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966年8月18日對於朱立紅來講,是又興奮又沮喪的一天。當一場大革命將各種機會像雪花一樣灑落到人間時,人人都可以撿起自己的機會,人人也都可能錯過自己的機會。她覺得自己又錯過了一個機會。這一天是文化大革命史上值得記錄的一天。在毛澤東親自提議下,在天安門廣場召開了百萬群眾大會,慶祝文化大革命的勝利展開,其實是慶祝剛剛結束的八屆十一中全會的偉大勝利。關於這個偉大勝利,在那些天自然有覆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報紙、廣播進行了聲勢浩大的宣傳。毛澤東與中共中央全部可以出場的領導都登上了天安門城樓。毛澤東還別有深意地穿了一身綠軍裝,那後來被外電評價為特殊的政治姿態,表明他決心發動一場特殊的大革命,以改變現存的全部權力結構,身著綠軍裝表明,他的行動得到了軍隊無保留的支持。
    天安門自然是紅彤彤的,天安門城樓下的金水橋前自然是萬眾歡騰的,遼闊的天安門廣場自然是人山人海的。很多革命師生代表被請上天安門城樓兩翼的觀禮台,一批最幸運的革命造反派學生有機會登上天安門城樓,得到毛澤東的親自接見與握手。當一群中學生臂戴紅衛兵袖章簇擁在毛主席身邊時,朱立紅也在其中。因為個子矮,她踮著雙腳,伸長了脖子,跳著、喊著、鼓著掌。
    當紅衛兵們爭相簇擁在毛主席身邊時,朱立紅想到小時候將紅領巾獻給首長的故事,她閃過一個念頭,應該把紅衛兵的袖章獻給毛主席。然而,簇擁毛主席的紅衛兵太多了,她沒敢採取最堅決的行動,因為她又想:這樣做是不是符合政治原則?會不會犯錯誤?就在她猶豫時,一個梳著兩個小刷子的中學生將她的紅衛兵袖章獻給了毛主席,戴到了毛主席的左臂上。毛主席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那個中學生是北京師大女附中的,因為這個舉動,第二天就成為全國報紙上出了名的紅衛兵小將。
    看到毛主席戴著別人獻上的紅衛兵袖章,朱立紅的懊悔與沮喪像牆上的爬山虎一樣爬滿了心頭,這個懊悔在後來的很長時間都使她非常難受。每當看到毛主席身穿綠軍裝臂戴紅袖章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向革命群眾揮手致意的照片時,她就恨恨地兩眼發直。這時,她往往會揮一下手,像用皮帶抽人一樣中斷和轉移自己的情緒。她曾經後悔沒有像盧小龍一樣貼出反對工作組的大字報,現在又後悔沒有比別人更早地搶到前面向毛主席獻上紅衛兵袖章。
    後悔歸後悔,必須繼續革命行動。每個人都在自己可以行動的基礎上行動。因為盧小龍成了北京學生運動的領袖人物,也因為毛主席8月18日戴上了紅衛兵袖章,所以,在全國大專院校紛紛成立紅衛兵的熱潮中,北清中學紅衛兵一下發展成幾百人的大組織。朱立紅雖然沒有成為北清中學紅衛兵的第一號人物,卻也成了前幾號人物。因為她從小當班幹部、團幹部,特別有組織觀念,所以便把全部熱情放在了北清中學紅衛兵的組織建設上。
    當別的學校紅衛兵一哄而起時,北清中學紅衛兵在她的努力下顯得組織嚴密。她造了花名冊,對每個要求加入北清中學紅衛兵的人都進行了政治審查。審查主要是審查家庭出身,紅衛兵首先要紅五類「1」出身的人,這一點和她當共青團組織委員的思想完全一致。
    至於政治表現的審查就很簡單了,只要擁護北清中學紅衛兵,態度堅決,就可以加入。她還別出心裁地將北清中學紅衛兵按年級分成了六個支隊,並嘗試著成立各個支隊的領導機構。
    在支隊下,她甚至還想按班成立小隊,後來發現較難實施,也就將支隊這一級作為基層組織。當她日以繼夜地忙著編印花名冊,召集各支隊紅衛兵進行組織活動時,盧小龍把更大的精力放在了北清中學革命委員會籌備會的組建上,還忙於全市性的革命串連,因此,北清中學紅衛兵的組織大權就在朱立紅廢寢忘食的努力中逐漸被她掌握。雖然這種組織建設遠不那麼嚴密,多少有點像她想像中的農民起義隊伍,然而,不管學校裡如何亂,也不管各校的紅衛兵組織如何風起雲湧,她就是非常有原則性地做著這份工作。為此,她和總部的好幾個人發生了衝突:自命不凡的黃海對她不滿;貧下中農出身的宋發也對她不滿;一天到晚跟著盧小龍屁股轉的華軍還對她不滿;好像沒有幾個人對她滿意。
    她習慣據理力爭,也習慣放開喉嚨辯論。她矮矮地立在那裡,用高亢的嗓門覆蓋住周圍的空間:「我覺得應該這麼做,文化大革命是革命,革命就該有嚴密的組織。」其他人之所以反對她,是因為她發展紅衛兵的組織手續太繁瑣,為此,學校裡已經有人在醞釀成立其他的紅衛兵組織。她卻堅持原則,一意孤行。她的好鬥常常使人畏懼。不論什麼人和她發生爭論,她都會一句一句、不緊不慢、也絕不停止地表達她的主見。不管你用什麼意見反駁她,她都絕不動搖。她常常用那使大庭廣眾都能聽見的嗓門對付近在眼前的爭論對象,這種態度足以使很多人怯陣而逃,她由此便能夠無往而不勝。
    一個人經常在別人的眼裡看到自己,也在別人的眼裡習慣著自己。一個胖得出奇的人,一定會從別人眼裡看到自己肥胖的形象,他無論自卑還是自信,也便習慣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肥胖形象,並用一個胖人的眼睛面對世界。一個人如果瘦得出奇,也每天都會在別人的眼睛裡讀到自己的形象,他也便無論自卑或自信,都習慣用一個瘦人的形象面對世界。
    一個人倘若在額頭突然長起一個腫塊,他就會時時感到別人的目光注意到這一點,無論他怎樣難堪,他最後都不得不以一個頭長腫塊的人的角色面對世界。
    朱立紅習慣自己的原則性強、鬥爭性強、組織能力強、愛管人的形象,這個形象給她很大的優越感,她憑此雄赳赳氣昂昂地活在世界上。她也習慣於自己的身材矮胖、眼睛凸起的形象,她也從這個形象來看世界。她矮矮地立在那裡,不必對與異性交往有什麼敏感,因為她幾乎從未有過這方面的微妙經歷。當所有的男性都對她沒有特別的意思時,她便生活在一個沒有性別的世界裡。她才不會像有些女生那樣,一與男生交往就臉紅心跳,或者有意無意地言語撩逗。她比她們都大方磊落,她就是男的女的一起管、一樣管,用她那嘹亮的嗓音說話。她並不是嚷,她只是完全解放了自己的聲音,使說出的每個字都能送到最遠的地方。她也習慣了自己學習不好不壞的中等水平。她也想成績好,卻達不到,便在半自傲半自卑的狀態中維持著。人只要在一個方面找到支撐自己的優越,就會在那裡充分展開。
    隨著運動的急劇發展,她也顧不上紅衛兵太嚴密的組織建設了。破四舊「2」的浪潮在一夜之間席捲北京,席捲中國。不少學校的紅衛兵已經衝上街頭,傳單滿天飛。聽說,北京東交民巷已經改為反帝路,西交民巷已經改成反修路,越南民主共和國大使館所在地光華路被改為援越路,東安市場被改為東風市場,同仁醫院被改為工農兵醫院,協和醫院被改為反帝醫院,全聚德、東來順、榮寶齋、亨得利這些帶有封資修特點的招牌都被打碎。
    北清中學紅衛兵也立刻行動起來。幾百輛自行車狂風一般席捲過街道,趕到就近的頤和園。
    一到門口,看到那些大銅獅子、麒麟等封建文物早被就近的幾所中學的紅衛兵糊滿了大字報、大標語。頤和園的大紅門上,門兩邊的牆上,也都貼滿了紅衛兵的大標語。幾百人頓時有些洩氣,亂糟糟地盤旋了一圈,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跨在自行車上揮了揮手,說道:「我們去黃村破四舊,把那裡商店的舊牌子都砸了。」一陣吆喝,就有人跟上來,接著幾百輛自行車都擁了上去,滾滾而前。朱立紅也跟著人群騎上車,作為北清中學紅衛兵總部負責人之一的她已行使不了任何領導權。在革命的狂潮中,誰能夠提出新的口號,大家就跟誰走。
    幾百人的隊伍呼嘯著殺回來,經過西苑,南下撲進北清大學南邊的商業區黃村。一到這裡,發現已經有許多中學的紅衛兵在掃蕩四舊了。幾個紅衛兵正站在一個商店的房頂上,雙手叉腰指揮上上下下的人將商店門臉上吊著的大招牌摘下來砸碎。那是一個叫做「西來順」的羊肉鋪,西風代表資本主義,西來順就是反革命招牌。照像館櫥窗裡的照片已經蕩然無存。有兩個新華書店,他們撲進去一看,早被一群其他學校的紅衛兵佔領了,他們指揮著新華書店的員工們把書架的書籍搬下來,書架上基本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兩個書架上陳列著毛主席著作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寧全集》及《斯大林全集》,牆上貼滿了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語錄,地上散亂著紙張、宣傳畫,一些高考輔導書被踏得零亂不堪。一個身穿舊軍裝的紅衛兵將一本《高中數學難題解答》踢球一樣踢了幾腳,書在凌空飛行中破碎,紙張飛散。
    在這片商業區中,北清中學的紅衛兵隊伍因為找不到攻擊目標,明顯地渙散了。有人啞著嗓子嚷道:「咱們去五塔寺,那是封建迷信。」於是,渙散的隊伍又振作起精神來,嗷嗷叫著衝出黃村,一陣風似的朝南刮向動物園後門的五塔寺。
    等到了寺門口,隊伍已經損失一半。衝進院門,迎面是一個方壇,方壇後面就是在北京小有名氣的五塔。五塔下面是十米來高的四方石座,四面刻滿了佛像。石座上面矗立著五座七八米高的石塔,像五棵石筍一樣指向天空。塔的前面有兩棵巍峨的銀杏樹。令人失望的是,這裡也已經貼滿了紅衛兵的大標語,塔前的香爐早被掀翻。石座正面的圓形紅漆大門早已被紅衛兵貼上了封條。塔周圍的石雕也都被貼滿了大標語,有的石雕已經被打殘。
    北清中學的紅衛兵在院子裡轉了一圈,抱起幾棵粗木頭將五塔石座四壁上的小佛像撞碎幾個,也便因為手掌震破出血而罷休。
    朱立紅看到大家很懈怠地散在院子裡,有的游游竄竄,有的坐在樹蔭下休息,便站到一個高台召集道:「這些四舊都破過了,我們要破一個別人沒有破過的。」一個剃著光頭的男生懶懶地背靠樹坐著,這時頭也不抬地向上揮了揮胳膊,說道:「你給我們發現一個新的吧。」朱立紅翻起金魚眼從從容容地地說道:「現在有一個最大的四舊,全國都一樣,我們破了它。」「你就快說吧。」有人不耐煩地說道。她說:「那就是馬路上的紅綠燈。」
    這句話提起了人們的興趣,有人說:「怎麼,把紅綠燈都砸了?」朱立紅說:「當然不是。紅色象徵著毛澤東思想,象徵著紅太陽,象徵著紅旗,象徵著鮮血,象徵著文化大革命,所以紅燈應該代表通行。綠燈代表著資本主義,所以綠燈應該停止。要走社會主義的路,而不走資本主義的路。我們馬上回學校印一個傳單,向全國發出倡議,把紅燈停綠燈行改成紅燈行綠燈停,然後,大家分頭把它貼到全市一切大中學校和交通要道,再寄給黨中央、國務院和毛主席。」
    人們一下興奮起來,在朱立紅的號召下,紛紛從地上、石頭上、台階上懶起身來,跨上自行車,前呼後擁地刮回北清中學。一路上朱立紅倍感興奮,充當革命的帶頭人真的很幸福。她想起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有關教導:不要做群眾運動的尾巴,要走在群眾運動的前面。只有走在前面,才能成為領導。她身材矮胖,高把的女車原本騎不大快,今天一路上她跟在人流的後面都很吃力,屁股都磨疼了,此刻,在殺回北清中學的路上,她卻騎得意氣風發。
    回到學校,她立刻起草「紅燈行綠燈停」的倡議書。她的文筆並不太好,但她決心親自起草,她不能再錯過這樣的機會。雖然傳單的署名肯定是北清中學紅衛兵,然而,誰都知道這一革命倡議是她提出的,又是她起草的,和她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她永遠不會忘記在天安門城樓上沒有向毛主席獻上紅衛兵袖章的遺憾。
    忙了一個通宵,終於將傳單寫好了,也印好了。當她滿手滿身都是油墨地把幾百份傳單整整齊齊摞好,準備指揮北清中學紅衛兵張貼到全市時,田小黎騎著車氣喘吁吁從校外趕到。她手裡拿著一張在外面街道上揭下來的傳單,放到朱立紅面前,說:「你看,咱們又晚了。」朱立紅一看,黃紙藍墨印著一份通令,題目是《徹底砸碎紅燈停綠燈行的交通制度》。
    再一看,裡邊的內容與自己想到的完全一樣,而且比自己寫的傳單更有戰鬥性。一看落款,是北京實驗女子中學紅衛兵,再一看時間,是昨天。
    朱立紅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看了看散亂的辦公室,不禁有點洩氣。這裡原本是教導處,現在被北清中學紅衛兵總部佔領了,牆上還貼著一個文化大革命前留下的教導處工作計劃。
    她上去一把將它扯下來,撕碎了,這是一張很硬的圖畫紙,猛烈的撕扯將手劃破了,一抹鮮血與手上的油墨染在一起。她生氣地將手一下摁在一張白紙上,紅血、藍墨印下了她殘缺不全的手掌圖形,像是泥地上走過的雞爪印。她已經嘗到了昨天在五塔寺發出倡議時的成功感,她絕不氣餒,她必須提出新的號召,要不她只會成為紅衛兵運動的尾巴。她說:「我們破四舊先從身邊破起,身邊的革命最重要。」田小黎眨著眼問:「破什麼?」她一揮手說道:「把全校的黑幫、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右派壞分子都拉出來!」
    天一亮,全校所有的革命對象都被揪出來了,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都是學校的領導和老師。他們在教學樓前的小操場上低頭站成兩排,準備接受紅衛兵的處置。很快,全校一千多名學生及教師都聚攏在教學樓前。朱立紅穿著一身從父親那裡找來的舊軍裝,帶著紅衛兵袖章,腰間紮著軍用皮帶,站在教學樓前。她揮手喝令將牛鬼蛇神們押上來,北清中學的紅衛兵便兩個人反剪一個,將二十多個牛鬼蛇神押上了大門前的台階上,一個一個將他們摁成了噴氣式。他們脖子上都掛著牌子:有「反革命黑幫分子」,有「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有「反革命右派分子」,有「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那個破了相的米娜依然掛著「反革命流氓犯」的牌子。
    朱立紅揮手道:「反革命壞分子就沒有權利和無產階級平起平坐,就不能讓他們混在廣大人民群眾之中。為什麼要掛牌子?就是要把他們揭露出來。但是,他們不掛牌子的時候,走在學校裡或者回到家中,還會混到人民之中。這是四舊,應該破掉。今天,我們就要給這些反革命、壞分子每人做一個摘不掉的牌子。」她一揮手,上來二十多個紅衛兵,一人手裡拿著一把推子或剪子,一對一地給這些反革命壞分子剃剪起陰陽頭來。
    北清中學的教學樓是一棟四層的青磚樓房,門前的小操場是全校師生做課間操的地方。
    操場中心有一根高高的旗桿,是節假日昇旗用的。教學樓門口的水泥台比樓前的空場高四五級台階,是體育老師領操的地方。現在,全校師生在這塊升國旗的空場上伸長了脖子,圍觀水泥台上進行的陰陽頭剃度儀式。這個儀式一開始,就顯出了它觸動靈魂的力量。過去的批鬥、掛牌子、抽打雖然以有聲有色的場面刺人耳目,卻都沒有今天這無聲無息的剃陰陽頭更有力。所謂陰陽頭,是將頭髮從中間分開,剃掉一半,這顯然是比任何批鬥和體罰更污辱人的懲治。
    排在第一的黑幫分子是白髮蒼蒼的老校長,姓桑,今年已然七十歲,當她前些日子被揪上台掛牌批判時,還能沉默不語地站在那裡。今天,當推子將她的白髮齊齊地推掉一半,露出截然分開的一半光頭時,她的精神垮了。她那瘦削衰老的身體原本還能令人尊敬地站立著,當看到自己的頭髮從頭上滾落下來,並且從頭皮的涼意和推子的推動中感到自己已經一半像人一半像鬼時,老太太的精神崩潰了,她一下從台階上栽倒在地,頭破血流,不省人事。
    朱立紅鎮定地揮了揮手,叫幾個紅衛兵將她架走。很多人看著她那一半白髮、一半光頭的人形象,都止不住一陣痙攣。一個人哪怕暈死過去被抬走,都不能引起人們如此強烈而又難以描述的心理反應。一隻被打死的老虎,還保持著它儀表的威嚴。一個被剝了皮的老虎,即使還有一口氣,卻真正令人慘不忍睹了。老校長在被拖走的過程中,一隻布鞋掉了,一隻瘦骨嶙峋的、衰老的腳在石子路上拖著過去,像是一條死狗的尾巴。
    被剃陰陽頭的第二個人,是五十多歲的副校長,姓高,這是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當他被剃掉一半頭髮時,身體一直像篩糠一樣打著抖。剃完了,右邊是厚厚的黑髮,左邊是慘白的頭皮,紅衛兵抓住頭髮使他抬起頭來面對大家。在場的很多人的眼裡有一種毛髮悚然的驚恐。抓他頭髮的紅衛兵一鬆手,高副校長的頭就像折斷了一樣,低低地垂在胸前。
    陰陽頭的剃度在年輕女性的身上尤為慘烈。一個高中語文老師,姓馮,掛著「反革命漏網大右派」的牌子,被剃掉了一半頭髮,同樣露出慘白的頭皮。她垂著頭,另一半黑髮垂掛下來。當紅衛兵從後邊揪著她的頭髮強迫她抬起頭亮相時,她雙手捂臉一下跪倒在地,像狼被獵人的夾子夾傷以後嚎叫一樣痛哭起來。紅衛兵從後面掄起武裝帶抽打著她,喝令她站起來。她哽噎著迅速收住哭聲,老老實實地掙扎著站起來。這個被定為「反革命漏網大右派」的語文老師當天晚上就上吊了。推門進去的紅衛兵看到這個剃著陰陽頭、吐著長舌頭的人懸掛在房樑上時,都嚇得目瞪口呆,不敢走近。
    接受陰陽頭剃度的二十多人,大多都馴服地接受了。當這群人頭頂半黑半白、陰陽分明地彎腰站立在兩排台階上時,朱立紅站在樓門前的水泥台上,冷冷地從背後打量著這些反革命壞分子,也冷冷地看著台下一千多張面孔。她對自己倡導的革命舉動深為滿意。她沒有想到這個行動會產生如此威懾全場的強烈效果。沒有任何一次行動能夠像今天這樣鴉雀無聲,一千多人都抻著脖子、仰著臉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沒有人交頭接耳,沒有往常各種集會的騷亂,所有人的目光裡都流露出震動。
    當二十多個壞分子被嘩嘩地剃掉一半頭髮時,她覺出一種快感。這種快感讓她想到那天在大操場用皮帶抽打米娜時體會到的快感,那是她一生中首次體會到的特殊享受。這種享受讓她想到一個莫名其妙的消息,報紙上報道,在四川熊貓產地發現一隻熊貓居然咬死村民的幾隻羊,喝羊血,吃羊肉。據有關科學家說,熊貓原本就是雜食動物,這種罕見的吃葷現象,不過說明熊貓原始食性的復甦。她被這條消息深深觸動。當一般人對可愛的、溫柔的、只吃竹子的熊貓的嗜血行為驚駭時,她卻十分理解。她能夠感到熊貓在嘗到羊血、羊肉的滋味後的一發而不可收。她甚至回憶起自己在小學時就有的「熊貓」的綽號。思緒閃動中,她還想到動物園裡的熊池曾經出現過小孩跌落進去的事故,結果,小孩被平常看來馴養溫順的狗熊吃掉了。這是人人感到毛髮悚然的慘案,她卻能體會到另一番滋味,甚至能夠體會到狗熊吃人肉時的鮮美感覺。
    反革命流氓犯米娜被排在剃度隊伍的末尾。當推子指向她時,她突然跪倒在地,雙手捂臉哀嚎起來:「留下我的頭髮行不行?求求你們,留下我的頭髮。」兩個與朱立紅一樣身穿舊軍裝的女學生掄起皮帶抽了她兩下,說道:「別人都剃,你怎麼能不剃?你還想混在廣大革命師生中嗎?」米娜跪著膝行了幾步,面向台下人群仰起臉,閉著眼大聲哭嚷道:「我臉上已經有標記了,我不能混在廣大革命群眾中了,求求你們,留下我的頭髮吧。」一千多人都沉默不語地看著她。她臉上那兩橫三豎的觸目傷痕,是青春的永遠的封條。
    米娜又轉身跪著爬上四五級台階,跪到朱立紅面前,哭著哀求道:「我已經有標記了,我不可能混在廣大革命群眾中了,留下我的頭髮吧。讓我掃廁所、掏大糞,幹什麼都行,求你留下我的頭髮吧。」朱立紅冷冷地看著她。她現在已然沒有再舉手抽打米娜的情緒了,她對米娜充滿了輕蔑和厭惡,她覺出自己矮胖的身軀裡有著無比堅定的革命性。她雙手叉腰站在那裡,像一座英雄雕像一樣堅實有力。田小黎在一旁問:「還給她剃嗎?」朱立紅撇了一下嘴:「當然。」米娜在哽噎的哭泣中被剃成了陰陽頭。她的頭髮原本茂密黑亮,被剃掉一半以後,黑白分明,那樣子實在是觸目驚心。
    朱立紅在這場行動中體會到比動手打人更痛快的感覺,你只需通過指揮來達到進攻的目的就可以了。雖然第一次抽打米娜時曾經給她帶來特殊的革命快感,奇怪的是,那既是她第一次打人,也是她最後一次打人。從自己革命上升到領導革命,她嘗到了不斷提出革命新舉措的甜頭。她立刻帶領北清中學紅衛兵把這二十多個反革命黑幫分子、反動學術權威和反革命右派分子的家都抄了,既破了四舊,又查獲一批新的反革命證據。盧小龍這兩天在參加中央文革組織的一個座談會,她要利用這個機會,再一次表現自己的領導才能。
    她以北清中學紅衛兵的名義向全校師生發出倡議:人人回家破四舊。特別是出身反動家庭的學生,要在北清中學紅衛兵的督促下,對其反動家庭實行徹底清查。北清中學紅衛兵立刻開始行動。朱立紅想到本班同學李黛玉的父親已經在北清大學被定為反動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她決定抓一個典型,帶領幾十個紅衛兵衝進北清大學,直奔李黛玉的家。他們在小院門口留下幾人守門,剩下的人便一擁而上,衝進了住在二樓的李黛玉家。
    李黛玉的父親李浩然正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這時兩手發抖地扶著沙發站了起來。李黛玉的母親茹珍像個嚇傻的大頭娃娃一樣抬著她那浮腫、鬆弛的臉,直愣愣地看著這群人,不知說什麼好。李黛玉更是萬分驚恐。朱立紅當著自己作為團組織聯繫人幫助了三年的同班同學李黛玉,有一種大義滅親的冷靜和嚴肅,她照章辦事似的說道:「我們來幫你們破四舊,你們自己動手吧,我們起個監督的作用。你們動手不徹底,我們再幫著清查。」
    老兩口哆哆嗦嗦將一個箱子一個箱子打開,一個抽屜一個抽屜拉開,一個櫃子一個櫃子打開後,紅衛兵們便上來將所有的書籍、相冊、筆記本、信件做了一番清查。書架上一多半書被作為四舊扔在地上,當書架空空如也時,房屋中央就堆積如山了。朱立紅很嚴肅、又很講政策地說道:「這些書你們自己把它處理掉,撕掉、燒掉或者作為廢紙賣掉都可以。」
    李黛玉的父母如同得到大赦一樣連連點著頭。
    清查即將結束時,突然有個紅衛兵嚷了起來:「看,這是什麼?」在衣櫃的一扇門上,貼著一張英文畫報。這是一張早已黃舊的畫報紙,撕下來一看,居然是一個背景有國民黨青天白日旗的貴族太太。「這是誰?」朱立紅問。李浩然和茹珍嚇得臉色煞白,李浩然看了看上面的英文,只得說:「這是宋美齡。」紅衛兵們立刻同仇敵愾地發出質問,李浩然連連解釋道:「這是從國外回來時帶的一本英文畫報,因為這個櫃子裂縫了,就撕了畫報來裱糊。」他指著櫃子裡邊的其他幾個內壁說道:「這也貼著呢,也是那本畫報。」他一邊說著,一邊嘩嘩嘩地把那些早已黃舊得發脆的畫報紙從衣櫃的內壁上撕下來,上邊是各種人物和風景。然而,他們恐懼地發現,這個解釋已為時過晚。
    朱立紅指著這頁畫報說道:「這是在你家搜查到的?」李浩然點頭說:「是。」「那你在這上面簽個字。」李浩然哆哆嗦嗦還想解釋,朱立紅冷著臉說道:「簽字吧。」李浩然手打著抖在這張畫報的邊緣上簽了字。朱立紅又看著茹珍說:「你也簽個字。」茹珍兩眼發直:「他一個人簽了還不行?」朱立紅說:「這是你們共同窩藏的。」茹珍還要解釋,朱立紅說:「不簽就抗拒從嚴。」茹珍顫顫巍巍地走過來,在丈夫的名下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朱立紅將這頁畫報捲起來,握在手中,一揮手:「咱們走。」便帶著成群的紅衛兵衝下樓,留下幾個人把守院門,不讓反革命分子跑了,然後就雄赳赳氣昂昂騎上了車。這時有個人問:「咱們是不是應該把這些搜查結果交給北清大學的革命造反派?李浩然和茹珍是北清大學的教授,應該交給他們批鬥。」朱立紅說:「這是我們搜查出來的,是我們的革命成果。」「那應該怎麼辦?」田小黎問。朱立紅說:「我們回學校,拿著漿糊桶、大字報紙,立刻到北清大學來刷大標語──揪出現行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落款就是北清中學紅衛兵。」田小黎雙手鬆開自行車把,拍手道:「太棒了。」
    他們出了北清大學西門,北上回學校。路過與日月壇公園相對的西苑大門口時,朱立紅又靈機一動,說道:「我們應該到西苑去抄家。」田小黎說:「這裡住的都是民主黨派,政協委員。」朱立紅說:「就是要抄他們!共產黨內的走資派都打倒了,他們還不能抄嗎?
    我們是破四舊,聽說國民黨軍閥沈昊就住在這個院裡,肯定能抄出問題來。咱們這夥人太少,回學校叫人去。「
    回到北清中學,朱立紅讓一撥人擬了幾條大標語,扛著大字報紙、漿糊桶去北清大學貼大標語,自己則領著浩浩蕩蕩幾百人風捲殘雲般衝進西苑。她要趁盧小龍參加中央文革座談會沒回來之前,多打幾個漂亮仗。
    幾百人分頭撲向十幾棟小洋樓。朱立紅親自帶領幾十人撲向沈昊家。當他們衝進大門進入客廳時,沈昊正戴著老花鏡看報紙,杜蓉坐在那裡扇扇子,沈麗剛從樓上下來。一家三口看著這群紅衛兵,不知出了什麼事。
    朱立紅在眾人的簇擁中說道:「我們來破四舊。」說著,一指客廳裡掛的一幅國畫「老牛識途」,上面畫著背著酒葫蘆的老頭閉著眼坐在一頭老牛身上,朱立紅說:「這就是四舊。」
    立刻上去一個高個子紅衛兵將那幅畫扯了下來。沈昊用十分驚訝又多少有點束手無策的目光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朱立紅一指樓梯,說:「上!」紅衛兵們就要往樓上衝。
    沈麗站在樓梯口擋著,問:「你們是哪個學校的?」朱立紅看著這個站在高處的高挑而美麗的女性,一時有點找不到思路,她感到了內心的強烈衝突,一下子有了那天抽打米娜時的衝動,她說:「我們是北清中學的紅衛兵。」
    沈麗眼睛一亮,說:「盧小龍是你們學校的吧?」
    朱立紅說:「怎麼了?」
    沈麗面對一群氣勢洶洶、準備衝鋒的紅衛兵,脫口說了一句:「我認識他。」
    註:
    「1」紅五類「文化大革命」中指如下五種家庭出身的人:工人、貧下中農、革命幹部、革命軍人、革命烈士。
    「2」破四舊「文化大革命」中「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運動的簡稱,實施這一運動的生力軍是紅衛兵。

《芙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