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橋背著手,在中南海寬大的辦公室中慢慢踱著步。他從窗戶上看著樓下的景色,已是冬去春來的萌芽時期了。秘書推開房門從外間屋走進來,輕聲請示道:「呼昌盛和四個學生已經到了中南海西大門,警衛剛來的電話。」張春橋略扭過頭,看著神情恭敬的年輕秘書說道:「告訴門衛,只讓呼昌盛一個人進來。」秘書點了點頭,出去安排了。張春橋扶了一下眼鏡,又背著手端詳起窗外的景色來。
這是二層樓,樓下有不露季節的松柏,也有露著季節的柳樹。禿了一個冬天的柳樹雖然還沒有綠樹成蔭,但枝條已經變軟,像女人的長髮一般柔軟下垂著。倘若下樓細看,一定已經長出嫩芽。這樣朦朧地看去,只能感到萌發的氣息和模模糊糊的綠色。冬去春來,萬象更新,自然的辯證法不可逆轉。人類歷史也是一樣,除舊布新是不可抗拒的。他凝視著中南海內朦朧的景色,覺出灰暗中的安詳,沉默中的躁動以及寂寞中的生氣。他可以去釣魚台國賓館辦公,那裡早已是中央文革新的辦公地點,而且景色也開朗得多,不像這裡這樣沉悶,然而,釣魚台是江青趾高氣揚的地方,自己去反有許多不便。像現在這樣躲在偌大的中南海中,坐在某一座樓的某一套辦公室裡,表面上處在不惹人注意的位置,才可以更從容地策劃很多事情。
他在寫字檯前坐下了,目光又習慣地凝視起寫字檯上的一個盆景。那是一座險峻的山峰,詭譎多變的石山立在水中。不知是用什麼樣的天然石頭略做加工而成,山峰上有許多奇形怪狀的山洞。石頭疏鬆多孔,從山腳下的一片水汪中拔上水分來,整塊石頭上長滿了青苔,像是一座山峰上的陰森草木。山峰的整個神態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陰險」。當他將這兩個字賦予案台上的山峰時,便使山峰有了真正的神韻。沒有比陰險的山峰更深刻有力的了。陰沉,陰森,險峻,險惡,艱險,危險,險象環生,險處逢生,這些十分刺激人的詞彙,最後綜合在「陰險」二字中,讓人感到警醒。
他是一個善於運用語言的政治家,一輩子玩弄修辭,知道語言的力量。一般人中庸愚昧,將全部詞彙分成了貶意、褒意兩大類。當拒絕用貶意詞描述自己、邏輯思想時,人們常常失去了最深刻的智慧。一說陰險,就是反面人物,其實,陰險何其壯觀!一座光明正大的山峰有什麼看頭?一座端莊秀麗的山峰有什麼特色?所謂青山綠水,更是俗媚。突兀立起一座陰險的山峰,讓你悚然一驚,渾身冒出冷汗,然後以敬畏的目光仰視它,這是何等的奇絕!一個政治家倘若做事如一座端莊秀麗的山峰,無疑是平庸之輩。倘若做到「陰險」二字,就十分有力量。用不著多想,只要想到「陰險」二字,立刻就能覺出臉上那庸俗淺薄、一廂情願的書生氣蕩然無存,同時覺得自己的眉骨立刻像岩石一樣陰沉地凸起,在這裡蘊藏著陰沉險峻的力量。你的目光立刻變得犀利,你的鼻子和嘴的線條立刻變得有力,整個人立刻進入「陰險」的狀態。你不再風流才子,俗態百出,你也不再怨天尤地,一廂情願,你不用東張西望,猶豫徘徊。你會覺得陰險的眉骨下射出的陰險的目光帶動著整個身體朝向智慧的方向陰險有力地突進,你會躲在人群中露出更清醒的觀察,你絕不輕易張牙舞爪,而是警覺地伺機而動,你絕不被別人所驅使,而能夠驅使別人。
他抽著煙,隨著陰險的目光將煙徐徐噴向陰險的山峰。在煙霧繚繞中,那座山峰陰險得更為深邃。他一口一口將青煙吐向山峰,思想便和陰險的山峰融合為一。就像開闊的江天讓人思想開闊,狹窄的幽徑讓人思想狹窄一樣,面對陰險的山峰,他的思想永遠不離開陰險的境界。搞政治,只要有一絲浪漫幼稚,無論有多少才華,最終都將犯愚蠢的錯誤。
而只要沉浸在陰險的境界中,你就會比別人看得深一層,計劃得比別人多一步,你就略高一籌。一個好棋手應該是陰險的棋手。一個好政治家應該是陰險的政治家。一個好軍事家應該是陰險的軍事家。倘若要他寫一本政治鬥爭的戰略戰術,他就會把它寫成《陰險論》。
何為陰?何為險?他要做出含義廣泛的註釋與發揮。想到這裡,他陰險的眉骨和目光裡露出一絲自我諷刺的微笑。真正陰險的人不會去寫《陰險論》;寫了《陰險論》,就是對陰險的悖離。古今中外一切出色的政治、軍事、外交策略,都是「陰險」二字的註釋。不敢這樣想,就是迂腐。敢於這樣透徹地思想,就會通達天機,左右逢源,無攻不克,無往不勝。中國古話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他則要補充一句,陰險者治人,不陰險者治於人。
吐出的煙霧將陰險的山峰環繞得更為陰險,他在陰險的凝視中,感到了整個身心陰險的徹底。當他吸煙時,熱烘烘的、辛辣的煙氣吸滿口中,送入兩肺,在那裡繚繞運化,將感覺送到全身,再從口鼻噴出去。這時,他就像佈滿巖洞的山峰一樣,全身都被溝通了。
這樣體會著抽煙的感覺,不免想到解剖學的人體。人的血肉脫盡了,就是一架骨骼,人與人的差別就簡單了。有了血肉,有了五臟六腑,再加上血液系統、消化系統、神經系統、呼吸系統、肌肉及骨骼系統,人就複雜多樣了。大腦使得這堆物質有了真正的意義。想來想去,人的價值就在大腦。他也便覺得自己的大腦是比較有份量的大腦。他在屋裡慢慢踱了幾步,感覺全身有的關節沒有處在完全的伸展之中。完全伸展沒有張力。像現在這樣,膝蓋似乎有點彎曲,肩背似乎有點收縮,含含蓄蓄地在空氣裡挪動,置形體於不顧,惟大腦在運作,就是真正的人類。
門推開了,秘書在門口用頭往一旁做了個示意,告訴他呼昌盛到了。張春橋略微擺了擺手,意思是讓他稍等一等。房門關住了,他繼續在房間裡踱著步。這是又一個秘書,臉胖胖的,論年紀四十多了,論相貌和姚文元差不多,論工作經驗也該有些年了,然而,人不長進,就沒辦法。這種人小心謹慎、唯唯諾諾、目光短淺,就適合一輩子做秘書。想到這裡,他不得不感慨人生之差別,也便想到姚文元那張同樣圓囊囊的臉,露著七分忠厚三分愚鈍。身邊跟著這樣的人大可以放心。他永遠在明處,你永遠在暗處。他永遠跟著你,你永遠指使他。
他看了看桌上的檯曆,已經是1967年的春天了。今年是自己五十週歲,自己1917年「十月革命」那一年誕生,必然與眾不同。在中國,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康生、鄧小平、林彪這一批人差不多都是上個世紀末和這個世紀初出生的。鄧小平和林彪最小,一個1904年,一個1906年。他們同一代人勢必要相互廝殺,很難說誰接誰的班。
自己和他們相差二十歲,整整一代人的差距,正好是改朝換代的又一代政治家。在這代政治家中,無人是他的對手。只有1914年出生的江青在當今中國的政治中是不能忽略的人物。然而,和江青、姚文元這批人同在政治舞台上,他有足夠的放心,他要比他們陰險得多,陰險者治人。不論江青有多大的野心,多大的發動能力,將繼承多大的政治遺產,他都不以為意,他可以使江青、姚文元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他的魁儡。
覺得自己的思想告一段落了,他咳嗽了一聲,房門推開了,長得很像姚文元的胖秘書出現在門口。得到他的指示後,秘書轉身叫呼昌盛進來。呼昌盛因為受到張春橋在裡間辦公室的個別接待,顯然有些受寵若驚。他興奮而又拘謹地在一張沙發上落座,秘書往裝好茶葉的茶杯裡斟上水,放在呼昌盛的面前,呼昌盛連忙欠身致謝。秘書又走到張春橋的寫字檯旁,用目光請示張春橋要不要倒水,張春橋用手撫摸了一下蓋著蓋的磁化杯,擺了擺手。
秘書影子一樣無聲地退出了,門緊緊地閉上了。呼昌盛早已將恭敬的目光仰送過去。張春橋很舒服地背靠著籐椅說道:「你還帶來了幾個人?」呼昌盛說:「是。」張春橋說:「今天有幾句重要的話,只和你一個人談一談。」呼昌盛連連點頭:「是,是。」他雙肘撐在大腿上,身子前傾地坐著,兩個手相互搓著,像一隻躍躍欲試的狼犬。張春橋完全知道自己的權威,也知道這樣開頭的效果,他摁滅煙頭,又點著了一根煙,徐徐地吐出煙霧來,讓煙在陰險的峰頂上掠過,同時從從容容地準備講話了。
面對陰險山峰噴吐濃煙,使他在講話前又自然而然地重溫了「陰險」二字。他看到自己夾煙的中指與食指被煙熏得焦黃,這塊焦黃特別顯出了自己的老辣。真正的陰險在全部言行中都要有表裡兩個層次,這一點他特別受中醫的啟發。中醫是講「表裡」對應的。肝主眼睛,眼睛為表,肝為裡。肺主皮毛,皮毛為表,肺為裡。腎主筋骨、耳,筋骨、耳為表,腎為裡。而且,還不僅是一層表裡,中醫將五臟六腑又分為表裡。髒為裡,腑為表。心臟與小腸互為裡表。肺與大腸互為裡表。脾與胃互為裡表。腎與膀胱互為裡表。肝與膽互為裡表。心包經與三焦互為裡表。多層的表裡對應構成完整的人體。同樣,只有多層的表裡對應,才能結構成真正高妙的、也是真正陰險的政治行為。
今天把呼昌盛叫到這裡,是要做一番秘密安排,隨後,就會變為呼昌盛在北京市的大規模行動。他的秘密安排為「裡」,呼昌盛的行動為「表」。所有人看到的是呼昌盛帶領的學生造反運動,實際上一切是他在暗中指使。他又知道,任何秘密地指使終有可能不成為秘密,那麼,又一層表裡是,他今天對呼昌盛講的話都做好了在明天某個時候不成為秘密的準備。那時,他的話又要經得住政治形勢的檢驗,倘若江青知道了,應該她不惱火,倘若毛澤東知道了,毛澤東也無可挑剔,如果以後全國都知道了,他也絕不留下任何把柄。
到那個時候,暴露的是他今天的講話,此為「表」;而講話隱含的真正意圖,是旁人難以覺察的,這是「裡」。這樣,在自己的言行與謀略之間,又構成了表裡對應。他的政治行為常常包含著更多的表裡對應,而他則躲在全部言行的後面。這個世界的人只觀察別人的言行,而將自己的言行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比別人更陰險的地方是,他躲在自己言行的後面設計自己的言行。他曾經受啟發於小孩搭積木。陰險聰明的政治家就像搭積木一樣搭自己的言行,你的言論及行為就是你手中的積木。你要審查它、運用它、改造它、變換它,靈活運用,巧妙組合,就會產生意想不到的結果。他為自己這點悟性感到高興。他總是機警多謀而又饒有興趣地搭著自己的政治積木。天下的一切因素與條件,都可能與他的言行結合在一起,成為他手中的積木,融會貫通地擺出新樣式。這也是抽一口煙的瞬間重溫的思想境界。
他講話了。這個講話同一切政治性質的講話一樣是深思熟慮的。他的第一句話是:「我這是第二次個別找你。」呼昌盛連連點頭。他便沒有停頓地說道:「上一次找你,你還記得吧?」
呼昌盛連忙說:「當然記得。那是去年12月,您指示我們炮轟劉少奇。那一次,我們在全北京張貼了大標語,出動了幾十輛宣傳車,可以算是全國第一次公開炮打劉少奇。」張春橋點點頭,說:「那不是我的指示,那是……」呼昌盛立刻點頭說道:「是,是。您那天的講話使我更加深了對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報的理解,啟發我採取了那個革命行動。」張春橋抽了口煙,說道:「這是你的覺悟,是你對路線鬥爭的敏感。中央文革、包括我在內都是不斷向你們革命小將的敏感學習的。那次你發動的炮打,對全國文化大革命的發展做出了很大貢獻。江青同志非常滿意,連連說,這個呼昌盛是真正的造反派。」呼昌盛搓著雙手,十分興奮。張春橋翹起二郎腿,靠在籐椅上說道:「我剛才說的是江青同志的原話。」他說的確實是江青的原話,他的全部秘密安排都不怕萬一公開。他接著說道:「我們全部的革命造反行動都要領會毛主席的精神,毛主席寫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這是非常的行動。毛主席為什麼要寫一張大字報?我們要領會。」呼昌盛連連點著頭。張春橋接著說:「我們的每一個政治行動,只有一個原則,就是執行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呼昌盛又連連點頭。
張春橋彈了彈煙灰,把被壓著的左腿換到上面,說出了第二句話:「前段時間反擊『二月逆流』,你也表現不錯。」呼昌盛一直處在受寵若驚的興奮中,像一個隨時準備衝出去幹什麼的小學生。張春橋說:「你們都知道了,『二月逆流』的性質是反對文化大革命。譚震林、陳毅、李先念、余秋裡、葉劍英一夥人跳出來,大鬧懷仁堂。第二天晚上,是我和姚文元同志向毛主席匯報了情況。2月18日晚,毛主席召開了中央政治局會議。毛主席的講話你們當然都是知道的,已經貼到大街小巷了。」呼昌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張春橋接著說:「毛主席講了,誰反對中央文革,我就堅決反對誰。你們要否定文化大革命,辦不到。這都是毛主席的原話呀。毛主席又講,葉群同志,你告訴林彪,他的地位也不穩當啊,有人要奪他的權哩,讓他做好準備。這次文化大革命失敗了,我和他就撤出北京,再上井崗山打游擊。這也是主席原話呀。主席拍桌子了,他說,你們說江青、陳伯達不行,那就讓你陳毅來當中央文革組長吧。把陳伯達、江青逮捕,讓康生去充軍,我也下台,你們要把王明請回來當主席嘛。這也是主席原話呀。主席說,你陳毅要翻延安整風的案,全黨不答應。
你譚震林也算是老黨員了,為什麼站在資產階級路線上說話呢?毛主席最後說,我提議這件事政治局要開會討論。一次不行,就開兩次。一個月不行,就開兩個月。政治局解決不了,就發動全體黨員來解決。說完,毛主席起身就退場了。「張春橋將很大的一截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說道:」所以,康生同志說,毛主席發怒了,是無產階級之怒,是無產階級的義憤。「
呼昌盛早已知道這些內容,然而,親耳聽到張春橋再一次重複,依然感到雷霆之勢。
張春橋站起來,在寫字檯旁踱了兩步,說道:「毛主席講這些話,說明什麼呢?」他看著呼昌盛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目光,停頓了一下,說道:「就是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的不可動搖的決心。」張春橋揮著拳頭,加重著這句話的語氣。他看著呼昌盛說:「你明白這裡的意思了嗎?」呼昌盛迅速思索著,回答道:「堅定不移跟著毛主席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對。」張春橋點點頭,在籐椅上坐下了,又翹起了二郎腿,用手指拍了拍寫字檯說道:「你要想想,為什麼會出現『二月逆流』?」呼昌盛顴骨凸起、兩頰下陷的瘦臉在一副很大的眼鏡下思索著,說:「因為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張春橋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因為呼昌盛的眼鏡正好亮晃晃地反射著窗外的亮光,使他很不舒服。他接著說道:「更具體呢?」
呼昌盛又想了想,說:「就是因為我們從去年12月開始打倒劉少奇。」張春橋一下放下二郎腿,說道:「對,你的理解很正確。」
他接著便說出了第三句話:「所以,我們就要想一想,該做什麼?」呼昌盛有了想要站起來的躍躍欲試,他說:「現在應該掀起一輪更大規模的批判劉少奇的高xdx潮。」張春橋點點頭,說:「你敏感,就有可能搶在前面最先行動,中央馬上也要有一系列批判劉少奇的重要文章發表,毛主席又要有新的重大戰略部署。」呼昌盛興奮地連連搓著手,挪動著腳,像是一台上足了發條的機器。張春橋又點著一根煙,仰起面孔思索地停了一會兒,吐出煙,說道:「這實際上是給了你一個最光榮的任務。」呼昌盛連連點頭,說:「是,是。」他知道,這種預先吐露中央重大戰略部署的個別談話是對他何等寶貴的恩寵,他會在又一輪政治風潮中成為全國最冒尖的造反派英雄。
張春橋接著教誨道:「你要和武克勤盡量搞好團結。」呼昌盛點點頭。張春橋知道呼昌盛和武克勤勢不兩立,也知道他們之間絕不會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就平息了矛盾。武克勤是康生的寵物,自己也要在群眾中建立個人的基礎。他深知這些造反派學生的能量,沒有他們的配合,文化大革命很多事情做不成。他想到前不久剛剛在上海發生的險情。1月28日,上海紅衛兵組織「紅革會」就掀起了炮打張春橋的高xdx潮。他們抓住了張春橋在歷史上化名狄克,寫過反魯迅的文章。那一輪炮打讓張春橋頗為膽戰心驚。最後,上依靠中央文革的支持,下依靠王洪文的上海「工總司」,才平息下來。當「紅革會」準備舉行20萬人大遊行,掀起炮打張春橋的全市性高xdx潮時,一封支持張春橋的「中央文革來電」被火急印刷了幾十萬份,撒遍上海市大街小巷。上海「工總司」出動了上百輛廣播車,十多萬造反派工人把守全市交通要口,才將那個炮打浪潮鎮壓下去。當時,如果沒有王洪文的造反派隊伍,即使有中央文革的來電,都沒有人張貼和散發。2月5日,「上海公社」成立,自己終於掌握了上海大權。現在,當他把主要力量放在北京這個更大的政治舞台上搭積木時,他既要注意政治上層,又要注意社會基層。他正在不失時機地將呼昌盛這個在全國數一數二的造反派頭頭收在自己手下。他說:「你要打破條條框框,敢想敢幹,把事情做好、做漂亮,這樣我就高興了。」呼昌盛連連點頭,說:「我絕不辜負您的期望。」張春橋又說:「不僅我高興了,江青同志、中央文革的所有領導同志都會高興。」呼昌盛又連連點頭。
張春橋最後說:「你今年多大了?」呼昌盛說:「二十二。」張春橋點點頭,說:「好好幹吧。」這句言簡意賅的話裡包含著很大的囑托與關注。呼昌盛知道談話到此結束了,他搓著手看著張春橋,做著站起來的準備。張春橋說:「你知道我只和你個別談話的考慮嗎?」張春橋說著站了起來,呼昌盛也趕忙站了起來,說:「知道,這是首長對我的特別培養。首長的每一句話我都會記在心上,而且絕不對任何人講。」張春橋顯得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說:「講,也不怕;不講,對你更好。」說著,他伸手與呼昌盛握別。
看著呼昌盛離開房間時的恭順感激的樣子,他又將目光徐徐地落在那座陰險的山峰上。
在這個世界上搞政治要有耐心,每一個行動都不可能立刻天翻地覆。積木要一塊一塊搭,今天不過是又搭了一塊有點意義的積木。眼前這座山峰的山頂有點像人頭,上面有兩個很大的孔洞,像人的鼻孔。他看見一個「鼻孔」中絨絨的青苔上落著一點紙屑,便從桌上拿起一把削鉛筆刀,伸過去摳掉那個紙屑,同時突然覺得自己的鼻子裡也有了被摳的搔癢,他仰頭想打一個噴嚏,但這個騷癢卻引而不發。他屁股半懸,欠著身體,捂著嘴半天沒打出噴嚏來,只好不了了之,偃旗息鼓,鼻子卻酸了,眼睛也酸了。他有些沮喪地看著山峰上的「鼻孔」,喘著欲罷不能的忿忿之氣。他伸出手指在那個「鼻孔洞」裡摳了一摳,指甲縫裡摳進了青苔。這一刺激使自己的鼻孔衝上一股奇癢,仰身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房門打開了,門口出現了那個像姚文元一樣圓臉胖腫的秘書,一雙疑惑不解的目光直盯盯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