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南推車剛走了兩步,一抬頭,怔住了。小莉穿著一件粉紅色雨衣,扶著濺滿泥濘的鳳凰車站在圍牆旁。
「小莉,是你?」
小莉沒有回答,看了看李向南身後還在遠處佇立的林虹。
李向南也回頭看了看,不自然地笑了笑。林虹卻用非常平靜的、把什麼都看明白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李向南和小莉,轉身回到學校裡去了。
「小莉,你怎麼找到這兒了?」李向南問。
小莉看了看李向南:「我去幹休所了,沒有你。」她的聲音含著一種極力克制住的怨艾。
李向南心中猛然一動,他笑了笑:「我這就去幹休所。你跟我一起去嗎?「
小莉站在那兒不動。過一會兒,才推上車和李向南並肩走著,」你過去在北京就認識林虹?「她問。
「我和她過去是一個學校的同學。」李向南回答。
小莉沉默了一會兒:「你原來打算帶她一起去插隊吧?」
「你聽誰說的?」李向南有些驚訝。
「我昨天打長途電話問的。」
「問誰?」
「那你別管了。」小莉低著頭沉默了。
李向南看了看她,也沉默了。腳底下的泥濘呱嘰呱嘰響著。事情太迅疾,也太明白了。小莉這樣不加掩飾地表明了對自己的傾心。李向南既感到男性的驕矜,同時又感到危險。這是省委第一書記的小女兒,又是這樣一個頗有權謀的小「政治家」,這件事倘若處理稍有不慎,就會釀成自己的政治危機。
如果他愛小莉,問題或許簡單了;如果不愛,則要謹慎地掌握關係,發展友誼。但實際上,他對小莉除了喜歡還根本沒來得及做過任何考慮呢。現在,小莉對林虹的態度又把一個問題挑明了:自己對林虹將是什麼態度?這是個複雜的、他現在不能回答甚至不能正視的問題。他現在需要用政治家的老練來處置感情關係。
他對小莉風趣地嗔道:「你打聽消息的手段夠可以的,摸起縣委書記的底細來了。」
「縣委書記就不能瞭解瞭解?」小莉賭氣地說,臉上卻多少露出一絲調皮來,「我要想知道一件事情,總能打探到。」
「那你不成了女克格勃啦。」李向南朗聲笑了,完全是縣委書記在揶揄一個年輕人了。他發現小莉的情緒是很容易改變的。
「我小時候的理想就是當個女間諜。」
「想當女間諜?」李向南有些驚奇,他在自己的表情中又誇大了這種驚奇。
「到外國去刺探情報啊。」
「這倒是個男孩性格。現在怎麼又不想當女間諜了?」李向南說。
「那是因為我早就不想了。我要真想達到一個目的,就一定要達到。」
「你現在想達到什麼目的,當個大文學家?」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吃苦的恆心。」
「那不是和你剛才的話矛盾了?」
「我是指有的目的。反正我要報個仇,就一定要報到底!我要想得到一個東西,就非要得到它不行。」小莉有點凶狠地說。這凶狠和她的活潑可愛簡直不是一個人。
「如果有人妨礙你得到它呢?」
「那我非想辦法除掉他不行。」
李向南心中一震,可怕的性格。他決定不再談這樣瘮人的話題了:「你看這河沒有?」他指了一下雨中湍急的河水,「我小時候就盡在這河水裡玩。」
小莉一下高興了:「你小時候在陳村吧?我聽我叔叔講過。你那時候會游泳嗎?」
「不會,水淺的時候在裡面瞎撲騰。」
「咱們哪天一起游泳吧。」小莉興致勃勃地說道,「順這條河一直游下去,游四十里地,就到官村湖了。」
「馬上不行吧。我這個縣委書記跟一個姑娘游泳,古陵老百姓要以為我神經病了呢。」
「那咱們騎車帶上吃的,到官村去游。要不,我找輛吉普車,我會開車。」小莉興奮地說。
干休所到了。磚圍牆,很大,佔地幾十畝。大門進去,迎面是個小禮堂。禮堂後面是一排排平房小院。除了古陵縣,地區的離休幹部也有一些住在這裡。李向南和小莉把車停在傳達室的房簷下,兩人進了大院。禮堂旁邊有兩間平房,是遊藝室,裡面昏黃地亮著幾盞燈。他們推門進去。陰雨天,屋裡點著燈也很暗。一張乒乓球檯旁擺著幾張折疊方桌,十幾個離休幹部正坐成幾桌懶洋洋地打撲克,香煙在一隻隻手裡倦怠地冒著煙。有人一邊看著手中的牌,一邊慢慢呷著茶。看見李向南進來,人們都站起來。
「李書記來了?」人們招呼道。他們對一切來客都由衷歡迎。干休所裡太寂悶。
「大家坐吧。」李向南連忙說道,「我這是隨便來看看,看看大家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和需要,給大家搞點後勤。」
「什麼需要?大門口那段路最好能修修。下雨天簡直出不去。」有人說。
「剛才我已經聽到群眾替你們反映了,一定盡快解決。」
李向南說著不由得看了小莉一眼。小莉對這句話並沒在意,她沒想到林虹。
「我們已經說了快一年了,總不能人一走茶就涼吧。」有個胖胖的離休幹部大嗓門說道。
李向南笑了:「人一走茶就涼,那是老話。現在,人走了,茶不能涼,還要熱。社會主義要講社會主義人情。」
大家笑了,紛紛坐下。有不少人認識小莉,和小莉說笑著。人們圍著李向南,你一言我一語地談了一陣。
「你們有個最大的困難和需要,可都沒說啊。」李向南笑道。
滿屋人相互看看,都有些發怔。
「真正的困難都變成牢騷了。在下面說,不在上面說。」李向南繼續說道,「我剛才一推門,就聽見有人仰在椅背上一邊理牌一邊拉著調說:『咱們這輩子就算徹底交待囉。』是吧?「有人笑了笑,氣氛挺融洽。」我們很多老同志,工作了一輩子,離開了工作,沒讓他們在家養魚、種花、做飯,有的閒上一年把頭髮都閒白了。是吧?上班時再累,人挺精神;一離休,人也老了,病也來了。「
大家都樂了,隨即露出感歎。屋裡靜了下來。
李向南說:「要讓中青年幹部接班,這件事的重要意義,老同志們全都理解,他們也不怕退休了沒人管。他們最怕的是退休了沒事管。要讓你們成天管這五十四張撲克牌,你們都無聊得很。是吧?」
「你這話可是說到我們心裡去囉。」有人感慨道。他舉起手中的撲克牌往桌上一拍:「這從早到晚不知道幹什麼好。」
「這是老幹部的普遍思想負擔。」李向南說,「以後,離休的幹部越來越多,是個大問題。另一方面,老幹部的工作經驗可是我們社會不應該浪費的一大筆財富。所以我想請教大家,一起琢磨著解決這個問題。我有個總的想法。」
「你說說。」人們都感興趣地看著他。
「應該尋找各種形式,使離休幹部人在機關之外,身在社會之內,繼續發揮義務的、編外的作用。」
「什麼叫編外作用?」一個人奇怪地問道。
「編外,就是編制之外嘛。」另一個人說。
「對。」李向南繼續說道,「這方面大夥兒可以提提想法。我提出兩條具體的設想,拋磚引玉。一條,以後,我,可能還有其他縣委常委,每月兩次來和同志們座談。一個是向你們匯報工作,一個是請你們提建議。你們呢,有時間可以多關心關心古陵的各方面,到農村工廠各處跑一跑,回來議一議,有什麼意見、建議,就向縣委提出來。希望大家都當我的老師。我年輕沒經驗,就會召開提意見、提建議會。」
眾人都笑了。
「還有一條,我們古陵縣準備在金光寺一帶開闢旅遊區,在那兒還要建一個療養院。到時候,同志們可以去那兒療養,可以給旅遊局、園林局當當義務顧問,編外管理員,編外導遊,哪怕幫著種樹綠化。你們看這樣好不好?」
「好。」人們興致盎然地說道。
「咱們一起摸索吧,」李向南說,「不解決這個問題,幹部一到五十,還沒退休呢,就有了壓力,考慮退休後的生活。這還能全力工作?」
「現在都說四十七八,干了白搭。」有人插話。
「等到退休了,又是無聊發牢騷。我們來個化消極為積極。」
眾人笑了。
「最近縣委開始搞整黨試點,以後要全面整黨。同志們可以到各處走走,看見什麼不正之風,有什麼貪贓枉法的,都替老百姓告上來。」李向南說,「這可都是義務的,啊?」
眾人喜笑顏開。
在干休所又各家轉了轉,出來時,雨小一些了。小莉和李向南推車走著這段泥濘路。「你這個行動挺高明的。」小莉笑著說。
「怎麼個高明?」李向南故意地問。
「第一,堵住了別人的嘴。你年紀輕輕的來當縣委書記,又要換班,又要調整幹部,別人不說你排斥老幹部?你現在連離休幹部都這麼尊重,人們還能說什麼?」
「第二呢?」
「第二?」小莉眨了一下眼,她說第一時並沒有想到第二,但問第二也便有了第二,「第二,你又拉住了一支政治力量。」
「什麼政治力量?」
「就這些老頭啊。別看他們沒權了,可還有嘴呀。往上到處一說,要抬起一個人、搞倒一個人都很容易。你這一著,還不是給自己拉了一批義務宣傳員?我叔叔就沒想到這一招。」
「還有第三招沒有?」李向南又一次為這個姑娘的心計所動,臉上卻很隨便地一笑。
「兩條還不夠?你自己也挺滿意吧?」
「我有什麼滿意的。」李向南搖了搖頭。他只覺得使離休幹部繼續發揮作用的設想有些意義。他隨口問道:「你經常和誰這樣談政治啊?」
「在古陵是和我叔叔,在省裡就和爸爸。」
「你爸爸聽你談嗎?」
「當然聽。每次聽完都要說我兩句。」
「說什麼?」
「說我滿腦袋權術,不嚴不肅。」
「說得對。」李向南說。
「那也是他嘴上擺省委書記的譜。我哪次說話他不感興趣?我要是不說完,他還催我說完呢。」小莉問:「你認識我爸爸嗎?」
「你爸爸找我談過幾次話。」
「我爸爸對你賞識嗎?」
「不知道。」李向南搖了搖頭。
「他肯定賞識你,他愛才。」
「我有什麼才?」
「我覺得你有。」小莉說著看了李向南一眼,調皮地笑了。不知想到什麼,突然臉微微一紅,低下頭不說話了。
這不說話讓李向南感到危險,他笑著轉移話題:「你寫小說怎麼不和康樂多談談?」
「我和他談過。他人挺有意思,可寫的東西我不喜歡。」
「為什麼?」
「太板。」
「我比起他來可要板得多、嚴肅得多了。」李向南哈哈笑了。
「可我喜歡跟你在一起。」
「那我每天可要教訓你了。」李向南像長輩一樣揶揄著,要拉開年齡的距離。
「我才不怕你呢。」小莉揚起頭看著李向南。那目光是有言語的。
「好了,這路能騎了,咱們騎上吧。」李向南一揮手,兩個人騎上車,冒著小雨向縣城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