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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起飛後不久,一場不大不小的秋雨在厚厚一層濃淡不均的雨雲的挾帶之下,直撲K省省城。雷聲是遙遠的。閃電也只在地平線上輕撫生長在崗地上的那一片片熟透了的紅高粱和黃玉米,並對生硬而巍峨的高壓線鐵塔發出間歇的警告。這時,地處省城東北角高幹住宅區的楓林路十一號——貢開宸的家,人稱「貢家小院」裡,正聚集著一場不似「風暴」卻勝似「風暴」的「風暴」。
貢開宸有三個兒子,貢志成、貢志和、貢志雄,一個閨女,貢志英。還有兩個非貢姓子女,兒媳修小眉和女婿佟大廣。四個貢姓子女中,只有一個是他親生的,那就是老大貢志成。貢志成,軍人,修小眉的丈夫,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的高材生,國防部某科研所一個尖端武器設計組的重要成員。熟悉貢開宸的人都知道,在所有這些子女中,他最看重的便是這個大兒子。實事求是地說,讓他這桿感情的天平發生如此傾斜的,還不是血緣關係。這一點,貢家所有的子女都承認:爸爸之所以喜歡並看重大哥,主要還是因為性情、氣質和政治品格。在這些方面,大哥跟老爸的追求太一致了。還有一點,其實也是貢開宸非常看重的,那就是老大長得非常像他。拿他年輕時的照片來和現在的老大對照,活脫脫一個「全選」後的「另存」。有一位跟他二十多年未曾謀面的老同事去北京辦事,在國防部大院裡,見著志成,忍不住走上前去問:我能冒昧地打聽一下,你認識不認識一個叫貢開宸的人?你是不是他的兒子?你倆長得實在是太像了。但非常不幸的是,幾個月前,志成在一次重大武器試驗的重大意外事故中犧牲。消息傳來,家裡所有人都趕回來安慰貢開宸。吃罷晚飯,不知誰提出陪爸爸看一會兒電視,意在調劑一下過於沉重和傷感的氣氛。沒承想,那一天電視台正播著《毛澤東和他的兒子》。這邊也不巧,一打開電視機,就上了那個頻道,而且正播到從朝鮮傳來消息說,毛澤東的兒子毛岸英犧牲了。當時,所有在場的人一下都緊張起來,非常尷尬,非常難受。家人一方面怕貢開宸觸景傷情,再受刺激;另一方面也怕他因此產生誤解,以為家裡人故意拿毛澤東的範例在「教育」他,而產生逆反心理,大發雷霆。貢開宸輕易不發火,但一旦發火,就非常可怕。屆時,你完全可以想像火山噴發的情景,那種要毀滅一切的洶湧,那種勢不可擋的灼熱,那種帶著濃煙帶著火光帶著嘯叫的地動山搖天崩地裂……當時,老二貢志和和小兒子貢志雄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趕緊從沙發上折起身,向遙控器伸過手去,搶著要去換台換頻道。
「別動。」
猛然間,從父親胸腔的深處,悶悶地發出了這個單調而不容違抗的聲音。於是,他倆忙縮回手。其他人也立刻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緊接著會發生一場什麼樣的「地震」。但都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服從」和「聽話」,千萬不能再火上澆油……但幾秒鐘過去了……又過了幾秒鐘,等來的卻是讓他們更為不知所以的寂靜,一種茫然若失的「凝固」和「斷裂」……然後,又過了幾秒鐘,仍然沒有發生「震盪」……他們這才遲疑地,並瑟瑟地向父親端坐的方向偏轉過臉去。一剎那間,他們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居然是真實的和可能的:父親木木地端坐著,臉部部分肌肉鼓凸著,並且在以讓人難以覺察的頻率急速地顫慄。臉部向來並不明顯的皺紋驟然間顯得極其深峻,並完全收縮到了一塊兒;原先就較為挺拔的上身此刻卻變得像石碑一般地僵直。父親分明是在憑借繃緊全身每一根神經和每一塊肌肉,咬緊了牙關,在制止自己情感上的某種「暴露」。他怔怔地瞪大著雙眼,直視著電視熒屏,但分明又在告訴周圍的人,在這一瞬間,他其實並不知道眼前這個電視屏幕上正在絮叨些什麼,他壓根就沒有關注屏幕上上演的那一出大戲。略有一點渾濁的眼神也清楚地顯示出,他此刻,腦子是空白的,完全空白的。此時此刻,在他心裡,只剩下兩個字,一件事:兒子啊……兒子……然後……他們看到,他的眼淚就籟籟地滾落了下來。那兩顆碩大的眼淚,顫顫巍巍,顫顫巍巍地,順著堅韌、粗糙、彷彿在高強度酸鹼中經受過千百次鞣制的臉頰皮膚,流淌到嘴角上,下巴上,然後又慢慢滴落下來……一時間,所有在場人的鼻根都酸澀了,眼眶也都濕潤了。在一旁早已忍不住的貢志英摟住她四歲的女兒,抽泣起來。志英的抽泣聲似乎驚醒了貢開寰。他嗒然低下了頭去,默默地呆坐了一會兒。在一次強烈的哽咽後,他終於制止住了自己的淚水,並掏出一塊手絹扔到志英面前,低低地說了聲:「堅強些……一會兒,小眉來了,別讓她看見你們的眼淚……」然後就起身向樓上走去了。
貢志成犧牲後,全家人把一種罕見的尊重轉移到了修小眉身上。一方面當然還是因為懷念志成;另一方面,出身於平民家庭的修小眉溫文爾雅,歷來寬容、厚重、謙和,而又認真,的確也是個值得信任和尊重的人。也正因為如此,貢開宸才「授權」修小眉,在自己緊急飛赴北京後,讓她負責把全家人召集到楓林路十一號,「待命」。
貢志和駕駛著他那輛半新不舊的菲亞特車來到楓林路十一號門前時,雨雖然還在漸漸瀝瀝地下著,但顯然已經沒有像剛才那麼大了。楓林路兩旁那些大樹的樹齡,據說都有七八十歲了。在一片蠶食般響起的沙沙雨聲陪襯下,由這些千姿百態並又千瘡百孔的老樹組成的林xx道,則顯得越發地幽暗和清靜。一定是又換新警衛了。小戰士在對講門鈴裡辨認不出貢志和的聲音,反覆查詢他「身份」。「我還能是誰哪?」厚厚的大木門終於打開後,貢志和略有些惱慍地瞟瞥了那小戰士一眼。
楓林路十一號是一幢獨門獨戶的老式別墅。據說,民國初年,被一位出關經商的山西富賈相中此地風水,蓋起第一幢宅院。那會兒,所蓋的當然都是幾進幾出的青磚大院。據說,這條街上最早的幾棵大樹就是那會兒栽下的。假以時日,幢幢相連,間或也有「大紅燈籠高高掛」起,逐漸出現了「前店後宅」的格局,由此形成街道,木製的或膠皮製的大車輪箍常年在青石板上咯登咯登碾出深深淺淺的轍溝,生生造就出省城一個著名的商貿區。這種狀況持續到日本人進佔。商家紛紛逃避戰亂,空餘下這片大小深淺不等的宅院,街區一度變得冷落悽慼。卻不料,它又被日本佔領軍中幾位同樣深諳中國風水之道的高級人士看中,下大本錢將它改造了一番,變成他們高級軍官「住宅區」,同時也住進一批有特殊身份的日僑。自此崗哨林立,中國人「理」所當然是不得入內了。一幢幢原先的青磚大院由此也變成了圍牆矮小、窗門結實的日式別墅。從那以後,傍晚時分,一個個深色原木門媚近側亮起的則是一盞盞青灰色的橢圓形紙質小燈籠……直至「八一五」,中央軍接管,又經過一番改造,在日式建築風格中添加了許多歐美的東西,紛紛加高圍牆,擴大花園,延伸廊橋,拓闊陽台,添加窗前鑄鐵花飾,搬進德國鋼琴、意大利衛浴設備……它又成了國民黨接收大員囊中的「戰利品」。這些國民黨的軍政高官在高呼「抗戰勝利萬歲」的同時,紛紛更換結髮的「抗戰夫人」,集體引進由城市女學生、女演員、女護士、女商人、女律師、女記者、女秘書、女掮客、女黨棍,甚至舞女、妓女等,組成新的「勝利夫人」隊伍。這一帶便煥然一新地變成了戰區司令部和省政府、省黨部高官的住宅區。街區的格局也在那一時期基本形成了目前這個態勢。
……貢志和並不熱衷「楓林路十一號」的變遷史、雖然他在大學裡學的就是歷史,現在又供職於省社科院歷史研究所。他只是覺得,每一回——即便時隔不久,一回到這個大木門裡,總覺得它又陳舊了一些。這跟父親不讓省直機關事務管理部門經常派人來修繕有關,也跟母親去世有關。只靠那些警衛戰士做些日常的維護,肯定是不夠的。他們畢竟離開農村不久,修個豬圈、籬笆牆什麼的還湊合,管理小別墅就差點勁兒了。
「大嫂呢?她怎麼還沒到?她住得比我們誰都近。」貢志和匆匆走進客廳,四下裡掃了一眼,問。客廳裡只有志英和志雄。「誰知道……」志雄橫躺在大沙發上翻看一本挺厚的時尚雜誌,把腳伸直了,交疊起來,擱在沙發另一端的扶手上,懶懶地答道。志英沒做聲。她老公佟大廣出差去俄羅斯了,今晚到不了。得到通知後,她慌慌地把女兒送到婆婆家,自己一個人趕來了。
「爸今晚肯定能回來嗎?」志和又問。「廢話。他不回來,幹嗎通知我們哥兒幾個連夜在這兒等他?」志雄邊翻頁邊答。「幹嗎要讓我們連夜在這兒等著?到底出什麼大事了?」志和再問。「……你問誰呢?」志雄把腳擱平了,用雜誌蓋住自己的臉,雙手疊放在腦後,閉目養神去了。「聽說軍方最近要在我們省搞一次空前規模的演習。中央緊急召見老爸,會不會跟這檔於事有關?」志和仍不甘心。一直沒做聲的志英皺起眉頭,分析道:「不能吧。爸不可能因為一場什麼軍事演習,把我們全家召集一塊兒,在這兒等他。他想幹嗎?讓我們幾個幫著去扛炮彈打衝鋒?」
這時,他們三個人中的一部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志雄一下翻身坐起。志和和志英也都本能地緊張了一下。最後確定,是志和的手機在作響。志和忙打開手機翻蓋。聽出手機裡的聲音是嫂子修小眉。「大嫂,您怎麼了?您在哪兒呢?」他忙問,「我……頭暈……暈……煞……煞不住車了……你們快……快……快……」修小眉在手機裡答道。貢志和、貢志英和貢志雄急忙躍起,衝出院門,只見依然籠罩在雨夜下的林xx道那頭,一輛白色的舊普桑晃晃悠悠地掙扎著向這邊駛來。雖然車速很慢,但看得出,它已經處在了半失控的狀態中。一會兒偏向左,一會兒又偏向右,踉踉蹌蹌,終於掙扎到離院門還有二三十米的地方,未等志和等人趕到,一頭撞在一棵大樹上,「擱淺」在那兒。
「怎麼回事嘛……您開車也好幾年了……」幾個人好不容易把修小眉扶回客廳,貢志英一邊細心地用藥棉擦去小眉額角的血跡,一邊心疼地嗔怪。「沒事……沒事……」修小眉似乎清醒了一些。「還沒事?再往下撞一點兒,這隻眼睛就全報廢了。」「沒事……沒事……」修小眉輕輕地重複,而後不再做聲。志和志雄趕緊叫來幾位朋友(還來了兩位正經穿警服的),一輛除障車。一通折騰,把普桑拖去修理了。朋友們答應,趕明天一早上班前修好,並直接送到嫂子家門前,絕不耽誤嫂子上班用車。「耽誤她一分鐘,您蹶我一年沒脾氣。」他們主要是志雄的哥兒們。志雄說是在外事口的一家服務公司供職,其實並不去上班。他說他誰也不伺候——包括那些大鼻子鬼佬。他跟公司領導說,我不上你們這班,也不領你們這工資,只求你別給我宣佈「停薪留職」什麼的。啥也別宣佈。就這麼著。否則傳出去,我沒法跟我爸交代。他知道,爸絕對不會允許他在沒有一個固定職業的情況下,在社會上就這麼瞎晃悠著。他非常想跟爸充分展開來討論這個所謂的「晃悠問題」。什麼叫「固定」?什麼叫「晃悠」?非得拿二十年前的標準來衡量,讓牛在一根樁上拴死,從年輕一直幹到退休,才算是「固定」,才叫「正經」,否則,就都是「晃悠」,「不正經」?那,今天,在中國,少說也得有幾千萬人在挺不正經地「晃悠」著。但,能說他們都沒在給這個社會創造財富?不能吧。貢志雄一直也沒找著這麼個機會去跟爸討論。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膽怯——就是有那麼個機會,那麼個時間,打死他也沒那個「膽量」,直接面對那樣一位「老爸」去爭高低。
在院門外目送朋友們走遠,貢志雄這才抽身慢慢踱回院子,在葡萄架下陰暗地點著支煙,悠悠地吸上兩口,發一會兒呆,正想轉身向大門外走去,只見志和匆匆趕來攔阻:「別走啊。爸讓我們在這兒待命哩。」「我有事……」「誰沒事?」「我真有事。急事……」「那也不行!」……兩人正這麼一句一遞地戧戧,客廳那頭傳來貢志英興奮而又尖厲的叫聲:「爸來電話了……嫂子,爸讓您接電話哩!!」兩人忙收嘴,趕緊撒腿向客廳跑去。待他們跑進門,修小眉已經接完貢開宸的電話。貢開宸說,他今晚回不來了。修小眉猶豫半天,探問:「爸……您……您沒事吧?」「有啥事?」貢開宸的反駁倒顯得非常乾脆。然後,貢開宸重申:在他沒有回來前,誰也不許離開楓林路十一號一步。不管是誰,要想離開,必須得到修小眉的「批准」。但是,他再次告訴小眉:不管誰,說出天大的理由,你都別准假。當然,這原則,他讓修小眉自己掌握就行了。不必公開。
「他幹嗎不讓我們離開?」貢志英十分不安,「到底出了什麼事?外頭都在傳……傳……中央已經下了決心,要免去爸的職務……真有這麼一檔子事兒?」
貢志英終於說出在場各位都已聽說、但又都不願相信、並且竭力三緘其口的消息,於是客廳裡一下變得異常安靜。這時,貢志雄突然掉頭向門外走去。修小眉忙驚叫了一聲:「志雄!」貢志雄卻只當沒聽見一般,繼續大步向外走。修小眉慌不迭地上前拉住貢志雄,叫:「志雄,聽話!」貢志雄居然一把甩開修小眉的手,繼續往外走。這時,貢志和衝上前去攔住了他:「大嫂的話你都不聽了?!」貢志雄喘著粗氣:「我真有事……真的……」「回去。回到你原先的座位上去。」貢志和指著那邊的沙發,命令道。貢志雄突然抬起頭,怨怨地瞪貢志和一眼,再喘兩口,突然發力,推開貢志和,向外衝去。他這麼蠻於,當然成不了。兄妹幾人,貢志和最為「身高馬大」,況且「眼疾手快」,而最為瘦弱的正是貢志雄。說時遲,那時快,志和上前快墊一步,一把揪住貢志雄,用力往裡一推,貢志雄便一再踉蹌著扶不到身後的東西,應勢跌倒在沙發上。但他並沒有就此罷休,馬上翻身跳起,再次向門口衝去。貢志和沒等他衝到門口,已先他一步「光」地一聲關上了客廳門,並橫站在門檻前,死死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時刻,貢志雄真急了。他滿臉漲得通紅,絕望地看著臉色鐵青的貢志和,嘴唇顫慄,懇求:「讓我走。」貢志和仍不相讓。貢志英怕他倆真衝撞起來,忙上前,在兩人中間一橫,先製造出一個「緩衝地帶」。修小眉也上前拉開貢志和,然後去問貢志雄:「你真有事?真有那麼著急?」貢志雄只是急切地說道:「讓我走吧……」「要真有事,你就走。但你得告訴嫂子,到底是什麼事讓你那麼著急?」聽修小眉這麼一說,貢志雄的神情果然和緩下來。但他低下頭,沉吟一下後卻只說:「現在沒法跟你們細說。但,真的,我……我必須得馬上離開一下。」出乎志和和志英的意料,修小眉居然答應放志雄走,只向他提了一個要求:「爸回來前,你一定得趕回來。另外,開著你手機。咱們隨時保持聯繫。行嗎?」貢志雄當然同意,甚至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點頭答應,轉身便走,貢志和卻搶了上去,再次攔住他:「不行。誰也不許走!爸回來前,誰也不許走!這是老頭兒的命令。」貢志雄的臉色一下變青了,跺著腳吼叫:「你他媽的,這兒誰說了算?你?還是大嫂?貢志和,我到底怎麼著你了,踩著你哪個雞眼兒了?你幹嗎非這麼跟我過不去?!」說著,轉身就從壁爐上方的牆上摘下作為裝飾用的一把老式雙筒獵槍,對準貢志和,聲嘶力竭地喊:「讓我走!」所有的人一下都愣住了。他們當然知道,貢志雄雖然瘦小,但一旦被惹急了是什麼事兒都於得出來的。十一二歲的時候,他就在家裡「縱過火」——因為保姆非「逼」他洗澡;也曾在學校裡「跳過樓」——因為班主任老師非「逼」他把家長請到學校裡來面談。
貢志和卻慢慢向貢志雄走去,冷笑道:「開槍呀。臭小子。」
貢志雄端著槍,驚恐地向後退去:「別逼我……告訴你,別欺人太甚……」
貢志和泰然地一笑,把一隻手又在腰上,並去揮動另一隻手,用一副好萊塢西部牛仔的神情說道:「這槍裡沒子彈。你他媽的拿一支沒子彈的槍,瞎比畫啥?快放下!」已經退到牆跟前再無退處的貢志雄聽貢志和這麼一呵斥,一下便愣在那兒了:這槍裡怎麼會沒子彈呢?就在這瞬間,貢志和一步上前,從他手裡繳下了槍。貢志雄氣呼呼地呆站了會兒,突然又向窗口撲去。等貢志和再撲過去,顯然已經來不及了,他只得舉槍便射——原來槍裡還是有子彈的。剛才他只是小小地施了個瞞天過海之計。扣動扳機後,槍口裡隨即冒出一大團火,並放出一聲巨響,在窗上方的框上打出一個大窟窿。轟然的巨響和飛濺的碎玻璃、木屑把貢志雄嚇癱在地上,同時也把那個年輕警衛召了來。警衛急喘,但又不敢貿然近身上前:「怎麼……怎麼……怎麼回事?」貢志和一邊說:「沒事。槍走火。」一邊從槍裡取出尚存的另一發散彈,然後把槍扔給了警衛。
槍裡還有一發子彈哩!好險啊。
「你知道槍裡有子彈?」待把貢志雄送到二樓的起居室去「隔離」開來以後,修小眉又回到樓下客廳裡,從桌上拿起那顆笨頭笨腦的散彈,問貢志和,心還在怦怦地亂跳。貢志和笑道:「老爸收藏這些玩意兒,平時都是我替他擦洗保養。我還能不知道槍膛裡裝著啥玩意兒?」「那你剛才還橫眉豎眼地直衝著槍口走?志雄要是真扣了扳機,這事怎麼收場?」修小眉極度後怕地嗔責。貢志和苦笑了笑道:「他?他要真敢扣扳機,他就不是今天這個貢志雄了。」不一會兒,貢志英也下樓來了。修小眉忙問:「志雄怎麼樣了?」剛把志雄勸定了的貢志英,跟幹了一天力氣活兒、累癱了似的往沙發上一倒,說道:「在爸的書房裡躺著哩。二哥,以後你們可不能這樣……」「我怎麼了?你怎麼也不分個是非界限,挨個兒打五十大板?」貢志和不服。貢志英長歎口氣,也就沒再往下說。
又過了一會兒,修小眉突然說道:「也許,志雄真有什麼急事。就讓他走吧……」貢志和卻依然斬釘截鐵:「不能讓他走。」「他也是二十四五的人了。」修小眉婉轉地說道。貢志和搖搖頭:「他的事,你們不清楚。」修小眉說:「再不清楚,我們也不能像管幼兒園裡的孩子那樣管他。」貢志和說:「他要真是幼兒園的孩子倒又好了。」三個人正說著,突然從院子裡傳來「砰『的一聲悶響,好像有個什麼重物從樓上掉下。三人一驚,忙衝到樓上書房裡一看,沙發上早沒人了。毛毯掀落在地,向著花園的那扇窗戶大開。幾人忙撲到窗前,探身向下看去,只見貢志雄正一瘸一拐地急急向大門口走去。再等他們追出大門,他已經上了一輛出租車走了。
貢志和趕緊上自己那輛菲亞特車;但等發動著車,一起步,發現車子行駛異常。他忙踩住煞車,下來一看,車胎癟了,分明是貢志雄臨走前往他輪胎上紮了一刀。他惱怒地甩上車門,狠狠地踢了那車一腳,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載有貢志雄的出租車走遠。修小眉和貢志英同聲勸道:「算了算了嘛……」但貢志和隨即攔下一輛出租車,執意要追上去。「志雄憋著那麼大一股勁兒,非得要走,肯定有他非走不可的原因,就隨他去吧。」貢志英上前勸說,並把那輛出租車打發了。貢志和還是不肯罷休,拿出手機,叫通了一個叫「楊子」的朋友,讓他馬上帶兩個人,到恆發公司總部大門口守著。「只要見著我弟弟,甭管他說什麼,都給我把他弄住,千萬別讓他進了恆發。他坐一輛藍色桑的。我這就趕到。」說罷,又回頭對志英和修小眉說了句:「也許你們認為我今天這麼做太過分。但以後,你們會明白的。」又攔了輛出租,飛快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