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定的九點半快到了,通知的人怎麼一個沒來?應該提前一點陸續到了呀?是雷彤林忘了?不會。他是個很乖覺的人。是人們星期日早晨家務太忙碌吧?誰也很難一起來就拔腳離家的。自己急什麼呢?到時就都來了。沒問題。
他從各個角度打量著客廳。沙發、椅子已經擺夠,佈局也做過幾次調整。現在這樣比較理想。他的沙發在中間,兩面兩個半月形,各放著五個沙發和椅子。這十來個人恰似他忠實的左右手。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他又看了看茶几,上面煙、茶杯、茶葉筒已然放好。他拿起茶葉筒上下晃了晃,裡面沙沙的,沉甸甸的,足夠。再打開煙盒,煙也是滿的。其實,剛才他已經反覆查看過幾次了。不過,這些年他老是有這麼個不放心的毛病。每次出門,明明把抽屜鎖上了,明明是拉過好幾下,確鑿無疑了,可剛一出院子,立刻覺得不放心,站住,猶豫,最後還是返回來再拉幾下抽屜才能出去。好幾次,他馬上要上公共汽車了,又突然鼕鼕冬地走回來,再檢查一下抽屜。其實家裡人誰會翻他抽屜?可他就是不放心。後來,他乾脆這樣:每次鎖上抽屜後,屈指數著,一,二,三,四……拉十下。這總可以放心了,即使走出院門,手中還留著剛才屈指數數和拉抽屜的感覺。那應該是比較確鑿的了。可就是這樣,他時而也要站住,懷疑自己手中的感覺是剛才的呢,還是以前殘存的記憶?想來想去,只好再走回來,再拉一拉抽屜,死死的,拉不動,噢,確實鎖上了,他這才笑笑自己,出了門。
現在,他看著桌上的幾個暖瓶又尋思開了:暖瓶灌滿了嗎?剛才已經掂過好幾次了,可好像還是不放心。算了,應該相信自己剛才的檢查,可眼睛就是要往暖瓶上看。他搖了搖頭,還是走過去把暖瓶依次掂了一下,都是滿的,這才準備坐下。又想到看表:時間就要到了,人怎麼還不來?他還是再準備一下今天的講話提綱吧。
夏平進來了。家庭會開完了。
「來,夏平,趁協會人還沒來,我口述個東西,你記錄一下。」黃公愚說道。他一刻也離不開自己的二姑娘,一見她就有事。
夏平順從地坐下,拿起紙和筆。她的時間除了上班,就是陪父親。
口授筆錄還沒開始,春平進來了。「他來了。」她走到夏平身旁小聲說。
「誰?」
「就是……給你介紹的那一個。」
夏平垂下眼沉默了一會兒,輕聲推托道:「我現在有事呢。」
「爸爸,您又有事啊?」春平轉向父親。
「啊,我有點要緊事。」黃公愚低頭不看女兒,手顫抖著不自然地收拾著茶几上的東西。
「您先讓夏平離開一會兒吧?」
「啊……要不,你還是先去?」黃公愚小心地問夏平。
夏平低著頭沉默不語。
「夏平,你先去吧,爸爸的事也沒那麼急。」春平勸道。
「急當然是急的,不過……」
「不過什麼呀,爸爸,夏平也不能老不解決生活問題啊。」
「……春平,你介紹的這個人怎麼樣,配得上夏平嗎?」
「爸,別說了。」夏平不愛聽這些。
「我昨晚不是和您詳細談過了嗎?」春平不滿地說。
「噢……他是不是二婚哪?」
「爸,我不都和您講過嘛。」
「噢,噢……是不是腿有點毛病?」
「爸爸,您說的是上次介紹的那一個了。」春平更不滿了。
夏平這時抬起頭:「大姐,我不去了。」
「為什麼?」春平問。
「啊,去還是可以去的,今天不行,還可以找個時間。」黃公愚說。
「不,我什麼時候也不想去了。我什麼人也不想讓你們介紹。」夏平細聲細氣然而是固執地說。
黃公愚站在那兒有些愣了,小心地看著女兒:「夏平,爸爸沒有說不讓你去啊。」
「是我自己不感興趣。」
「夏平,你不能老這樣生活下去啊。」春平說。
「我這樣妨礙你們誰了?我現在一聽你們說這些就煩,你們知道不知道?」夏平有些激動。
春平一下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歎了口氣:「好,那過些時候再說吧。」她轉身慢慢走了。
「爸,您有事就說吧。」夏平又拿起筆。
「啊,不忙,夏平,你喝水嗎?爸爸給你倒。……不喝?吃糖嗎?不吃?吃個蘋果吧,爸爸給你削。都不吃?對了,想起來了,有一樣東西我昨天就要送給你,我去拿,我去拿……」黃公愚有點語無倫次地說著,老態龍鍾地推開裡間臥室門,打開抽屜翻尋著。過了一會兒,拿出一塊金錶來:「夏平,這給你吧,這是你媽媽留下的遺物,你戴上吧。」
「不,我不要,你保存著吧。」
「給你戴上吧。這是爸爸決定給你的……還有,這一枝金筆,」他顫顫地把一支筆盒放到夏平面前,「是爸爸上次去南方開會時朋友送的,也給你吧。」
「爸,我都不要。您有什麼事就快點說吧。」
黃公愚不知應該做什麼才能表達一下他對女兒的愛。
春平又進來了:「夏平,有人找你。」
「我說過了,我不去。」
「不是他,他早已經走了。」春平說道,「是你過去的同學。」
「誰?」
「郭策。」
他?夏平內心悸動了一下:「爸,我能不能先去一下?」
「去吧,你去吧。」黃公愚連忙擺著手說道。
她一邊快步走出客廳,一邊匆匆理著自己隨便梳就的短髮,拉整著身上的襯衫。
郭策是她的高中同學,還是同桌。兩人除了正常的友誼似乎再沒有別的什麼。只記得一次物理實驗課,在觀察一台儀器時,兩個人的頭挨在了一起。及至都由臉熱而覺察時,迅速分開了,一時都有些臉紅。1968年她去東北插隊。臨走那天,她在從學校到公共汽車站的路上遇到他。他騎著車,下來推車和她並肩走。兩個人都有些沒話找話地說了一些最平常、最沒用的話。那段路實在太短了,終於走完了,汽車也來了,兩個人都朦朦朧朧感到要說的話沒說,然而,他們太單純了,誰也沒成熟到能掌握這種談話的程度,便悵然分手了,也便失去了聯繫。如果,那段路再長點呢?如果那一天汽車再晚來半個小時,或許她和他就會是另一種關係?
人的命運,幸運與不幸,有時就只差一點。
大前年,她在整理圖書時突然發現他寫的一本書:《心理學中的新方法論》,並從「圖書通訊」中看到了作者介紹。她當時很激動,立刻給他寫了封信。及至收到回信,她知道他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她一下平靜了,這時才多少有點審視到自己寫信時的潛意識:她以為他還是單身。
想不到今天他來看自己了,他不是在廈門嗎?
他站在她的房門前等她,很文雅很成熟的形象。見到她,他的目光陌生地閃動了一下。他一定想不到她會顯得這樣衰老。
「認不出我了吧?」她拘謹地伸手給他,「快成老太婆了。」
「不不,一下就認出來了。」郭策掩飾著剛才那含著失望的表情,很熱情地握住了她纖瘦的小手。他們坐下談話。小孩多大了,叫什麼?為什麼不同你愛人一起來我這兒?她問詢著對方的家庭情況,這樣能使雙方的關係更坦然。
「你為什麼還不解決生活問題呢?」郭策關心地問。
「一句話也說不清楚。」她溫和地笑笑。第一次對別人談及她的生活問題沒有反感。
「我能理解。有時候確實是幾句話很難講清的。」郭策說,「我覺得,對於你,這件事既不能著急,也不能不急,既不能隨便湊合,也不能不考慮。」
「遇不到合適的。」她垂下眼說。
「這麼多年一直沒遇到過嗎?」郭策沉默了半晌,問道。
「……遇到過一個,1978年在大學裡,」她停頓了一下,目光有些恍惚,「不過,他是已經有妻子的。
「你肯定還會遇到的。」
她慢慢搖了搖頭。
「你知道嗎,我昨天才聽咱們班幾個男生告訴我,他們前幾年把你評成咱們班的班花。」郭策為了轉移話題,這樣說道。
她善良地一笑……
九點半早已過了,協會的人還是一個沒來。他越來越焦躁不安了。這是怎麼搞的?他來來回回踱著。踱踱又停停,看看自己佈置好的客廳。不要急,他們都會來的,自己沉著點。他在沙發上坐下,很有氣派地仰著,看看左右的沙發、椅子,立刻生出當領導的人物感來。他將這樣仰靠著,兩手搭在沙發扶手上,很威嚴地講話。同志們,我要講的就是這些,你們可以在這兒議一議,統一統一思想。今天這個會就叫吹風會,先把你們這些骨幹思想吹統一,然後再去統一大家的思想……
秋平腳步無聲地進來了:「爸爸。」
「什麼事?」他略略不耐煩地問,眼都沒抬。他不喜歡秋平。
「您不是愛喝龍井嗎?」
「怎麼了?」他說。
「同事去南方,我托他給您買了一點。」秋平把一筒龍井茶葉輕輕放到桌上。
「還有什麼事啊?」他問。
「我買了兩斤純毛線,想給您織件毛衣。」秋平聲音很低。
「放在這兒吧。」
「我還沒織呢,想……」
「放在這兒讓夏平織吧。」
秋平咬住嘴唇,低著頭站在那兒。
「還有事嗎?」
「爸……」秋平低著頭,抑制住眼淚輕聲說道。
「怎麼了?」
「玲玲大了,還沒個合適的名字,想讓爸爸給起一個。」
「玲玲這個名字就不錯嘛。」
「都四年了,一直想等爸爸給起一個。」
「好,等我有時間吧。你去看看,夏平那兒完事沒有?完了讓她過來一下。」
秋平轉過頭,不讓父親看見自己的眼睛,碎步走了。
郭策走了,她送到胡同口。
眼前的街道上,只有忙碌熙攘的人流,從南到北的,從北到南的,東西相向的。周圍都是密集的腳步。她轉身往回走,也看著自己的腳步。周圍的腳步漸漸稀少了,只剩下自己的腳在一步一步慢慢走著。十幾年前,和郭策走向汽車站的那段路上,她是不是也一直低著頭?她記得自己當時的腳步也是這樣一步一步慢慢的,沉思的,不過,那時她的腳步是年輕的,現在則是乾巴的,沒有一步能讓她感覺到生命的喜悅。
胡同兩邊青灰色的牆腳。一個裂著縫的石頭台階。一個孤零零的歪臉樹樁。又一塊孤零零的石頭。路邊一汪污水。樹根下幾棵小草。難為它們,在樹下都沒被蔭死,還挺活潑地抖擻著嫩葉。一輛嬰兒車吱吱吱地推過,看見胖乎乎的小臉,想起自己昨夜的夢了,看見推車的母親,裙子,白涼鞋,小腿很白,豐腴光潤,那腳步是款款的,一步步有著閒散自在的節奏。迎面過來的是一男一女的腳步。一看就是夫妻,走得比較匆忙,一定有什麼事情,或去看電影,或去買菜,或去裁剪衣裳,或去走親訪友。兩人一個方向,一個心理節奏,女的為了和丈夫並肩相隨,不時墊上半步,她的裙子歡快地擺動著,小腿年輕健美。自己感到了妒慕和惆悵。她是永遠沒有穿裙子的幸福了,她的腿既沒有姑娘的健美,也沒有成年婦女的豐腴,她是乾瘦的,腿上裸露著筋條,只有把自己包在衣服裡……迎面又是兩個人顫巍巍的腳步。多著兩根枴杖,一根紫竹的,一根黑籐的。它們一下一下點在地上,奏出了晚年相依為命的安詳與和諧。
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依然是青灰色的牆腳。再往前依然有一塊孤零零的石頭。最後,經過兩個院門後,第三個院門——最下面的一條石頭台階已塌碎掉三分之一——就是自己家了。前面的路,她已瞭解得一清二楚,在她眼裡毫無意思,絕不期待見到什麼有吸引力的景物;可在這機械的、熟得生厭的行走中,倒也能得到一種近似麻木的安寧……
十點多了,協會裡還是一個人沒來。他耐不住了,在客廳裡踱了又踱,最後拿起電話。總算找著雷彤林了。
「找雷彤林?他不在呀。」
「什麼不在?」黃公愚火了,「我聽出來是你了。」
「您是誰?」
「我剛才不是告訴你了?」
「噢,是黃老啊。我沒聽清楚,沒聽清楚。(笑了。)我正準備出去找找有關人,讓他們盡量安排您女兒一塊兒出國呢。怕別人又抓我差,所以瞎支應呢。」
「你們怎麼都沒來,你通知了嗎?」
「都通知了。我今早還特意叫上司機小王,六點鐘就開著上海車各家跑著通知的。他們都還沒去?我通知的是九點半,沒錯。我要跑您出國的事,看來是去不了您那兒了……讓我去您那兒?不行,我要找的人就今天在,明天就去廣州了,不找見他,您女兒陪同出國的問題就解決不了呀。」
電話放下了。雷彤林讓他再耐心等等。星期天公共汽車擠,很多人可能要在路上耽擱。雷彤林很有把握地說:人們一定會來的。
一定會來。他通知的這些人都是他一手栽培過的。怎麼會不來?他瞇著眼把每個人都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沒問題,全都是他一叫就動的人。他對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有過多次的幫助和恩德。人們總不該忘記過去吧?
小華走進來,打開彩電,鬧嚷嚷的足球賽,他坐在那兒看上了。
黃公愚冒火地從側面一眼又一眼地瞪著兒子,好像他的目光有多大威力似的。可小華一點都不理會,專注地看著熒屏。他憋了又憋,他對脾氣倔強的小兒子一直是不滿又有些怵頭的,終於憋不住了:「小華,今天這兒有事,電視不要開了。」
「你的人不是還沒來嗎?」小華頭也不回地說。
「沒來也快來了,爸爸還要靜一靜考慮考慮問題。」
「有什麼可準備的?」
黃公愚恨恨地瞪了兒子幾眼,憋著滿肚子氣。小華聚精會神地看著球賽,還嘖嘖嘖地為中國隊惋惜著。
「我的話你聽見沒有?」黃公愚實在憋不住了。
「爸,你早點退休就算了,別死乞白賴地要管事,人家協會裡的人不討厭你呀?」小華不耐煩地說。
「你說的什麼——你?」黃公愚頓時大怒。
小華回頭看了他一眼:「我沒說什麼。」
「都像你這樣吊兒郎當,中國就完了。」黃公愚氣得拍著沙發扶手。
小華不屑地看了看他:「爸,都像你這樣正經,中國才完了呢。你那純粹是瞎正經。」
「你,你,你給我滾。」黃公愚指著兒子吼道。
小華顯然沒料到父親會發這麼大火。他站起身,關上電視就往外走。
「從今天起,不許你進我屋子。」他怒氣未已地衝著兒子的脊背喊道。
夏平進來了,勸道:「爸,你又火什麼呢?」
「你看看他像什麼樣子?」
「爸,快別生氣了,協會裡來人了。」
「簡直不成體統。」他一下有些清醒了,又找補罵了兒子一句,手忙腳亂地站起來,「來了幾個?都來了?讓他們進啊。」
「我這不是進來了嗎?就我一個。」有人嗓門洪亮地笑道。
進來一個微胖魁梧的人。是魏炎。
黃平平是又親熱又冷淡,又溫柔又潑辣,又嬌嗔又持重,讓顧曉鷹饞勁兒直往上長,心中直發癢,口中直咽涎水。黃平平一直在忙著大家子的事,整理賬本,計劃經濟,幫助祁阿姨安排中午包餃子的餡兒,裡裡外外不得停。顧曉鷹就一直搭訕地坐在她房間裡。黃平平進來了,他就笑著說幾句話,黃平平出去了,他就無聊地翻一會兒書報,也不知過了多久,黃平平又忙忙碌碌地進來了。
「你還沒走哪?」她看了顧曉鷹一眼問道,又忙著尋找她的東西。
「我一直等著你答應我呢。」顧曉鷹說。
「答應什麼呀?」
「一塊兒去玩啊。要不我在這兒磨什麼?」
「我今天沒時間,你沒看我忙著呢,待會兒還要張羅一家人包餃子。」
「我也和你們一塊兒包吧,要是允許我湊熱鬧的話,我也在你們家吃上一碗水餃,然後再一塊兒出去。」
「中午這麼熱,不休息了?」黃平平稀里嘩啦地翻著東西,看也不看他。
「在北海公園裡找個樹陰下的長凳,一邊聊著,一邊就可以靠著懶一會兒嘛,要不,把船划到岸邊的樹陰下,在船上歇會兒就行了。」
「你就非今天去不行?」
「怎麼?」
「那你找別的姑娘去吧——你不就是對漂亮姑娘感興趣嗎——何必非找我不行?」
黃平平的嗔笑揶揄更惹得顧曉鷹按捺不住。看著黃平平那嬌小的身體轉來轉去,看著她那嫩潤可愛的小手上下翻動,他真不知該怎麼著好。那雙手東翻西翻到他坐著的桌旁了,一股髮香直撲他的鼻子,他在一瞬間生出一股死皮勁兒,一把抓住黃平平的手,一邊捏著一邊用力晃著:「你到底答應不答應啊?」
「鬆開手。」黃平平並不氣惱,只是有些嫌麻煩地拔著手。
「你不答應我就不鬆手。」
「哪有這麼厚臉皮的?」
「我就是厚臉皮了。」顧曉鷹抓著她的手不放。他發現拿出這股死皮勁兒,倒是對付黃平平的好辦法。
黃平平站在那兒乾脆一動不動了,手也停在他手裡不再往外掙了,臉有些不高興地放下了。「你鬆開。」她冷冷地說。
顧曉鷹看著她的表情,訕訕地鬆開了手,笑著掩飾自己的尷尬:「你還夠矜持的。」
「對你就不能太給臉了。」黃平平轉身要走。
「怎麼?」
「你自己不要臉唄。」
「就算讓你侮辱人格了,我再問你一句,你今天是去還是不去?」
「不去。」
「以後呢?」
「以後再說以後的。」黃平平走到門口。
「那我今天可留在你家吃餃子了?」
黃平平轉身看看他。看他對四姐和嫂子的眼神,也絕不能留他。她自己對這種糾纏倒是無所謂的:「你不是很懂女人心理嗎?就不知道你這樣只會降低我的興趣?你再在這兒泡蘑菇,我可真要小看你了。」
這就是他曾一手提拔今天又背叛了他的協會副主席,這就是現在把他甩在一邊獨擅大權、惟我獨尊的魏炎。他不願看見他。他倒還來了。是不是聽說自己要召集協會的骨幹在家座談,他恐慌了呢?你如果地位牢固,你如果不把老傢伙放在眼裡,你盡可以不慌嘛。
「黃老,你這陣勢是幹啥呀?」魏炎指著客廳裡的坐位,用他濃重的山西口音笑著問,「要來什麼人呀?」
「啊……來幾個人坐坐。」黃公愚不自然地抽出煙點著,不看魏炎。
魏炎心中笑笑,他一切早已知道。黃公愚通知的人到現在一個沒來,這冷落很說明問題了。他感到對自己的自信和滿意。他坦坦然然在黃公愚旁邊坐下了。「您這兒經常來人吧,黃老?」魏炎很親熱。
「啊,經常。」他沒有好臉色,很冷淡。
「是啊,您現在年事已高,整天在家,應該經常有些人來看看您。」魏炎表示不安地笑笑,「我最近因為忙,來得少了,有些事本想來請示您,又覺著都是些小事,就不來打擾了。」他自己從茶几上的煙盒裡拿出煙,點著,「協會裡同志們也經常來您這兒吧?」
「經常來。」
「今天是不是他們來啊?」魏炎好像突然想到似地問。
「啊……是。」乾脆把事情說穿,顯示顯示力量。
「您約他們聊聊工作?」魏炎又問。
「他們也想找我匯報匯報工作。」
「您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嘛。」
「可有人把我們看成絆腳石。」黃公愚說出這句話,才一下仰靠到沙發上,兩手搭在扶手上,有了領袖氣派。剛才他一直擺弄著茶几上的東西,迴避著魏炎的目光。
魏炎看了看他那張石雕一樣的冷面孔:「大多數同志是不會這樣看的,要不,同志們會來找您匯報工作?」
「哼……」
「黃老,我今天來,是專門看看您,看看您生活各方面還有哪些要照顧、要解決的。」
「我生活完全能夠自理。」
「我不是說您不能自理,不是那個意思。」魏炎連忙解釋,「我剛才不是講了,您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工作上,我們應該經常來請示您,生活上……」
「你就談工作吧。」
「工作?咱們不是剛開過大會,您也出席了。」
「那工作報告我就不同意。」
「初稿不是送您審閱過?您提的幾點都照您的意見修改了。」
「1980年承德會議上,我提出的『三個結合』的戰略方針,在工作報告的歷史回顧部分中,為什麼沒寫進去?」
「三個結合?哪三個結合?」魏炎也驚詫了。
「你根本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嘛。1980年8月15日,承德會議的第二天,我就明確提出:東方藝術的研究,要走業餘與專業相結合,普及與提高相結合,分散與集中相結合的道路。這是根本的道路。」
好一個「戰略方針」和「根本道路」。這樣空洞的結合,真可以羅列上幾十個:領導與群眾相結合,挖掘與整理相結合,上與下相結合……
「您審閱初稿時沒有提到這一點啊?」
「什麼都要我提到嗎?」
魏炎笑笑:「那可以再補充上。您還有什麼意見和指示?」
「我不準備這樣隨隨便便談了,我到適當的時候,寫封公開信給你。」
「那好,我及時把信傳達給協會的全體同志看。」魏炎停了一下又說,「黃老,我今天還要告訴您一件事,分給咱們協會一套高標準的住房,一百三十平米,您是不是去看看,想不想搬去?」
黃公愚看了魏炎一眼。
「我看過了,相當不錯,就是房租略高一些,一個月要三四十塊。」魏炎說。
「我不要。」
「您還是看了再說吧。您如果不要,我們再做別的考慮。」
黃公愚用輕輕一哼,表示了同意去看。他不住,魏炎住?他一個小小的十六級,也想住一百三十平米?
「好,那我就走了。」魏炎站起來走到門口,又轉過身,指指客廳裡的坐位,「他們什麼時候來啊?」
黃公愚冷冷地看了一眼座鐘:「十點半。」
十點半沒有人來。
十一點還是沒有一個人來。
客廳裡空擺著十把沙發椅子。
「爸爸,人不來了吧?」黃平平走進來問。
他仰在沙發上一聲不吭。
「那椅子我們拿出去幾把,在葡萄架下包餃子用。」
「不行。」
「人不是不來了嗎?」
「誰說不來了?」黃公愚火了,聲音都有些哆嗦。
是的,誰說不來了?十個人正朝他走來,一百個人正朝他走來,許多人在朝他走來,歡呼他是他們德高望重的前輩。他有些顫巍巍地站起來,要伸手迎接他們……
「約好九點半,這會兒都十一點多了,哪兒還會來啊。」
「來的,他們都要來的,他們不會忘記我的。」
黃平平看了他一眼,父親正直愣愣地瞪著眼,樣子讓她有些害怕。
「平平,你們家還不太好找呢。」有人笑著出現在客廳門口。
找她的人來了,是李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