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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後,當天先回到省城,然後一直留守在省委大樓辦公室裡的郭立明接到了貢開宸打來的電話。電話鈴響了有幾十秒鐘,郭立明猶豫著都沒去接。他不是不想按貢開宸的電話,而是有一點怕接宋副書記的電話。因為他剛接了宋副書記的一個電話。還在大山子醫院裡待著的宋海峰打這電話,用意似乎只是想跟小郭「隨意」聊聊。「房子問題解決了沒有?最近又去找過頭南區房管所嗎!」宋海峰問。「這件事真的太謝謝您了,宋副書記。那天,還沒等我去找,房管所的同志主動找上門來了,把房票都給開好了……」郭立明忙答道。「房子怎麼樣?還湊合吧?」宋海峰又問。「可以。完全可以。挺大的,兩室一廳,六七十平米。雖然是個舊房子,兩個老人住,挺寬敞的了……」郭立明忙答。「舊房?怎麼給了你一個舊房?」宋海峰不高興地問。「宋書記,舊房就可以了……反正老人也只是臨時住一下……」郭立明忙答。「你看房管所的這兩個傢伙,一點都不會辦事。」「宋書記,真的很好了……房子朝向也挺好,位置也算居中,真的不用再去麻煩他們了……」「這算什麼麻煩嘛?這兩個傢伙全是我在那兒當區委書記時提起來的。讓他們辦這麼點事,還怎麼了?」「宋書記,真的不用換了。已經非常好了。兩位老人挺高興的……」「真不用換了?」「不用。絕對不用。」「那行。什麼時候覺得不合適了,跟我說,我再讓他們給你換。還有件事。恆發公司的張總你知道嗎?就是那個張大康,昨天給我送來兩張高爾夫俱樂部的會員金卡。你看貢書記有空上那兒去休息休息、放鬆放鬆嘛?」「這事……還是趁早別跟貢書記說,說了也是找罵!」「那你拿去玩吧。」「嗨,我玩什麼高爾夫?」「你怎麼就不能玩高爾夫?那地方不光有高爾夫,還有住的、吃的、桑那按摩什麼的,環境也挺好的。拿著會員卡去消費,你一切花銷,只要簽個單就行了,不用你付現金。那個張總最後會跟他們去結賬的。」「不是那意思。宋書記,我真的謝謝了……」「帶兩位老人去見識見識嘛。他們也是難得來省城一次的嘛。啊?就是不想去玩,你讓誰去把那會員卡退了。一張金卡也能退好幾萬塊錢哩,替老人買幾身衣服,買點日用品什麼的。一會兒,你上我這兒來拿吧。」郭立明忙說:「宋書記,真的不用了……」還沒等話音落地,宋海峰說了句:「好了。就這樣吧。」「啪」的一聲,就把電話掛了。郭立明只得也慢慢放下電話,不知為什麼,臉一陣陣燥熱,心也怦怦亂跳,慌慌地只能呆坐著。過了一會兒,電話鈴突然又響起。他以為又是宋副書記打來的,便有些怕接……但宋副書記的電話無論如何是不能不接的,這才在猶豫了一陣以後,勉勉強強地拿起了電話,仔細一聽,才知是貢書記的電話。貢開宸讓他趕緊給陸軍總院領導打個電話,請他們馬上派一架救護直升機到大山子把馬揚送往省人民醫院搶救……
機身上標著巨大紅十字的軍用直升機很快降落在大山子醫院主樓前的廣場上。幾位軍醫下了飛機後,捂著帽子,貓著腰,快速向主樓跑去。但馬揚卻說什麼也不上飛機。已經被安放在平車上的他,拉住黃群的手,強掙著直起自己的上半身,對貢開宸說:「等一等……等一等……貢書記,容我跟您再說幾句……」貢開宸不答理他的請求:「有什麼話,到陸軍總院再說。」馬揚卻堅持道:「一定要在這兒說。一定要現在就說。只有幾句……幾句……」宋海峰也皺起眉頭批評馬揚:「你怎麼這麼不聽話?」馬揚忍著劇痛:「只有幾句……幾句……」貢開宸只得答應了,多少有些無奈地說道:「好吧。你們暫且都出去一下。」在場的絕大多數人立即走了出去。剩下來海峰。宋海峰猶豫了一下,見貢開宸沒有那種要留他下來的意思,便只得也出去了。
「說吧。」貢開宸冷冷地說道。
馬揚掙扎著下了平車,搖搖晃晃地去關門,然後一手扶住平車,顫顫地站在貢開宸面前,對他說:「今天白天,我對您說了假話。錯了。不管是什麼緣故造成的,都非常錯誤。我承擔責任。」「說假話,還有緣故?」貢開宸的神情依然十分嚴峻。他最容不得手下的人對他說假話,又何況像馬揚這樣重要的幹部呢?「我是錯了……」馬揚誠懇地又重複了一遍。「什麼原因讓你對我說假話?」貢開宸毫不客氣地追問。「我會對您交代這裡全部的原因的。但是,請原諒,在這時候、這場合,還不便跟您說。」貢開宸疑惑地、又很不高興地打量了馬揚一眼。
「請您相信我。我這麼做確實是事出有因,又實屬無奈。」馬揚懇切地說道。貢開宸仍疑惑地打量著馬揚。
「我會盡快找個合適的時機,向您報告這裡的原因,並且……就說假話的問題,向您做進一步的檢討……但是,今天,我無論如何不能離開大山子。不瞞您說,我已經把大山子三十萬人全都發動起來,準備迎接德國方面的考察小組。箭在弦上,只待一發。我作為這三十萬人的發動者,這時刻突然走了,不僅失信於民,也失信於天啊!貢書記……」
貢開宸激憤起來:「我已經對你說了,這件事,不可能。馬揚,你是挺聰明的一個人,這會兒怎麼變得這麼固執、迂腐……甚至……我都不好意思說你變得這麼愚蠢!就大山子目前這種狀況,人家外商怎麼可能把一筆價值三四億美金的投資投到這兒?馬揚同志,人家是西方發達國家的大企業主大金融家,是精明透頂的、每一根毛細血管都浸透了金錢意味的資本家。他們到中國來,是尋找賺錢的合作夥伴,不是來行善扶貧的。你祈望他能可憐你?就是有那麼一點好心,願意救一救窮,也不會給你幾個億的美金!他認識你是誰啊!」
「貢書記,我沒想讓他扶貧。我要讓他看到,在大山子有他們一個最出色的合作夥伴。您讓我試一試。」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吵吵聲。過了一會兒,丁秘書敲敲門走了進來,報告道:「楊部長十萬火急,要見您。」馬揚應道:「讓他等一會兒。」丁秘書略有些為難地補充道:「是關於召集全開發區工程技術專業人員大會的事……」
馬揚一聽,立即改變了主意,轉身對貢開宸:「貢書記,耽擱兩分鐘。我跟老楊說幾句。」然後讓小丁趕快把楊部長叫了進來。楊部長一進門,先恭恭敬敬地衝著貢開宸叫了聲「貢書記」,然後趕緊問馬揚:「您身體怎麼樣?」馬揚立即打斷他的話,說道:「別扯我。專業人員大會的事怎麼了?」
楊部長便問:「明天還召集不召集全體專業人員了?」
馬揚一聳眉頭:「誰說不召集了?」
「機關裡都在傳,說省裡已經定了不把那個坑口電廠項目給咱們,又說你傷得挺厲害,根本沒有那個可能主持明天所有的活動。」
「就這事?」
「就這事。」
「那你先回。把手機開著。一會兒我再跟你說。」
楊部長猶豫了一下,好像就這麼走了,心有所不甘似的,但又不能不走,便只得說:「行……我等您的回話。貢書記,您還有什麼事嗎?」
貢開離衝他揮了揮手,什麼也沒說,等那位楊部長走了後,卻問馬揚:「你召集開發區所有的專業技術人員來幹什麼?」馬揚稍稍喘了口氣,等一陣劇痛發作過去後,緩緩答道:「作為一個有幾十年歷史的特大型國有企業,大山子的確有它致命的弱點。但它也有一般企業廠礦無法比擬的長處,那就是人才優勢。幾十年來,您應該很清楚,我們這兒積聚了一大批高級工程技術專家。大山子近年來的衰落,不是因為它沒有人才,而是因為它僵硬的管理體制嚴重地阻礙了人才優勢的發揮。我們這兒的確沒有優美的環境,沒有成片的綠地,沒有音樂噴泉,也沒有古樹成蔭的街心花園。但是我們有中國最好的工程技術專家和技術工人。我相信,德國方面的這些行家是識貨的。他們會掂量出大山子這一方面優勢的真正份量的。辦企業,畢競還是要靠人啊。我請他們直接和我們這些工程技術專家和高級技術工人見面。讓他們自己去考核我們這方面的優勢。我們還有好幾個到德國留過學的專家……」
聽馬揚這麼一說,貢開宸面部的表情和整個神態開始緩和下來:「馬揚,我非常欣賞你這種不屈不撓的精神。這一點,在今天的中國,在我們K省,很難得。這也正是中央領導要求我們具備的東西。但是,你一定要明白,省裡已經做了最後的決定。德方工作小組肯定不會再到你這大山子來了。他們在K省一共就待那麼兩天,日程已經全部排滿。後天下午他們就飛北京,去中南海晉見我們的總理,然後,他們就回德國了……馬揚,不要固執了,以後再說吧。等你把大山子稍稍整出一點模樣,這樣的機會,以後還是會有的。」
馬揚低下頭,不做聲了。
幾分鐘後,貢開宸來到院長辦公室,通知等候在那兒的陸軍總醫院來的那幾位軍醫,他和馬揚的談話已經結束,讓他們「立即行動」。於是,直升機的翼片開始轟轟地旋轉起來。留守在機艙裡的醫護人員打開艙門,準備接受轉運的傷者。院長和主治大夫,還有陸軍總醫院的那幾位軍醫匆匆向急診室走去。(馬揚在開發區管委會機關舊樓裡傷情加劇後,即被送到這兒做緊急處理。)但等他們走進急診室一看,不禁全愣住了——馬揚不見了。趕緊裡裡外外地找,都沒找見。只在一張斑駁的白漆面桌上找到這樣一張紙條,是寫給貢開宸的。只見紙條上寫著這樣兩句話:貢書記:這二十四小時,我真的不能離開大山子。請您理解,並寬諒。
一再地冒犯,容後當面請求處分。
馬揚於即日而正如馬揚所預料的,他不顧一切「逃」出醫院,回到機關舊樓,不啻給已墮入沮喪絕望邊緣的接待籌備工作注入了一劑最有效的興奮劑。霎時間,「馬主任回來了!」「馬主任回來了!」的叫嚷聲便電傳般迴響在走廊的各個角落。只見,正在吃盒飯的,趕緊收起飯盒;已經出了辦公室門、打算下班回家的,又趕緊返回了辦公室;那幾張彩色效果圖已經被收進大櫃子裡去了,現在又重新從櫃子裡取了出來;每一個辦公室的電話又都開始忙碌起來……
回到機關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跟杜光華把協議簽了。不僅簽投資協議,還把那份建設三萬平米綠地的協議也簽了。而後,他有些支持不住了,在那張長沙發上躺了一會兒。
這時,開發區辦公室的一個工作人員走到馬揚身邊,悄悄地告訴他,辦公室主任有急事找他。馬揚強撐著站起,對杜光華說了聲:「對不起。一會兒讓丁秘書送你回賓館。過些時候,我再去看你。」杜光華忙說:「你忙,你忙。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做的嗎?」馬揚緊緊地握了握杜光華的手,熱誠地說道:「你已經為我們做了很多了。謝謝。非常感謝。」
辦公室主任奉馬揚之命,去搞清德方考察小組明天一天的日程安排。馬揚一進門就問:「情況搞准了?」「應該說,基本上是準確的。」辦公室主任年齡不算大,他父親也是個老機關。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在機關長大,特懂機關上下的那一套,方方面面特有人緣,也特會辦事,但又比較穩健,從不說過頭話,也不做過頭事。「別鬧半天只跟我搞來一個『基本準確』啊。明天這場戲,可就全靠這一錘子買賣了。你一定得給我說個准話。」馬揚笑著逼問。辦公室主任咬了咬牙說道:「準確。這回肯定準確。他們今天晚上的日程是,邱省長出面宴請德國工作小組全體成員和德國駐華大使館的經濟參贊……」「參贊大人也來了?好。來的官員的層次越高,這事越好辦。」「宴請完了,還有個情況介紹會。由省計委和省經貿委的同志,向德國客人介紹我省的概況,以及原定幾個中方候選合作單位的情況。」
馬揚趕緊問:「那幾個中方候選合作單位領導今天晚上跟德國方見不見面?」
「不見面。他們之間見面是明天上午的事。」
「好。他們今晚不見面,好。」
「明天上午,德國工作小組全體成員七點起床……七點半早餐……八點半出發……」
「夠早的。」
「這您一定清楚,德國人辦事特守時,特嚴謹。」
「那我們八點前必須趕到?」
開發區辦公室一位副主任想了想,說道:「八點都有點晚了。」
接待籌備工作領導小組主要成員之一的楊部長說道:「也不能太早。去得太早,驚動了省裡那幫人,會出來阻止我們的行動的。」
馬揚拍板道:「就八點。德國人剛吃完早飯,離出發還有半個小時,這時候,省裡的同志也不會去打擾他們。咱們就趁這個空當,來個『奇襲白虎團』。(然後又回頭問楊部長)所有定了中高級職稱的工程技術骨幹都通知到了?」
「都已經通知了一遍。」
「什麼叫『通知』了一遍?你還準備通知第M遍?」
「所有擁有中高級職稱的工程技術人員都通知他們做好來和德國專家見面的準備。但考慮到,這些技術人員中,還有一部分平時牢騷怪話、思想問題比較多、工作不太穩定,想請您最後定一下,這部分人是不是要請。定下來以後,再告訴他們具體的座談時間。」
馬揚想了想,說道:「請。這些同志平時有牢騷,有意見,是針對我們這些當領導的,他們對中國、對中華民族、對這個大山子,都是熱愛的。要相信他們,在這種關鍵時刻,一定會維護國家和民族的利益。這是中國知識分子天生的優勢。就算是說了些難聽的話,也沒什麼嘛。外國人就煩咱們一邊倒,一個口徑嘛。跟你們一接觸,說的全是一樣的套話,就知道假,就知道來參加座談的是經過精心挑選過的,就沒了信任感嘛。沒有了基本信任,還談什麼投資?既然要讓他們在中國投資,就該讓他們瞭解中國嘛。讓他們聽到不同的聲音,有什麼可怕的?你不讓他聽,他們就不知道你這兒有不同的聲音?啊?與其讓他們偷偷摸摸地去瞭解,還不如我正大光明地請你來瞭解。讓他們充分感受到,在中國也是可以發出不同的聲音的。當然,誰要反對我們的憲法,搞暴力,搞民族分裂,搞國家分裂,那是不行的。怎麼樣,我的意見,還是請這部分同志來。五百多身懷絕技的工程專家,濟濟一堂,對大山子的未來各抒己見,各表衷心。我看這種高層次的生動活潑的場面,一定能打動德國客人。」
大約有兩三秒鐘的時間,所有在場的人都沒做聲。一種特別怪異的寂靜一時間籠罩了現場。過了一會兒,楊部長猶豫道:「只要您點頭,咱們就這麼辦唄。」
馬揚一看,在場的各位,對這件事的認識還有分歧,但時不我待,已沒有時間深人「探討」了,他當機立斷了:「哈哈,『就這麼辦唄』,看來,我們的楊部長底氣還是不足啊。就這麼辦!出問題,我負責。不過,通知的時候,再加一句,告訴他們,座談時,一,當然是要講禮貌,切忌張狂;但是,也要學會適當地表現自己。要有足夠的自信。自己這一生幹過哪些工程,技術上有哪些特長,學術上研究過。解決過哪些問題,在客人面前也得亮一亮。一定要讓客人充分感受到,大山子窮,絕對不是因為這兒的人不行。另外,我們那個國寶、工程院的田院士一定要安排在前座,要專門安排出一塊時間,讓德國人跟他好好接觸一下。怎麼樣,還有什麼問題?」
一個部門負責人提議:「要不要再看看會議室的佈置?」
馬揚點點頭說聲:「走!」就帶頭往外去了,井掏出一隻小藥瓶,又吞了兩片藥。檢查了會議室的佈置,稍稍作了些必要的調整,馬揚問:「還有什麼問題?」辦公室的幾位領導都說:「應該沒了吧?」馬揚還有些不放心,提醒道:「再想想。」這一提醒,辦公室主任還真想起一件「大事」來了:「車的問題……對了,車的問題怎麼解決?這還真不是個小問題哩。」一位副主任忙說:「車有啥問題?我已經通知機關車隊明天留下四輛車做備用……」
辦公室主任說:「可是沒一輛好車。據說在歐美各國,汽車就是身份的象徵。有身份的人之間交往,特別看重這一點。我們開著老掉牙的伏爾加之類舊車去見人家德國客人,給人家第一印象,就是窮酸,沒實力,是個辦不了大事的單位。這第一印象太重要了。他們怎麼敢把那麼個大型坑口電廠放到我們這兒來折騰?」
馬揚忙說:「有道理。第一印象不能輸了。再想一想,除了車的問題,我看還有著裝問題。車的問題我來解決。著裝的問題,你解決。你在百貨大樓當過經理。跟他們商量一下,租十五套名牌西服,後天一早還給他們。」
辦公室主任猶豫了一下:「租……不行吧?『」
馬揚說道:「我們就穿幾小時。現任經理不是你過去的助手嗎?施加一下你的影響。下個星期,我請他吃飯。快去辦。」
辦公室主任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在走廊裡,他遇到正匆匆往這邊走來的丁秘書,便趕緊對他說:「那兩個大夫呢,回醫院了?還得讓他們來盯著馬主任。我看他氣色特別不對頭。」丁秘書忙點點頭道:「我已經安排了。大夫一會兒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