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李秀芝端來一盆熱水放在地上,脫掉毛澤東的鞋襪,開始給毛澤東燙腳按摩。毛澤東很舒服地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配合著用腳試著水的燙熱,幾抬幾落,終於下決心把腳放到了燙熱的水中。李秀芝一雙綿軟而又柔韌的手在他肥胖鬆軟的大腳上搓著,捏著,嘴裡還說著:「我料理這雙腳這麼多年,都料理出感情了。」毛澤東兩手放在沙發扶手上,眼睛盯著電視笑了,說道:「那你這輩子就跟著這雙腳吧。」李秀芝蹲在那裡一邊搓洗按摩著,一邊說道:「它如果表現好,我就一輩子跟著它。它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毛澤東用兩隻腳相互搓了搓,說:「什麼叫表現好,什麼叫表現不好?」李秀芝說:「該走路就走路,不該走路就不走路。料理它的時候,乖乖的。」毛澤東仰靠在沙發上很舒服地笑了,說:「這個容易,君子協議,一言為定。」
李秀芝見他的腳泡熱泡軟了,就開始在水中按摩起來,一邊按摩一邊問:「舒服不舒服?
要好好體會,這也是表現之一。「毛澤東哈哈笑了,說:」它只知道走路,哪會有什麼體會?「
李秀芝說:「當然應該有體會,腳掌手掌都是連著心的。你現在要和它一起好好體會,要不以後它就不幫你了。不要小看它,這雙腳多偉大呀,上過井崗山,走過草地,爬過雪山,還在延安走了那麼多路,現在又走大江南北,還幫你游泳,聽見沒有?」李秀芝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捏著毛澤東一個一個的腳趾。毛澤東說:「你的對象不清楚,你是問它還是問我?
問它它不知道,問我我就回答。「李秀芝說:」問它就是問你,問你就是問它。「毛澤東又呵呵地笑了:」好吧,我只好替它回答,很舒服。「
李秀芝捏了一會兒,問:「水涼不涼?要不要再添點熱水?」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暖壺,毛澤東眼睛仍然看著電視,同時將兩隻腳從盆中拿出來,左右架在盆邊,算是做了回答。
李秀芝拿起暖壺往盆裡加了些熱水,又用手試了試,攪了攪,才又將毛澤東的腳放進去。
毛澤東照例先用腳後跟試一試水的燙熱,試了一下,再試一下,這才徐徐地將一雙大腳放入盆中。燙熱的水又淹到腳脖,一雙腳已經被燙得紅熱,李秀芝又一隻腳一隻腳地前後左右按摩起來。毛澤東的目光從從容容越過李秀芝的頭頂,看著對面的電視。
昨天是1968年10月31日,八屆十二中全會閉幕,電視裡正在播放八屆十二中全會的綜合報道,有會上的鏡頭,有會外的鏡頭。毛澤東在電視中看到了自己出席幾次全體會議的鏡頭,還看到了林彪在全體會議上講話的鏡頭,以及會外北京和全國軍民歡慶八屆十二中全會勝利的鑼鼓喧天的鏡頭。他閉上眼,聽憑李秀芝那雙柔韌的小手舒服地捏著自己的大腳,從去年上海一月風暴全國開始大奪權,到今年9月5日西藏、新疆最後建立革命委員會,全國(除台灣)二十九個省、市、自治區總算都建立了革命委員會,實現了「全國一片紅」,在這樣一個全國性勝利的基礎上召開八屆十二中全會,也是為召開九大做準備。兩年多來的革命搞得還算因勢利導,順理成章。剛才這些鏡頭引發了他朦朦朧朧的遐想,居然連井崗山、爬雪山、過草地、延安土窯洞也都飄搖不定地浮現出來。
他睜開眼,又看到自己在10月13日開幕式上的鏡頭。他在林彪、周恩來等人陪同下坐在主席台中央面向整個會場,目光從容地講道:「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對於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防止資本主義復辟、建設社會主義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時的。文化大革命究竟要不要搞?成績是主要的,還是缺點錯誤是主要的?要搞到底,還是不搞到底?大家議一議。」他一邊講話一邊用右手數著左手的手指頭,一條一條陳述著,好像慈祥的家長在給家裡人算賬。他在開幕式中還講到:「過去我們南征北戰,那種戰爭好打,因為敵人清楚。
這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比那種戰爭困難得多,問題就是犯思想錯誤的同敵我矛盾混合在一起,一時還搞不清楚,只好一省一省解決。「他還特別講到:」上海比北京強,一百二十萬工人掌握局勢。知識分子是粘土,板結了,不透空氣,不長莊稼,知識分子多的地方就是不好辦。不能一講,就是臭知識分子,但是,臭一點也可以,知識分子不可不要,也不能把尾巴翹到天上去。「他記得自己還講到:」這場文化大革命要搞到底,什麼叫到底?估計要三年,到明年夏季差不多。到底就是大批判,清理階級隊伍,精簡機構,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
當他講文化大革命即將「全面勝利」的話時,卻似乎有些疲憊。他總是喜歡開始一件事情,發動一個運動,喜歡縱深推進,喜歡決戰,喜歡奪取全面勝利;然而,倘若這個「全面勝利」不是一場新的革命的準備,他就會覺得無趣。當他講到文化大革命即將進入「清理階級隊伍、精簡機構、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時,明明是要從「大亂」走向「大治」,從破壞舊世界走向建設新世界,他卻為這個勝利感到興味索然。好在到了風平浪靜、建設紅色政權和紅色社會時,他便可以用更多的時間看看書,游游泳,大江南北走一走。「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在大風大浪中搏擊過來的人,一旦沒了風浪,必然覺得單調乏味。當全國上下慶祝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勝利時,他卻感到自己要閒起來,想到自己75歲的年齡,他似乎應該把一個有一定模樣的新社會留給後人了。
李秀芝蹲在那裡捏著腳,提問道:「現在說全國一片紅,那一片紅以前呢?算什麼顏色,能說是一片黑嗎?」毛澤東的目光還在電視上,思路也在自己的感慨中,隨口答道:「一片紅以前就是一片不紅。」「不紅是什麼呀?」李秀芝嘟囔著問。「不紅就是不紅,灰的、黃的、白的、黑的,都叫不紅。」毛澤東回答。李秀芝問:「那文化大革命算第二次解放全中國吧。」毛澤東用手拍了拍沙發扶手,說道:「就是。」
毛澤東又看到自己在八屆十二中全會全體會議上的鏡頭了,臉色比較陰鬱。那一天,全會審查和通過了中央專案審查小組向八屆十二中全會提交的《關於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罪行的審查報告》,畫面上響起播音員鏗鏘有力的聲音:「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中,經過廣大革命群眾和紅衛兵小將的廣泛揭發,專案組的深入調查,大量的物證、人證、旁證,充分證實黨內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劉少奇是一個埋藏在黨內的叛徒、內奸、工賊,是罪惡纍纍的帝國主義、現代修正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的走狗。」在播音員源源不斷的聲音中,毛澤東的注意力卻在自己在大會的形象上。他面對著整個會場,目光越過人群,在用一種從容的表情聽著對劉少奇審查報告的宣讀。有了證據確鑿的材料,將劉少奇完全徹底地打倒,這是證明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所需要的。他知道這個審查報告的份量,這個審查報告拿到八屆十二中全會上,一切對文化大革命持有異議的人都會噤若寒蟬。揪出這個內奸、叛徒,文化大革命便是理所應當的;而將這個內奸、叛徒結結實實地打倒,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有了足夠的威嚴。
他不曾想到,能夠整出如此有份量的材料,還要歸功於江青的努力,他知道江青在離自己不遠的位置上坐著。有了這份材料,他就可以封住黨內一切反對派之口了,所有的與會者大概沒有人能夠對抗文化大革命的主旋律。他的目光雖然沒有聚集於會場中的任何一個人,然而,他分明知道那幾個「二月逆流」的幹將都在什麼位置上,而且都是乖乖的。
他是家長,當他從容面對整個會場時,他的表情是含威不露的,好像他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有一種義不容辭的又是冷漠的歷史滄桑感。毛澤東體會著自己當時的心態:他是慈嚴兼備的,他容不得這個家族中沒有規矩,他不得不將敢於威脅家長地位的人驅逐出這個家族,當他完成這個驅逐時,家族中的全部成員便都聽話了。他從容不迫地向歷史宣佈,自己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情。想到一年多前,黨外人士沈昊曾經給他寫信,建議「毛劉團結」,他不禁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他有古往今來的政治智慧,會把文章做得起承轉合、從容不迫。他想到了中國歷史上一些出色的政治家,從春秋戰國到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一直到朱元璋、康熙、乾隆,都有做政治文章的才幹,而他則集之大成,做得更大氣更委婉,政治文章做到爐火純青的程度,就會有天衣無縫之妙。
恍惚中,知道李秀芝又在盆裡添了熱水,他也又一次抬腳落腳試著水溫,將腳放入盆中。李秀芝的一雙小手料理著他的一雙大腳,他料理的則是整個天下。
電視上又出現了林彪講話的鏡頭。林彪端坐在自己的身邊,自己依然用家長式的含威不露又似乎毫無表情的目光看著會場上方。他似乎在聽一個表現比較忠誠的子女匯報工作,他並不太在意林彪講些什麼,他不過是用林彪的忠誠與積極做一個樣板,教育這個家族中的其他成員。治國之道,賞罰二字。將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而將林彪提到接班人的位置,就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最大的賞罰;這個賞罰就是讓全黨全國知道,不該如何做,應該如何做。林彪正坐在自己旁邊認真規矩地講著話,他聽到林彪講:「文化大革命成績最大最大最大,損失最小最小最小。」聽到林彪講:「我們一片紅,等於歐洲一片紅。」他知道林彪在又一次講話中還講到:「從古到今,四次文化革命運動。第一次是希臘羅馬的古典文化,影響人類兩千年,但同我們這次文化大革命比較起來,微不足道,是小巫見大巫,沒什麼了不起的。第二次是資產階級的意大利的文化,到十四五世紀以文藝復興進入了繁榮時代。
第三次是馬克思主義。這三次都沒有毛主席領導下的這次文化大革命偉大,這次文化大革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次。「毛澤東知道林彪對這個講話做了充分的準備,有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意思。對這種出語驚人的吹捧,他既不反感,也不以為意,在他的心目中,林彪這一派宣揚也並非過譽之詞,幾千年的人類史在他心目中沒有什麼了不起。他曾經寫過一首詞《念奴嬌。崑崙》,劈頭第一句就是:」橫空出世,莽崑崙,閱盡人間春色。「那不過是借景抒情言志。世界不就是幾個洲幾個洋嗎?不就是一群一群人嗎?不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嗎?他治理了一個八億之邦,超過歷史上任何一個政治家統治的人口,不就是順手做來隨心所欲嗎?
林彪面色蒼白身體瘦削地坐在那裡講著話,毛澤東能夠覺出自己的魁梧,也能覺出林彪的單薄。林彪雖然被稱為「林副主席」,也掌握著幾個穿軍裝的人物,然而,在這個會場中,林彪的影響仍然與他的身材一樣單薄。在與會的近二百人中,有周恩來這樣的人物,有江青、陳伯達、康生、姚文元這樣的人物,還有穿軍裝的、不穿軍裝的各式人物,還有像陳毅、李先念、葉劍英這樣的右派人物,不同的人物相互制約匯合在一起,才是這個會場。這個會場又像征著全國的政治局勢,林彪不過是這些人物中的一個,毛澤東甚至覺得林彪像一個樁子立在那裡,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物幫襯他外,他與整個局勢還有些格格不入。當林彪在會場上堅定不移地宣講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意義時,不過像一個在課堂上念自己優秀習作的學生,因為有老師的支持,他便有了一切光榮,滿課堂的其他學生對他有諸多不服氣。想到這裡,毛澤東便又一次有了要進一步栽培林彪的憐惜之心。作為一個大政治家,他從來對軍權十分敏感,然而他知道,林彪手中握有的那點軍權,還遠不構成任何威脅,現在,需要給林彪這樣敢打棍子的人撐腰。
當最後看到自己昨天在閉幕式上的講話鏡頭時,毛澤東不由得慨歎道:「我老了。」李秀芝蹲在那裡回頭看了一眼電視屏幕,又抬頭看了看毛澤東,說道:「電視沒照好。」毛澤東微微搖了搖頭,他確實看到自己有了前幾年不曾有的蒼老之態。李秀芝把他的腳從盆裡拿出來,用毛巾擦乾,把臉盆拖到一邊,然後拉過一個小板凳坐好,將毛澤東的雙腳放到自己的腿上,開始進行干搓和按摩,一邊按摩一邊說道:「反正您得更注意自己的身體。」毛澤東垂下目光,看到自己的腳連腳脖都被燙得通紅,李秀芝正在起勁地按摩著,用手指頭、手指關節和手腕按摩腳背、腳底、腳側和腳脖,按摩的力度讓毛澤東經常不由自主地有一點躲避。李秀芝非常熟悉地敏感著這雙腳的承受力,掌握著按摩擠壓的力度。為了不讓毛澤東感到腳冷,按摩左腳時,便將右腳用一塊乾毛巾包裹起來,暖在自己的腿上,按摩右腳時,又將左腳裹上。為了用得上力,她還不時移動一下凳子,挪動自己的身體,轉換著按摩的角度。每到這時,她就將毛澤東的腿腳輕輕抬一下,當她挪動毛澤東的腿腳時,經常像安排兩個馴服的小娃娃一樣,一邊用力按摩著,一邊隨意搬動著。此刻,她用食指關節用力頂著,順序按摩毛澤東的腳底,因為用勁,小臉漲得微紅,沁出細汗。
毛澤東想到了她剛才說的話,問道:「你說料理這雙腳料理出了感情?這雙腳莫非在你心目中有獨立的意義?」李秀芝說:「那當然。這雙腳多偉大呀,全靠它。」毛澤東擺了擺腳,那意思跟擺手一樣,他接著說道:「我是說,你是將這雙腳和我這個人區別對待了?」
李秀芝抬起頭看了一下毛澤東,說:「和人有聯繫,也有區別。」毛澤東問:「只對腳是這樣嗎?」李秀芝又瞟了一眼毛澤東,說:「還有肩膀,也是我經常捏的,也捏出感情了。」「還有呢?」毛澤東問。李秀芝又看了一眼毛澤東,說:「還有您的頭和脖子,也是我經常捏的,也捏出感情了。可是,都沒這雙腳的感情深。」毛澤東問:「為什麼?」李秀芝一邊繼續用力用食指關節順序擠壓著毛澤東的腳掌,一邊說道:「腳多好啊,多忠厚老實啊,你什麼都靠它,它默默無聞,無名英雄,沒有它你就立不起來。」毛澤東笑了,說:「你還挺有哲學味道的嘛。」李秀芝得意地一笑。
毛澤東看著李秀芝善良俊俏的面孔,用腳掌上下擺了擺,表示愛撫,然後笑著說道:「小李今天讓我認識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你料理什麼,就會對什麼有感情。」李秀芝說:「你們料理國家,不也會對國家產生感情嗎?」毛澤東點點頭,目光卻恍惚起來,因為想到什麼,他的臉色漸漸變得陰暗。烊夢胰鮮讀艘桓鏨羈痰牡覽恚懍俠硎裁矗突岫允裁從懈星欏「李秀芝說:」你們料理國家,不也會對國家產生感情嗎?「毛澤東點點頭,目光卻恍惚起來,因為想到什麼,他的臉色漸漸變得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