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鷹從美術館出來,已是烈日當頭的正午。他扶著摩托車在路邊張望著,到哪兒吃飯,找誰?腦子忽忽閃閃地掠過各種方案。
一輛豐田小轎車在身邊急駛而過,又立刻停下了:「顧曉鷹。」後車門打開,探出一張滿是疙瘩的方臉,墨鏡摘掉了,原來是高中時的同學魯鴻。車裡面跟著還探出一個人頭,也是同班同學馬立橋,黑瘦精幹,深眼窩,大眼睛,像個東南亞華僑。
「你們去哪兒?」
「我們去江巖松家。老同學多年不見,一塊兒聚聚。」
江巖松?他父親江嘯是高級幹部學院副院長,大「左派」,正好去找找他:「走,聚聚。」他準備發動摩托車。
「這麼熱,上車走吧。」
顧曉鷹把摩托車又存回存車處,拉開汽車前門上了車,車開了。「你們去幹嗎?」他坐在司機旁回過頭來問。
「魯鴻有幾樁大買賣要托江巖松走關係,拉著我去找他。」馬立橋說。
魯鴻這兩年在廣州經商,打著不止一個公司的牌子,這事顧曉鷹早聽說過。
「你那麼大本事還用走他的門子?」顧曉鷹問,同時留心地瞥了一眼司機,見他對談話並不注意。
「我在廣州、香港那邊東西南北都有路,不是吹,一個電話就能辦大事,」魯鴻嘻嘻哈哈,有些自吹自擂,「可北京這邊還不硬,各個衙門還不怎麼通。這咱們都比不上巖松這小子有門子,他的老子,叔叔伯伯,還有三姑六舅,不少都是負責幹部。噯,馬立橋,你不是要從西安調回北京嗎?也找他幫幫忙。」
「我沒想這茬兒。我今兒主要是領你去找他的。」馬立橋憨厚地笑笑。他在陝西當工人。
「沒關係。你幫我說,我幫你說,咱們都收益。總不能幾十里地白跑,我這出租車費還幾十塊呢。噯,顧曉鷹,你去他家辦點什麼事不?」
「我?……我想找他父親聊聊。」
「求他父親辦事?那你也要先通過巖松啊。咱們今天統一戰線,讓巖松來點實在的,這小子太油,你要不鬧住他,他才不給你出力呢,更不用說出血了。你看這個,」魯鴻回轉身提起放在身後裝潢精美的四瓶威士忌,「咱們今兒合夥灌醉他,給他戴高帽,這小子好喝酒,好戴高帽子。怎麼樣?」魯鴻說著看了看另兩個人,嗓門洪亮地哈哈大笑。
顧曉鷹也笑了:「對,灌這小子。」
馬立橋也略有些拘謹地笑了。
一個有著暫時共同利益的統一戰線形成了。
車在急馳,兩邊街道上的車、人、街邊的建築都在疾掠而過。方形故宮的筆直城牆及護城河在左車窗外旋轉而過,在他恍恍惚惚的知覺中留下弧線的印象。這是變形。高速運動中觀察對像會變形的,因為任何觀察,哪怕是瞬間,都是有著時間進度的過程。觀察者與對像總在一種相對運動中,或是機械運動,或是社會運動,或是心理運動,所以,一切觀察都有一定程度的變形。這應該是繪畫的真諦吧?
他意識中一個恍恍惚惚的層次還在隨著車窗外掠過的光、色、形的變化忽閃疊印地流動著,而清醒的精於計算的理智層次則在考慮利益和行動策略。
江巖松?哼,他眼前浮現出江巖松那自負、矜持而又故作謙和的臉,掛著年輕史學家的牌子,關心的卻是仕途,表面上搞學問,其實官癮很大,學問不過是跳板。現在爬得挺順溜,聽說有可能提拔為某個研究所的副所長,有個外交戰略研究機構還常常請他提供咨詢。這小子是一不滾團,二不結伙,不和年輕人中的任何集團保持過密關係,不介入任何集團性的衝突,也不介入任何理論、政策的論爭。別人在那兒哄哄嗡嗡,吵吵鬧鬧,他卻什麼聲音都沒有。可是每當人們靜下來回頭一看,就發現他的影子在政治領域上又升了一截。
這小子是學得油了,乖了,能了。
顧曉鷹感到了自己的嫉妒。
自己應該怎麼辦?他也想搞政治,他吃不了搞藝術的苦,也自知搞不成,可他能像江巖松那樣屏著氣踩著貓步,耐著性子一點一點往上爬嗎?不能多出風頭,不能太放肆(起碼搞女人不能這樣隨便),上下左右地精細照顧,四面和順圓通,前後不露把柄,這股子熬罪他實在受不了。可想往上爬,沒這熬勁兒行嗎?
像李向南那樣實幹?他可以去籌建一個工藝美術品公司,搞實業起家。可他也不願受那一本正經的勞累罪。他完全能想像出那裡的奔波、操勞,他天生不願意幹那些事。干了又能怎麼樣?李向南又能站住腳?
他喜歡大家風度,該吃喝玩樂就吃喝玩樂,遇到天賜良機拿出冒險精神,搞幾個陰險(他不認為這兩個字含有貶意,他非常喜歡用這個詞)到家的漂亮手腕,一下把大權抓到手裡。人生就是冒險,無毒不丈夫。這才是他的信條。
別想那麼遠了。今天去江巖松家,一個,要和他老子拉呱拉呱。再一個,要和魯鴻、馬立橋合夥灌醉江巖松,看看這小子酒後真言是個什麼。只要能抓住他一點底,以後就能多少拿住他。
魯鴻、馬立橋在後面嘀咕什麼呢,要這麼壓低聲音?好像是在議論自己?他們和自己不是一種人,對他們要防著點,也要算計著點。然後才能考慮怎麼利用他們。天下任何一個人對自己都可能有害,同時又可能有利。防其害而用其利就對了,關鍵在心計和手腕。他的脊背感到著自己和後面兩個人之間也劃開著一條線。
統一戰線內也另有一分為二。
「噯,我突然想起來了:顧曉鷹和江巖松那小子關係怎麼樣?剛才我那話露不露?別讓顧曉鷹給咱們賣了。」魯鴻依瞟了瞟顧曉鷹的背影,壓低聲音對馬立橋說。
「他倆關係很一般吧。」馬立橋想了想說道。
「管他呢,車到山前自有路。到時候咱倆配合著,見機行事唄。」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叫上他,」馬立橋說,「這傢伙心眼挺鬼的。」
「人多好辦事,我這個人最不怕人多,要是有十個人在一塊兒喝酒熱鬧,我就能辦成十件事。……噢,你是不是還記著『文化大革命』中那事呢?」
「誰還想那些。」
「文化大革命」中顧曉鷹領著人抄過馬立橋家。
「咱倆再搞一個小統一戰線,啊?」魯鴻有些惡作劇地壓低聲音說,然後用較大的笑聲來掩蓋,「大統一戰線,是三人合夥對著江巖松的;小統一戰線,是咱倆合夥對著他的。」他用下巴點著顧曉鷹的背影,像是剛議論完一件極有趣的桃色新聞,放開了嗓門:「啊?是這麼回事吧?哈哈哈。」
「你們說什麼呢?」顧曉鷹回過頭問。
「暫時對你保密。」魯鴻嘻嘻哈哈,像是有意逗顧曉鷹。
這樣足以消除顧曉鷹的懷疑了。
這個魯鴻,真夠能的。大統一戰線,又是小統一戰線。好像他和自己親密無間,是一體了。誰能和你統一啊?你做生意,大把的票子,飛機來飛機去,住高級賓館,吃上等飯館,我馬立橋連飛機都沒坐過,這金錢享受,和我有什麼關係?
馬立橋腦子不快,可並不傻。這年頭誰不精啊。他腦子裡也在盤算著個人利益。這些年在外省,自己混得真不怎麼樣,現在才是三級工,四十多塊錢,去年鬧得老婆也離了婚,慘到家了。早就想找找江巖鬆了。北京市公安局有個副局長好像是他父親老部下——還是警衛員、秘書這種老部下,可以托他解決戶口轉回北京。可怎麼去找江巖松啊?那小子見人假正經,難求。今天魯鴻要去,是個機會。魯鴻做的大買賣,只要江巖松幫上忙,起碼還不餵他兩三千塊?江巖松再板著臉想當官吧,這不擔風險就撈大把票子的便宜事總不會推開吧?趁著魯鴻帶來的熱乎勁兒,求江巖松辦事總容易些。再說,老同學一塊兒熱熱鬧鬧一聚,吃上喝上,情面總不那麼好破吧?
魯鴻今天為什麼一定要拉上自己,這他清楚。還不是因為自己和江巖松在一個村插過隊?魯鴻利用自己,自己也要利用魯鴻。這小統一戰線內,兩個人也是一分為二,各有各的考慮……
高級幹部學院大院內,江嘯的獨家小樓,牆上爬滿綠蔭蔭的爬山虎,樓前是葡萄架、花圃。樓下是大客廳、小會客室、飯廳、廚房等。樓上是江嘯及妻子的臥室、書房;還有兒子江巖松的一套房間。
江巖松正在和妻子席志華商量著魯鴻來的對策。
魯鴻上午的電話中已大致說明來意。「他們快到了,你拿定主意沒有?還是謹慎點好。」席志華收拾著書櫃,回過頭對丈夫說。
江巖松正仰躺在一個折疊式的帆布躺椅上,蹺著二郎腿,眼睛凝視著天花板,慢悠悠地抽著煙。那神態簡直像個攬括世界的領袖人物。
他只是關著門在這個房間裡,在她面前才丟下平日的偽裝,這樣大模大樣放肆隨便。就好像一個穿著緊身盔甲的胖子,盔甲脫去了,原來緊束的肥肉一下子放開來,耷拉了,變成了一個肥得讓你認不出來的人。瞅他這不可一世的樣子,像是做什麼重大戰略決策,二郎腿時而輕輕地顛一下,手垂著,有板有眼地慢慢彈著煙。平時夾著尾巴做人憋壞了,每到星期天就這樣舒坦一下。
「還是按我剛才定的原則行事。忙,不觸犯政策的,可以酌情幫一幫。」江巖松仍然看著天花板,像是首長下指示一樣,慢騰騰地很有權威似地說道。
「那……」
「當然,」江巖松擺了下手,不讓妻子插話,他還在拖腔拖調地過著大人物的癮,「也要盡量少幫。幫多了,就顯得不值錢了。是多是少,要掌握分寸。」
「那……」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江巖松有些不耐煩,「你不是想說他提的好處費嗎,這還不好辦?錢,只要是沒什麼痕跡的,就可以考慮收下,要不誰幫他的忙。」
「你又不摸魯鴻的底,別陷進泥坑裡去。」席志華擔心地說。
「不瞭解,可以想辦法瞭解嘛。他那個人沒多少城府,江湖習氣,套一套就把他的底套出來了。到時候你看我的。」
「馬立橋不是跟著一塊兒來嗎?」
「那更是個膽小鬼。到時候見機行事嘛,該瞞著他的,可以避開他和魯鴻個別談。」
「我總覺著太冒風險。別一失足成千古恨。」
「你有完沒完了?」江巖松叭地放下二郎腿,煩火上冒了,「這我不比你知道?還用得著你教訓我?這你就甭操心了,我在政治上比你謹慎得多。」江巖松瞥了妻子一眼,略放緩口氣,依然拖著腔調說,「這些危險性我早考慮過了。而且,我考慮得比你深得多。連以後可能會出什麼麻煩,如何應付,我都考慮在內了。不是萬無一失的事我不會做的。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又不是光你和魯鴻一個人的事,你要找人,牽涉那麼多關係,只要有一個環節上出事……」
「你怎麼這麼不聰明?人我都是單線去聯繫,誰也不知道誰。魯鴻那兒我也不讓他知道。說白了,辦這事,除了我,就是你知道底,連爸爸媽媽都不讓他們知道。有什麼可擔心的,你我之間總不至於內訌吧?」
「反正……」
「別反正了,你去爸爸那兒看看,今天中飯怎麼擺?他那兒不是還有一桌客人嗎?」
「你自己去吧,我還有我的事呢。」
「好好,咱倆二位一體,大方向總是一致的吧?」
他打量著席志華——她拉上書櫃的玻璃,轉身拉開屋門出去了。瞧她這副乾巴樣,走路連個臀都晃不出來。呆板的毫無性感的臉,呆板的毫無性感的身體,沒有一點曲線。作為女人,她太沒有吸引力了,太不能滿足他的需求了。然而,他還是穩定地維持著和她的關係,因為她有頭腦,是他的知音,經常能幫他分析事情,拿個主意。他們是患難夫妻。
他臉上漾出一絲諷刺的微笑。十幾年前,席志華多紅啊,掌聲潮湧的大禮堂主席台上,她被錦旗紅花簇擁著,被鎂光燈照耀著。她是全國知名的先進人物,領著幾十個知青落戶在一個最窮的山村裡。自己就是在先進人物代表大會上認識她的。他立刻瞄準了她。那既是利益的考慮,也是感情的衝動。一個女人在那樣的光榮中是容易激起男人愛慕的。哼,他臉上浮出一絲冷蔑,他想到自己追求她時的那些表演了,矯情的言語,矯情的感情,現在想起來就難堪。他又諷刺地哼了一下,而且哼出了聲,還擺了下手(一半擺出來了,一半只是含在肌肉的內摹擬中),將難堪趕走。
別想這些了。對老婆再不滿意,起碼這幾年不能離婚。現在還不是享受的時候,要沉住氣搞政治。實在飢渴了,憑自己現在的地位,搞個把女人也是很容易的,謹慎些就行了。
好了,該到老頭子那兒去看看了。
慢慢撐起身站起來,慢慢抽完最後一口煙,若有所思地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左手叉著腰,右手摩挲著下巴,垂著眼蹙著眉,目光凝視地佇立了一會兒,臉上隱隱露出一絲深不可測的冷笑。這都是大領導才有的神態。然後,他仰起頭,雙手搓了一下臉部,洗掉了一個人關在屋裡才有的表情,拉開門出了房間。
他立刻變成另一個人:謙謹、規矩、彬彬有禮。
他自己都能感到這個變化:臉部的每一線肌肉都那樣本分。
席志華一邊下樓往廚房走,一邊在想:江巖松以後到底會成什麼樣呢,一個偉大的人物——如同他自己所說的?那時,他和她的關係又會怎麼樣呢?
樓上,江嘯自己的書房裡。江嘯正在籐椅上蹺腿坐著。戴著副眼鏡,尤其顯出臉的瘦削和顴骨的凸起。他微垂著眼簾,鷹一般銳利的目光在眼鏡片後面隱約閃現著。他正與妻子華茵商量著中午來客吃飯的事。客人上午已經來了,又去學院前面的公園散步去了。
「爸爸,我中午也要來幾個同學。您看,我們吃飯是不是單另擺在我屋?不要干擾您和伯伯們談話了。」江巖松敲門進來,很尊敬地請示道。
「好吧。」江嘯依然微瞇著眼,以使自己鷹一般銳利的目光變得模糊溫和。
「你不是讓他陪客嗎?」華茵在一旁提醒道。
「巖松既然自己有事,就不用了。」
「那我走了,爸爸。」
「你去吧。」江嘯很和藹因而也是很威嚴地說道。
江巖松踏著地毯腳步很輕,幾乎無聲地走了。
「巖松這些年變得越來越穩重了。」看著兒子的背影消失以後,華茵說道。
「那你就不瞭解。」江嘯慢悠悠地擺了下手。
「怎麼不瞭解?」
「這都是裝出來的。」
「裝出來的?」
「他吃過苦頭了。」
「裝也不用在家裝啊。」
「要裝得像,就要裡外一個樣。」
「那他是偽裝欺騙我們?」
「那倒不能這麼說。他這叫自我約束,也是一種修養嘛。」
「跟你學的?」
「好了,不說這了,」江嘯哄慰地笑笑,「還是扯扯正題吧。」
四個客人,一個是報社副總編,一個是專門搞理論研究的局長,一個是某部的副部長,還有一個是長城重型機床廠的黨委副書記,都是老關係。今天聚到一塊兒是想談正經事的。
「我看他們對現在的形勢都情緒不小。」身材瘦小的華茵蹺著腿仰在沙發裡說道。
「他們的有些看法很尖銳。」江嘯瞇著眼正視前方緩緩插著話。
「弄不好,別出事。」
「要引導嘛。」
「他們打算幹什麼,想寫篇萬言書登報?」
「那倒不會。起碼搞個調查報告之類的東西,登在《內部情況》上,在黨內上上下下引起點反響。」
「怎麼搞,讓你牽頭?」
「好像有這麼點意思吧。」
「讓別人牽頭吧。」
「我看,就是不牽頭,也不能參加。」
「是,攪在一塊兒沒多大意思。」
「那你的意思呢?」江嘯乾脆閉上了眼,像出題考試似的慢慢問道。
「我的意思?」華茵想了想,她是個特別愛顯示自己的女人,「我的意思,要不搞就不搞,要搞就一個人搞,而且要搞點有歷史意義的大行動。」她的話比她的腦子更快。
「嗯?」江嘯感興趣了,睜了一下眼,又合上,「搞什麼有歷史意義的?」
「那你自己考慮去。你不是理論家嗎?」
江嘯頭仰在籐椅背上笑了,笑完了,又閉上眼:「我再問你,對這四位老兄應採取什麼態度啊?」
「他們願意幹就讓他們干,把他們推到前邊去。」
「不,」江嘯慢慢搖了搖頭,「你這立場太簡單化了。」
「怎麼簡單化?你說說。」華茵不服氣地瞟了丈夫一眼。
「我說?」江嘯慢悠悠地拖著腔調,等話音繚繞著消逝了,他一下從籐椅中坐起身,渾身閒散的線條立刻挺拔起來,兩眼射出銳利的光,「要引導。」
「那還不容易?給他們出點主意。」
「你就沒理解我要說的意思,對整個潮流要加以引導,懂嗎?這幾個人代表著一股潮流。對這股潮流要有完整的策略。」江嘯用教訓的口氣說。
華茵抬眼看了看丈夫,丈夫此時露出了一個大人物的逼人氣勢。
「要記住:馬列主義離開了鬥爭策略,就是不完整的。列寧在《卡爾·馬克思》這篇綱領性短文中的論述你還記得嗎?」
華茵又看了丈夫一眼,她當然不記得。誰能像江嘯那樣記住那麼多的經典論述?
「列寧講:『馬克思在1844——1845年就闡明了舊唯物主義的一個基本缺點在於不能瞭解革命實際活動的意義,他畢生除了從事理論寫作外,還毫不鬆懈地注意著無產階級鬥爭的策略問題。』你明白這話的意思嗎?——我這是憑記憶說的。估計沒記錯吧。你可以把《列寧全集》,嗯……」他抬手指了指那一排排玻璃閃亮的書櫃,「第二十一卷吧,拿來查對一下。」
「你的記憶不會錯,不用查了。」
「那我還是往下說。列寧接著怎麼講呢?他講:『馬克思公正地認為唯物主義缺少這一方面就是不徹底的、片面的和毫無生氣的唯物主義。』他接著還講:『馬克思是嚴格根據他的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的一切前提確定無產階級策略的基本任務的。只有客觀地考慮某個社會中一切階級相互關係的全部總和』——你注意沒有:一切階級相互關係的全部總和——『因而也考慮該社會發展的客觀階段,考慮該社會和其他社會之間的相互關係,才能成為先進階級制定正確策略的依據。』」
「你不要背那麼多理論了,你就說怎麼引導吧。」華茵有些不耐煩了。
「首先要搞清理論。」
「理論能搞清嗎?」
「怎麼搞不清楚?這不是死背教條,列寧的每一句話在現在都有具體內容。比如說:『考慮該社會和其他社會之間的相互關係』,你想想中國現在的社會與其他社會之間的關係,就有很多內容嘛。」
「你說中國現在誰是先進階級,能講清嗎?」
江嘯雄辯的氣勢一下被打住,他盯視著妻子,又蹙著眉陰冷地沉默半晌,然後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幾步,回過頭嚴厲地說:「別人不清楚,我們應該清楚。」停了一會兒,他咄咄逼人道:「機會主義,無論是左傾機會主義,還是右傾機會主義,都是短命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個極端路線的破產,歷史也會使另一種極端路線破產。」
「好了,你說說該怎麼引導吧,他們馬上就該來了。」華茵勸慰似地說。每當江嘯這樣嚴厲時,她就像是被威懾了一樣,變得溫和服從。
江嘯看了看妻子,他不想收住自己的話,但客人確實要來了。他踱了幾步坐下了:「對這個潮流,它的指向是很清楚的,我就不說明了,要採取的完整策略,主要是六個方面……」
「你不要講那麼多了。就講最具體的,對待他們四位該怎麼個方針?」華茵看出丈夫的不快,笑了笑,「待會兒我好配合你啊。」
「不能只簡單地鼓動他們亂鬧。」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江嘯微微瞪起眼。
「要看時機,一步一步來,慢慢推進。」
「簡直是亂彈琴。」
「那……」
「記住:兩條。一條,要引導他們理論上清楚,要有思想上的力量,透徹,抓住本質,這樣才能有震動。另一條,要繼續調動他們的情緒,要讓他們敢講話。最好敢講到他們政治上迅速被打倒的程度。」
華茵一時感到十分驚愕。
「你以為中國目前這個以改革為旗號的形勢能靠什麼行動擋住?沒有力量能擋住。只有靠它自己的物極必反。靠它盡快走到頭,一切對立面都被製造出來,成熟起來,才能否定它。」
「那你還讓他們去擋幹什麼?」
「不明白了吧?領導現在這種形勢的人,你越反對他,越反對得有理,他越是激進,越要硬幹下去,這就是加快他走向極端。這是一。二,你反對得有理、有力,在社會上會有反響吧?這是什麼?這就是製造和成熟對立面。他們幾個人講話被打倒,一大批敢這樣講話的人被打倒,這又是什麼?也是製造和成熟對立面嘛。」
「那你的意思是對他們幾個……」
「理論上指導他們,情緒上鼓動他們。」
「你自己呢?」
「暫時不露面。還不到我行動的時候。」
華茵咯登登踏著木樓梯下樓去了,她要去廚房看看飯菜弄得怎麼樣。丈夫那銳利的目光還在眼前閃動。在她看來,他的政治遠見理論水平,在當代中國是少有的,作為妻子,她自然能掂量出來。現在台上的那些人,比江嘯無論在哪方面都差多了。他才是真正的革命家。每想到這一點,江嘯便在她眼裡增加了魅力。然而,有水平不一定就能登上歷史舞台。這需要各種條件。時勢造英雄,時勢不具備,即便有經天緯地之才又能怎麼樣?江嘯還不是幾十年也沒輪上真正展露的時機?六十多歲了,現在還懷著股要掌握一點中國政局的信心,好像中國還真會需要他出來一下似的。可現在的形勢,這種希望太渺茫了。他很可能一輩子就是在想像中自以為是領袖人物到終了。終生做夢,可還不自知。很可悲。這麼一想,江嘯在她眼裡又黯然失色了。
她明白自己的心理,一邊繼續想著,一邊微微笑了,放鬆著兩腿,一級一級慢慢下著樓梯。她願意每日都能和丈夫在一起像這樣談論大小政局,商量策略,包括如何對待一個人事關係的策略。她熱衷於談權弄術,有如孩子做遊戲,上癮。有人開玩笑說他們是「夫妻政治局」,她很喜歡這種說法,很自得。她甚至常常企圖把丈夫控制起來,自己以他的名義出頭露面去處理各種事。但是,一出了政治範圍,她對丈夫就沒什麼興趣了。她比江嘯小十多歲,身心都更年輕。她不滿足於和這樣一台乾巴巴的政治機器朝夕共處。她在外面有自己的相好……
看著妻子一扭一扭地關上門出去了。她身材矮瘦,可臀部卻像沙袋一樣晃著,這讓他心理上有一種極其彆扭的感覺。他立刻收回目光。然而,越是不想看,那晃蕩的臀部就越是堵在那兒,隱約閃現地十分觸目。五十多歲的女人了,也要像年輕人那樣學俏,穿裙子,戴發卡,也太有些不倫不類了。
他站起來,沉思著在屋裡踱了踱,在寫字檯旁慢慢站住。牆上一張天安門廣場全景圖,他瞇起眼久久注視著。北天安門,南前門,東革命歷史博物館,西人大會堂,中間是紀念堂。這個紀念堂坐落在天安門廣場中央,就是一個巨大的存在。
他臉上現出一絲冷笑。
目光下落,很寬大的寫字檯上攤滿了各種報紙、文件、材料、紙張,從窗口吹進來的小風輕輕拂撩著它們。一個青銅製的老虎威武地蹲在筆架和硯台旁邊。這是一個份量很重的大鎮紙。他凝視著它,嘴角又現出一絲陰鷙有力的冷笑。他高高拿起了鎮紙,感到著它的巨大份量。他慢慢把它放在了寫字檯中央,他感到自己神情的陰冷,感到手中的殘忍,感到一摞厚厚的蓬鬆的紙張在緩緩下落的重量下微微沙沙響著,被一點點壓薄、壓實、壓死,再也不能拂動了。鎮紙緩緩下壓的過程,讓他感到自己的強硬,讓他得到一種行使力量、控制局面的享受。
鎮紙——青銅老虎——此刻蹲伏在寫字檯中央,鎮住了一桌繁雜輕浮。
窗外陽光熾烈。那四位老兄該來了。他又隱隱溢出一絲陰冷的微笑。他的頭腦如此冷靜、深刻。他能看透整個社會,能看透每個大腦。他能從容地調度局勢和一個人。他的力量在於冰一樣嚴酷而透徹的理智。
他要調度調度今天的來客。
公園內,綠水瀠洄,古松參天,一片蒼翠濃陰。四個人邊漫步邊聊。
報社副總編曹力夫拿著一把大蒲扇,穿著一雙方口黑布鞋的腳蹚著八字步慢慢走著,這時停下來,轉過矮胖墩實的身體看著其他三位,揚了揚蒲扇:「話說得不少了,現在這形勢,問題暴露得挺充分了,矛盾也相當尖銳了,應該向上面反映反映了。這次,咱們一定要讓老江挑個頭兒,不能讓他耍滑,做點像樣的文章。」他似乎是開玩笑,其實卻很認真。他非常善於在關鍵時刻用一兩句關鍵的話鼓動起一件事情。
「對。」四個人的觀點是一致的。
一群人(哪怕是一家人)在一起散步時,總會因為說話的需要,不知不覺地分散成幾伙,稍稍拉開距離。此刻,曹力夫和劉堯兩個人就稍稍走在後面。
劉堯這位搞理論工作的局長,高大魁梧,戴著黑框眼鏡,臉部蒼老多皺,還有許多疙瘩,不論是聽話還是說話,總是皺著眉,很嚴肅很生氣的樣子。
「這兩位老兄,」曹力夫笑著用蒲扇指指走在前面的兩個人,「是兩門大炮,今天讓他們沖江嘯轟一轟,逼著他亮相。」
「他是理論家,該拿出點像樣的文章。」劉堯說。
「我是指這兩位老兄。」
「對。他們該放放炮,把理論家轟出山嘛。」
「要發揮他們倆的積極性嘛。」曹力夫笑著。他總是用開玩笑的方式來掩蓋最隱蔽的謀略。
「咱倆不一定講那麼多,話應該大家講。」
劉堯一邊背著手漫步,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看著身邊曹力夫矮壯的身體和他手中那把不時拍打大腿的蒲扇。這位老曹不愧為曹孟德的後代,老謀深算。你看他,半開著玩笑,含而不露,不用幾句話已經把一切都調停好了。你即使看清楚他的路數了,還是要按他的規範去做,不能不佩服他的手腕。和這樣的人共處,心裡總要時時提防著點……
曹力夫一邊神情閒逸地溜躂著,觀賞著小橋流水、蒼松翠柏,一邊在想:這位劉堯是人們公認的敢想敢干、有魄力的人。可自己卻常常感到:越是這樣的人,越有著比一般人更難琢磨透的地方。由表及裡地洞察人,不是件容易事。不過,現在是政治觀點完全一致,倒是可以相信。自己應該進一步密切和他的關係……
副部長鄭重,已經開始顯出一些駝背。此刻他老態龍鍾地和長城重型機床廠黨委副書記周昌石並肩在前邊走著。他倆走在一塊兒,是因為他倆私交更深,脾氣也更投合。眼下的許多事他們看不慣,牢騷滿腹。他們喜歡隨隨便便地說話、罵人。他們並不知道走在後面的曹力夫和劉堯正在談論他們,而他們卻也議論了後面那兩位。
「我這副部長是名存實亡了,說話就退下來了,說啥話也不怕。你老周也和我差不多。咱們沒顧慮。他們,」鄭重用手指在胸前往後指了指,癟著牙快掉光的嘴說:「還想在台上多待幾年呢,敢不敢講話就打折扣。」
「他們不敢講咱們講。」周昌石講話火氣最沖。
「咱們講話可沒他們講話管用啊。」
「那就讓他們一塊兒講。」
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
他們各自也有各自內心的想法。
那也只是他們自己知道而相互不知道的事情……
父親的客人、兒子的客人都到了。午飯分為兩桌。長輩們的一桌設在飯廳,晚輩們的一桌就在江巖松的房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