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龍虎之鬥

    一
    五一節龍福海幾天跑省城,留一天在家等天州的幹部跑他。
    一大早,還沒歇盡跑省城的困乏,他就獨自在書房裡算起小九九來。
    羅成說要開常委會他不怕,但他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他拿出一張很大的白紙,將常委九個人名字寫在上面。先是一正四副五個書記:龍福海,羅成,許懷琴,賈尚文,孫大治,接著要寫其餘四個常委。他突然笑了,這九人常委中,有些人名字實在是命裡注定。龍福海、羅成、許懷琴、賈尚文還沒什麼講究。孫大治是政法委書記,真是一個大治。下一個,范人達,是市人大主任。再下一個,蔣政和,是市政協主席。再一個,龔青璉,分管工青婦,那還不是諧出一個龔青璉的名字。再寫最後一個名字,紀簡明,這位常委是市紀檢委書記,諧音諧得也太恰到好處了。龍福海拍起腦門子,哈哈笑了。回過頭再看龍福海,龍的含義還不明白嗎?福海就更一統天下了。羅成能成個什麼?看他也成不了什麼。
    龍福海在紙上豎劃一條中線。左邊等距離畫五格,第六格寫上龍,代表龍福海。右邊等距離畫五格,第六格寫下羅,代表羅成。
    龍福海、羅成現在是龍虎相對。
    他把剩下七個常委往裡排列。許懷琴寫在挨近他的左五格中,最緊跟他。賈尚文填在了相挨的左四格中,他也比較可靠。孫大治就不如賈尚文了,挨著賈尚文填到了左三格中。五個書記填完了。他看了看,自己已經連著三個副將。羅成那邊還空空蕩蕩。他又將其餘四個常委斟酌一番,都毫不猶豫歸到了中線左邊。龍福海一看,羅成站的右邊空空蕩蕩,孤寡一人。整個天平左重右輕。龍福海第一把手本來份量就重,七個常委又都遠近不同地站在他這一邊,蹺蹺板早把羅成彈到天上去了。
    他突然想到馬立鳳已經進了常委,九人常委已是十人。他毫無猶豫將馬立鳳排列到左六格中與自己完全一起。這樣,天平左右力量對比就更懸殊了。
    龍福海摸著下巴得意地哼起戲文來。哼了一會兒眼睛一轉,又覺不妥。
    他開始往最壞處想,提出各種反對自己的意見。孫大治從左三格挪到了中間線上,他最壞可能不偏不倚。賈尚文挪到左一格,當著羅成的面,勉勉強強站在龍福海這邊。許懷琴挪到左二格,謹小慎微跟了他龍福海,又對羅成客氣周到。其餘五個常委除馬立鳳與自己一起沒動,也都往右移動。但是,擺來擺去,最多再有一個半個站在中間線上騎牆,看不出有任何人站到羅成那邊去的理由。龍福海心中開始犯疑:如此,羅成為何要召開常委會討論罷免萬漢山呢?書記通不過的提案在常委會上通過就很少見,那樣書記也就坐不穩了。幾位書記、副書記碰頭會上通不過的方案,能在常委會上通過,更是天下少有。莫非羅成這幾天正在一個常委一個常委拉票?絕不可太馬虎大意。
    白寶珍敲門進來說:「馬立鳳來了,不知有什麼急事?」
    龍福海說:「就讓她來書房吧。」白寶珍瞟了一眼,走了。
    過了一會兒,馬立鳳小心敲敲門,推開虛掩的門進來。
    龍福海招她到寫字檯旁:「今天我也就不瞞你了,讓你看看我一個人喜歡分析點啥。」他讓馬立鳳看自己在紙上畫的。馬立鳳看明白了:「你這是在把十個常委排隊。」龍福海抽出煙來說:「這叫陣勢分析。我就不明白,羅成一定要開常委會,有誰會投他的票?撐破天,有一兩個糊塗蛋投了他的票,他還是不行啊。再說,那一兩個糊塗蛋以後就不想在天州干啦?」
    馬立鳳給龍福海點著了煙:「他這兩天是不是緊鑼密鼓拉票呢?」
    龍福海蹙著眉:「那也拉不到哪兒去呀。」他停了停又說:「不管怎麼說,我把這幾個人今天一個一個再著補一下。」
    龍福海抽了幾口煙,看著馬立鳳問:「你一大早有什麼事這麼著急來?」馬立鳳說:「聽說葉眉又找關雲山聊了半下午,還挺神秘。」龍福海說:「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緊張什麼?」馬立鳳說:「我總覺得葉眉又想折騰什麼事。」龍福海說:「你在公安局不是探子不少嗎?副局長就是你的人。再去打聽打聽,也別草木皆兵疑神猜鬼,不就那點事嗎?是你倆兄弟干的也好,不是他們幹的也好,以後讓他們把爪子收起來,別亂惹麻煩。」馬立鳳說:「打黑槍的事肯定不是他們幹的。我是從大局著眼,想葉眉又想搗什麼亂。」龍福海擺了擺手:「算了,你也別以為我是睜眼瞎。我能護你,當然會護。我要護不住你,你也別喊爹叫娘。好了,」龍福海用大拇指指了指後脖頸:「給我這兒捏幾把,昨晚睡落枕了。」
    馬立鳳看了看房門:「這是在你家呢。」
    龍福海說:「在我家怎麼了,在我家我就不能當家了?算了,你去把這七個常委一個一個排著隊給我叫過來。我和他們個別談談。」
    第一個到的是龔青璉。
    這個常委最年輕,精神著小臉,挺拔著瘦高個兒,西服領帶永遠嶄新,走到哪兒手不離皮夾,上下一身洋派。他一坐下,就擺了擺手指修長的手:「不抽煙。」他一雙大眼神采奕奕看著龍福海說:「書記休假一大早叫我來,肯定有好事。」龍福海挺喜歡這個活靈活現的年輕人:「你這個龔青璉,命裡注定該管工青婦聯,可你又多管著教育和統戰。」龔青璉搓手笑著說:「我這是管得多了。什麼時候常委再增補一個,我就讓出一半來,省得這麼累。」
    龍福海指了指白寶珍和馬立鳳說:「這都是家裡人了,我也就不說家外話。你一個人管著教育又管著工青婦和統戰,一般是不合適。這幾攤事,應該由兩個常委來管。我這兩天跑了跑省裡,關於常委班子的調整已經做了鋪墊。馬立鳳已經進了常委當了秘書長,早晚再進一個人當常委,就可以幫你分管一攤了。」
    龔青璉明顯受挫,但還撐著笑:「那樣最好。」
    龍福海卻擺了手:「要是別人在你位,我早就這麼辦了。你年輕有為,一人管這幾攤事,不算多。」龔青璉剛受一挫,又受抬舉,一雙大眼睛睜得光亮亮的,含笑看著龍福海,等待下文。龍福海說:「我一直在通盤考慮。孫大治一直跑著調省裡,年內總該調走了。我考慮他一走,你就可以頂他當市委副書記,把公檢法這一攤管起來。到那時,你現在管的這幾攤,就可以交出來了。」
    龔青璉透紅的小臉笑開了花:「那我可勝任不了。」
    龍福海指點著他說:「你是最年輕的常委,把你提上來最有意義。以後你就是天州這一班人裡最有發展前途的。」龔青璉搓著手有些興奮不已了。他伸手向白寶珍笑著說:「分配一支煙吧,別讓我太激動。」一屋人全笑了。龔青璉吸著煙,蹺起二郎腿又放下:「我說一大早叫我來就有好事嘛,果不其然。」一屋人更開懷大笑了。龍福海很家長地仰在那裡吞雲吐霧:「你不光在常委中最年輕,學歷又最高,只有你一個人是碩士。一下把你提到副書記,和羅成、賈尚文平起平坐,你想想是什麼發展前途?」
    龍福海說得一屋人興起自己也興起。他當然注意到馬立鳳一開始聽這話時瞄了他一眼。
    孫大治調走後,政法委書記這個空位置,他已經許諾過公安局關局長。一官許二人,這是常有的事。用時下的經濟眼光說,封官許願就是一種融資借貸行為,你借貸來的是別人為你的賣勁。對方沒賣勁,你就用不著兌現。對方賣了勁,你也不一定兌現,這年頭不還本付息的死賬呆賬壞賬有的是。
    龍福海抽著煙進入正經話:「最近天州領導層的動態你都知道吧?」
    龔青璉面目明白地點頭:「應該都知道。」龍福海彈著煙灰低著眼問:「羅成找你談話了?」龔青璉說:「沒有哇。」龍福海奇怪地看著龔青璉:「他沒找過你?」
    龔青璉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他找我幹什麼?」
    馬立鳳在一旁解釋道:「羅成一定要罷免太子縣縣委書記萬漢山。龍書記的意思,要允許幹部犯錯誤,不要動不動就摘烏紗帽。」龍福海一伸手把話接過來:「其餘三個副書記,差不多也是我這個意思。羅成不耐煩和我們統一意見,一定要直接上常委會討論表決。」龔青璉聽明白了全部意思,也把龍福海開篇的話想遍。他很公開地思索了一下,說道:「那我就更明白您找我的意思了。您放心,羅成他找我也好,不找我也好,我是個別當他面也好,是上常委會也好,態度肯定是一致的。」
    白寶珍插話:「龍書記那一陣兒為你進常委沒少跑省委。」
    龔青璉沒有中斷自己的話:「我作為一個常委,知道該如何配合書記工作。」
    龍福海先是被龔青璉的明白話堵了半下,今天封官許願確實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隨後又因為龔青璉的明白話開懷大笑了。他指著龔青璉:「我說龔青璉就是明白人不說糊塗話。有你這句話,具體事情就不用多談了。」龔青璉很洋派地一攤雙手,光明磊落地說:「羅成那種干法,我可以有三分欣賞,可我還可以有七分保留,這並不符合中國國情啊。他這種干法太缺乏現實感,多少有些讓人不可思議。」
    龔青璉走了。
    龍福海背著手踱了幾個來回,站住說:「羅成還沒來得及找龔青璉。」
    第二個來的是紀檢委書記紀簡明。
    紀簡明就與龔青璉完全不一樣了,很鄉土的偏矮個子,很鄉土的黑黃臉。他很鄉土地坐下,說些很鄉土的客氣話。紀簡明原是文化館館長,保護髮展天州梆子得龍福海賞識,破格提為文化局長。那時龍福海還是市長。龍福海當了書記,跑自己的常委班子,又把他跑進常委,分管紀檢委。
    龍福海說:「有你這把寶劍,不出鞘就幫我看住一半天下。」
    這年頭,紀檢委也從當初的冷清衙門變得越來越要害。這個權要是放到別人手裡,自己下邊的人弄不好就會紛紛落馬。抓在自己手裡,那就想讓誰落馬誰就得落馬。紀簡明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當然聽他的。紀簡明又比較老實,不會胡作非為。該抓一兩個小貪官,清理一下天州門面,也照抓不誤,不溫不火恰到好處。
    龍福海一上來就開門見山:「羅成最近找過你沒有?」
    紀簡明驚愕了:「他找我幹什麼?」
    龍福海這次不奇怪了,笑笑說:「我想著他應該找找你,再一想,他也就找不到你這裡。」說著,龍福海站起來在客廳背著手從從容容踱了一圈,回到中心位置站住說:「他要罷免萬漢山,我不同意。幾個副書記也都不同意。他有點沉不住氣,說要上常委會直接討論表決。」
    紀簡明坐在那裡慢聲細語地說:「我要和他說得上話,就勸他辦事別太生猛,要考慮幹部素質、老百姓素質。」
    龍福海說:「他脫離了幹部和老百姓,那他的素質就不高哇。」
    紀簡明點頭附和道:「是這個意思。什麼事說是不能隨大流,其實就該隨大流。什麼是歷史潮流?大流就是歷史潮流。而且,」他似乎真的很疑惑地摳了摳後腦勺:「我有時不太理解他怎麼想的,用老百姓的話講,他是不是少根弦啊?」這句話說得龍福海等人笑了。紀簡明卻一臉思索:「我真是站在他的位置上想了又想,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幹。」紀簡明算是想不開也想開了,沖龍福海一笑:「最後只有一個結論,他可能是精力過剩。」龍福海哈哈大笑。紀簡明說:「我真的這樣想,他那種干法也太累了,一想就替他頭大。」
    龍福海指點著他:「你倒替古人擔憂起來,那你在他眼裡肯定是老牛破車,該率先淘汰了。」
    紀簡明走了。
    龍福海又背著手在客廳裡踱了一圈,一攤雙手說:「我就不明白羅成要上常委會討論表決什麼,莫非拿個炸藥包威脅大家投票支持他?」
    市人大主任范人達和市政協主席蔣政和前後腳到了。
    范人達矮矮地進來,摸了摸禿頂上稀疏的頭髮說:「堵車,晚到了。」蔣政和一進門就摸著多皺的臉,笑呵呵說:「我提前到了。」龍福海說:「好,我現在請你們兩個大常委一塊兒坐著談談。」
    這次,他的問話就寬泛了:「最近羅成要我召開常委會討論萬漢山處分問題,你們都聽說了吧?」兩人都說:「聽說了一些。」龍福海說:「他要罷免萬漢山,我覺得過激。其餘三個副書記也認為最多通報批評一下就可以了。龔青璉、紀簡明也都和我溝通過,就剩你們二位我還沒溝通,不知羅成最近和你們溝通過沒有?」
    范人達說:「他要求市人大常委會召開一次全體會議,他要就補發教師工資出現虛假水分做檢查,接受大家信任表決,我那天不是和您匯報了?除此,他沒再和我談過別的。」
    蔣政和臉多皺粗糙,一頭黑髮卻很茂密,這時笑著說:「他過幾天想同我們政協的一些老同志座談一下,徵求對天州發展的意見,沒聽他說萬漢山的事。」
    龍福海便大手一揮,把事情了了:「你們二位對我處理萬漢山的思路沒有什麼異議吧?」兩人說:「你再明確一下。」龍福海說:「我的思路是就事不就人。事情可以大抓大做,要個社會影響。處理起人頭來,要大事化小,能過關就過關。穩定局勢首先是穩定幹部。」范人達理了理頭頂上稀疏的頭髮,說:「這個意思差不多了。」蔣政和則抽了一口長煙,慢慢吐出來說:「不罷免並不等於不處分。既然你們書記副書記多數同意通報批評,我看在常委會上也可以求得統一。」
    范人達、蔣政和走了。
    龍福海對馬立鳳說:「賈尚文孫大治許懷琴這三個副書記沒必要再找了。」馬立鳳說:「賈尚文已經通知了,說話就到。」龍福海說:「既然通知了那就來吧,我倒看看羅成要成個什麼。他張口閉口愛說豈有此理,這回就輪著他豈有此理了。」
    賈尚文高高胖胖地進來了,一坐下先點著了煙:「是不是要商量上常委會討論萬漢山?」龍福海說:「就是要和你再溝通一下。」賈尚文說:「我知道你怕直接上常委會表決出意外,估計不會。不過程序上也要講究一些。」龍福海說:「怎麼講究?」賈尚文將肘架到膝上,前傾身子抽了兩口煙說:「總不能一上來讓羅成把道理講個夠,然後提出罷免萬漢山,要求大家舉手表決。要是這個程序,他把手舉起來了,你說我這手舉不舉?總之,會有點困難。當然真到那一步我也不會舉,可這困難還是避免好。」龍福海一下機靈起來:「你說怎麼辦?」賈尚文馬馬虎虎地笑了笑:「很簡單,羅成先說也不怕,你接著說你的,然後把你的處分意見拿出來。大家對你的處分意見表示同意,對羅成的處分意見就不能舉第二次手了。」龍福海仰身哈哈大笑,指著賈尚文:「這個小細節掌握得好。」龍福海笑完又添話:「許懷琴、孫大治那裡你再去溝通一下,就算代表我。」
    勤務員通報,萬漢山來了。
    萬漢山體格雄壯地進到客廳。他照例是先不坐,站在當中,揮著手對龍福海說:「龍書記,今天這龍府得讓我跑一跑。你要不說為我保駕,我今天坐在你這龍府就不走了。」
    二
    許懷琴下班穩穩地往外走。樓道裡有叫她許書記的,也有叫許副書記的,她都一樣慢半拍若有若無地笑著,出嘴的話就更慢半拍。
    她就這樣慢半拍回到了家。
    賈尚文馬馬虎虎地笑著來了,說:「不到吃飯時間呢,先來你這兒坐坐,抽支煙聊幾句。」許懷琴讓兒子叫賈伯伯,奔奔從房間裡探出頭來,兩手支在頭上做風耳,做怪臉叫:「賈伯伯,不是真伯伯。」
    香香趁機告辭了。
    賈尚文聽許懷琴說那是羅成家的小保姆,一邊吐出第一口煙來,一邊擺著手說:「這世界沒多大,什麼和什麼都能串到一起。」他指了指去廚房的春花背影:「看來咱們說話得防著點她,地下網絡四通八達。」
    賈尚文看許懷琴也坐穩了,就說:「明天常委會討論萬漢山,老龍讓我和你和孫大治再溝通一下。孫大治那裡我就不一定再說了。你這裡,沒這由頭我也是趟平道。」許懷琴對賈尚文浮出比較少有的笑容。兩個人是大學同學,彼此就少了官樣。賈尚文擺著手說:「老龍對我總之比較放心,我能當副市長副書記,都是他去省裡跑來的,我再不怎麼樣,也不會拆他台。其他人也多多少少和老龍有特殊關係,像龔青璉、紀簡明都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只有你,自由兵一個,所以,」賈尚文吞煙吐霧地開著玩笑:「老龍就讓我來拉攏拉攏你。」說完仰聲哈哈大笑。
    許懷琴坐在那裡慢半拍地說:「老龍對我最用不著不放心了。」
    賈尚文仍在遮天蓋地笑著,指著許懷琴:「此話怎講?」
    許懷琴說:「我這個人你還不瞭解?」
    三
    羅成上午十點參加了市委常委會。
    上午十點之前,他先參加了市人大常委會。會上,他要求市人大對他進行信任表決。早晨女兒上學前和他分手時,祝他今日成功。他問:「成功什麼?」女兒說:「市人大信任你唄。」他說:「我已經盡力而為了,不信任我也沒辦法。」女兒在他臉上一左一右親了兩下:「這算對你的特別祝願。」
    到了市人大會場,洪平安拿著厚厚一摞紙和市人大主任范人達一起迎住他。洪平安說:「我和范主任一起設計了一種新款的信任表決票。」羅成拿過來一看,信任票是對折的,印得很正規。打開,羅成的名字已經印上了,下面有很滿意、基本滿意、不滿意、很不滿意四欄,很滿意與基本滿意屬於信任,不滿意很不滿意屬於不信任,投票者任意填一欄。備註一欄可供填寫意見。是不記名投票。洪平安說:「以後對市長副市長,還有市政府一些主要部門領導,市人大都可以這樣進行投票表決。」
    羅成對范人達說:「這樣好,市人大就該全面監督市政府工作。」
    羅成在會上匯報了自己來天州三個月的工作,特別對補發教師工資出現虛假水分做了檢查。他說,將努力糾正這個錯誤:「我今天來接受市人大常委會信任表決,絕不是走過場。倘若大家對我缺乏足夠的信任,我將鄭重其事提出辭呈。倘若市人大繼續信任我擔任市長職務,我要求市政府從我開始,到所有局級領導,都定期接受市人大的審議。市人大有權罷免市政府的每一個領導幹部。」
    投票表決結果,羅成獲信任票高達95%以上。
    羅成上台,向全體鞠了一躬,說:「謝謝大家的信任。我沒有想到能得這麼多信任票,一直以為我的所作所為急了猛了粗了,惹了不少人。」這位黑臉市長露出少有的一點激動:「我只有一句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全場熱烈鼓掌。
    羅成與范人達十點準時到達市委常委會。
    龍福海等八個常委都已事先坐好。龍福海坐在長圓會議桌一端,其餘人分坐兩側。羅成乾脆在長圓桌另一端面對龍福海坐下。范人達一邊坐下一邊對龍福海匯報:「剛才市人大信任表決結果不錯,羅成得票95%以上。老羅本人也沒想到。」
    一桌人都對這個情況反應了一下。
    龍福海很家長地說:「天州的幹部多少年來上下比較和順,咱們還是要發揚這種寬容理解的作風。」
    羅成立刻感到龍福海在用他的調子罩常委會。
    龍福海正式開始會議:「今天主要是討論萬漢山處分問題。我的意見,是要允許幹部犯錯誤,就是剛才講的要寬容、要理解。俗話說殺雞給猴看,隨隨便便罷一個縣委書記,就會嚇得其他縣委書記更謹小慎微。大家膽子放不開,還幹什麼工作?羅成要罷免萬漢山,這也好理解。羅成同志親自抓的補發教師工資,開了大會宣佈拖欠教師工資成為歷史,發現有水分,自然火從心頭起,」龍福海還很寬和地做了一個火從心頭起的手勢,「提出的處理意見難免過激一些。我又下面徵求了其他幾位常委的意見。賈尚文的意見和孫大治的意見比較接近,認為通報批評一下就可以了。這二位和羅成同是穩定社會領導組成員,他們的意見,我想羅成尤其要考慮。許懷琴同志分管組織工作,涉及幹部處分,當然首先要聽她拿意見。她和組織部的幾位部長副部長擬了幾個處分方案,看來最成熟的也是通報批評的方案。」他指了指許懷琴。
    許懷琴看著眼前打開的筆記本,點點頭。
    龍福海又指了賈尚文和孫大治:「我剛才轉述二位的態度,沒有偏差吧?」
    這二位當著羅成的面,都有些含糊地點點頭。
    龍福海繼續將常委會大多數捆綁在一起:「本來,一個書記四個副書記碰頭以後有了統一的方案才上常委會討論,但是,羅成同志要求開常委會直接討論,我也同意了。為了常委會上形成的結果充分成熟,我這幾天還和其餘幾個常委分別交換了意見。龔青璉我交換了,紀簡明我交換了,范人達我交換了,蔣政和我交換了,大家的思路都比較一致。」大概因為講的人多,這幾位也在龍福海的手指下應和地點點頭。並無一個人單獨出面反對羅成,就不至於太傷情面。
    龍福海點著了煙。龔青璉挨著羅成,從口袋裡掏出煙盒遞到羅成面前,算是緩和關係。羅成搖了頭。孫大治賈尚文等人掏出了煙,龍福海把打火機推過去,他們抽出煙在桌上戳了戳,又看看羅成收回了。
    龍福海最後說:「綜合大家的意見,對萬漢山最多搞一個通報批評就可以了。通報可以發到市縣兩級。這已經是一個相當嚴厲的處分,有過之而無不及。」
    羅成對這一切早有準備,問:「諸位還有什麼補充嗎?」
    眾人都沒有講話。羅成說:「我還是堅持罷免萬漢山縣委書記職務。我們允許幹部犯錯誤,但看他犯什麼錯誤,是如何犯錯誤的。之所以要處分罷免萬漢山:第一,他不是首次弄虛作假。根據我在太子縣小龍鄉等處的調查,太子縣去年各項經濟指標,水分就從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六十不等。」龍福海略放下臉:「這你調查核實了嗎?」羅成說:「小龍鄉的情況我原來調查了,在萬漢山的壓力下出現過反覆。最近我又進行了核實。」龍福海說:「一個鄉並不等於一個縣。」羅成說:「就看這個鄉是不是孤立的,補發教師工資出現水分,最初也是在小龍鄉東溝村發現,經收白條輻射開來,太子縣鄉鄉如此。由此可知,去年的各項經濟指標有水分,在太子縣也可能鄉鄉如此。」龍福海說:「這個之間沒有邏輯關係,我們不能隨隨便便舉一反三。」羅成說:「我們有時恰恰需要舉一反三。我們並不是說小龍鄉有白條其他各鄉也有,由此就斷定小龍鄉有的各種問題,比如各項經濟指標有水分,就一定是太子縣全縣的。這裡真正的邏輯關係是,小龍鄉出現的白條是在萬漢山的唆使下成為事實的,萬漢山不是受騙者,而是自覺製造水分欺騙上級欺騙老百姓。一個一而再用謊言製造政績的掌權者,就應該剝奪他的權力。」
    停頓了一下,會場氣氛十分僵硬。
    龍福海一個人仰著臉抽煙。常委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羅成接著說:「要有一個通報批評,這個通報應該是針對我的。我作為領導組組長,直接領導解決補發教師工資這些事關社會穩定問題,太子縣出現了這樣的水分,其他各縣區也複查出不同程度水分,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求市常委嚴厲通報批評我,文件發到市縣鄉三級,還可以考慮登天州日報,這樣才能上梁正了下梁不歪。從對市級領導嚴要求開始,我們才能號令全市提高整個政府工作效率。同時,對萬漢山的罷免是刻不容緩的,再延緩這個決議,就涉及到我們在民眾中的威信了。」
    龍福海將茶杯往桌上一:「這未免言過其實吧。」
    羅成伸雙手向著龍福海:「老龍,你將穩定社會領導組這一攤重任委託給了我,我坦率告訴你,不罷免萬漢山,我的工作沒法干。」龍福海說:「我們不能只從個人工作的角度出發考慮問題,還要考慮方方面面。我們要為全市二十個縣區的一二把手們著想,我們得讓他們都吃定心丸,才能夠踏實工作。你羅成一個人好干了,也可能我們整個常委一班人都覺得不好幹了。你沒看,大家和你意見不一致,都很為難坐在這裡。你為什麼一定要搞得大家這麼為難?你工作幹得急幹得猛,我們都理解。但我們講要寬容,要和順,要穩定幹部,你為什麼就不能理解呢?」
    龍福海家長的氣勢講足了,又點著一支煙,一拍打火機,連煙帶話一塊兒出來:「我多次希望書記副書記幾個人先碰碰頭,你堅持要上常委會。我並不想留下一個九比一的表決記錄,讓你從此孤家寡人,那才叫不好幹呢。」
    羅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會場,說:「我今天沒有準備一比九通不過罷免萬漢山,我只準備十比零通過這項決議。」所有人都有點瞠目結舌。龍福海將抓在手裡的打火機啪地撂在桌上:「簡直是天方夜譚。」
    羅成說:「剛才市人大的信任表決增加了我這個信心。」
    龍福海說:「市人大的意見也不能影響我們常委會。」羅成說:「我們常委會應該考慮社會方方面面的意見,我們的權力應該接受整個社會的監督。」龍福海說:「不要離題萬里了,看看大家還有什麼意見要發表。沒有意見要發表,你羅成一定堅持要投票表決,那我們就舉手表決一下。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自絕於常委會呢?」
    賈尚文坐在龍福海一旁理了理頭髮,和解地對羅成說:「大家對你的工作都是支持的。在處分萬漢山問題上,大家都傾向老龍。我覺得對你不需要通報批評,對萬漢山通報批評一下就可以了。舉手表決我認為可以免了,結果是明擺的。」
    孫大治扶了扶眼鏡,臉上一派息事寧人:「通報批評萬漢山可以嚴厲一點,通報到市縣兩級不夠,也可以考慮通報到市縣鄉三級。」
    龍福海沉著臉說:「通報兩級,萬漢山以後都很難開展工作了。」
    孫大治尷尬地笑笑,止了話。
    龔青璉昂著一張神采光亮的小圓臉,伸著雙手說:「還是求統一好。我們不該在常委會上留下一個九比一的記錄,那樣確實不利於羅成同志以後開展工作。九比一的說法傳開來,會成為一種輿論。」
    紀簡明沉悶著很鄉土的黑黃臉十分湊合地說:「穩定社會和穩定幹部是一致的。」
    龍福海又哼了一聲。
    羅成雙手撐著桌子,像鐵塔一樣慢慢站了起來。他一句一句說道:「我知道諸位都在天州工作多年,彼此有種種溝通和聯繫,但我今天還要據理力爭。我希望諸位,包括老龍在內,都從全局出發考慮我的提議。天州是不是一個窮困落後的地方?是。要不要發展?要。老百姓願望強烈不強烈?強烈。政府的效率要不要提高?要。現在從這個大局出發,我認為萬漢山一定要罷免,局面才能打開。不罷免萬漢山,全局工作的推進就失去了力度。這個道理不要說我們常委,一般的幹部都看明白了。今天人大常委會全體會議的信任表決也證明了這一點。」羅成停了一會兒說:「我對今天的會議情況做了充分思想準備。我坦率告訴大家,我沒有為自己留退路。不罷免萬漢山,我無法開展工作。」
    龍福海插話:「你不要老講自己一個人的工作。」
    羅成聲音一下高了:「我恰恰認為,我的工作屬於天州工作的重要一部分。我幾個月來的所作所為,當之無愧。我現在鄭重提請常委會表決通過罷免萬漢山,同時提議任命焦天良接任縣委書記,希望提議能通過並立刻報請省委。」說著,他拿出一摞材料撂在桌上:「如果不能通過這個決議,我正式宣佈,我無法擔任天州市穩定社會領導組組長,我也無法擔任天州市市長。我不能任一輛老牛破車一直破在這裡舉步不前。我不難為諸位,不難為老龍同志。我的材料已經準備好了,如果我的提議不能通過,我現在就對市委、市人大、市政府提出辭呈,今天就去省裡報告我無法繼續工作的全部原因。我將把我幾個月來的全部作為報告上級,也將太子縣萬漢山問題的始末如實匯報,請求省委批准我的辭職。好了,我現在要求大家對罷免萬漢山表決。我舉手投了一票,為了不難為大家,我現在退場等待。如果通不過此項決議,我不再進這個會議室。我已請司機在下面備好了車,立刻去省城。」
    羅成說完,將一會議室人瞠目結舌留在那裡,轉身走了。
    羅成到隔壁一間屋子裡等待投票結果。他背手站在窗前看著天州一派城市光景。市委大院內鴿群在飛翔起落,一個婦女在喂鴿子,他知道那是田玉英的母親。裡間屋門開了,走出打字員艾小麗,她奇怪地看著羅成問:「羅市長,您有事?」羅成頭也沒扭地搖了搖。艾小麗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又退進去。
    羅成一動不動,等待著那邊常委會的結果。
    他今天是向龍福海攤牌了。幾個月來,在這個體制中他勉為其難對付著干,處處穿鞋戴帽將龍福海的話擺在前面,這次是撕開臉了。他知道,照章辦事他肯定在常委會上通不過罷免萬漢山,這一套政治程序他太熟悉了。
    只有這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攤一次牌,才有突破的希望。
    他在屋裡踱了幾步又站住,牆上大表一分一秒地走著。
    他知道這對龍福海也是件難嚥的事,然而,龍福海未必敢承擔他去省裡辭職不幹的大攤牌風險。自己當然也風險,倘若常委會通不過他的提議,他今天赴省城,就一定能轉敗為勝嗎?甚至有可能真的回不了天州了。政治博弈確實不是輕鬆的遊戲。
    他看著牆上大表一圈圈轉動著秒針,思前想後。
    將近四十分鐘過去了。賈尚文推門進來,說:「決定讓萬漢山停職檢查,同時通報市縣鄉三級。萬漢山停職期間,由焦天良暫時主持縣常委工作。如果你同意這個決定,就算通過了,馬上上報省委。」
    羅成對著窗外想著,龍福海妥協了一半,自己是進是退分寸很重要。
    賈尚文勸服道:「不爭一時之長短,往下幹著看吧。」
    四
    萬漢山停職檢查後,穩穩當當呆在縣委大院內那個月亮門小院裡。前邊辦公樓有他的辦公室。過去就不常去,現在就留秘書在那裡收發接電話。
    他在小院內更眼觀八方操縱全局。
    那個焦天良每日忙著主持工作,白天黑夜開會,東南西北下鄉,學羅成玩命。萬漢山就想到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手心。他伸出肥大的手掌掂了掂,覺得焦天良沒太大份量,焦天良的一舉一動他都瞭如指掌。孫悟空翻觔斗,自己覺得穿雲過霧,在如來佛看來,蒼蠅一樣的遊戲。
    萬漢山在小院裡更瀟灑了。早晨起來,單刀寶劍太極拳練一通。白天電話響了,聽四面八方匯報。因為全縣正在上上下下調整班子,大權在手的萬漢山還在撥拉人頭。焦天良居然也在那裡主持會議,商量人事。他也不想想,分管組織的縣委副書記是他萬漢山的人,組織部長更是萬漢山的小兄弟。每次書記辦公會上討論幹部,只要萬漢山提前兩小時把組織部長叫來,口授一番,就算是縣委組織部的方案了。然後,再在萬漢山主持的會上裝模作樣匯報一番,萬漢山略做調整,就通過了。你焦天良能幹什麼?你討論的不過是我萬漢山圈定的名單。人頭都在自己手裡,就像天州市人頭都在龍福海手裡,還有什麼不穩妥的?
    同天州市大多數縣委書記一樣,萬漢山家安在天州市,上班到縣裡,週末回城裡。妻子黃美娜要與丈夫共患難,萬漢山一停職,她就到縣裡與他一起住月亮門小院了。萬漢山嫌她麻煩:「你來幹什麼?」黃美娜說:「給你提供心理支持。」萬漢山一擺手:「還不夠添亂呢。」黃美娜說:「是不是耽誤你和小姑娘們辦好事了?」萬漢山一攤雙手:「這是哪兒的話,你一定要表現同舟共濟,那悉聽尊便。」黃美娜是萬漢山的第三任妻子,比他小二十來歲,今年才三十多。原來是天州劇團數得上的俏女人。挺細的腰,挺飽的胸,一張挺俄羅斯的風流面孔婀娜著過來,滿身的曲線畫出萬漢山喜歡的一個小狐狸。萬漢山喜歡她的模樣,喜歡她的風騷,喜歡她遇事膽大心細,還喜歡她有一股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忠貞不渝。
    萬漢山說:「我是要成大事的人,就要找一個能上廳堂能下廚房、外強內賢的女子料理我的家。」黃美娜則是一滾到萬漢山的身體下面就說:「我算是被你搞透了。就憑這一條,我也跟你跟到底。」她對萬漢山說:「我不在這兒多耽誤你。在這個時候我陪你住幾天,是住給你們縣委大院看的,幫你穩定軍心。」
    萬漢山說:「住就住吧,別搞什麼弦外之音。」
    黃美娜說:「你和小姑娘們辦好事,我管不了那麼多。第一,別讓我撞見。第二,不要讓外人說。你那花花腸子,精力過剩,我也不能把你的出口每天堵上。第三,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說的是錢的事,這你要對得起我。小私房留點可以,大私房不行。這條你要犯著我,我就翻臉。另外,這兩年我準備要孩子了。」
    萬漢山雙手一張,做了個雄壯的武術架勢:「要孩子還不容易,一種就得。你說的肥水肯定不流外人田。我的通盤計劃你都知道,全靠你配合共創江山。」說著,他拉開一個櫃門:「你看,這個禮拜的進項都在這兒呢。」
    櫃子裡六七個紙包和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
    黃美娜挨個捏了捏:「這有二十多萬。」萬漢山說:「差不多這個數,我沒細數。」黃美娜說:「怎麼一停職檢查,進賬反倒多了?」萬漢山一攤雙手,仰聲哈哈笑了:「我是洪福滔天哪。」黃美娜關上櫃門晃了晃:「就這麼隨隨便便放,也不怕出事?」萬漢山說:「我不是每週回家就帶走了嗎?平常我在,出不了事。我不在,門一鎖院門一關,誰敢闖我這裡,那不是找死嗎?」黃美娜放心不下:「還是小心點好,添個保險櫃。」萬漢山放聲大笑:「真是杞人憂天。好了,不說別的了,」他雙手一抄,將黃美娜抱起來:「要不要現在就種上?」黃美娜摟著他脖子晃著:「大白天開著院門,平房又沒拉窗簾,也不怕人撞見。」萬漢山笑了:「和小姑娘幹好事有老婆管,和老婆幹好事還有誰管?」黃美娜說:「快聊正經的吧。」
    萬漢山放下她:「好,就聊正經事。」
    夫妻倆倒是經常聊正經事。萬漢山今年五十三歲,現在縣級換屆「五留六不留」。一過五十五,肯定一刀切。萬漢山最多有幾年干的。他現在的情況和年齡,再想往地市級黨政班子提很難。最多的可能,干滿這一屆提到市人大當個副主任,那還能熬兩三年餘威。用萬漢山的話,他已經將仕途看透了,要緊的是利用眼下的資源多創收多積累,把每一分政治餘熱收光斂盡,以後棄政從商。他和黃美娜準備到時候在天州境內找一處風水寶山,建一個揚名海外的東方娛樂健康城。人只要有錢有勢有本事,用萬漢山床上床下說的話:「咱倆還有好身體,能折騰,天大的業也創下了。」
    夫妻倆剛坐下談正經,就來人了。進來的是宋家鎮的一個鎮幹部,矮小的個子,戴著一副眼鏡,問名字,叫宋小生,問職務,是鎮團委書記。萬漢山看了一眼他提的包,問:「你來談什麼事?」宋小生很拘謹地站在那裡,有些困難地說:「談自己的事。我跟您聯繫過的。」萬漢山雄壯地仰坐在那裡,看了看膝蓋站不直的年輕人,伸手寬厚地擺了擺,讓年輕人坐下。宋小生很拘謹地將包放在身邊,坐下了。
    萬漢山很家長地問:「談什麼個人問題呀?」年輕人前傾著身子,扶了扶白花花的眼鏡,還算是活潑地說:「個人發展問題。」萬漢山說:「你今年多大年紀?」宋小生說:「三十四。」萬漢山很隨便地瞪起眼:「三十四可是一個要命的年齡了。你現在還是股級吧?」宋小生點點頭。萬漢山接著問:「你到鎮上多少年了?怎麼三十四歲連個副科都不是?」宋小生冒汗了:「我大學畢業晚兩年,到了鎮上活動能力又差一些,計生委助理,農機管理員,水利管理員,什麼都幹過。沒抓住自己發展,把時間耽誤了。」萬漢山指點著對方說:「想從政,就要步步高,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你們年輕人現在二十二三歲,最多二十三四歲大學畢業,到了政府,無論如何六七年之內爭取轉成股級。過了三十歲,連股級都不是,就玩完了。然後再最多用上兩年,一定要升入副科級。三十二三歲連個副科不是,也就快沒戲了。現在幹部年輕化,一般過了三十五歲,絕對不可能再把你提入鄉鎮黨政領導班子。你當個副鄉鎮長,就成副科級。你今年三十四,進不了鄉鎮班子成副科級,你這輩子仕途就算完了。」
    宋小生扶著汗滑的眼鏡擦著額頭的汗說:「我是覺悟得晚點,早就應該衝刺。」
    萬漢山指了指旁邊坐的黃美娜:「這是我老婆。」他有意說粗話,「不是外人,我就對你實話直說了。你衝刺得也太晚了點。最遲在你三十二三歲時,就該當上鄉鎮黨委副書記或者副鄉鎮長,這你往下再往正職努力,就從容了。」
    宋小生說:「前兩年也沖了幾下,沒衝到點兒。」
    萬漢山揮灑江山地一擺手:「沒頭蒼蠅瞎撞能撞出什麼結果?要有關鍵人物在關鍵時刻為你說上關鍵的話。要不,你腿跑細了,嘴磨薄了,資也投光了,還是不解決問題。」
    宋小生說:「所以這次下決心要拜到真佛。」
    萬漢山為年輕人鼓足勇氣哈哈大笑了,他指點著對方:「你是糊塗一世,聰明一時。現在看你這個聰明趕得上趕不上。我要是說話再不解決問題,你就只好認倒霉了。」宋小生從布包裡拿出有稜有角一個紙包,放到身旁沙發邊上。萬漢山若有若無地掃了一眼,就說:「你們宋家鎮我知道,已經有一個黨委書記、兩個副書記,一個鎮長、四個副鎮長,對不對?」宋小生點頭:「萬書記對下面情況真是瞭如指掌。」萬漢山說:「一個,看看副書記、副鎮長有沒有升的,有沒有調的,走一個補一個,這樣你有一個機會。一個,大不了再添個副書記、副鎮長,先把副科級解決了,分工什麼不計較,慢慢再調整發展。」
    宋小生連連點頭:「萬書記,就拜託您了。我今年年底過了生日就三十五了。」
    萬漢山最後握手送別時,居高臨下指點著對方額頭:「你的衝刺也太晚了。三十四歲不到副科級,一輩子仕途猴拉稀。」
    萬漢山送走人,轉回身看見黃美娜已經打開紙包,問:「是不是三萬?」黃美娜說:「是,你給他解決嗎?」萬漢山說:「當然得解決,不解決要出問題的。」黃美娜說:「解決了就不出問題?」萬漢山說:「解決就不出問題。越解決得多,你坐得越穩。」他敞開懷在沙發上坐下:「在咱們這個地區,一個股級幹部提到副科級,級差你也就是收個一萬到三萬。他供上三萬,就算是明白人,一步到位了。三十四歲坎上想提級,一萬兩萬還真是不願給他辦。你不知道,三十四歲還進不了副科級的這批人,每天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他們從三十二三歲就開始衝刺了。這個宋小生確實不懂得為官之道,現在衝進了,以後能有什麼發展也難說。」
    黃美娜說:「當了副鄉鎮長,往下怎麼發展?」
    萬漢山說:「三十四歲以前當了副科級,一定要用兩三年時間爭取轉為正科級。在鄉鎮上,就要由副書記轉為正書記,副鄉鎮長轉為正鄉鎮長。在咱們縣委機關裡,各局都是科級。副局長副科級,三十四歲以前當上了,兩三年之內都要爭取當成正局長,混成正科級。往下就有一個更重要的衝刺了,最晚三十九歲一定要想方設法提為副處級。因為現在過了四十歲,一般就不再提拔你進入縣級黨政班子了。縣委副書記、副縣長一般就是副處級,到了三十九歲還沒爬到這個高度,往下也就不用當官了,上邊封頂了。三十九歲以前往副處級衝刺的人,比三十四歲以前往副科級衝刺的人還玩命。因為到了這個年齡,不干政治去幹別的,又少了選擇。」
    有人在外面敲院門,小心地叫萬書記。
    萬漢山說:「說哪茬兒哪茬兒就來了,你等著看吧。」他推開門吆喝了一聲:「進來吧。」一個高顴骨的瘦高男人也是提著一個不起眼的布包進來了。只不過這一位比宋小生體面大方多了,一坐下就給萬漢山敬煙點火,自己也叼上點著,連煙帶話滾滾地出來。談的都是四面八方話:什麼萬書記這幾天是小小的臥薪嘗膽了,什麼萬書記是穩坐釣魚台不管風吹浪打了,什麼有關焦天良四面碰壁的笑話了,還說了一車吹噓萬漢山的話。
    萬漢山笑呵呵把他介紹給黃美娜:縣水利局局長崔道友。
    崔道友又伸著瘦骨嶙峋黑手對黃美娜說了恰到好處的恭維。
    萬漢山聽人奚落焦天良最有興致。他說:「這個焦天良還想扳倒萬漢山,山是能隨便扳倒的嗎?」崔道友仰著一張焦黃的臉誇大其詞地說:「焦天良主持了幾次縣常委擴大會,他一個人早早到了,其他人前前後後一個小時沒到齊,他在那兒拍桌子發火。」萬漢山哈哈大笑了:「他也想學羅成那一手。羅成我不褒不貶說,畢竟來得有一股勢。焦天良算什麼,燒焦了都不是一塊好炭。」水利局長坐在那裡像只彎了幾折的大蝦米,一同哈哈大笑了。笑到咳嗽都止不住時,真正笑出了孝敬。萬漢山說:「我這停職檢查了,你還來拜我的門子,也不怕勞而無功?」
    崔道友將他那薄薄的布包裹緊,呈現出裡邊有稜有角的四方一塊,放到一邊說:「對真佛不說假話。在您這兒燒一炷香,比別處磕十個頭強。」
    萬漢山沒一晌時間聽到兩個人說他是真佛,這位很東方文化的縣委書記開懷大笑了。笑聲收盡,他指著崔道友:「提你當副縣長一事不是很順,市常委、市人大都有很多反對票。你的年齡也沒有其他幾位候選人有優勢。」幾句話就成了一個泰山壓頂。崔道友扶了扶眼鏡,連連點著頭:「我知道我是給萬書記出難題了。您知道,我過去在別的縣幹得不順,去年才調到太子縣。我就認準在萬書記門下能得到理解和發展。」萬漢山說:「你也真是晚了一點。再過幾個月就四十了,是不是?眼看都到終點了才衝刺,你早幹嗎去了?」崔道友心甘情願受訓:「我知道,三十九不到副縣處,不如回家喝白醋。我今天是認準有萬書牽拍苊勸狀漬散跛纜貳!彼蟠蠓椒澆及艫撓欣庥薪且豢榕跗鵠捶諾講杓干希ψ潘檔潰骸罷獾閾∫饉跡還桓行煌蚴榧切量嗟摹V凰愀『⒙虻閾《鰨碭魷睬臁!蓖蠔荷揭徽潘酃α耍房醋嘔潑濫取;潑濫人擔骸靶『⒒姑荒亍!貝薜烙閹擔骸拔藝饉閽0傘!比碩脊α恕M蠔荷叫渙耍擔骸拔乙倉緩妹鬮淠蚜恕0斐閃耍憔退閎繚敢猿0觳懷桑鬩膊灰固煊鵲兀一嵐顏獾鬩饉紀嘶垢恪!彼殖謔鄭骸俺梢埠茫懷梢埠茫獾閾∫饉嘉葉家淼摹N乙院罌客蚴榧塹牡胤交苟嗄亍!?
    這回,萬漢山將客人很和藹地送出了院門。臨出屋,他從並排幾個書櫃裡拿出兩瓶藥酒放到茶几上,指著崔道友那裹緊的包說:「把這兩瓶酒換上。提著包來,還是提著包走好。」崔道友大蝦米一樣點著頭:「還是萬書記為我想得周全。」他哈著腰將方方一個紙包從布包裡拿出來放到茶几上,換上兩瓶酒,說說笑笑告辭走了。
    萬漢山在院子裡打了幾下拳腳,回到屋裡,看到黃美娜已經打開包,說:「看樣子有七八萬嘛。」黃美娜說:「八萬。」萬漢山將包隨便包起,拉開放錢的櫃子往裡一撂,關上櫃門說:「從科級提到副縣處,這個級差在咱們這個地方,現在一般也就是五萬到八萬。他過去還孝敬過,這次無論如何要給他辦。」黃美娜說:「能辦成嗎?」萬漢山說:「他這個人人緣差點,工作上也草包點,我不給他辦,他還真成不了。我要決定給他辦,別人還真擋不住。」黃美娜說:「我過去還真不知道這些價位。」萬漢山嗔道:「你可不就是只知道收錢。」黃美娜說:「從股級提到副科級是一萬到三萬,從正科級提到副處級是五萬到八萬,那副科級到正科級呢?」萬漢山說:「三萬到五萬。」黃美娜說:「要從副處級提到正處級呢?」萬漢山說:「一般要收他們八萬以上吧。不過,這沒有幾個人頭可以撥拉。」黃美娜說:「那每年能提的人畢竟是有限的呀?」萬漢山說:「這你就不懂了。」
    黃美娜說:「不懂你可以給我講講啊。」
    萬漢山說:「真講那麼多,以後有一天栽了,你都抖出來怎麼辦?」
    黃美娜說:「真栽了,也不在你說過這些話。錢數在那兒擺著呢。再說,你洪福滔天,哪兒就輪得上你栽呀?人人都知道坐飛機掉下來沒命,可是輪上自己的概率很低,還都花著錢去坐。現在拿錢也一樣,這都是風險項目。天下沒有沒風險的事,全看風險大小和值不值。」萬漢山說:「好了,既然是患難夫妻,就對你都亮底了。這幹部調動不光有升級,同級平調也有差額。小鄉鎮的書記鄉鎮長想去大鄉鎮當書記當鄉鎮長,水利局的局長想換人事局的局長干,都是同級調動,大小肥瘦還有差別。那我就不能給他們白調。這是一筆。即使你不升,也不平調,現在幹部競爭這麼厲害,你想保持原位,也不能不表示意思。我不能白白保住你呀,這又是一筆。還有,你當了鄉長,看著一個副鄉長不順眼,想剔掉他,你當了局長,看著一個副局長不順眼,想剔掉他。總不能讓我無償勞動,換誰另說。這又是一筆。還有犯了錯誤想免降職免撤職,更是一筆。這筆筆都有一定的價碼。三十多萬人口的縣,光副科級以上幹部四五百人,這樣撥拉來撥拉去,就可以積累資本了。我說我的小美人太太,聽滿意了嗎?」
    黃美娜說:「我有點擔心。羅成好像對你不會善罷甘休。」
    五
    上午,羅成同副市長魏國、文思奇及一些有關局的負責人視察落實城市規劃。到達解放路十字路口,面對一片落後的商業區及居民房,羅成突然想起,轉頭問魏國:「上次市容日,那兩個浙江房地產商要求平等的投資競爭環境,指的就是這一塊地方吧?」魏國說是。羅成問:「這件事處理得怎麼樣了?」魏國支吾說:「正在處理。」羅成嚴厲地說:「一個多月過去了,問題還擱在這裡。不就是牽扯到我們某些領導幹部的子女嗎?這樣的投資環境怎麼發展經濟?我對你講了,我看幹部一看廉潔,二看奉公。這一點點事情都言而不決,你們這些領導怎麼當的?盡快解決。」
    魏國點頭說是。
    一行人又乘車到了正在治理的污水河旁,河床裡正在施工。
    羅成指著河邊與公路相夾的長條地帶問:「三月底我們在這裡定了,規劃建一個河邊公園,將那片屬於違章建築的歌廳拆除,進展怎麼樣了?」文思奇等人匯報:「向農村租這片土地沒什麼問題,談得八九成了。那片歌廳的拆除,工作做了,還無成效。」羅成問:「為什麼?」文思奇說:「那片歌廳的老闆不同意拆。」羅成說:「做工作了沒有?」洪平安說:「做了,就是我上次給你說的趙平原。做不通。」羅成說:「做不通,就採取強制措施。」文思奇說:「那大概得動用公安,沒人敢簽這個字。」羅成說:「我簽字。」
    公路旁一輛汽車停下,公安局關局長走過來:「羅市長,有些事情要向你個別匯報。」羅成問:「什麼事?」關局長說:「有關黑槍案件。」
    羅成和關雲山走到一旁。
    關雲山說:「不是黑槍案件的事,是萬漢山的事。」羅成問:「什麼意思?」關雲山看了看不遠處的人群說:「我這是聲東擊西。」他告訴羅成,剛剛破獲一個盜竊三人集團,在他們交待的一系列做案中,有兩起是在萬漢山家盜竊。第一次盜竊現款十萬。萬漢山沒有報案,將家裝了防盜門窗。最近這個盜竊團伙又撬門入室,在萬漢山家盜竊現款二十萬。羅成一下注意了:「他們的交待可靠嗎?」關雲山說:「分開審的,肯定可靠。」羅成問:「第一次萬漢山確實沒報案嗎?」關雲山說:「確實。」羅成問:「第二次盜竊呢?」關雲山說:「萬漢山夫婦都不在家中,這幾天他老婆去太子縣陪他了。」關雲山停了停說:「這件事保不了幾天密。公安局內部情況很複雜,四通八達,採取措施要快。」
    羅成想了想說:「我立刻回辦公室,找孫大治來商量別的事情。你再到那裡向我們兩個共同匯報一次。」
    關雲山說:「明白。」

《龍年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