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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康回到他住的高檔小區,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了。省城裡的人都說,假如有朝一日有一顆小型原子彈誤投在這個小區上空,一秒鐘後,省城銀行裡的存款一半以上都會變成無主存款。換句話說,在省城,人們「普遍」認為,K省省城幾大銀行裡的錢,一半以上是住在這個小區裡的人存人的。當然,這只是「民間傳說」,並沒有得到任何「官方」的確認。但只要你一走進這小區,看到「怪木異卉」,看到「奇石曲池」,看到每一幢小別墅都獨具風格,猛一抬頭看到某一位小保姆牽著兩條高過她肩頭的非洲猛犬四處散步,再一低頭又看到每一幢別墅的車庫裡駛出的都是「奔馳」「卡迪拉克」和最新款的「林肯」「寶馬」,同時又看到在每一條林間市道的交叉路口都站著身穿深灰色制服大衣的保安,而且一般都是雙崗,看到國家早就明令禁止、但在這兒幾乎家家都安裝在小花園一角、能收看世界六十多個電視頻道的「小鍋」……你一定會相信,這兒住戶的銀行存款總額,即便沒佔到省城幾大銀行存款總數的百分之五十,大概也達到了百分之四十九點九九九。
張大康那幢小別墅的編號是「A座ZE號」,簡稱「AZE」,是一幢帶有北歐風情、棕紅色小尖頂的假三層花園別墅。光花園的面積就有一百四五十平米。你說他闊氣。他扁扁嘴告訴你,他有一個在南非商界發展的華裔朋友,在開普敦郊區的住宅,光住房面積就有四千多平米,「別說那花園了,真跟個迷宮似的。而這樣的住宅,他有兩處。你說怎麼跟人家比?」當車快要接近「AZE」的時候,張大康的手機「嘩嘩」地響了兩下。有人往他的手機上發了個短信息。「有急事。我在你二號。」張大康幾乎沒減速,立即掉轉車頭,向小區外駛去。
短信息是修小眉發來的。所謂的「你二號」,是指張大康的「二號住宅」。他還有一個「三號住宅」,是專供朋友們使用的。他自己從來不去。這些在政界、警界或經濟界,或學術界教育界的朋友都帶誰去使用了那個「三號住宅」,怎麼「使用」的,他從不過問。給鑰匙。交鑰匙。拍拍肩膀招招手。坦然地笑一笑。輕輕鬆鬆走人。每天上午十點都會有鐘點工來收拾小樓裡的「殘局」,兩個小時後,保證還你一個「清淨可人」。門廳大理石端景台上,每三天換一次鮮花。張大康有一回透露,光每月供這一處的鮮花,就得花費兩三千元。當然,這點開銷對於他,簡直不值一提。小菜一碟。
二號住宅是一幢聯體別墅。檔次自然比「一號」要低一些,又要比「三號」高一些。
他都沒顧得上把車開進車庫,一下車,甩上車門,就急著向低矮的柵欄門跑去。即便這樣,在推開柵欄門的同時,他也沒忘了四下裡張望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人在暗中「監視」。而在那拱形的門簷下已經有個穿著黑羊絨大衣的女人在等著他了。她自然就是修小眉。
張大康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慇勤地問:「等多長時間了?你看看,凍著了吧?讓你拿上我這兒的鑰匙,偏不拿……」修小眉一句不答,只待走進門廳,都顧不上脫去大衣,就直逼張大康身前,責問:「……張大康,請你一定如實回答我,我讓你還給那些人的十五萬塊錢,你到底出手了沒有?」張大康顯然還想迴避這檔子事,便揣著明白裝糊塗地問:「怎麼了?」修小眉卻不依不饒地追逼:「回答我!」
修小眉如此「亢奮」「反常」,使張大康不能不心存些疑慮了,便問:「到底怎麼了?」
修小眉完全急紅了臉:「你沒有還給他們,是不是?」雖然院子裡同樣空闊無人,但張大康還是拿起遙控器,一邊合上主采光面上那幅土耳其芒麻布窗簾,一邊勸道:「小眉,冷靜一點……」這時,修小眉幾乎失控,臉色已由紅轉白,眼眶裡幾乎充滿了淚水,叫道:「你沒還,是吧?你為什麼不還?你到底想要把我怎麼樣?毀了我,對你有什麼好處?我怎麼得罪你了?你有什麼權利來這樣對待我……」張大康大喝了一聲:「修小眉!」修小眉漸漸地平靜了一些,但眼淚卻完全不受控制地流淌了下來。「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再來衝我發火?」張大康問。修小眉渾身顫慄著,抽泣不止。
「喝點什麼?法國礦泉水?還是加檸檬的紅茶?不過,這兒只有袋泡的紅茶……」
修小眉依然不語:「……
「還是喝礦泉水吧。有人找你麻煩了?誰?」
修小眉哺哺地哭訴道:「你幹嗎要毀了我呢……」
「說呀,有人找你談話了?」
修小眉點點頭:「……」
「他們說什麼?」
「瞭解我和大山子礦務局前任幾位領導有過什麼來往……要我詳細說明每一次的時間、地點和內容……」
「你怎麼說?」
「我能說什麼?」
「你什麼都沒說?」
「我能說什麼?每一次我只是陪著你在一旁坐坐。連你們和大山子前任領導到底談些什麼,我都沒聽清楚……」
「你對他們說到我了?」
「我還沒那麼傻!」
「談話中,他們問到我了沒有?」
修小眉猶豫了一下:「問了……」
「怎麼問的?」
「問一起去大山子的人中間有沒有你,還問是不是我替你介紹認識了大山子礦務局和冶金總公司的那幾位前任領導的,還問你在事前事後給過我什麼好處沒有……」
「你怎麼回答的?」
修小眉哭了起來:「我說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別急。別急。不會有事的。」
「什麼不會有事的?沒事,他們吃飽了撐的,來瞎問什麼?」
「剛才……就一個來小時前,我剛跟K省當前一個非常走紅的人物見了面,很親切地談了話。我向他試探了一下,問他我可不可以參與他正在籌組的一個大型集團公司。他表現得很高興。」
「馬揚?」
「這個人政治上非常敏感,也非常得你老公公信任。如果內部有什麼對我不利的風聲,他一定會從你老公公那兒得到某種警示。但是從剛才他對我的態度看,跟從前基本沒什麼變化」你完全小看了我那位老公公,也小看了你這位老校友。他們在政治上比你想像的要老到得多,也要堅定得多……「
「你不知道我跟這位馬揚過去的關係……」
「大康,跟我說實話,那十五萬你到底還了沒有?」
這回輪到張大康不做聲了:修小眉又開始著急了:「如果你還沒還,看在你曾經喜歡過我的分上,請你立即去還了。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沒有錢的牽連,一切都好說。一旦糾纏進這位孔方兄……一切都說不清了啊。大康,你是聰明人,也是趟過大江大海的人。這些話還用得著我來跟你說嗎?」
還是不做聲:修小眉緩和下口氣:「有什麼為難之處嗎?十五萬,你花了?」
張大康輕輕歎了口氣,走到裡邊一個房間裡,抱出一個小巧的不銹鋼保險箱。打開箱子,取出一張存折,放在修小眉面前。
修小眉拿起存折一看,大驚失色:「你沒還?為什麼?張大康,你為什麼……」
張大康不動聲色地從箱子裡又取出三張存折,把它們—一放到修小眉面前。
修小眉拿起這幾張存折,完全愣住了:「這五十萬……又是怎麼回事?怎麼都寫著我的名字?」
張大康苦笑笑:「每次,你帶我們去大山子,談成一筆生意,有關方面都會按圈子裡的規矩,給你提留1筆佣金……」
修小眉驚叫道:「我帶你們去談生意?我不知道什麼生意。你只是說你們不認識大山子那些領導。我說他們都是我公公過去的老部下。其中一位還是我愛人中學時的同班同學。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我不想,也沒有參與什麼生意……我更不想拿什麼佣金……」
張大康點點頭:「我知道你不想拿這些錢,所以,這幾張存折,我也一直沒交到你手裡……」
修小眉臉色全蒼白了:「六十五萬啊,張大康!」
「交易媒介拿取一定比例的佣金,是合法合理的事。全世界都這樣……」
「可你們跟大山子那幾個人到底做了什麼交易?大山子這兩年大量國有資產流失,跟你們的交易有什麼關係?你還要我去當你什麼大山子分公司的經理,是不是也是拿我的身份去做掩護?張大康,你殺人不用刀啊!」拿起那幾張存折就向外走去。
張大康忙一步衝到門前,堵住修小眉的去路。
修小眉哭叫起來:「張大康,殺言可言的是不是你?炸貢志和辦公室的是不是也是你?想除我滅口的是不是也是你?你還想幹什麼!」張大康苦笑了笑,低下頭默默地站了會兒,然後突然打開門,對修小眉:「你走吧……走吧……去告訴他們,我是殺人兇手,再拿著這六十五萬元的存折,對他們說,你來自首了。請他們可憐可憐你,如果原先要判死刑的話,請他們改判你一個死緩。再看在你老公公的分上,看在你為國捐軀的丈夫的分上,能從輕發落,判你一個二十年或十八年有期……你還算年輕,十八或二十年之後,當你老態龍鍾地走出監獄大門時,還可苟延殘喘地活上幾年時間。走吧……」修小眉呆住了,臉色一下變得青白。『我殺人?你看看我這隻手,像一隻殺人的手嗎?我倒是想殺人。如果我真有那麼凶狠、乾脆,許多事情都不會讓那幫子完全沒有文化、沒有頭腦的人搞得這麼糟糕。「修小眉顫慄了一下,遲遲疑疑地問:」你知道是誰殺人的?「張大康沉默了一會兒,歎道:」……也只是猜測而已……「修小眉又遲疑了一會兒,問:」你跟這些人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張大康苦笑笑:」什麼關係?一種沒有回頭路可走的關係……「修小眉一驚:」沒有回頭路可走?什麼意思?啊?什麼意思?這樣的路你也要走?你還要拉著我一起走?這就是你說的你』喜歡『我?這就是你的愛?「張大康一直等到修小眉一口氣把全部的悔恨怨憤都發洩完,才說道:」小眉,你能冷靜地聽我說一說嗎?「見小眉不再做聲,便去關上門,搬來一把軟皮墊靠背椅,放在修小眉身前,然後說道:」你可以站著聽,也可以坐著聽。不想聽了,你隨時可以走出這個大門。只要你覺得有必要,你也可以隨時動用你的手機報警。當然,如果可能的話,請你聽我把話說完。過去你只瞭解我的一半,那個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極其張揚自己個性的張大康,那個自認為是中國第一代商人中最優秀最完美最傑出代表的張大康。今天我要讓你看到這個人的另一半,一個在種種誘惑、罪惡。機謀和權術面前極其痛苦地自我掙扎、自我否定的張大康「誰還能誘惑你張大康!」修小眉疑惑地問。她真的不願意再聽他為自己辯解,這樣的辯解,她已經聽得太多了;但是,她又希望能聽到他做出最有力的辯解,從而不僅從當前這幾近無望的困境中徹底解脫了他自己,也能完全解脫出她,就像絕大多數癌症患者一樣,最大的希望是在眾多「無情無義」的大夫中能聽到有一位大夫溫情地而又絕對權威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不,你得的不是癌症。他們都誤診了……」
「誰能誘惑我?誰?誰?想知道是誰嗎!」張大康突然激動地揮舞起雙手,在修小眉面前咆哮起來,然後又好像被噎住了似的,瞪大了眼,只是看著正怔怔地等著他往下說出答案來的修小眉,幹幹地嚥了兩口唾沫……這一突然煞住話頭的瞬間,他的臉一下漲紅了,眼睛裡閃出茫然的光澤,彷彿告訴對方,他正困難地在從記憶的汪洋大海裡努力搜尋那可供登陸的「小島」……那種無望的茫然,是修小眉從來都沒有在他的眼睛裡接受過的。這一瞬間,修小眉完全屏住了呼吸。她想聽,又怕聽到什麼她特別熟悉而又不願聽到的名字……
張大康再次於干地嚥了一口唾沫,眼睛中突然閃出一種非常明晰的、甚至都可以說很清澈的光澤。這種光澤只可能出現在那種完全操控著自我人生進程的強者眼睛中……隨後,一種「無奈」卻像從潰爛的腫塊裡不斷滲出的膿血,向四周擴散蔓延……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誘惑了我自己……是的,是我自己……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