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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緩緩開進自家院子,一隻腳已跨出車,落到了泥地上,馬揚卻沒有馬上挪動另一隻腳,他默默地在車上又坐了一會兒。一路上司機一直在跟他聊著,這是很少發生的事。因為忙,即便是路途中,往往也得辦公。司機當然不能打擾。即便不辦公,閉目養神,司機也不能打擾。這是工作紀律所定。有些「首長」把司機當心腹,什麼事都跟司機商量,別人不知道的工作機密,他的司機「三年早知道」,甚至讓司機參與一些重大事項的決策,這樣的事,在較高級別、較高層次的政治生活中,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但今天,馬揚的司機卻跟他聊了一路。司機得到消息,馬主任要調走了。司機同志表示「惋惜」。司機說了一句很樸實,又很動情的話。他說:「中國老百姓可憐,活一輩子,在家就盼個好老婆好男人。在外,盼個好朋友。在單位呢,也就盼一份好差使,盼著能攤個好領導……反正您要走了,我也不怕別人說我當面拍您馬屁。您哪,算個好領導。可又要走了。真是好領導待不夠,孬領導趕不走。馬主任,您說咱老百姓咋辦呢?」「今天有個領導這麼教育我,這個世界沒有馬揚,照樣藍天白雲,鳥語花香。回家吧,別杞人憂天了。把好你的方向盤,小心開好你的車,你的老婆和孩子在等著你安全歸家哩。」馬揚拍拍他的肩膀頭,下車去了。車慢慢地掉轉頭去,還輕輕的致敬似的鳴了兩聲喇叭。馬揚目送著它駛進越來越濃重的暮色,直至完全消失,又默站了一會兒,這才向自家走去。
家裡沒人。奇怪。馬揚給黃群打了電話,告訴她,他不出國了,今天要回家的。黃群在電話裡還想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又不走了。他說回家再說吧。她說了,那我在家等你。這都什麼時間了,怎麼連小揚也不在家呢?他四下裡忙打量,嘀咕:「這兩人……」剛要掏鑰匙開門,只見黃群從院子外邊急匆匆跑了回來。
黃群喘著問:「你的車呢?」
馬揚說:「走了。」
黃群一跺腳:「哎呀……」
馬揚忙問:「怎麼了?」
黃群說:「怎麼了。還不是你那個寶貝閨女!」
馬揚忙問:「小揚又怎麼了?」
黃群說:「今天她學校負責黨務工作的老師又來家訪。當時她不在,我就替她報了個名,讓她參加學校舉辦的那個黨章學習小組。你說這是不是一件好事?別的同學想還想不著哩。好嘛,她一回來,還沒等我說完,就扯著嗓子跟我大發雷霆,說什麼包辦,什麼專橫,什麼不懂得尊重人……然後一跺腳就跑了……」
馬揚忙歎口氣說:「你也是的。人家已經是高中生了,這樣的事,得讓她自己做主了。就是要替她報名,事先也得跟她商量一下。」
黃群急了:「我不願跟她商量?為這件事,我都跟她吵過不知多少回了。你也不管管家裡的事,一點都不瞭解你那個寶貝閨女的思想情況。你知道嗎?她壓根就不想參加那個黨章學習小組。」
馬揚搖搖頭:「不可能……」
黃群冷笑道:「我的馬領導,馬官僚,別站在這兒可能不可能的了,快想辦法去把你那個寶貝閨女找回來吧。天快黑了。這兒既然有人要你的命,也可能要你這個寶貝閨女的命!快去找找吧!!」
馬揚和黃群一邊說著一邊啟動,剛要出門,卻聽到門外走廊裡響起一陣他們熟悉的腳步聲。上樓來的果然是小揚。黃群喜出望外,不計前嫌地迎上去,卻熱鍋鏟碰了個冷餅擋,女兒板著臉,逕直回自己臥室去了,鬧了個極無趣,不由得怒從肝兒上起,不顧馬揚的勸阻,忿忿地叫了聲:「馬小揚!」衝進房去。但沒待她進一步發作,馬揚還是搶在她頭裡,先開口說話了,同時還對黃群做了個強硬的手勢,讓她千萬別再做出「惡化形勢」的舉止。「……能談一談嗎?」馬揚對小揚說道。語調平和,但卻立即造成一種不容抗拒的態勢。這也就是小揚平時常跟她媽說的:「媽,您學學老爸,他就是有一種不嚴而自威的氣度……」「你老爸好。你老爸什麼都好,你跟你爸叫媽去!」黃群酸酸地說道。
馬小揚知道自己理虧,但又不願承認自己理虧。既然老爸主動發出「和談」的信號,自己當然應該有所反應。於是她站了起來,說了句:「談什麼呀……真的沒什麼可談的……」
「你瞧你那個樣,還沒什麼可談的?」黃群仍在生氣。「我怎麼了?」小揚不服氣。「怎麼了?我看你是進入青春更年期了,怪誕!」「爸,你聽呀!你聽媽說的!」小揚叫了起來,並且臉倏地紅了。其實她並不真懂什麼叫「更年期」。只不過偶爾聽一些「老女人」厭厭地常把它掛在嘴邊叨叨,就覺得肯定跟「例假」似的,是上帝專為懲罰女人而製造的一樁麻煩事兒,肯定不會是「好事」。「你也是的。女兒更年期,你高興?」馬揚笑著嗔責黃群,揮揮手,讓她趕緊撤出,自己也跟著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又強調了一句:「吃了晚飯,咱們再談。啊?!」
餐桌上,三個人悶頭吃飯。黃群好幾次想開口說話,都讓馬揚暗中制止了。吃完飯,馬小揚挺自覺地去洗碗,洗完碗,擦乾手,卻沒有急於回自己房間的意思,低著頭,只是在水池邊站著,而且默默地站了好大一會兒,然後才抬起頭來說:「對不起……這一段時間,我心裡挺亂的……請你們允許我自己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再跟你們談。行嗎?」黃群忙問:「你心裡亂什麼?有男同學騷擾你?」
馬小揚忙叫:「媽!」
馬揚趕緊對黃群使了個眼色,讓她不要再說話了。又靜默了一會兒,小揚說道:「……爸,有時候我想,人這一生,能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好人,只要是一個真正的好人,也許就足夠了……您不覺得,這個世界,缺的是真正的好人,不是別的什麼……」
黃群說:「這跟你入黨有什麼關係?」
小揚說:「也許……沒什麼關係……也許有很重要的關係……」
馬揚一聽,覺得女兒還是認真考慮了「入黨」這件事的。有一套自己的認識。還不是隨便一談就談得下來的。於是他沉吟了一下,應道:「那就先去做功課吧。做完功課,咱們找個時間再聊。好嗎?」小揚感激地看了爸爸一眼,點點頭走了。走到門口,卻回過頭來,發表了一個「聲明」:「爸,媽,有句話,我要先跟你們說清楚,說心裡話,我不是不想加入你們那個黨……」馬揚一聳眉毛,立即做出反應:「什麼叫『你們那個黨』?」小揚忙說:「那我叫它什麼?『我那個黨』?我現在還不是它的成員,怎麼能說『我那個黨』?」黃群反駁道:「它怎麼不是你的?它是屬於全國人民的。你是不是全國人民的一分子?」馬小揚本沒打算在今晚「決戰」,便非常策略地閉上了嘴,並乖乖地低下了頭,不做聲了。不一會兒,房間裡就只剩下了馬揚和黃群。馬揚似乎陷入了沉思。說真的,這麼些年,他還第一次為女兒的問題「陷入沉思」。在默默地呆站了一會兒後,下意識地走到窗前,似乎是想躲開背後的那點光亮和嘈雜,去借助窗外那一片模糊和單一,來澄清隱隱乎乎遮蔽在女兒身上的那層似薄又厚、似輕又重、似單一又複雜、似「不足掛齒」,卻又「事關大局」的霧障……首先要確定的是,這真是一層「霧障」嗎?不要人云亦云……想一想……徹底地再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