。非常徘徊。非常按捺不住。過個十分二十分鐘,就一定會過來推門看一看。看看對方是否仍還在譚宗三的寫字間裡坐著。有時找個借口,索性進來窺測,以揣度談話的內容。有時只是推開一點門縫,迅速地瞄這麼一眼,立即退去。如果跟這位談過後兩天,沒有跟那一位透露那次談話的內容,那一位一定會怏怏地來找你,會很沉悶地在你面前坐很長時間,甚至長吁短歎,迂迴地探問,小心翼翼地徵詢。然後就一五一十地把他這一段日子來為你所做過的一切,事無鉅細地從頭羅列一遍。用非常誠懇的目光看你。用非常中肯的語調敘述。整個上身都會向前探出,肩頭控制不住地微微聳動。臉頰則一定會微微紅起。舉出許多旁證,以確證他為你譚宗三所做過的這一切的真實性。(其實這些事都剛發生在昨天前天或今天。根本用不著什麼證明。有的甚至幾十分鐘前,譚宗三還跟他們或爭論過或討論過總結過。)爾後突然說不下去了。用那樣一種極其委屈的眼光訴說著那許多不能用言語訴說的心曲。或者,就只是無奈地苦笑笑。或者就在結束時不斷地說,我曉得我還做得老不夠的……真的老不夠的……我做得有啥不好,儂真的一定要當面跟我講……真的……真的……真的……
很長一段時間,譚宗三真的不知道這二位到底「得了什麼病」。不管得的是什麼病,總之是把譚宗三折騰得十分不舒服。使他越發想念盛橋時代的灑脫自在。他們覺得譚宗三出校門後的這十來年變化太大。譚宗三也覺得,出校門後這一段漫長的時日中,他們也變了,除了丟掉了一條臂膊,似乎也變得……很不一樣了。
他曾找他們兩分別地談過這件事。請他們不要這麼做。「你們這樣,我太『沙度』(累)了!幫幫忙!」但他兩都不承認有這等可笑的事發生在他兩身上。非常誠懇地否定。保證。為了證實這一點,有一次,他當場「抓」了他們一回。是張大然。那天,他故意找陳實談話。張大然果然推門來「偷窺」。他忙撲出去在門口「抓」住了張大然:「儂做啥?」「我做啥?我路過這裡……」
「儂推門看啥?」
「我沒有推儂門!也沒有看啥!」
「儂推了!看了!」
「我沒有推!也沒有看!」
「大然,這門縫還虛開著……」
「這是儂出來時推開的。」
「我沒有要責怪儂的意思,只是懇求你們不要再這樣折磨我……幫幫忙……」
「譚老闆,請儂也幫幫忙。我沒有做的事體就不要強加在我頭上。陳實也在儂房間裡。他就坐在那把籐木靠背椅裡,離房門只有兩步遠。他看得最清楚。儂可以叫他出來講講,我到底推過儂的門、往裡偷看過沒有!我不懂,我為啥要偷看?我張大然是這樣的人?!」他非常氣忿。
「儂沒有推門、沒有偷看,儂怎麼會曉得陳實也在我房間裡?甚至曉得他坐在那把籐木靠背椅裡、離門只有兩步遠?這把椅子一直放在我那把圈椅的後頭。是剛剛陳實來了後,才把它移出來坐的。儂剛剛要沒有親眼看見,絕對不可能把它現在的位置講得那麼準確!儂還要賴什麼賴?!」
「……」大然一下呆住了。「我……偷看了?」
「大然……」
「我真的偷看了?」張大然的臉色忽然變得十分難看,不等譚宗三再說什麼,佝僂下身子,便像一縷被風吹散的煙靄似的,匆匆離去。下班後,他在車庫門前等著譚宗三。「儂能稍稍晚回去一息息嗎?」他請求道。「我真的不曉得自己為啥要這樣做……大概是順便走過……順便推了一下門……」他還在解釋。神情卻是十分真誠。
「儂不是順便。也不是頭一趟。」
「我真的……真的……」他再次疑惑地抬起頭看著譚宗三,臉切切實實地漲得黑紫,猶如染布剩下的一盆下腳水。「我為啥要這樣做?我也曾經是一爿不大不小傢俱店的老闆。我有必要這樣做(口伐)?我怎麼會變成實槓(這麼一副)樣子的?我過去從來不這樣的!」他顯得異常地沮喪。
看樣子,他的確是下意識地做了這動作。當場似乎並不清醒。第二天他便請假帶著那位房東太太的寶貝女兒一起到無錫去休息了幾天;回來後,把他的寫字間從二樓,搬到了三樓,遠遠地離開了陳實和周存伯,也和譚宗三的大寫字間離得更遠了一些。
陳實對這件事的態度,似乎要坦然得多。他說他知道自己有這種「毛病」。他擔心別人比他更接近譚宗三。「你們都是我的老同學。都是我誠心誠意請來的。都是我最要好、最倚重的朋友,怎麼可能會有接近、更接近或不接近這種事體?儂要放鬆一點。」
「我曉得……但有辰光就是做不到。」
「怎麼做不到?」
「嘿嘿……」他尷尬地笑笑。
「還真有啥為難之處?」
「沒有……」陳實掩飾地笑了笑。但事實上他沒說真話。陳實從畢業後,一直還沒真正做成一件充分證明自己能力和志向的事,(雖然已經結了這麼多次婚)為此還殘廢了一條胳膊。自己覺得這前半生過得也是非常坎坷。因此他非常看重目前在豫豐的這個位置和機會。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總是非常擔心別人比他更接近譚宗三。平時老想知道現在誰在寫字間裡跟譚宗三在說事情。說什麼。老想到譚宗三寫字間去看一看。就像犯了鴉片癮似的,不去看一看,就怎麼也不得過。有時簡直到了坐立不安、心裡一陣陣發虛的地步。有時明明知道那裡沒有人在,但還是要去看一看,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有時十分鐘前剛去看過,突然覺得好像又聽到有腳步聲向譚宗三寫字間響去。於是馬上又開始坐立不安。又在用力猜測這時候可能會是誰去「討好」譚宗三。會去匯報誰的什麼事。這事跟他會不會有什麼關係……
張大然帶著房東太太的女兒去無錫「休假」的頭幾天裡,他踏實了許多。但這樣的「好日子」沒能堅持多久,一個禮拜後,他又開始不自信起來,頻頻出現在譚宗三寫字間的門口。譚宗三為此也嚴厲地「訓斥」過他好幾次。他也警醒。悔恨。於是就找一點事由,讓自己離開豫豐,以為這樣便能控制住自己,不去「騷擾」譚宗三。起初,這個辦法還真起作用。但幾天後效果就大減。再後來,不僅不見效果,反而變本加厲。離豫豐越遠,越不自信,擔心越烈,越加坐立不安。有一次,宋邦寅親自帶了一個警備隊,從盛橋押送一批最高方面點名要提訊的要犯,去南京。(這時,他已兼任國立八監的典獄長了。)也許是擔心走陸路安全係數小,報請總部批准,乘坐專用警船,頭一晚上先靠上海楊樹浦公平路碼頭。遠東最大的監獄提籃橋監獄,離碼頭不遠,可在那裡「借宿」。第二天繼續溯江而行便可直達目的地。宋邦寅曾向譚宗三提出,讓譚氏公司幫他在小張島上建一個織襪廠。那時對待犯人,還沒有現在這種先進的「勞動改造」理論。宋典獄長要在監獄附近建這麼一個小廠,主要還是為了安置軍警行政公務人員的家小妻女就業。另外還有個「夙願」卻只有譚宗三薩重冰和那位姓陸的小學校長等不多幾個知心朋友知道。這位宋典獄長早先是學工的,總覺得自己在「治人」之餘,還有很大一份專長沒有得到發揮應用。也可謂技癢難耐,渴望牛刀小試吧。這件事,譚宗三當然一口答應了下來,立即交陳實具體操辦。宋典獄長出發前通知了陳實,希望在公平路碼頭上見一面。談一談。(他沒法脫身進市區來面談,又不能請陳實晚上去「提籃橋」小聚。)但那天正是「聯合投資銀行」董籌會的「預董們」首次到豫豐碰頭。為讓這些上海灘的「鉅子們」第一次踏進豫豐能留下個深刻印象,陳實可謂是煞費了苦心,作方方面面的考慮和準備。客廳和餐間的傳應生全都是托熟人從外白渡橋的禮查公寓和百老匯大廈延請來的。統一佈置了紅玫瑰。因此說心裡話,陳實並不願意「捨此而即彼」。但無奈譚宗三十分看重朋友宋邦寅托辦的這件「小事」,一定要陳實去見那位未典獄長,並說:「這邊有我和存伯大然抵擋嘛。儂還是幫我跑一趟(口伐)。宋先生是我最相知的朋友。謝謝儂了。」陳實只得就範。驅車一路,他就開始不安。到了碼頭,在等候警船到達的那一段空隙時間裡,他更是控制不住地開始設想人們將怎麼讚不絕口地誇獎存伯和大然,居然把今天這麼一個「金融鉅子」的碰頭會準備得如此精美周全。設想存伯和大然又將怎麼趁他不在譚宗三身邊的時候而把那些根本不是他們做的事統統說成是他們做的。設想他手下的那些事務員趁機又會怎麼怎麼……怎麼怎麼在譚宗三面前說他壞話……他幾乎都不能再設想下去了,但又控制不住。不能讓自己不設想。越想胸越悶。頭越脹。心怦怦地跳。開始他還坐在車裡。後來便只得下車,來回踱步。用踱步來鎮靜自己。踱步的速度越來越快。步幅也越來越大。即便這樣,似乎也無法制止自己去做更嚴重的設想。特別是想到,那些銀行界的巨頭們發現他今晚居然沒能在如此重要的場合和譚宗三、周存伯、張大然一起露面,一定會對他在豫豐的地位和作用作出種種極不利的臆測時,他竟虛汗淋漓不止。後來連自己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竟驅車回豫豐來了。他在三樓一個黑暗的資料室門口站了許久。後來又在並沒有人的譚宗三寫字間門外站了許久。他無數次地對自己說,回公平路碼頭去吧。現在還來得及。但腳就是邁不開去。聽著大餐廳裡優美而莊重的背景音樂(是他親自選擇的巴赫《復活節聖慢板作品249》),他被自己感動了。這時,突然一聲喝問:「啥人?」把他驚醒。譚宗三回樓上來吃一口涼茶,想清靜一下,一抬頭見一條黑影踟躕,心裡一緊,忙喝叫一聲同時伸手去開樓道的燈,卻見陳實,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便大叫:「儂做啥?儂做啥?儂到底想做啥?!!儂這個樣子,哪能叫我吃得消?!」
陳實自然慚愧得一句話都沒說。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還能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