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來,李向南和顧榮之間發生了曲折而複雜的衝突。
李向南到古陵第一天,剛下吉普車,顧榮就帶著十幾個常委迎上來,滿臉的笑容中有著長輩的親熱。他一握住李向南的手就使勁晃著:「向南,你父親現在身體好嗎?這麼多年了,我也沒機會再去北京看看他。他總沒忘記幾十年前的小顧吧?」他說著對周圍的常委們風趣而又適度地笑笑,「現在可是老顧囉,老得快要交班囉。」這個適度,表明他權重威高的領導地位。大家也跟著適度地笑了笑。這個適度則顯出他們對顧榮慣有的尊重和服從。顧榮握著李向南的手,又親熱地用左手輕輕拍了拍李向南的手背:「我五幾年去北京看望過你爸爸,那時見過你。你小時候在古陵長大的,那年剛到北京,都叫你小南南,正調皮呢。現在可是堂堂的縣委書記,七品父母官了。」
李向南表示尊敬地笑了笑。
「這就是古陵縣委常委的全班人馬,一個不缺,全部實到。」顧榮把身後的十幾個常委一一介紹給李向南,「以後工作,你和大家多商量,多徵求大家意見,他們對古陵情況都比我瞭解。」顧榮說話時充分顯示出他對李向南長輩式的親切和對其他常委們的倚仗和信賴,那是老上級對部下特有的信賴。
「工作要靠大家,我只不過是來召集大家開開會。」李向南說。
「大家呢,要多協助向南同志工作,」顧榮並不理會李向南的話,他繼續對常委們說著,「有事多和咱們書記請示匯報。你們差不多都是老古陵,要習慣和新來的縣委書記配合好。」他這才又轉過身來,「向南啊,過去我是你父親的老部下,現在,我再當你的部下。噯,別搖頭嘛,工作中的上下級關係,可不能講客氣。」
李向南不是個頭腦簡單的年輕人。他在這親親熱熱中卻隱隱感到一點相反的東西:對方似乎並不真正歡迎自己。不過,見到爸爸的老同事,他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有這樣一層關係,對於開展工作是有利的。
「你先慢慢熟悉一下縣裡情況。」當其他常委們走後,他們在顧榮的辦公室裡坐下,顧榮長輩似地提著建議。他拿出煙,同時遞給李向南一支,等李向南劃火柴給他點著後,他很舒服地靠在沙發上吐了一口煙,左手摩挲著茶几上的白瓷茶杯,眼睛看著牆上的古陵縣地圖,有板有眼地慢慢說著:「用兩個月時間先熟悉一下縣委機關、縣政府。要熟悉上下左右的工作程序。正常的程序是最重要的。一個領導幹部有沒有經驗,往往從程序的精通與否就表現出來了。這裡有很多學問。」他抽了一口,吐出煙來,「然後,很重要的,要熟悉一下幹部。多和他們談談,有時間到各家轉轉啦,聯絡一下感情。光在會議桌上不行。不要清高,要謙虛,多聽他們講。民主作風很重要啊,這是獲得威信最重要的。當領導的不要事事出主意,越少出越好。主要是會用人團結人。寧肯少做事,不要做錯事。少說錯話,少表錯態,少下不符合實際的決心,這是保證威信的第一條。」他又慢悠悠吐出一口煙來,往沙發上一仰,「一個當領導的到了一個單位,有一年時間,不說一句錯話,那就不得了,威信自然而然就建立起來了。要不,你做了一百件事,有一件做錯了,就可能站不住腳。年輕好勝最要不得,我年輕時就有這教訓。特別是你剛到古陵,表態尤其要慎重。古陵縣總的形勢是很好的。」
他在煙灰缸裡彈了彈煙灰,從容地把煙頭上沒彈掉的一圈燒結物在綠色的玻璃煙灰缸灰槽裡旋轉著蹭掉,仰身坐坐舒服:「然後呢,用兩個月時間熟悉一下農村,二十個公社都跑一跑。農業,是縣委工作的大頭。再用兩個月時間摸一摸工交財貿。還有別的就順便吧。文教啦,衛生啦,公檢法啦,民政啦,那都不是太主要的。這樣算算,有半年時間的調查研究,你對古陵的工作多少就有點發言權了。」他皺著眉長抽了一口煙,吐出煙霧來,然後把煙頭在煙灰缸裡摁滅,笑著問李向南:「你看呢?」
李向南一直盡量尊重地俯身傾聽著,但是他感到自己心理上有些不自然。顧榮的話讓他聞到一種他很熟悉但很難忍受的氣息。他有自己的藍圖,他不願意含糊其辭地逢迎和接受顧榮的這番「教導」。這種長輩似的「教誨」,已經開始讓他感到某種壓力和約束感了。
他決定調整一下相互關係。
他禮貌地笑了笑:「我看……我想一邊調查一邊工作,一邊工作一邊調查吧。有的時候,工作過程是最好的調查。什麼事一上手就摸清楚了。」他又帶著開玩笑的口氣委婉說道:「少說錯話很對,可現在還要盡量多做事啊。」
顧榮愣怔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不快。他沒料到李向南這樣含蓄地反駁他,既有晚輩的謙虛,又有縣委書記的持重。但他馬上爽朗地笑了:「縣委書記當然要工作了。不工作還能行?」
顧榮為什麼會有不快呢?李向南剛才在吉普車旁的感覺沒有錯:顧榮並不歡迎李向南來。他對上級的這個任命不滿。在原縣委書記調地區後,他本估計縣委書記的任命百分之九十五會落到自己頭上。派另外的人來他當然有情緒。但是,他是「標準」的領導幹部,他善於接受任何一種既成事實。並且,對於一個老上級的兒子,一個會事事聽從自己意見的年輕人來任縣委書記,他還是能夠寬容的。他沒想到年輕的縣委書記非但不嫩,而且非常老練。他在含蓄批評自己時的那種持重而又得體的氣度,一下就顯露出了政治上的成熟和老到。
這份量,顧榮一下就掂出來了。
這個年輕人不是那麼容易聽任別人駕馭的。
兩天過後,李向南把群眾來信來訪接待站搞的調查報告《批示了的案件為什麼還解決不了?》的打印件送給顧榮。顧榮坐在沙發上,拿著調查報告略翻了翻。他抬起眼:「這是接待站搞的?縣委沒讓他們搞過這樣的調查統計啊。」
「是我前天讓他們搞的。」
顧榮點點頭。
「即使縣委沒安排他們搞,他們如果自己搞也可以嘛。」李向南說。
「是地區要的材料?」顧榮邊翻閱著邊問。
「不是。」
「省裡要的?」
「也不是。我覺得搞這樣一個調查統計,對我們總結經驗、解決問題是有幫助的。」
顧榮表示知道地微微頷首,繼續翻看報告。淡淡的陰雲漸漸籠罩住他的臉。這裡有不少案件都是上上下下轉了多少圈,有些案件就和他這個縣委副書記直接有關。例如,在典型案例中,有一案是這樣的:
關於陳村中學退休教師魏禎的問題
案件簡況:魏禎,男,六十五歲,原國民黨起義中校,五十年代初,錯誤地在「私房改造」中將其三間並未出租、收租的房子沒收。魏在前年退休後,提出此問題,並表示他並不要求歸還和賠償三間房子,只希望能適當解決他退休後的居住問題。兩年來,他曾為此找不同單位反映問題,來信來訪多達七十七次,有關領導包括縣委主要負責同志也多次批示過,至今不得解決。
前後批示情況
1981年1月10日:(常委接待日)魏禎來訪,並帶有書面上訪材料。顧榮同志批示:「請轉文教局研究。」
1981年1月25日:文教局報告:「此人歷史上是否系國民黨起義人員不詳,需瞭解。」
1981年2月13日:顧榮同志批示文教局報告:「閱」。
1981年2月20日:(常委接待日)魏又來訪,並帶有書面材料。馮耀祖同志批示:「此事顧榮同志可能已做過批示,請按顧榮同志批示辦。」
1981年3月2日:信訪站將魏的兩次上訪材料連同馮耀祖同志的批示送呈顧榮同志。
1981年3月5日:顧榮同志批示:「轉文教局。魏是否國民黨起義人員?」
1981年4月9日:文教局報告:「關於魏的歷史情況,我們沒有確鑿材料,難以確定,是否請統戰部幫助查證一下?」
1981年4月25日:顧榮同志批示文教局報告:「請轉統戰部,把魏的歷史情況盡快落實一下。」
1981年5月9日:統戰部報告:「魏系國民黨起義人員,中校。確鑿無誤。」
1981年5月25日:顧榮同志批示統戰部報告:「請轉文教局。魏的歷史問題已落實。其提出的住房等問題似宜盡快妥善解決。」
1981年6月7日:文教局報告:「可以考慮給魏適當的蓋房費。但文教上沒有這筆錢。是否請統戰部予以解決?」
1981年6月18日:顧榮同志批示:「轉統戰部,考慮按政策擬一個解決辦法。」
1981年6月20日:信訪站再次把魏的問題書面匯報顧榮同志,請示如何解決。顧榮同志批示:「已轉告統戰部考慮解決,請轉告本人找統戰部聯繫。」
1981年7月13日:統戰部報告:「此項費用似難解決。應該由民政部解決好一些。」
1981年7月20日:(常委接待日)魏又上訪,顧榮同志接待。魏:「我的問題還沒解決。」顧榮同志:「具體問題找統戰部聯繫吧。」魏:「我找過他們,他們讓我找民政部。」顧榮同志:「好,我再瞭解一下。」
1981年7月23日:顧榮同志批示統戰部報告:「是否還應由統戰部解決?此事再拖就不妥了。」
……
為什麼批了還解決不了的原因分析
此案情況比較單純,不像某些揭發問題的案件還針對和涉及某個部門、某個領導的錯誤問題,但它之所以一年半時間不得解決,是因為我們上下推諉,責任不清,機構臃腫,官僚主義作風嚴重。
對解決此案的建議
是否考慮在縣常委某同志主持下,由文教局、統戰部、民政部三方面共同研究解決。
……………
看到這裡,顧榮感到了這份材料沉甸甸的份量,他覺得自己手心微微出汗了。這份材料似乎給自己畫了一幅漫畫,如芒刺在背。他很快地往後翻去,心中漾起一絲悻惱。這份材料使他一下子看到了李向南的厲害。他把材料合住放在茶几上,似乎例行公事似的淡然說道:「請其他常委們傳閱吧。看看,總有好處。」
「印了二十份,每個常委一份,辦公室給大家都送去了。」
顧榮略怔了一下:「那好,就這樣吧。」他點了點頭,準備轉而談別的事了。
「我想,常委會上是不是討論一下這個調查報告?」李向南徵求他的意見,「對今後的工作形成比較一致的看法。」
顧榮皺著眉想了想,長輩一樣用手指著他笑了:「你這個縣委書記,新官上任三把火啊。」他的笑甚至有些超出了他應該有的適度。
又過了兩天之後,顧榮就感到自己不那麼容易保持長輩似的說笑了。李向南在一天之內親自解決了十四個積壓案件。這一次,他的份量不只是顧榮一個人掂出來了,整個縣城都傳開了。這尖銳地刺激了顧榮。對年輕縣委書記的每一讚譽都同時是對他顧榮的針砭。人們到處議論李向南,連穿過縣委大院後門回家時,都聽見路上有人在談論縣委書記。他有些悻惱。
由於克制不住這種悻惱,他更發火了。
他臉色陰沉地在屋裡背著手踱來踱去。老婆桂貞嗔責地又一次叫他吃飯時,他只是不耐煩地擺了一下手。桂貞剛要張嘴說他,見神情不對,便又輕輕拉上裡屋門。
顧榮背著手在牆上掛的中國地圖前站住了。他目光一掃,便在佈滿江河鐵路網絡的粉黃灰綠的地圖上尋到了古陵,兩個小字,一個針尖大的藍色圓點。小小的古陵,自己在這兒干了三十多年了,現在,自己連這麼點地方都控制不住?
不過,當坐下吃飯時,顧榮又變得和顏悅色了:「我剛才是在考慮工作。」他一邊從藍花瓷碗裡夾起個油燜小紅辣椒,一邊笑著對桂貞解釋。
「你該和向南搞好關係。」桂貞一邊給他添飯一邊勸道。
「不是挺好嘛。」
「他才來幾天,別人已經傳你們有矛盾了。」
「不要聽人們在你跟前瞎叨叨,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
「那小榮的事怎麼樣了?」桂貞解下圍裙在桌旁坐下。小榮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因為走私銀元被林虹告到報社。半年前滿城風雨,前一陣算是過去了,這幾天又有人在提了。
顧榮心中咯登了一下。他一下想到李向南來當縣委書記這個現實,第一次把它和兒子的事聯繫在一起:「先讓他在廣州大姑家再住一段吧,他不是在給縣五交化出差嗎?」
「向南不知是啥態度?」桂貞不安地說。
顧榮看了她一眼,彎腰把一塊肉皮放到懶洋洋蜷臥在腳下的大花貓跟前。
「你倒說話呀。公安局孫副局長不是找過你,他老婆不是要調縣裡嗎?」
「該調就調嘛,和這有什麼關係啊。法律的事也是能隨便說情的?」顧榮不快地責備道。他最善於通過對幹部「具體的關心」來聯絡感情、掌握政治勢力。但是,他對這種把事捅穿的言語又是最聽不得的,覺得那簡直荒唐。這也是他這個「標準的」領導幹部眼下的又一特徵吧。
「事情擺在這兒,你總不能不想啊。」
「我是縣委副書記,懂嗎?首先要考慮大事。」他不耐煩地揮了下手。老婆提起兒子的事,讓他一下感到問題的嚴重。來了這樣一個生硬的縣委書記,古陵的一切都要重新考慮。小榮啊小榮,你以後再要胡來,我就打斷你的腿。他心中罵起兒子來。不過,他要首先考慮大事。現在不穩定局勢,一切就都難收拾了。事關重大,在關鍵問題上,他要抓大事,光明正大地搞大的行動。
事情發生在又一次常委會上。幾個縣常委,特別是副縣長胡凡用讚歎的口氣講述李向南的工作在幹部群眾中的熱烈反響時,顧榮垂著眼抽煙,臉上一副思索的表情。
「好,我談兩句。」他略蹙著眉開了口,聲音雖然不高,但立刻使會場靜了下來。「親自處理群眾來信來訪,這種熱情是大家應該學習的。」他停頓了一下,「但另一方面,向南同志的做法有些欠妥當。」
會議室內的氣氛頓時變了。一部分人露出意外的神情;有人對視了一下,交換著目光;有人反而很安然,靜觀事態的變化,顧榮事先和他們吹過風通過氣。
「我順便提幾點,不一定對。」顧榮彈了彈煙灰,索性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抬起眼說:「一點,向南同志瞭解群眾來信來訪,直接把小周找來,當然可以。但是,中間隔過了三層。一層是信訪站的主任副主任。再一層是咱們常委中分管文教和信訪的老胡同志。」他指了指坐在長桌對面的副縣長胡凡。
胡凡連連擺手:「沒關係,沒關係,一切從工作出發。」
「還有一層,就是我們這個縣常委班子。」顧榮並沒理會胡凡的解釋,繼續說道,「有的時候,我們這樣越級指揮下面,好像直截了當很方便,但實際上副作用很大。一個,下級同志會說我們不尊重他們。下級服從上級,有個前提,就是上級通過下級,上級尊重下級。你現在不通過他們,他們以後會服從你?二個,會造成下級之間的矛盾。信訪站的負責同志就會對小周有意見,這是規律嘛;小周呢,以後也可能很難在本單位開展工作。這些情況,都應該為下面的同志想到。」他停了停,把茶杯往前輕輕推了推,和藹地看著大家和李向南,很從容地接著往下說:「第二點,向南同志是書記,是班長,你的主要工作是集中大家智慧,充分發揮常委一班人的作用。親自處理案件,當然在聯繫群眾方面是應該的。但沒有更好的依靠集體,這是個片面性。久而久之,容易脫離一班人。當然囉,同志們是能夠正確對待這一點的。但意見還應該誠懇地給當班長的提出來。」他看著李向南笑了。
「第三點,縣委書記應該抓住主要矛盾。兩年前,三年前,中央要求各級黨委主要領導掛帥,抓政策落實,抓群眾上訪。現在,中心工作不是這個了。你一上任就一頭扎進去具體抓信訪,多少有些失去全局。容易造成中心轉移。而且,有些事情應該相信基層。縣常委把什麼事都包起來,大小芝麻事都湧到縣城來,兩口子打架以後也找縣委書記,你受得了嗎?那樣勢必傷害下面幹部的積極性。要他們還幹什麼?我們什麼都親自處理,看來快,說到底是慢。各級都撇開了,當然現在沒那麼嚴重,整個機器不動,靠我們一個人兩個人能幹幾件事?」
他一攤雙手很風趣地笑了,又抽出一支煙,劃著火柴點著,吐出煙來,抬眼看著大家,又看看李向南:「說來說去啊,是一句老話,咱們做工作,要依靠各級組織的力量。」
誰也沒笑。圍著長桌而坐的十幾個常委們大多垂著眼看著茶杯和眼前的筆記本。顧榮的話無疑是很重的。它的份量,在於它的充分有理和充分有力,看來幾乎是無可反駁的。
「老顧講的是很有道理,向南同志可以認真考慮……」馮耀祖抬起浮腫似的大圓臉說道。
「大家討論嘛。各抒己見,暢所欲言是咱們縣常委歷來的傳統。」顧榮笑著說,很從容地推動著形勢和氣氛。
李向南沒想到顧榮今天會當場講出這樣一番話。顧榮講得雖然平和帶笑,甚至還表現出對李向南長輩般的親熱,但分明使他感到了壓力。這番話巧妙地使自己和整個幹部系統、傳統觀念對立起來,使自己一切有所創新的工作恰恰造成自己的孤立。這正是對一切改革者最老謀深算的打擊。
才幾天,他和顧榮之間就出現了這樣深刻的矛盾和衝突。他頭腦中瞬間急遽考慮的是如何對顧榮的講話表態。誰不善於掌握會議桌上鬥爭的進程,誰就無法掌握整個社會政治形勢的發展。
他略垂著眼慢慢轉動著手中墨綠色燙印著金字的「中華」軟鉛筆,笑了笑,然後抬起頭很平靜地說:「我用幾句話簡單講講我的想法。」他思索地慢慢說道:「關於中心工作。我們目前的中心工作是搞經濟建設。現在搞改革整頓,目的是要提高我們的經濟效率和為它服務的政治效率、行政效率。一個小小的問題,群眾上訪幾十次解決不了,除了說明我們對人民疾苦不夠關心,還暴露了我們有些環節的官僚主義低效率。抓一下來信來訪,觸動一下,對於今後提高我們整個工作的效率是有作用的。我們應該看到事情的辯證聯繫。這一點,很多群眾已經看到了。」
顧榮心中掠過一絲冷笑:「觸動」?這就是他的「聯繫」。這就是他一上任就在來信來訪上做文章的真正政治目的。
李向南接著說:「至於講到上下級關係和層次,大家看是不是應該這樣:作為領導,現在最重要的是首先通過自己的工作向下級表明應該如何工作。上下級關係要在工作中,要在適應現代化建設的全新的工作基礎上加強、改善甚至重建。如果過多的層次不是使工作更有效,而是牽制影響了工作,那就應該精簡層次。如果上下級關係不正常,就要改造上下級關係。最後,講到一班人的團結問題,我只有一句話,工作擺得突出了,忙起來了,其他雜念沒有了,一切都很好辦。」
長桌上再一次出現沉寂。這是兩個主要領導人之間的真正對壘。兩個人,一樣正統的語言,一樣袒露而嚴肅,表面上又這樣平和微笑,但其實擺出了兩個深刻對立的綱領。
往往正是這種看來平和的籠罩著煙氣茶香的會議桌上的鬥爭,決定了會議桌外整個局勢的趨向,決定了錯綜的各派政治勢力的興衰成敗。至此,顧榮和李向南都明白,在這個會上無須也難於再做什麼爭論了。政治家都有進退攻防的分寸感。
顧榮笑了笑,打破了沉默:「向南同志的想法是好的,可有時候,情況比我們想得複雜啊。考慮不周就事與願違囉。」他的話裡有著一種暫求相安、擺脫僵持的打圓場的味道。
「老顧說的很多也是實際情況。有些關係,有些方面,我們在工作中能夠照顧的,還是可以盡量照顧,求得更穩定的前進吧。」李向南也笑著說道。這裡也有著一定的通融與靈活。
幾天以後,李向南去農村跑了一圈,回到縣城到顧榮家看望他,並徵求他對一些問題的意見,出乎意料地,兩人之間竟然出現了極為親熱的場面。顧榮顯得很高興,說說笑笑像個長輩。他挽起袖子圍上圍裙,用手指頭試著菜刀的鋒刃,準備親自做菜招待他:「向南,我給你露一手,我這手藝起碼是三級廚師的水平呢。」桂貞用手背撩了撩頭髮,又用圍裙襟擦了擦洗菜沾濕的手,看著兩個人放心地笑了。李向南也感到氣氛親切。他坐在小板凳上一邊幫著擇豆角,一邊用出自內心的對長輩的感情和態度同他們聊著。他甚至講起他六歲時如何爬到一棵大樹上調皮地叫著父親的名字,把在下面走過的爸爸嚇得臉色都變了。
「後來,他打了我屁股。」他說。
顧榮和桂貞都笑了。
「這個屁股該打,我投贊成票。對孩子從小就應該嚴一點……」顧榮在廚房裡說,但他一下子停住了,他想到自己不爭氣的兒子,臉上掠過一絲陰影。
廚房和小客廳通著,顧榮一邊切著菜,一邊不時回過頭和李向南說笑著,同時也沒忘記和桂貞說一兩句詼諧的話。他甚至沒忘記貓。當他用肉皮招呼花貓,花貓咪咪地走過來時,他看著花貓的目光就像對調皮的小孩子一樣慈祥,戲謔地逗笑著。李向南也想到了顧小榮走私的事情。這件事他早就想和顧榮個別談談。今天不合適,再找機會吧。
當鍋鏟叮噹一片響過,屋裡飄滿了油香、肉香和煎辣椒的嗆辣味,他們親親熱熱在擺得滿滿的桌前吃飯時,氣氛更像一家人了。經過會議桌上的一番衝突,兩個人尤其感到這種融洽的可貴。它的出現出乎雙方的意料,但又非常符合雙方的心願。他們發現了家庭生活氣氛的巨大作用,它使一切都和解了。
會議桌上的嚴峻對立,現在是陌生遙遠的,很難想像的。
顧榮一邊吃著飯一邊在心中笑著搖了搖頭:那是何必呢?在家裡談兩句不就行了?李向南似乎也是這種想法。兩個人在飯桌上談工作時,都盡量避免爭議。
「我考慮召開『提意見、提建議大會』。」李向南商量道。
「『提意見、提建議大會』?」顧榮怔了怔,不解地問。
「就是用民主的方法,調動古陵幹部群眾的積極性和智慧,給咱們縣委提意見、提建議,集思廣益。」李向南解釋道。
「徵求一下常委們的意見吧。」顧榮不在意地敷衍道。什麼事往後推,是最好的應付辦法。
但是,一離開家庭生活的溫暖氣氛,進入工作領域,兩個人的關係就迅速進入對立狀態。
第二天常委會上,李向南把召開「提意見、提建議大會」的建議提了出來,而且,完全出乎顧榮預料的,這個建議被通過了。李向南在會上擺出充分理由;並且,正像他在會上說的,昨天晚上就和多數常委商量了。這種一步接一步一環扣一環的做法,是顧榮所不習慣的。實際上,他差不多已經把昨天李向南的建議忘到腦後了。他臉色很不好看。他的經驗多少能使他預感到這個會將帶來什麼結果。他沉著臉,兩手捂著茶杯一言不發。
緊接著,會下,李向南委婉地向他講到群眾對顧小榮走私一事的反映時,他的不快再也克制不住了。「司法獨立,依法辦案。作為家長,我對涉及這件事的任何情況尤其不發表意見。」他冷冷地說。
李向南難堪地沉默了一下,懇切地說:「可是,我們縣委如果在這件事上能有個正確公開的態度,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強調司法獨立,支持依法辦案,不是更好嗎?」
「我去對法院指手劃腳說,把小榮抓起來,這就符合原則嗎?」顧榮慍怒地丟了一句,摁滅煙頭站起來走了。
這幾天的大會則把矛盾更進一步激化了。與會代表的許多意見都是直接針對顧榮的。這麼多年來,顧榮的房間第一次通宵亮著燈。
他在屋裡來回踱著。偶爾在窗前站住,看著窗外的星空沉思一下。多年的政治生活使他有一條重要的經驗:感化,不起多大作用;說服,更是不解決根本問題。事關利害,只有靠鬥爭,只有靠手段。這一次,自己把這條經驗又忘了。幾十年的經驗是不該忘的。想到那天和李向南一起吃飯時自己的善良心理,他就止不住皺緊眉微微搖頭:年輕時感情用事,現在還感情用事。一輩子吃虧。喪失政治頭腦啊。教訓,今後又多了一條教訓:對年輕人不可估計不足,不可輕視。
他知道現在應該如何認真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