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鳳珠那雕像一般的身影總算躺下了。床板略微咯吱吱響了兩下,拽毛巾被往身上蓋的聲音,腿在涼席上挪動的聲音,很快都沒了,響起輕微而又睏倦的鼾聲。疲勞過度的人才有那種鼾聲。黑暗中,那使人感到壓抑的因素終於消失了。(一個人在暗黑的房間中離你不遠地坐著,背襯著微亮的窗戶,像個黑色的剪影似地,這對於躺著的人是有很大壓迫力的。)一種寧靜安謐的氣氛開始充填著整個房間。
林虹仰躺著,可以折疊的鋼絲軟床鋪著薄毯和軟席,很舒服、很有彈性地托著她,依著她身體的曲線下凹著。下陷的肩背和臀部能非常愜意地感到鋼絲網床兜著她的彈性和張力。她稍許挪動一下身體,鋼絲網便微微顫動著。
她感到自己身體的苗條和豐滿(感到和看到不一樣,更親切實在),感到自己身體的年輕,但也感到自己身體的疲倦和懈怠,感到它的冷淡和一絲缺乏熱情的衰老。
衰老的種子二十五歲以後就開始在生命中播下了,它最初只隱隱地潛伏著。在疲倦或心灰意懶時,它便要露一露它的徵兆(有人並不警覺它)。然後一點點擴大其陰影,直到五十歲、六十歲時便開始籠罩和統治生命。
她現在是太疲倦了。
眼前還瞬間即逝地閃過了一個電影鏡頭:被陽光鍍上一層金色的樹林邊,一條小河在陽光下明亮閃爍,活潑地流淌過也鍍著一層金色的草地。兩棵小楊樹間繫著一張白布吊床,一個身穿紅色泳裝的姑娘躺在裡面,鞦韆一樣蕩著。她滿臉陽光地格格笑著,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耀著青春的光澤。一個英俊的也是黝黑的小伙子倚樹而立,深情地注視著她……這不知是什麼意識流?也不知是哪一部電影中的畫面?那姑娘的形象如此生動,如在眼前,小伙子的形象卻有些閃爍不定,好像有另一個她(林虹)所熟悉的人物要從他後面浮現出來。
他是誰?她不想。她不願想。雖然她知道她能想出來。
窗簾是薄薄的藍布,透著夜色,月光是皎潔的,照在窗簾上映出動人的藍光。天熱,窗簾沒完全拉嚴,空隙中露出一條被月光洗浴得碧藍透明的天空。她站在古陵縣陳村外面的田野上,不止一次仰望過夜空。那裡的天空比京城廣闊冷清。京城的喧囂使人淡忘了宇宙。她生活過那麼長時間的古陵,怎麼此刻一下顯得那麼遙遠?
而她才踏入京城一個夜晚,怎麼就好像久居這裡了?
這個心理感覺反映著什麼呢?是京城繁喧生活給她的密集刺激?這一夜的刺激是高濃度的。是自己生活將發生轉折的先兆?……
朦朧中,房間漸漸澄清分辨出了物體的形狀。桌子書櫃全都顯出它們的輪廓,在背著窗口的一面顯出黑魆魆的暗影。能看到旁邊范丹妮的床,對面靠窗吳鳳珠的床,能看到她們躺臥的朦朧身影。
她平躺著,感到很舒服。整個身軀、四肢、肌肉、骨骼、五臟六腑連同神經都很熨帖。鋼絲網床隨著她的呼吸微微可感地起伏波動著。一陣陣濛濛睡意襲來,她的身體一次次輕悠悠飄起來,躺到了雲上。她的視覺、聽覺、嗅覺、膚覺都模糊起來,混沌起來。但她的理智卻讓她頑強地又回到自覺狀態中。她不能這樣糊里糊塗睡去。那樣一覺就會睡到天亮了。她應該想想明天的事情,想想來北京後的全部事情。這不是隨隨便便的一步。許許多多的問題紛沓地湧來。她能調回北京嗎?需要進行什麼活動?如何為父親整理遺稿?她如何對待李向南?李向南將怎樣對待她?她今後的生活要不要重新考慮?如何對待顧曉鷹?……她應該把問題理一理,逐個想清。
看來,這是她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可她太疲倦了,身體和大腦都懈怠著。自覺的思維顯得有些淡弱,而消極的、不受控制的思維,卻開始生動地閃動跳躍著。
她應該找個什麼地方住宿?這個問題排開紛紛繁繁的問題,浮現到最前面來。無論如何不能住在范書鴻家了。人家受罪,自己受罪,大家都受罪。可她到哪兒住宿呢?這個想法使她頭腦更擺脫了一些睏倦。她的感覺器官從麻木混沌中漸漸清醒靈敏起來。眼睛最先透亮起來,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亮。她更清楚地看清了朦朧中的傢俱。寫字檯一角的青花瓷筆筒在映射著瑩瑩月光。寫字檯上那一大堆書籍,帶著黑影的一個碩大正方體。那是范書鴻在法國的老同學送他的著作。范書鴻雙手痙攣地撕書的樣子又浮現出來,眼睛在眼鏡片後面冒火地閃著光,下巴微微抖著。一生中惟一的一本著作被他自己撕成兩半了。老歷史學家的悲劇。
她更清楚地看到吳鳳珠那死一般熟睡的臃腫身影。她的一生呢?有著更令人憐憫的東西。歲月是殘酷的。人生是何其短暫,人生沒有重複的機會。
范丹妮已經睡熟了。她的肩膀時而一抽一抽的,垂在床邊的一隻手臂像十二三歲的女孩一樣纖細。她與舊的生活割斷了,在尋找新生活中卻充滿著激動不安的痛苦。她今後會幸福嗎?好像很難。自己呢,自己以後會幸福嗎?……黑暗中,孟立才,范丹林,隔壁鄰居的夫婦倆,還有那門廳的爭吵都在眼前疊印起來。
她突然感到一種沉悶、壓抑。
踏入北京後的第一夜,為什麼有如此沉重的感覺?
顧曉鷹在燈火通明的北京站背景上閃現出來,那張令人憎惡的臉。小莉那目光尖刻的眼睛在後面時隱時現著。可惡,滾開。她不要想他們。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又讓她想到小莉那冰冷的目光。小莉在追李向南。李向南對她呢?小莉年輕漂亮(承認這一點,林虹感到一種深刻的嫉恨),又是省委書記的女兒,還會寫小說,不是很優越嗎?不,她不要想這些。她閉上眼,想使思路集中一些。
視覺休息了,聽覺越發敏銳起來。聽覺展開了一個聲音的世界。外間屋范書鴻的鼾聲竟然這樣響,剛才幾乎沒注意。她不關心這鼾聲。此刻,她雖然閉著眼,但眼前卻浮現出外間屋黑暗朦朧的情景。范丹林睡著了嗎?這一下翻身的聲音好像就是他的。年輕人翻身的聲音和老年人不一樣。想到踏進這個家與范丹林剛見面時的情景,范丹林那樣笑著看她,她臉上又漾出一絲微笑。那微笑既是面對眼前浮現的范丹林的,想像中的;又是對著自己的,笑自己此時的心理感覺。女人見到男人,特別是年輕的女人見到年輕的男人,常會感覺愉快的。她是女人,她還年輕,而且現在獨居。她不應該再結婚嗎?不,她不願想這些。范丹林大概還不知道她結過婚吧?如果他知道了,又會怎樣看她呢?這個問號把她的那點愉快打碎了。眼前如水紋晃動。
她在北京站鬧鬧嚷嚷的人海中走著,她在擁擠不堪的電車中顛簸著,很多男人的眼睛在注視她。她知道自己漂亮,在男人眼裡有魅力。或許,這裡有的男子已對她生出愛慕。然而,他們知道她的恥辱經歷嗎?
一個英俊的大學生,在一片閃動的幻象中迎面走來,她認識又不認識,帶著那樣誠懇的表情向她表達愛情,臉紅著,激動而困難地訴說著什麼。可不一會兒,他聽到了她的自述。他吃驚地睜大眼,目光閃爍地左右躲避著,陷入極大的難堪,為他剛才的熱烈表達難堪,為他現在的尷尬處境難堪。他低著頭走了……
不,她不要這樣的幻覺浮現。她還是要集中自己的思路。
又是范書鴻的鼾聲。這鼾聲一旦注意到了,就使人難以忍受。不要聽見它。人的感官可以有選擇性,對於不想聽到的聲音是可以「忽略」、轉移的。蟋蟀在房間的什麼地方叫著。聽著它的叫聲,眼前浮現出房間裡很具體的立體圖景,每一件傢俱的位置。手錶在枕下嘀嘀答答走著,一秒一秒消逝著。六十秒為一分,六十分為一小時,二十四小時為一天。人的一生不過兩萬多天。短暫的人生。誰會想到生命在晝夜不捨地流逝呢?自己二十八歲了。二十歲,對於女性是浪漫的年齡,三十歲,對於女性則是現實、冷峻的年齡。女人一過二十五歲,哪個不感到前面三十歲這個界限越來越近的壓力呢?三十歲再找不著自己的生活,一個女人就完了。
她二十八歲,只有最後一點殘存的青春了……
遠遠的,好像在大地的邊際傳來隱隱的火車長鳴。那聲音蒼涼虛渺,使人想到星空下燕幽大地的廣袤無邊,還使人想到火車在暗夜中閃爍著一兩點寥落燈光的開闊田野上奔馳,油然生出一種茫無歸宿的悵惘——
……無邊的曠寂的黑夜。火車在一個只有兩三間小房的偏僻小站臨時停車。廣漠的幾乎沒有一星燈光的荒涼曠野。過了一會兒,對面又慢慢停下一輛迎面馳來的客車。一方明亮溫暖的車窗,一對年輕夫婦在含笑相視而語,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在吃蘋果。林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幸福的家庭。隔著車窗,小男孩也看見了林虹,小手貼著窗玻璃朝她招了招,她也衝他笑笑。孩子的父母也轉臉沖林虹笑笑。極親切、極友好的微笑。在如此廣漠的黑夜,看到這樣一個幸福的家庭,使你感到人間之友愛,人情之溫暖,感到和諧家庭之幸福。林虹心中漾起一種感動而又悵惘難言的滋味。她感到自己的心潮濕得如被清純柔和的水浸透了一樣。她願意愛世界上每一個人。
兩列火車反方向飛馳著分離了。又是單調而有節奏的顛簸聲。她緊貼著車窗,眼前一直隱隱閃現著那一方明亮溫暖的車窗……
她的思路怎麼又散亂了?聲音的世界也引起她各種聯想。她不要去聽聲音,寂靜的夜並不絕對寂靜。可是,她不能捂上耳朵。她想到了和尚坐禪:耳聽八方,什麼都聽見,什麼又都沒聽見。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世界,混混沌沌,沒有一個興奮點,聲音世界便「不存在」了。她使自己的聽覺混沌起來,一切聲音都在混沌中若有若無地「不存在」了。她使自己閉著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去注視腦海中的思考點。她剛才想什麼來的?尋找新的住處?考慮今後的生活?調動?……不,這似乎都不是她要開始的思考點。她的目光把自己整個腦顱腔內都看了一遍,更確切的感覺是「想」了一遍。她想什麼來的?又是身體往上飄的感覺,像失重一樣,鋼絲床變成一片雲。臀部最沉,還有著對床的實在感覺。她抓住這個感覺,又使自己身體恢復重量,慢慢落下來。清醒而寧靜。視覺關閉了,聽覺麻痺了,嗅覺異常敏銳起來。怪不得聾盲人嗅覺發達。她分明感到了房間裡空氣的溫濕度,感到了房間裡交融著各種氣味。陳年書籍的氣味,融融的,濕悶的。范丹妮呼出的氣息。吳鳳珠的氣息。自己的氣息。
范丹妮的身體還散發著混有一絲悠悠的類似檀香型香水的汗氣味,這汗氣味熱而強烈,一縷縷的,織成細股,在嗅覺的世界中清楚地顯示出范丹妮的全部特徵。三十六七歲的女性,瘦削單薄的身軀,恥辱痛苦的經歷,旋風般的及時行樂,帶點歇斯底里的性格,是這樣一個女人才有的汗味。她那雙皮涼鞋也散發著被她的汗水浸濡過、被一天的柏油路燙烤過的氣味。
吳鳳珠的汗氣味則是沉重的、污濁的,緩緩地漫過來。沒有股縷之分,渾然一體而疲軟溫弱,讓人想到吳鳳珠身體的臃腫、鬆弛和衰老。吳鳳珠一晚上翻箱倒櫃,終於翻到了她要找的東西,她又能怎麼樣呢?不是沒用嗎?
人難道一生都在這樣枉然地絕對之探求?
范丹妮的自傳體小說。她講述時的激動神情。四個樂章。青春的理想是玫瑰色的。生活是鐵青色的。霓虹燈是繽紛雜色的。未來應該是藍色的?問號。范丹妮現在第三章中。自己的人生呢?似乎也有過相似的第一章,第二章,那麼,往下的第三章呢?人生是真正的交響樂。所有交響樂都在某種程度上體現著人生的旋律。
不同的人生旋律又都怎樣發展呢?
她不想跨入范丹妮那種「繽紛雜色」的第三章。那麼,她應該有個怎樣的第三章呢?白色的,寂寞淡泊,與世無爭的,如她這幾年在古陵那樣?如果一旦調回北京,她還能保持白色的生活色調嗎?她感覺不會。紅色的,火熱的?不。她想也不要想這種顏色。當她十幾年前還是中學生時,曾喜歡過紅色和白色。
她還與李向南交談過——
……星期日的黃昏,北京公園湖畔的林陰曲徑上,李向南和林虹散著步,談著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最喜歡談的理想。
「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林虹問。
「紅色。」李向南回答後又問,「你呢?」
「我喜歡紅色和白色。」
李向南皺了下眉:「為什麼?」
「不知道。反正我從小就喜歡這兩種顏色。白色純潔,紅色燃燒,是嗎?」
被晚霞染紅的湖水在他們身旁波粼粼地閃閃發光……
——然而,紅色早已從她生活中消逝了。對她來說,那顏色是愚蠢的,可笑的,令人厭惡的。藍色?冷靜、深沉而富有詩情畫意?生活不賦予她這種條件。紫色?穩定而凝重?黃色?溫暖而和諧?綠色?春天的色調?生命的色調?……這些顏色似乎都不可能成為她人生第三章的色調。那麼說,她的第三章莫非也是繽紛雜色的?像萬花筒中的無數塊碎玻璃,白、藍、黃、綠、紫、紅、黑,不同的顏色在眼前錯亂交疊著、閃動著。
這就是她的人生第三章?
不想這種抽像的問題了,想具體一點的。從哪兒開始想呢?又是紛紛雜雜……靜一靜,再靜一靜。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她的臉,她的皮膚,能感覺到一股清新的空氣從窗戶那兒泉水般流進來,像一股清泉注入濁渾的池水中一樣,先沉入底,然後緩緩在房間擴散著,帶著月光和樹葉的濕涼,從她身上漫過。她感到爽快舒適。
突然,那些疊印閃動著的畫面都隱退了,一片異常冷靜澄清的思想天空在她眼前展現。一切都變得清楚明晰。她猶豫什麼?還躲躲閃閃地思考什麼?她決不拒絕生活給她的新機會。她第一件事就是要調回北京。不管現實生活有多麼沉重,不管未來的新生活將多麼不符合她的理想——她理想中的新生活將是怎樣的呢?好像頭腦中已有一個朦朧的圖景。不管在新生活中她將怎樣碰疼週身的傷疤(顧曉鷹的嘴臉,團長辦公室的燈熄滅了,首長的微笑變成了一張長滿疙瘩的貪婪的臉,一群群並不相識的人的眼光,冷蔑的,議論的,諷刺的……),也許這新生活對她將是場痛苦的災難,她也要踏進來。她要調回北京。她應該生活在這裡。告別古陵縣吧。
(古陵縣城那座九層釋迦古木塔,起伏的山,直落的土崖,梯田,鋪滿鵝卵石的河灘,陳村外的河流,陳村學校那間寂寞素雅的單人宿舍……)
這一步邁得對嗎?她現在來不及自省。
接著湧上來的明確思想是:她要為調回北京奔波活動。敲各種各樣的門,見各種各樣的人。要想方設法,什麼機會都不放過。她心中又隱隱升起一種發怵的感覺,這種奔波是充滿不快有時甚至是屈辱的,要看別人的臉色,要賠笑,賠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性的笑臉。此時,她又體驗到過去敲別人門時和面對面坐著相求對方時的心境。這種心境怎麼顯得這麼切近?無所謂,怵什麼?真到那個份兒上,她什麼難事都能做,沒那麼清高。為了生活,人沒有不能去做的事。古陵縣那頭放不放人?那好辦。有李向南。他是縣委書記,一句話就管用。他在古陵縣還待得住嗎?
千萬別在她調離之前李向南就被排擠走啊。那就麻煩了。
怎麼這樣自私?光想自己?李向南處境到底如何?李向南也不要待在古陵了,也回北京不好嗎?自己想到哪兒去了,可笑。
一個清楚的問題又浮現在思想的天空上:李向南會和她……會和她結合到一起嗎?(李向南又高又瘦的形象離她很近,她能聞到他男性身體的氣息。她很想在他胸前靠一下。范丹林的形象也在旁邊閃現出來。)不,這個問題以後再想。如果解決了調回北京的問題,對於自己最重要的是要有個合適的工作,要幹點像樣的事情,要使自己成為一個被尊重的人。一個女人如果不能像樣地生活,就會喪失自己的價值。一個女人如果不能表現自己的價值,就不會得到愛。
她幹點什麼有色彩的事情呢?
繪畫?她的國畫畫得不錯。然而,正式走上畫壇,她還不敢想。她畫得太隨便,完全是為著消遣。寫小說?像范丹妮那樣,能成功嗎?眼前又浮現出顧小莉。她也在寫小說,而且已經發表過。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寫小說?不寫。顧小莉已經成功的事,她還這樣沒把握地企望,這讓她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她自省的目光只一掠,便看清了自己。別想了。具體幹什麼,很難預計。那要看彼時的條件。
(又是李向南的形象。黑炯炯直視人的眼睛,絡腮鬍,一米七八的個子,瘦削的身材。旁邊又有小莉穿紅裙的形象在閃動。)
自己和李向南的關係會如何發展呢?應該認真地考慮一下這個問題了。
她愛李向南嗎?……她愛。這一點,她的心不願說假話。李向南愛她嗎?……也愛吧。
有沒有同情的成分呢?……或許有。但李向南是愛她的,憑著對男人的直覺,她相信這一點。然而,愛,就一定能夠走到一起嗎?在屈辱的被蹂躪中,又在屈辱的婚姻中,她兩次喪失了青春的純潔。(她身體掠過一陣不舒服的感覺,好像一個髒麻袋蓋了上來,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不但不美,而且衰丑、邋遢。)像李向南這樣一個血性男兒會不顧忌這一點嗎?她太理解男人了。
但,對於現代觀念的人來說,這個問題不應該太看重。可……(她微微搖了搖頭)那是女人的真理,不是男人的真理——更確切說,不是丈夫的真理。不過,李向南不是一般的男人,十幾年前,他和她有過不平凡的友誼,他能理解她,諒解她,愛護她。但……(她又微微搖了搖頭)直感告訴她,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更難走到一起。如果她想得到幸福,恰恰應該找一個和自己過去毫無關聯的丈夫。
她和李向南之間有著一條很難彌合的鴻溝了。
然而,真的無法彌合了嗎?
在李向南面前還有什麼女人?顧小莉?如果用李向南的眼光看,顧小莉和自己誰更有吸引力呢?顧小莉年輕漂亮,自己呢?沒那麼年輕,但還漂亮、成熟,有風度,有對生活更深的理解,有一般女人沒有的聰明,能夠在思想感情各個方面理解和幫助一個搞事業的男人……她具備很多優勢。然而,年輕是女人最大的優勢——這個真理在她腦子裡電光一樣閃過。如果自己是男人,選擇顧小莉呢,還是選擇林虹?
……她不願想下去,因為朦朧預感到那答案是於她不利的。
人總要欺騙自己。自省的理智之光又掠過腦海。然而,雖然自省到了,卻也不願繼續想那個問題。她為什麼要替李向南抉擇呢?她還是相信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魅力的。她肯定比顧小莉更優勝。不過,要記住:對李向南務必不可太親近。要保持女人的驕傲。這一點聰明,她是深知的。她不由得睜開了一點眼睛,露出憧憬的目光,微微笑了。她覺得自己的微笑很迷人。她又感到自己身體的年輕,自己的目光在黑暗中閃亮。明天要去百貨大樓買幾件衣服,買一雙拖鞋。後天應該去北大——
……她雙手插在一件米白色的風衣口袋裡,像個外國影星扮演的年輕學者一樣,很幹練地踏上一座大廈的大理石台階,很有活力地朝上走著。她聽到自己的高跟鞋敲打路面的聲音。周圍簇擁著一大群爭相提問的中外記者,眼前伸過來數不清的錄音話筒。她頭也不回地徑直朝上走著,簡潔地而平靜地打發著他們:「我沒時間。對不起。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在台階上上下下的人流後面站著顧小莉,用不勝妒嫉的目光看著她。
她還是朝上走著。突然,她一扭頭,遠遠看見台階下的松牆旁,冷落地佇立著一個瘦高的男人,那是在政治鬥爭失敗後潦倒不堪、為人們所輕視的李向南。她轉身向下朝他走去,挽起他的胳膊:「咱們走吧。」李向南露出吃驚的目光,臉上掠過一絲自慚形穢的神色,他掩飾著自己的感激之情,陰鬱地、含著疑問地看著她。
記者們簇擁著跟下來,紛紛要她講話。
「我有重要的事情。」她冷冷地回頭看著他們。
「您有什麼重要事,可以說一下嗎?」
「我要準備結婚。」她抬起高傲的額頭平靜地說,然後大方地挽住不知所措的李向南,走了。
她和李向南在擁抱,接吻……
這是什麼想像啊。她在黑暗中仰望著天花板又微笑了。月光照著藍色的窗簾,一方藍色的窗口。火車上那一方明亮溫暖的燈窗。
明天要不要和范書鴻一家去見那個法籍華裔教授?
後天該去北京大學。
…………
朦朧的睡意又襲了上來,這次她不想抵抗它了,她的身子又輕悠悠地飄起來,飄到了雲上,好像被鐵扇公主的芭蕉扇扇過一樣,在月光洗浴的澄碧夜空中飄蕩著。然而,這樣忽悠悠地飄著太難受了,她想落下來,好好睡覺。可她落不下來。她飄過北京展覽館上空,那是亮著紅五星的尖塔,她雙手摟住它。又飄脫了。她飄過燈火闌珊的京城,飄在北海上空,湖水在月光下粼粼發亮。她看見那雄偉的白塔了。塔飄近了,她雙手抱住,摟緊,這次她摟住了。她不能再鬆手了。塔突然傾倒下來,她仰面跌落在地。塔傾壓在她身上。
她醒了。她在做夢。
她起床穿好衣服,沒有驚動范書鴻一家,下樓了。
外面的景色是完全陌生的,清寂的早晨。迎面一株鐵干虯枝的枯樹,一條很粗的蟒蛇從樹上垂吊下來,一頭鑽入樹下的一眼井中,尾巴還捲繞在樹上。青石板砌成的井口溜光圓,很小,像是被蟒蛇磨光的。蟒蛇的頭從井中出來了,咬著一隻大而美麗的青蛙。青蛙掙扎著。林虹拔出一把削水果的小刀投過去,蟒蛇被劈斷了,青蛙逃脫了。這時,遠遠的天空上又有一條矯健的黃龍向她猛撲過來,她知道,龍也是蛇。然而這一次,她知道自己阻擋不住,只好聽天由命。在一陣熱騰騰的迷霧包圍中,她模模糊糊感到,不會出事,這大概又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