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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克瑩後來又嫁給了葛家老大葛少臨。老二叫葛少清。老三叫葛少曉。還有兩個女兒叫亦嫦亦娥。「臨清曉」,這三個字出自《紅樓夢》。都說少不看紅樓。老不看三國。葛家的老頭子十五歲時就看過《紅樓夢》。不到十八歲就在百老匯路上一家專做進出口生意的公司賬房間裡做練習生。雖說只是練習生,因為聰明能幹,一旦機會到來,老闆就讓他正式管賬。有一次老闆要試試他,就偷偷地從賬房間裡拿走了一百塊現洋。一百塊,在現在人看來,不算啥。可在當時,一間中等大小的新式弄堂房子,每月的房租只有六元四角七分八厘。懷揣一塊光洋,就可以帶上一個朋友,隨便走進哪一家館子店,適適意意吃上一桌四菜一湯或五菜一湯的和菜,還包括酒水。五十年代五元錢就可以在北京吃一頓「全聚德」。七十年代花八十元買一張火車臥鋪票,就能從上海一直睡到最遙遠的烏魯木齊。所以這整整一百元的缺口,當時真差一點把他嚇昏過去。講,不敢。賠,又不捨得,也賠不起。只好憑做賬的本事,暗底裡一點一點把它軋平。到年底,這一百塊缺口,果然被他「妙手回春」,做得一點蛛絲馬跡都查不出。老闆驚呆了。老闆害怕了。只有十七八歲,居然就有這麼大的本事。再過幾年,本事更大了,經驗更豐富了,心真的野起來,想從公司裡「密」一點鈔票,誰還防得住?查得出?老闆不敢再用他了。客客氣氣請他吃了一頓飯,在一隻白信封裡裝了兩個月的薪金,就把他給辭了。
從此給他的教訓:做人不能太有本事。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不是顯得儂比人家有本事,而是讓所有的人感到儂可靠。讓別人覺得儂可靠,最重要。於是開始把所有的心計都用在擺平各種各樣的人際關係上。也就是說,千方百計去讓別人感到儂「可靠」。於是他下定決心,即使手指頭被軋在門縫裡了,也絕對不叫一聲痛。既不要叫痛,也不要相信有誰會來幫你撫撫痛。當然也不要忘記自己曾遭受過的每一點痛楚。叫喊是無能;忘記,也是無能。不能靠自己的努力去撫平傷痛並得到別人的信用,更是無能的無能。加倍的無能。於是咬緊牙關。於是只指望自己。於是憑著這點硬功夫,四十歲那年,他終於攢夠了鈔票,在靜安寺附近,一個叫同鍾裡的弄堂裡,為一家老小頂下了一幢新式裡弄房子。而且還用上了抽水馬桶。
葛少臨有肺病,結婚最晚。他跟黃克瑩結婚時,老二和老三的老婆都已經生過小人了。全部住在這幢房子裡。老三夫妻兩帶他們的三個小囡,住二樓大房間。老二夫妻兩帶他們那三個小囡,住三樓小房間。老夫妻兩住亭子間。黃克瑩進門前,老大在樓下客堂間裡搭鋪。後來就跟老夫妻兩對換了一下。黃克瑩和老大住亭子間。老夫妻住樓下客堂間。客堂間裡又用一扇屏風隔成兩小間。屏風裡廂是老夫妻住的地方。屏風外頭擺一張八仙桌,依然是全家吃飯的地方。白天屏風收起來。到夜裡再支。當時大女兒已經出嫁。小女兒晚上就跟老兩口睡。大女兒出嫁時,小女兒偷偷地從阿姐的陪嫁裡剪下一粒鈕扣一小塊布。藏著。以便將來自己出嫁時拿出來做證據,要二老按同等規格為她陪嫁。老二經常跟老三尋吼勢(找岔兒)。因為弟弟住的房間比他大。心裡挖煞(難受)。覺得老的偏心。實際上,老頭子根本不管這些事。偏心的是老阿太。老三聽話,娶了她娘家侄女。當然要給大房間。後來,阿太對這位侄女,甚至比自己的親生女兒還好。道理很簡單。侄女現在是為葛家生小人,生下的小人姓葛。而女兒是為外姓人生小人。生的小人不姓葛。其實她自己也不姓葛。但幾十年來一張嘴總是這種口氣:「阿拉葛家人怎麼怎麼……」女兒回娘家來,老娘連擦桌子布也要藏起來,怕她往婆家帶;而那位侄女吃飽了早飯去文具店上班,老娘還要拚命追到弄堂口,偷偷地塞一隻雙釀團給她當小點心。這位侄女喜歡吃糯食,講起話來也是糯答答嗲悠悠的。每天早上幫老阿太梳頭。梳得光溜溜滑答答。老阿太精神好,每天夜裡在佛龕面前唸經,要念到深更半夜。這位侄女兼三媳婦就陪她到深更半夜。前年冬天,三媳婦大老遠地到公館路的「西萬興」糕團店買回來兩塊豬油白糖桂花年糕,放在餅乾聽裡,夜裡蒸一蒸,給老阿太當夜點心。老阿太心裡老開心的,吃的時候咽得太匆忙,一團糕梗煞在喉嚨管裡,一口氣沒能回得上來,又掉了一跤,當場噎死在樓梯板上。
偏心眼的老阿太噎死以後,有氣一直不敢聲張的老二就聯合了有病的老大和出嫁在外的那個阿姐,向老三夫妻兩發難。一口咬定,是那位「侄女」為了黑吃老阿大多年積蓄下來的那點私房錢,故意要「噎死」老人的。(傳說老阿太還藏有一隻碧璽蓮花,傳說是慈禧大後的隨葬品。重三十八兩七錢。前清那時候,一兩碧璽值到兩萬多元。民國以後這東西逐漸地不那麼值錢了,一天大跌價。但跌到今朝,一兩也要值到三四百元。扣掉中間人或拍賣行必須要拿走的那份回扣,假如真有這麼一朵「蓮花」在,拿出去變換成錢,也足夠再買這樣一幢弄堂房子了。)
全家人圍牢老三夫妻,要他兩交出這朵碧璽蓮花。交得出,大家就還在一道太太平平過日子。不交出,對不起,這場財產方面的骨肉官司就隨便怎麼樣也逃不脫了。到了法院,就不光要講講碧璽問題,還要講講老阿太是怎麼死的問題了。論財產的「骨肉官司」可能就要變成論刑事的「人命官司」了。
都在氣象局裡做資料員的老三夫妻,在這爿屋頭頂下過日子,多年來靠的就是老阿太的呵護。從來也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心慌意亂只知道大哭大叫,把自己房間裡所有的箱子櫃於都搬出來,把所有的抽屜都開開來,讓這幾位哥哥姐姐阿嫂姐夫搜查;又撲到癱在床上的老阿爹跟前,求老阿爹轉過身來說一句公道話。別人不清楚。只有他清楚:老娘這一輩子到底有沒有藏著那麼值錢的一隻古董。只有他出來講一句話,才最有份量。
但老頭子就是不作聲。他不想說。什麼也不想說。
最後,老三被逼得沒辦法了,連哭帶喊叫了一聲:「我走。我給你們騰地方。你們要的不就是我夫妻兩住的這間房子嗎?給你們。統統給你們。」老三明白,啥「碧奎蓮花」,啥「骨肉官司」「人命官司」,統統都是假的,要他夫妻兩讓出三樓這間大房間,才是真的。
老三一家搬走了。
老二夫妻兩搬進了這間敞亮的大房間。在老三故意留下來的一大堆垃圾貨裡,他發現了一大包老鼠藥。蟑螂藥。
黃克瑩問自己的男人:「儂是老大,又有病,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講,這間大房間都應該讓給我們這一房住才合情理。」
少臨說:「算了算了。太平點。」
黃克瑩又說:「我們不住,也應該讓給阿爸住。」
少臨瞪大了眼睛,罵道:「讓給誰住;關儂啥事體?儂給我放靈清點!」
黃克瑩只好躲到陽台上去咬牙齒。她不想再逼自己的男人。少臨這一向疾裡一直帶著血絲。她知道他已經吵不動了。同時她也知道,就是沒有病,少臨也不會跟老二去爭房子的。他住慣了眼前這間亭子間。求個太平。保住自己。他在一家琴行裡做調琴師。技術不算最好。調一架琴,可拿七元到八元。但現在請他去調琴的人家越來越少了。他還要吃藥治病。還要積一筆鈔票,把女兒送到維也納去學鋼琴。這次他之所以硬下心腸幫老二去轟老三,並不是他自己想住大房間。住什麼樣的房間對他來說早已經無所謂了。只因為老二對他許過這樣的願,只要儂幫我這個忙,我幫儂從藥房裡拿藥。不要儂鈔票。老二在滬西一家藥房裡做調劑師。這種瑞士新藥,專治肺癆。無論是正貨還是水貨,價錢都相當貴。而且需要長期服用。假如自費吃下去,送女兒去維也納的夢就可能永遠只能是個不醒的夢了。現在他只有靠在老二身上。他太想在不花自己鈔票的情況下治好這已經糾纏自己十幾年的病。太想把女兒送到維也納去。真的。雖然他覺得非常對不起老三夫妻兩,但也只能如此了。(有時他這樣想想,又覺得心安理得了:儂老三住大房間的辰光,也沒有為我這個有病的大哥想一想嘛!為啥要我現在來可憐儂?!)
老二這個人,陰。整天西裝筆挺。皮鞋珵亮。長頭髮從耳朵後麵包下來。這一向,他一直背著自己的老闆,在做自己的西藥生意。(利用老闆的進貨銷貨渠道,利用老闆的銀行信用和在同業中的信譽,辦自己的「地下藥房」。)其實他在經濟上已經蠻兜得轉的了,完全可以獨立出去公開領一張執照自己開一家藥房放開手腳去賺。在住房問題上,也完全用不著跟做小職員的阿弟爭老輩人留下的這間房間,完全有這個實力到外頭去頂一套公寓房住住。但他這個人,就是喜歡這樣暗做,他覺得有勁。不花自己的錢,卻又能賺到別人口袋裡的錢。聰明的腦袋使他常常能佔到許多別人佔不到的便宜,也為自己報了許多必報的「仇」。這常常使他神清氣爽、躊躇滿志,卻也使他常常拘困於眼前的一點小便宜上,而做不成真正的大場面。對付女人也是這樣。他喜歡女人,但又不想破財去勾搭那些必須用錢去開路才能勾搭得到的女人。也不想費特別大的功夫,去勾搭那些特別「遙遠」的女人。他覺得那樣做太費精力,太不合算。所以他總是只從已經來到他身邊的女人身上著手。不管她是誰。
不久,黃克瑩就發現,這個老二經常在她房門口偷聽偷看。那時候,少臨因為肺部出現空洞(兩隻),已經住到澄衷療養院去「等死」了。「等死」這說法,出自老二。他這個人講話有時候特別惡。但有時又不能不承認他講得特別準確。)黃克瑩一個禮拜去看少臨三次。有女兒要照看,不能天天去。當然,按名分,她是應該天天去的。少臨隔壁病床上的人的太太就是天天去的。少臨也非常希望她能天天去。但是每當克瑩真的對他說,我明天還來,好嗎?他總是連忙回答,不要了不要了。儂已經老辛苦了。真的老辛苦了。在家陪陪阿爸陪陪女兒吧。可是當克瑩第二天真的不去了,他又怨恨,自卑,失望和沮喪。
不知道為什麼,黃克瑩也不太想天天去。
澄衷療養院的路不大好走。澄衷療養院後頭一根大煙囪有八九層樓高(?)。澄衷療養院周圍的河濱裡長滿千絲攀籐的浮萍。幾幢水門汀的住院樓,四四方方,冷冷清清。一隻隻小窗口呆呆的像死魚眼睛。十幾棵黃楊,六七棵棕櫚,都充滿著一股濃痰的腥氣。
不到澄衷療養院去,做啥?
家裡本來有一隻收音機好聽聽申曲獨腳戲。但老二一上班,就把插頭拔掉,把收音機鎖進他自己的衣櫥裡。理由是怕她們不會用,觸電。實際上是不捨得讓她們用。家裡新裝了一隻電話機。但只要電話鈴一響,他總是搶先奔過去接電話。假使是某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打進來的。他馬上裝出一副女人腔,跟人家招訕,一旦問清楚對方是找黃克瑩的,馬上恢復男人腔,破口大罵。儂曉得她男人住醫院不在家打電話來吃豆腐?勿二勿三,搞啥名堂?!想到這裡來「拓」(占)便宜,裝錯樣頭哉!後來就再沒有男人打電話來找黃克瑩。後來她實在寂寞無聊,便從《新聞報》廣告欄裡找了個線索,花了十二元五毛錢報名費,去王家宅一家絨線編織學校學織絨線。被他得知。第二天他就趕到王家宅,把這筆報名費討了回來。他說,這種地方儂好去的?什麼樣的女人男人都有。還是少去去為好。不要讓大哥在醫院裡不放心。有一段時間,他索性不上班,就是去上班,也過一個鐘頭就溜回來巡視一番。她去小菜場買小菜,稍微回來得晚了一點,他就會在後門日,把著小菜籃,沒完沒了地盤問。算賬。有一次,黃克瑩實在受不了了,就大聲地問他,我是儂啥人?是儂老婆,還是儂阿嫂?要儂這樣管?!他一本正經答道,儂是我葛家人。我就要管!
是的。葛家人。黃克瑩嫁到葛家來的時候,這幢新式裡弄房子已經很舊了。老頭子已經走不動路了。小小的天井裡已經堆滿了舊木板。還有幾隻讓黃克瑩一看就要心煩的大水缸。大缸曾用來養水浮蓮。臘梅。也曾貼過這樣的對聯:「皓月描來雙燕影寒霜映出並頭蓮」。橫批「藍田種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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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最討厭晚上不洗腳不洗屁股就上床的人。一過九點半(他決不允許有人在這以後才上床),他就會挨著門地催促檢查。大聲地叫嚷:「汰腳汰屁股。汰腳汰屁股。」連他十六歲的女兒和三十八歲的女傭人也決不放過。當然不會放過黃克瑩。只是在她門口喊叫,聲音沒有那麼粗亮,腔調也不像對別人那樣生硬。敲敲門,問一聲:「儂認過了嗎?」他為癱在床上的老父親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為他洗腳洗屁股。他不願讓家裡其他女人為他做這件事。他在搬動老父親時,就像摜一隻爛冬瓜。好在,不管他怎麼對待老人,老人都不作聲。開水燙破了皮,也不作聲。
在這以後,到熄燈,有半個小時時間,他必定要集合了全家人,為他包裝散裝的藥片藥丸,按他規定的數額分裝到一隻隻藥瓶裡去。他希望家裡老老小小每個人每天都為他盡一點義務。報答他在外頭辛辛苦苦賺鈔票養活大家。他倒並不在乎儂在這半個鐘頭裡能為他裝多少,他只要這一點心意。
這種時候,他總坐得離她很近。有意無意用他的腳在凳子底下去碰她的腳。有時還輕輕地在她腳面上踩一下。會意地看看她,笑一笑。有一次突然相當用力地踏她一腳,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或者還要哈哈一笑。每逢這種時候,他總是在給大家講一點他認為最重要的東西。比如怎麼聽彈詞開篇才能聽出名堂經來(其實在這方面,老頭才是真正的專家)。比如彈同名家蔣六仙到底是男還是女,或者深入討論一下他(她)到底會不會是「雌孵雄」(二性於)。又比如肺熱陰虛的人為啥性慾特別強特別喜歡近女色為啥又特別容易死得快。比如比如比如……嗓門宏亮,底氣十足,講到得意的時候,他一定會連人帶嘴巴都湊近過來,兩隻手或一隻手就有力地按到黃克瑩的膝蓋頭上,哈哈哈哈……捏一把。但從感覺上來說,卻比那位上尉軍需差點勁。他捏不出烏青塊。力道不足。
後來就發現他偷看她洗澡。不止一次。她把門縫都堵住。他又剔開。她覺得再不換門上的鎖,要出大事了。就連換了三次房門鎖。三次,他又換了回來。最後他發脾氣。誰讓儂換房門鎖的?換鎖為啥不跟我打招呼?儂現在厲害了。是不是?有本事儂搬出去住。走呀。走儂的。
她真想撕破面孔,跟他辣辣地大吵一場。並且真的搬出。她收集報紙上租房廣告,也到電線木頭上去尋找。他發覺後就陰笑地對她說,要搬,好啊。那樣子,大哥的住院費、藥費、營養費、特護費,我就不管了。儂自己想辦法去付賬。賬單就在你弟媳婦的五斗櫥抽屜裡放著。儂統統拿走。大哥肺上已經爛出三隻空洞了。現在正在爛第四隻。儂這個樣子一鬧,正好幫他爛下去。五隻六隻七隻八隻。好得很嘛!儂走呀!
後來有一天夜裡。是夏天。熱。她睡不著。她心煩。她必須煩。這一向她總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脫光,只剩一點胸衣和白色的緊身內褲,四肢八叉地躺在床上,撩開蚊帳,讓自己正對著那隱隱約約在窗外雲縫裡游弋的小月亮。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脫光自己;但她就是要脫光自己。讓月亮照著自己。她甚至希望(渴望、切望、貪婪地惡毒地盼望)對面人家的陽台上真出現那麼一兩個、甚至三四五六七八個人,向她投來千百種銳利的火爆的粘稠的無所顧忌的(哪怕是強取豪奪般的)但又必須是很陌生的窺視逼視。(實際上,對面陽台上真冒出一點什麼動靜,她卻又趕緊放下蚊帳,趕快躲進暗處去了。)到後半夜她迷迷糊糊剛睡著。門鎖卡嚓一聲輕響,把她昏然驚醒。開始,她一愣,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覺得門被輕輕地推開,一條黑影輕輕地輕輕地移到了她的床前。她看不清楚。也不敢動彈。那黑影走到床前很近很近的地方,便一動不動地盯視著半裸的她,還在粗粗地喘氣。她冒冷汗。全身發木。腦袋也發木。想叫,叫不出聲。想動又不敢動。當那個不速之客把黑黑的腦袋慢慢伸進蚊帳裡來的時候,她幾乎完全嚇暈了過去。一抖一抖地抽搐起來。他卻在那裡深深地吸著……吸著她帳子裡的氣味。吸著。吸著。吸著。然後就把手伸了過來。
她沒有動彈,甚至都沒有把張著的腿合攏來。她忍住厭惡,忍住羞愧,忍住墜向深淵的絕望,忍住全部的顫慄,咬緊了牙關。她看不起正在摸弄自己的這個人。但一想起自己的丈夫,卻讓她更寒心。眼前的這個人無論怎麼壞,總還有個自己的主意。他總還在想做點什麼。他總在進攻。對著某一個目標。昨天她去澄衷。本來想跟少臨哭訴一番的。她知道肺上正在爛出第四個空洞的他,是不會有什麼辦法來幫助她的。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哭訴(傾訴)對象。讓她痛痛快快地傾訴一番。剩下來不管有多少苦頭,她自己會去默默地嘗試的。但少臨卻覺得自己連這樣一個「傾聽」的角色也無力承擔。眼不見為淨。不知者不為罪。除了這兩條以外,他現在還有什麼樣的「精神堤岸」能防禦得了那鋪天蓋地向他湧來的惡浪呢?只能如此啊。他哀怨地拒絕了。他閉著眼,不住地但卻是緩慢地虛弱地搖著頭,向黃克瑩懇求道,不要跟我講了。求求儂。不要再跟我講了。不要講了不要講了……我不要聽……不要聽……
哦,男人。做一點事情出來讓大家看看吧。你們站得直。你們挺得起。你們托得住。你們是太陽。太陽……太陽……太陽……木凸……木凸……木凸……
當然,那天晚上葛家老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生竟然會徹底壞在了黃克瑩手上。當時,當他把手戰戰兢兢地伸進蚊帳,一點一點地觸摸到黃克瑩那使他心猿意馬許久了的「胴體」上時,發現她居然沒有反抗,只是微微地顫慄了一下,便再不動彈。意外的驚喜甚至讓他猛地縮回了手,稍稍定下心來仔細端詳。憑著從小窗口瀉入的路燈光,他看清只穿著褻衣內褲的黃克瑩仰天躺著,而且分明是醒著的,只不過「羞怯」地向床裡扭轉頭去,「絕不好意思」地緊閉著眼睛,咬住嘴唇。她為什麼不反抗?難道在……等待……等待?等待著他的觸摸?哦!!一陣無法按捺的激動,使他整個上身都傾進蚊帳,並索性提起一條腿跪在床邊上。看哪,經過蚊帳過濾的光線這時顯得那麼的柔和縹緲,越發襯托勾勒鋪敘出黃克瑩那本來就精美的軀體上全部的動人心魄之處(雖然稍稍嫌瘦弱一點不過那也沒啥)。他真不知從何著手了。他顫顫地伸出一根被煙熏黃了的手指,輕輕地、輕輕地從她全裸著的淺淺長著一層汗毛的手臂上劃過。他想先逗得她笑了,再抱起她。他相信她會笑的,或者再表示一下羞怯,哼一下。他想到了一切,唯獨沒想到的是,當再度去觸摸時,卻引發的是一聲殺豬般的嚎叫。而且是連續的驚天動地的叫喊:「抓流氓啊……抓流氓啊……」他沒有看到,在黃克瑩靠床裡的那隻手上,早暗自攥住了一根燈繩,並把它延長出去,連接到原先的燈繩上。發出驚叫的同時,她用力拉亮了燈。她還事先聯絡了家裡所有反對這位「老二」的人,甚至包括老三夫妻兩。燈亮的瞬間,全家人都趕到。包括老二自己的老婆。而且第一個衝上去揪頭髮扇耳光的,便是她。他無話可說無賬可賴。因為此刻的他還半跪在「阿嫂」床邊上、大半個身子還鑽在「阿嫂」的帳子裡。而幾近半裸的「阿嫂」已完全被他「驚嚇」得面無人色,聲嘶力竭,欲哭無淚。更厲害的一招是,黃克瑩事先還通知了隔壁鄰居,請他們今晚警醒著點,萬一聽見葛家有啥動靜,務必衝過來幫忙。所以這一晚上過後,老二便擔著「亂倫」的罪名,在整條街區都「臭掉」了。雖然在左鄰右舍的心目中,他這個人原本就不香。捎帶著要提一提的是,當晚老三夫妻兩捎帶著用木棍敲斷了他一條腿打聾了他一隻耳朵,稍稍地出了一點氣。他還不敢去報警。
事後,黃克瑩覺得自己必須離開這一家人了。為女兒著想,她也得離開這個家。她沒法再顧及肺上即將出現第四個空洞的丈夫。她甚至都沒到老人面前去告別,就帶著六歲的女兒去了那偏僻的盛橋鎮找另一位姑媽。少臨的病亡通知是她走後的第二個月寄出的。但不知為什麼,整整過了半年才收到。等她莫名其妙地又回到這幢老式的弄堂房子裡來取少臨留給她的那點少得可憐的「遺物」時,她看到天井裡那只最大的水缸上依舊貼著那一幅對聯,「皓月描來雙燕影寒霜映出並頭蓮」。只是那條橫批「藍田種玉」,不知什麼時候讓誰撕走了,原來的位置上,只剩了一點漿糊乾巴的痕跡。
也許無須再來絮叨牙科診所的那位陳老闆了。這是她在遭遇譚宗三前曾「可憐」過的最後一個男人。那天跟許家姐妹談過後幾小時,黃克瑩就向他提交了辭呈,並買好第二天的輪船票,準備回上海。陳老闆讓她弄得措手不及。儂總歸要給我點時間,讓我找一個能替換儂的人。儂姑媽介紹儂來的時候,講儂最起碼也能在我這裡做一年。儂應該曉得,我這裡全指望儂哩。現在儂講走就要走,哪能辦?老闆喜歡吃粽子。每天早上都要剝兩隻赤豆粽子蘸蘸糖。這時候傻張著兩隻粘答答的手,萬般無奈地看著黃克瑩,嘴唇邊還粘著幾粒糖屑粒。
黃克瑩稍帶歉意地笑了笑,隨便編了幾條理由敷衍。爾後就數了數老闆無可奈何地遞過來的這個月的薪水,發現老闆有意多給了幾十元。她猶豫。要不要還給他?這位剛滿四十歲的陳先生,幾個月來待她的確不錯。專門為她粉刷了房間。知道她不吃辣,特地吩咐自己那位湖南籍的老闆娘(據說是他大學裡的同班同學)炒菜時少放或不放辣椒。知道她晚上早睡不了,早上又早起不了,還特意推遲了診所上午開門的時間。按說她是護士,打掃衛生清理污物桶搬運藥品櫃等活路,理所當然歸她。可是陳先生卻一一地都「屈尊」搶先做掉。弄得日常就多病乏力的老闆娘,在一旁冷眼看著,心裡更是六七個醋罐一起打翻。有一天,鎮上請來一個錫劇班。據說班子裡的頭牌花旦年輕時在上海天贍舞台也掛過頭牌。戲票頓時走俏。一個禮拜的票,兩三天工夫全部賣光。老闆曉得她喜歡聽戲,花好大一番周折,弄了兩張日場戲票,讓她帶女兒去散散心。說是由他一個人來頂門診。真不巧,到戲院裡剛坐下,開場鑼鼓正敲得鬧猛,「老朋友」提前來了。小皮包裡又沒帶夠手紙。只好匆匆退場。匆匆回診所。診所關門。趕快回到自己住的那幢本地房子樓上。剛要推門,卻發現門口放著一雙大得出奇的男鞋。再仔細一聽,房間裡果然有人。一驚就要叫。又發現那雙男鞋非常眼熟。再一看,好像是老闆的。她稍稍定了定心,從虛開的門縫往裡張了那麼一眼,果然不錯,就是他。
老闆僵直地坐在她那張鋪著白床單的大床邊匕兩隻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她床前的那只五斗櫥。臉色鮮紅。傍晚的陽光燎著貪婪,從雪白的牆壁上反照到他臉上,顯出一種從未見過的由自虐而獲取的平靜和自得自足。房間替她重新整理過了,也細細地擦拭過了。充滿了異樣的鹼水和蘆灰水的氣味。房角落裡還殘留著一堆堆相疊相加的肥皂泡沫。雖然不能說纖塵不染,也是雅淨有致。連女兒扔得滿地的小畫書也都給一本一本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而最使她感到難為情的是,今天一早她和女兒換下來的內衣內褲襪子,他都替她們洗了,押拉得平平直直地晾在透過那根細麻繩而射人的晚霞中。她當時真是無地自容,真想衝進門去,狠狠地踢這個無聊而又自作多情的男人一腳,讓他趁早滾開……但沒等她發作,只見他縱身跳起,拉開五斗櫥上所有的抽屜,兜底翻尋,然後又把她放在衣櫃頂上的那只舊皮箱抱下來翻找。顯然沒有找到想找的東西。爾後又一一地把東西復歸原位。他在找什麼?最後,他在一個鏡框前站住。鏡框裡陳放著兩張照片。一張是她和妮妮的合影。另一張是她單獨的半身照。兩張照片都是在澄衷療養院的花園裡照的。一座假山。一池淺水。還有一架攀援中的紫籐。天熱。她脫了鞋。光腳站在淺水裡。現在甚至都想不起來,那天為什麼要脫鞋,怎麼會那麼放肆。也許,從根本上說,她一直就是個「放肆」的女人。但臉上還是有許多的憂鬱,許多的疑慮。他匆匆取出那張她單人的照片,趕緊走了。走到門口,似乎又沒那個勇氣真的把照片拿走,呆呆地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最後還是把照片放回了原處。
第二天他沒到碼頭上去送行。甚至都沒到這裡來跟她告別。一早,他那位多病的夫人來了一下,什麼也沒說,只是為了收回她這間房間的門鑰匙,並把她忘在診所裡的一些小零碎東西,如梳子毛巾雪花膏香肥皂之類的,又給她帶了來。還給她母女兩叫了輛黃包車。她兩上車時,她還很親切地摸了摸妮妮的臉,很親切地說了聲,妮妮再會腥。只不過自始至終沒提陳先生。黃克瑩也沒問。到了碼頭上,旅客特別稀少。輪船遠遠地停在幾百米開外的海面上,等待小舢板一趟又一趟地把船上的貨和客人運回岸。然後仍通過這些舢板船,把要運走的貨和人,一趟又一趟地送上船。
也許是天陰著的緣故,黃濁的海面便顯得格外深沉。風也顯得格外陰涼。黃克瑩心裡忽然生出許多的惆悵。就這樣告別盛橋?就像來的時候那樣匆忙對待這個常年充滿著鹹魚腥味、居然也有幾千戶人家幾代人繁衍生息的舊鎮?不一會兒,碼頭票房間的一個熟人氣喘吁吁地跑來,說是「有儂的電話」。她問「啥人打來的」。他說「不曉得」。她覺得非常奇怪,這時候誰還會打電話到碼頭上來找她?盛橋鎮上一共沒有幾部電話機。僅有的這幾部,還是上邊給小張島上那兩座監獄守備架設電話線時,應鎮公所要求,才捎帶著安裝起來的。黃克瑩把妮妮和行李托給那個熟人,匆匆趕到票房間拿起電話一聽,卻是那位陳先生、陳老闆。我一點不誇張地說,當猛然間聽出是陳先生的聲音時,黃克瑩心裡還真真切切地熱了一下。畢竟是自己消逝不再的一段經歷。生命。某種交代。她很清楚,從此以後,只要不是萬不得已,她是絕不會再回這個小鎮了,而在剛過去的這一段不可能再重複的時日裡,此刻向她傳遞最後聲音的這個男人的的確確還是待自己很「友好」的。
「哦,儂在哈地方?」她急切地問。
「我在薩鎮長家裡。一早我就來了,為薩老公公試假牙,沒能去送儂……」
「沒有關係的。儂太太來過了。謝謝喔。」
「還有多少時間開船?」
「還得一會兒吧。」
「那天真對不起喔……」
「話不好這麼說的。是我走得倉促,給診所添不少麻煩。」
「診所裡的事我有安排了。儂就不要操這個心了。我要請儂原諒……」
黃克瑩愣怔了一下。原來那天,這位陳先生匆忙地從黃克瑩房裡出來,印象中似乎看到在樓梯間的一角有什麼人在那兒站著。但他只顧趕緊離開,不及細看;下樓後,又聽樓下的一家人問他,是否看到黃小姐。黃小姐?黃小姐回來了?他一驚,忙問。哎,她剛上樓。儂沒看見?她又走了?沒那麼快吧?心直口快的樓下人家一連串反問。陳某人再沒顧到應答,趕緊走了。這樣,他肯定,剛才在樓梯間看到的那個「人影」就是黃克瑩本人了,也就是說,她很可能看到了他在她房間裡翻找東西的情景。看到他想「偷照片」的尷尬相。這的確使他感到非常坍台。沒有面子。
「老對不起的……」
「這有啥啦?!陳先生要我照片,是看得起我嘛……」
「不是照片的事。不是。不是。」
接下來,陳老闆急急忙忙解釋了那天為什麼要到她房間裡翻找東西。聽到她突然提出要離開他的診所,他懷疑是鎮上有人在她面前「觸壁腳(說他壞話挑撥離間)」攝弄她離開診所,蓄意給他製造麻煩;懷疑她是鎮上一些人委派來「臥底」收集他情況的,現在臥底暗查的任務完成了,她便得趕緊抽身離去;也懷疑她是不是找到了真正的相好,或靠山,於是就要拂袖離去……那天他在她房間裡翻箱倒櫃,就是想找到一點「證據」,以確定這幾種疑問的「真」與「假」。排除自己的疑慮。讓自己的心踏實下來。
「既然儂這樣懷疑我,為啥還想要我的照片?」黃克瑩問。
「我心裡實實是不相信自己的這些懷疑的……」
「儂既然實實地不相信,為啥還要到我房間裡來翻箱倒櫃?」
「可是我熬不住,又要懷疑……」
「儂到底是相信還是懷疑?」
「……我曉得……我老對不起儂的……」
「好了好了……不要講了……不要再講了……」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於是兩個人再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好像薩家有人在叫他了。他訥訥地又說了聲「對不起……今後多保重……」就掛斷了電話。
98
陳先生本名陳本桐。祖籍盛橋北十二里蔣家樓。據方志記載,「當時有蔣姓者構樓五檻,因此得名。」蔣家樓那地方單有一條河濱通海,素以漁市聞名遐邇,雖地處要衝,但南西有葦塘阻隔,故歷來「烽燧鮮驚。民風樸野。商廛繁盛。」街市的規模至少不次於今日之盛橋。魚行分為鹹魚行和鮮魚行。陳家祖上做的是成魚生意。後來河濱漸漸淤塞,葦塘乾涸,海水倒灌,又造成大片良田嚴重鹼化。漁船進不來,商家魚行紛紛外遷。至今蔣家樓還留有一條老街,十有六七的宅居都空關著。粗大的柱子、厚實的門板、深深的前出廊簷和那條用卵石鋪砌的大街絕對寂靜。當然還有滿院子半人深的雜草。孩童們唱道:二月花開蒲公英。四月花開看麥娘。五月六月刺毛莨。九月十月一枝黃。
陳家搶先把魚行開到上海十六鋪。這是陳本桐祖父手上的事。最興盛時,陳家在十六鋪同時開有茶館店素麵館和一家韭菜餅店,還有兩三個貨棧。拉老虎塌車的苦力,中午時分只需花幾個銅板,到陳家鋪子裡喫茶吃餅,就能換得兩個舒舒服服的飽嗝,再順便彎過去,到陳家魚行裡買半斤成帶魚用稻草繩一扎,掛在車把手上晃唧晃唧帶回去。全家人晚飯桌上的葷菜也有了。但到父親手上,貨棧生意被幾家大洋行軋住,日漸衰微。父親本可甩掉這明當明爭不過人家的包袱,專心去做洋人還顧不過來的「菜餅鹹帶魚」生意。但他卻偏不。偏偏出讓了很有賺頭的那些吃食店,要跟人家在貨棧生意方面爭上一爭。居然買下一塊地皮,居然蓋起一幢三層樓的新式大通棧房。但盼望中的「中興」卻始終沒能如期到來。人不敷出的日子使陳家常年舉步維艱。但父親依然不肯向洋人出讓這塊地皮不肯允諾拆掉「大通」這座日見灰暗破舊的棧房。父親覺得,上海十六鋪這塊寸土寸金的風水寶地,兼有上海門戶之要義。一定要有中國人在此立足。否則,門戶不守,焉及其餘?一些親戚朋友便笑他,門戶不門戶,跟儂姓陳的有啥關係?儂這樣「急出胡拉」(死乞白賴)操這份心,作死啊!他只是笑笑,從不跟他們辯解,心裡藏著的一句話便是:不談嘍。怎麼能跟你們這種「河伯」談「大海」呢?還有一件事,父親也是死把著一點都不肯放鬆的,那就是兒子的學業。請最好的家庭教師(比如英文就是請一個英國老小姐教的)。進最好的私立中學。然後便是大學。從不讓陳本桐過問家裡的日用生計,從不在陳本桐面前叨嘮家境安危。只為不讓他分心。家裡再困難,也絕對保證陳本桐在大學裡的一切費用。老頭(其實那時他還不能算老,也就四十一二歲吧。)只有一點愛好,就是喜歡翻看兒子從大學帶回的講義,喜歡跟兒子大學裡的同學「聚談」。有幾次還讓陳本桐把大學裡開「國民課」的那位講師請到家裡聊了好長時間,讓不慣張揚、天性又比較內向的兒子面子上很覺得有點過不去。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是任何人、連老頭自己也始料不及的:一位一直跟陳本桐要好的外地女同學,在多次接觸後,居然看中了「老頭」的倔強和剛硬,連連發信,表示要「終生伺候先生」(那時陳本桐的母親已去世一年多了),並委婉地中斷了和陳本桐的戀情關係。這叫陳本桐如墜冰窟,又無法理喻。也讓「老頭」極為尷尬,又無法向兒子剖自。老頭親自找那個女同學作了一次長談,明確表示這是絕不可能的事。那女同學卻說,如不能「終生伺候先生」,也不可能再和陳本桐恢復以往那種關係。她感慨地「責問」父親,你給了你兒子那麼多的東西,為什麼偏偏不把你身上那種男人氣,遺傳給陳本桐一點?接著,她愧澀地使用了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來表示自己此刻的心境。陳本桐的父親詫異地說,你經歷什麼啦?你我之間沒發生任何事情啊。女孩子說,在您是沒有。在我卻的的確確不可能再回頭了。陳本桐遭此打擊,幾乎連學業都難以為繼。勉強堅持到期末畢業,立即和現在這個湖南籍女同學結婚,以此來報復那個背信棄義的女孩,並不顧父親如何地勸說懇求解釋威脅,放棄了上海的一切,回到老家盛橋鎮上開了這麼一個牙科門診所。
陳本桐原先沒打算在盛橋長做下去。即使他願意,那位多病的同窗妻子也不會願意。他只是想讓自己暫且「躲避」一陣。並用自己的出走、遠去,來懲戒那些曾經愛過他、對他寄托過厚望、現在又傷害了他的人,也算是他對他們的一種「示威」。在小鎮上積累臨床經驗的同時,他還要把兩篇已經寫開了頭的長篇論文繼續寫完它。時機合適了,他還要回上海讀碩士博士,在上海開門診辦醫院……他想像小鎮生活的沉悶貧乏幽靜自閉。離開上海時,他實實足足托運了兩大箱生活日常用品。每隻木板箱子都有他大半個人高。但事實卻並非如他想像的那麼「可怕」。適應了最初一段沒有電燈的拘謹,適應了晚上打燈籠出門的幽暗,習慣了每天要裝卸排門板、傍晚時分又要哈著氣嘎吱嘎吱去擦煤油燈罩的煩瑣,漸漸體會出許多人常說的那種「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好處」。盛橋鎮真正掛牌牙科診所只有兩三家。而真正由手裡拿著醫科大學口腔專業文憑的人當主治、並像模像樣地配有一整套上海大醫院牙科診室所用的那種診治設備的,不僅在盛橋,就是在整個通海地區,恐怕也只有他一家。所以,鎮上真正有身份的人、以至於通海城裡一些有名望的人,都到他這裡來看牙。或者派車子把他接到家去出診。「我這口牙,是盛橋的上海醫生陳本桐做的。」這句話在當地所擁有的炫耀性,幾乎等同於「我這件女式大衣是到上海朋街買來的」、「我這瓶香水是德國4711牌的」、「我這雙皮鞋的皮用的是美最時洋行的。底是『花旗方張』的。鞋揎用的是瑞典進口的鋼板彈簧揎。連上鞋的麻線都是用的英國手牌……」於是乎,很快就有人來請他去做盛橋鎮塘南街國民小學名譽校董、北市梢國民聯儲會名譽副會長、福音堂名譽執事、文昌宮修繕委員會名譽委員、通海市園藝菜蔬研學會名譽理事和木堡港船員公會的健康督導……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出外應酬。有時下午三點鐘,來接他的車子就等在診所門口了。忙。沒日沒夜地忙。開始時,他煩惱。失去了看書的時間整理臨床筆記的時間和妻子討論疑難病例的時間抱著他喜歡的那匹花貓緩步在海堤上散步的時間甚至失去了偶爾親自動手用不銹鋼煎鍋做一兩次法式豬排的樂趣。但他又不敢拒絕這些盛情。畢竟是在人家的地面上做生活。況且……況且這也給他賺來了一心只臨床、埋頭寫論文所無法賺得的另一種樂趣。後來他這麼自嘲道,忙是忙了,起碼我的頭不痛了。剛到盛橋時,白天開業門診晚上整理筆記和論文提綱,沒多久,他突然偏頭痛,而且痛得厲害。現在好了。只增加了一個新的習慣,不論見了誰他都要苦笑笑,都要發兩句牢騷,還是儂好呀。看看我。看看我……唉……完完全全是在浪費生命……浪費!浪費!!但到後來,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變了,雖然還在苦笑、牢騷,但只要有一天沒有請柬沒有來訪沒有「打圍爐聚會」沒有「嘉賓滿座」沒有「歡迎指教」,他就會惶惶不安。他就會到處打聽。是什麼地方哪一點上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只要有客人來,他第一句話總是先問:儂有啥新消息(口伐)?他最感興趣的往往是另一些會長另一些理事另一些委員另一位督導在背後說了他一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凡是能向他提供這些消息的,他便視之為心腹、同仁。千方百計也要在他任職的那許多個委員會董事會研學會中安排進這些「同仁」。他總是在提心吊膽。總覺得別人在暗算自己。也是因為這一點,後來才有了對黃克瑩的「懷疑」,會在她臨走前對她突然施行了那一番「徹查」。
雖然他的上海話已說得不那麼流利,已帶上了許多的本地口音,但他還經常想到上海。想到十六鋪。想到綿延幾十里的黃浦江兩岸連成星河一般或密或稀、或高或低的燈火。想到弄堂口小煙紙店裡那個胖阿姨。想到胖阿姨夏天穿的汗衫幾乎每一件都是先壞胸前那一塊,總是先要在兩個奶xx頭的地方打上兩大塊特別顯眼的補丁……跟鎮上那些「二百五」們說話時,他依然把這樣的話掛在嘴邊:「我你聖約翰的格致堂怎樣怎樣……理科實驗室又怎樣怎樣……」(其實他並不是從聖約翰大學畢業的)他是真心地懷念。他依然有決心要「打」回上海去。比如連續發表幾篇震動上海學術界的論文、比如向母校捐一大筆獎學基金或者在治療牙齦膿腫方面徹底推翻母校那些教授們的舊觀點而由母校教務委員會出面重新請他回校任教……等等等等。
是的,他一刻也沒有忘記過上海。同時又一刻也沒有忘記今天晚上六點三十分必須準時趕到鎮公所,以嘉賓的身份出席本鎮雞鴨聯營公會成立以來首次召開的成果檢討大會。一定不要忘記穿那套黑嗶嘰中山裝。
等等等等。
再說到黃克瑩。他之所以會那麼喜歡黃克瑩,毋庸置疑,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她來自上海。當然還得加上一些黃克瑩個人的因素。比如她看人時那種認真執著的眼神。是的,執著。讓人非常要命的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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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設想乘一條不是帆船的大木船,圍繞中國俄國和印度這三個相鄰大國走一圈。我想穿生牛皮做的靴子。它一定會逐漸被苦澀的海水咬破。我想必將看到最偉大的陵墓和最廣闊的荒原。接觸到最聽話的人民和最富智慧的頭腦。回想那漫長的幾代人,都很難忘記由父親帶著到老虎灶後頭的那個「混堂」裡去洗澡的情景。那的確是個「混」堂。池子裡只要順進七八個脫光了身子的男人就能擠得屁股碰屁股。滾燙的池水上面飄浮著厚厚一層油膩。那放肆猥褻而往往又沉悶的談笑,使瀰漫的水蒸汽裡充滿了嗡嗡的回聲。那池邊上光滑的木條。那被成千上百人用稀了的絲瓜筋。那第一次看到別人xxxx時的羞怯和絕對的不自在。還要泡得通體發紅。要一遍又一遍地搓出泥條。要到前邊去買五根籌子的乾淨熱水,一桶從頭上澆起。一桶只撓中段。髒水流下來,汩汩地匯聚到池子裡,提供給後來人浸泡。這樣的澡堂當然不會有躺著爽汗歇息的地方。但洗完後你可以到樓上那個還是同一家老虎灶開的茶館店裡去坐一會兒。所謂的樓,樓梯是搖晃的。樓板是嘎嘎吱吱生響的。在樓上你可以看到樓後的煤堆和木屑刨花堆。所謂的「樓上」,只能放下兩張八仙桌。一壺太平毛尖只收你一隻角子。要想弄碗餛飩點點饑,只要伸出頭去喊一聲,餛飩馬上就送到。餛飩店就開在街對面。所謂的「街」,還沒有一根橫過來的晾衣裳竹竿寬。舒舒齊齊吃完餛飩。抹抹嘴唇皮上的油花。嘬嘬牙齒縫裡的蔥花。再點上支老刀牌或強盜牌香煙,徐徐吐兩隻煙圈出來。這時候,申曲大王邵賓蓀正好在櫃檯上那隻老式五燈收音機裡開唱《碧落黃泉》。輕輕地拍著大腿晃著腦袋跟著一道唱。雖然明朝一早儂還要拉儂的老虎塌車趕到大中國水泥廠倉庫裡去出幾身臭汗。但今朝這樣一個下午儂不是活神仙,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