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紅從軍用吉普車上跳下來,北清中學的大門就在眼前。車原本可以一直開進去,她卻靈機一動想走進去,這有種別樣的感覺。一踏進北清中學的大門,她就發現門是很奇特的東西,雖然只是兩個方方的水泥柱子,掛了一個「北清大學附屬中學」的木牌,一走進去,就覺得裡外的空氣都有差別。道路兩邊高大的楊樹還算整齊地排列著,卻透出一股古老的荒涼,樹下的雜草蔥蔥蘢蘢瀰漫著,將道路夾得很窄。
朱立紅穿著一身新軍裝,背著軍用帆布包,肥肥胖胖地趟著北清中學的空氣往前闖,既感到自己曾是這裡的學生,也覺出自己現在軍人的身份。軍裝只能照顧她的胖,不能照顧她的矮,因此,她的軍裝總是過於長大,加上又是新的,當她在空氣裡趟著走時,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走過一段長長的土路,就到了傳達室,小房幾年不見,像是戴著蓑笠帽的老人,衰老地縮在路邊的草莽中。傳達室空無一人,小木門緊閉著,玻璃窗上插著幾封來信,歪七扭八地等待認領。傳達室旁邊是自行車棚,這在幾年前曾經擁擠熱鬧,幾百輛新新舊舊的自行車滿滿地排在裡面,一個挨一個的轱轆排出一道橡膠的牆壁來,現在,車棚裡雜草叢生,綠浪滾滾,一些銹爛的鐵架子東倒西歪地淹沒在雜草中,大門像個破帽簷皺巴巴歪在那裡。朱立紅回頭看了看跟在身後的吉普車,雄赳赳地朝前走去。
迎面,主教學樓灰暗地立在那裡,教學樓前的小操場坑坑窪窪,文化大革命前,這裡曾是全校師生做廣播操和升旗的地方,文化大革命中是紅衛兵批鬥「牛鬼蛇神」的地方,現在,好像罩上一個很大的蜘蛛網,塵土濛濛,荒無人煙。朱立紅感覺自己踏入了一塊野地,也像是踏入了一個塵封土垢的大倉庫,不禁有些掃興。她今天是來母校外調的,這是她在全市範圍內外調的單位之一,外調的任務就是清查反對林副主席的反革命集團。她眼前浮現出林立果的形象,他現在是空軍作戰部副部長,前幾天在一次軍內清查「5。16」
分子的動員大會上揮著手臂做了激昂慷慨的講話。清查「5。16」,就是清查一切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反革命活動,而反對林副主席的反革命活動,自然是軍內首要的清查對象。
文化大革命以來,軍內外一直有反對林副主席的反革命活動,朱立紅一到空軍當兵,就以其政治上的一貫敏銳在這場清查中表現卓越,參加了林立果領導的特別專案組。今天,她來北清中學是想取得軍宣隊和工宣隊兩年前整的盧小龍參加反林彪活動的材料,要把全部有關的人和事都清理一遍,才能將盤根錯結的反革命集團一個不漏地揪出來。
她原以為母校一定熱熱鬧鬧的,有很好的革命秩序,能夠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她一身軍裝,會享受到榮歸故校的歡迎和尊重,然而,眼前的校園人影稀疏,使她十分沮喪。
教學樓一旁的兩排平房是過去的辦公室和教研室,在幾棵沉默不語的綠樹的陪伴下顯得十分冷落。對面的學生食堂敞開著大門,門口的泥污中攤著幾張破碎的報紙,食堂裡空空蕩蕩的,旁邊的一排洗碗房更是一派敗落,門窗敞開著,裡面黑洞洞的。洗碗房旁邊,一條柏牆相夾的磚路直直地伸到宿舍區,越過宿舍區的平房和樓房直通大操場,現在,這條磚路早已殘缺不全,高高低低地長滿了野草,柏牆一多半枯了,半黃半綠地縮在磚路兩邊,像是一個很長的等號。荷花池旁邊的平房是實驗室,緊閉的門窗上蒙著厚厚的塵土,周圍的牆壁上佈滿了爬山虎,兩扇大門也被爬山虎網住了,門口的雜草淹沒了台階,幾棵小樹歪斜躺倒地活著。荷花塘裡一片混濁的淺水,碧綠地長滿了水草,覆蓋著落葉、垃圾和廢紙。
朱立紅覺得校園靜得可以踏起塵土,太陽倒是暖洋洋的,腳下的土地卻荒得發冷。她踏著遺址般的校園,多少忘記了自己來時興沖沖的目的,吉普車,軍裝,昂首闊步,箭一樣射過來的尖銳性,此刻都有些模糊了。她讓吉普車停在一塊空地上,自己漫無目的地走著。
她手拂著奄奄一息的柏牆來到後面的大操場,這裡的雜草更加茂盛,幾乎吞噬了跑道,也吞噬了足球場。操場旁的女生宿舍樓,兩側的門用鐵絲擰死了,中間的大門歪歪斜斜地打開著,一扇門已經搖搖欲墜。仰頭一望,很多窗戶玻璃沒有了,只剩下黑洞洞的方窟窿。
她似乎走到一個被社會遺忘的角落,周圍的荒草沒膝蓋高,像一群綠色的小刺蝟在腿旁拱動著。轉過女生宿舍樓,看見鐵絲上居然晾著幾件粉色及白色的衣服,這股人煙在一派荒涼中灼灼耀眼。這是過去的晾衣場,一根根鐵柱上拉著一道道鐵絲,鐵柱銹得從頭糟到底,鐵絲也銹成褐色,五六件衣裳用衣架掛在這裡,陽光照得它們鮮艷透亮,濕淋淋的滴水落在下面茂盛的雜草上。她對著幾件衣服愣了一會兒神,聞到了濕衣服的氣味,這是衣服的氣味,還是水的氣味,再有就是穿衣服的人的氣味。趟著雜草往前走,草中的毛刺像小鋸條一樣鋸著她肥大的軍褲,她不時得停住步,倒退兩步迂迴一下,才能走過去。
繞過一圈往回走時,她看到了學校原來的洗臉房,這裡雜草狂歡一般吞噬了磚路,蔓延上台階,撲向空洞的大門和寡婦一樣守著貞潔的青磚牆壁。當她踏著台階走進去時,發現往左的男生洗臉房與往右的女生洗臉房都黑洞洞的,泛出濃重的潮霉氣味。等眼睛適應了黑暗,看清楚一排排水龍頭還在,有一兩個還在嘀嘀嗒嗒地滴水,這滴水聲讓人覺得這裡僅存一線人煙。她右拐看了看女生洗臉房,滴水的水龍頭就靠門口,裡面幾十個水龍頭都啞巴一樣蒙著蛛網,水龍頭下長長的水槽落滿了乾枯的泥土,一共四排水龍頭,四道長長的水槽,發出窒悶的灰土氣息。她退出來,走到對面的男生洗臉房看了看,也是同樣荒涼,長長的水槽被蛛網籠罩著,幾扇沒有玻璃的小窗將楊樹遮擋的殘缺陽光透進來,像黑夜裡的幾道手電光照著一片一片蛛網,掛在蛛網上的蚊蟲和枯葉在蛛網上安居樂業。
出了洗臉房,再往前走,就是圖書館與閱覽室,方方正正的青磚平房像個小小的烈士陵園在荒草的包圍之中。踏上台階,看到大門也被鐵絲擰住,玻璃殘缺,有的地方釘著薄木板。從外面望進去,閱覽室內空空如也,堆著幾個空油漆桶,幾張破雙層床,長期沉睡的塵土一經擾動,就迫不及待地浮蕩起來,她盡量放輕腳步,仍惹起一股濃重的塵埃。她退下台階,看到自己在厚厚的塵土中留下的一串腳印。繞一圈,便從學生大食堂的背後來到了過去是教研室和辦公室的兩排平房前。
她正在想學校現在是怎麼回事,就看見一個頭髮像刺蝟一樣扎立起來的矮老頭駝背走過來,臘黃的長臉上一雙袋鼠一樣的眼睛。她一眼就認出,這是學校原來看傳達室的張大爺,便迎上去,叫了一聲。張大爺似乎已經習慣了校園的荒寂,猛然見到人,一驚,看到是一個身穿黃軍裝的胖胖的女兵,一張臉問號一樣扭彎著笑了笑。朱立紅親熱地說:「張大爺,您不認得我了?我是咱們學校六六屆的畢業生。」張大爺目光混濁地看了看她,嗓子裡咕嚕了幾聲,說道:「啊,啊。」朱立紅又問:「學校怎麼沒有人呢?我們六六屆、六七屆、六八屆走了以後,沒有招新生嗎?」張大爺有點糊糊塗塗地說了幾句。朱立紅似乎聽明白了,學校由於種種原因,要招新生,又沒招新生。朱立紅問道:「學校的軍宣隊、工宣隊呢?
還在不在?「張大爺啊了兩聲,嗓子裡咕嚕著,混混濁濁地做了回答。朱立紅聽明白了:軍宣隊、工宣隊在,也不在。張大爺蒼老麻木的神情讓朱立紅十分失望,她說:」張大爺,您不記得我了?我是高三。七班的,我叫朱立紅。「朱立紅記得在文化大革命前的一次團小組活動中,曾專門幫助張大爺打掃過傳達室,張大爺一直對她很親熱。張大爺用眼睛很混濁地辨認了一下,臉上露出很古怪的表情,似乎想笑,又有些恐怖,點了點頭,便像袋鼠一樣佝僂著朝教職員工宿舍蹣跚而去。走出幾十步,轉過頭來看了一眼,留下一張臘黃的長臉。
朱立紅不禁有些悵然,看見身邊有一副單槓,她抓住單槓兩邊斜拉的粗鐵絲晃了晃,單槓晃動著,發出鐵器磨擦的吱嘎吱嘎聲,她覺出手澀,翻開手掌一看,一手的鐵銹。她看了看窗戶緊閉的辦公室、教研室平房,心想不管有人沒人,都要踏進去看一看。迎面一片荒涼中,又有一個身穿藍衣服的中年婦女頂著一張蒼白的臉像影子一樣飄了過來,朱立紅從幽暗的樹蔭中一下站到陽光裡,迎面截住對方。對方顯然也習慣這裡的荒無人煙,這時吃驚地抬起頭,那張臉讓朱立紅毛骨悚然,她十分像前幾年自殺的那位高中語文老師,佈滿波浪形皺紋的苦臉上一雙吊起來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朱立紅,一瞬間,這張臉上的皺紋凝凍住了,像是死人臉,又像是畫的臉譜。一股陰冷的氣息襲來,朱立紅渾身打了個冷戰,她挺了挺粗胖的身軀,射出了堅定不移的目光,對方頓時矮下去,半截人一樣驚慌地仰視著她。朱立紅有些尋找親熱地說道:「您是老師吧?」對方蒼白的面孔上除了眼珠轉動了一下,所有的皺紋都一動不動,像是戴著假面具的人。朱立紅說道:「您認識我嗎?我是六六屆高三。七班的。」對方以不可覺察的幅度連連點著頭,周圍的空氣受她點頭的震動,出現鋸齒形的抖動。朱立紅很想重溫幾年前的師生之誼,極力回憶著對方是教什麼課的老師,姓什麼叫什麼,對方卻一臉詫異地看著她,說了幾句話。朱立紅聽清楚了,那意思是朱立紅完全知道她。當朱立紅還想接著說幾句時,遠處似乎傳來呼喊聲,女老師的目光向朱立紅身後望去,朱立紅也回過頭,那邊教職員工宿舍區死一樣寂靜,只有幾棵樹鬼影憧憧地立在那裡。
朱立紅百思不得其解地站在那裡,女教師居然也像張大爺一樣佝僂著,像只不會跳只會走的袋鼠蹣蹣跚跚地遠去了。到了幾棵鬼影憧憧的樹旁,她扭過頭望了一下,留下一張慘白的面孔,影子一樣消失在前方。慘白的面孔帶著凝固不動的皺紋在空氣中飄來飄去,一股陰森的氣氛在荒涼中雜草一樣生長起來。
朱立紅懵懵懂懂地四下看著,發現自己的身體此刻一動不動,和荒涼的環境凝固在一起,只有脖子像軸一樣靈活,她的面孔像一盞四面掃射的探照燈來回轉動著,探照燈的光柱在煙霧騰騰的校園中移動著,照亮了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戶,一棵棵黑蒼蒼的樹,曠野一樣黑暗空洞的學生大食堂,也照亮了教職員工宿舍區那幾棵怪影憧憧的老樹。她想移動一下自己的身體,否則就成了這裡的紀念碑了。她發現兩隻腳很沉,費了半天勁幾乎一動沒動,恍惚中,她懷疑自己在做夢,看見教學樓旁邊停放草綠色吉普車了,也像夢境中的一個佈景,她想大喊一聲,卻瘖啞無聲。急切之下,她用力捶了一下大腿,手是聽話的,捶在腿上覺出了疼痛,一片浮浮蕩蕩的陰森氣氛這才逐漸平息下去。她抖擻了一下精神,往教研室和辦公室那兩排平房走去。兩排平房前後相挨,成個「二」字,第一排平房中間一個大門,走進去,一條走道將前後兩排平房溝通,「二」字成了「工」字,每排平房都是中間走廊,兩邊一間間辦公室。
當她從幽暗的樹蔭邁上台階進入大門後,感到這裡浮蕩著一股靜默得讓人恐怖的氣氛,她的每一步都在走廊裡形成空洞的回聲。第一排房,向左走,兩邊一個個房門都緊閉著,很多門上貼著封條,一看那些鐵銹斑斑的鐵鎖,就知道這些房間沉寂了許久。走到走廊的頂頭,沒有看到一扇活門,走廓頂頭的窗戶外面是一棵柳樹,柳樹下是一堆磚礫垃圾,磚礫垃圾後面是乾枯了的池塘。在離窗戶很近的地方還有一棵小樹,朱立紅貼近窗戶看了看,嚇得毛骨悚然。小樹的樹杈上懸放著一個人頭,枯黃的頭髮,褐色的面孔,古代梟首示眾,人頭是平常玩藝,現在一個人頭懸在樹上,真是太恐怖了。她隨即又辨認出那不過是一個石膏塑像,但做得太逼真了。她原可以轉身走開,躲開這幅難看的畫面,然而,越恐怖就越有一種力量抓住她,她目不轉睛地端詳著這個人頭,它的脖子像被齊齊地切下來的,那段脖子及其刀切的剖面顯出石膏或者木頭硬梆梆的質地。如果一個真的人頭乾枯了,絕不會有這樣稜角分明的切口,它一定會萎縮、多皺甚至腐爛。全部觀察都足以證明這不是真人頭,然而,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還在不斷推翻著這個判斷,真的人頭被割下以後,乾枯了就不能稜角分明嗎?為什麼這個人頭的面孔如此像真人?頭髮也像真人一樣?
在翻來覆去的矛盾判斷中,她的身體又一次凝固住了。一股小風吹過,小樹晃動起來,人頭也隨之晃動。朱立紅決定離開這扇窗戶,腳卻拔不起來,只有手是聽話的,再一次使勁捶一下腿,有了疼痛感,才轉身往回走。走過與大門相連的寬走道,再往前走,走廊兩邊又是一間間辦公室,這裡有一個個牌子,有軍宣隊、工宣隊聯合指揮部辦公室,有軍宣隊、工宣隊宣傳辦公室,組織辦公室,還有專案組辦公室,後勤辦公室,這些門沒有貼封條,塵土似乎也不那麼厚,不是死門,但也無人辦公,敲一敲,發出空空洞洞的聲音。朱立紅覺得自己像一個掘墓人,在空曠無人的地下墓穴中敲出聲響。敲了兩次,回聲在走廊裡嗡嗡響著,她知道不用再敲了,便匆匆走到頂端,這裡有一個側門,被木板釘死了,門把銹成一片褐黃。從門玻璃破碎的空洞向外望去,沒有垃圾,也沒有死人頭,只有一派陽光,朱立紅多少覺出了光明與安全。
她轉身匆匆往回走,又到了與大門相連的走道上,向左就是大門,向右是第二排房。
照理,第二排房無需再看,一定更加曠無人煙,然而,她要證明自己的無畏,依然右轉身朝前走,看到左右的走廊了。她想了想,向左走,走廊兩邊又是一些貼著封條或者沒貼封條的死氣沉沉的門,這條走廊裡塵土更厚,牆角堆滿了碎紙垃圾,這些碎紙和垃圾上也都蒙著厚厚的塵土,幾個廢棄的鐵爐子靠牆蹲著,也頂著厚厚的塵土。走廊頂端也是一扇窗戶,前面正是剛才在那個走廊窗戶裡望到一角的乾枯的池塘。
不知被什麼力量所驅使,她貼近窗戶又往左一看,那棵枝枝丫丫的小樹和樹杈上懸放的人頭又到她的視線之中。這次看到的是後腦勺,因為距離遠一些,人頭更逼真了。她看了又看,一個小癩蛤蟆一樣肥碩的大蜘蛛在眼前爬過,她驚嚇地後退了一步,發現自己幾乎撞到一個蛛網世界裡。牆壁上上下下佈滿了蛛網,蛛網上又落滿了塵土,像一塊塊骯髒的抹布被繃緊著懸在空中,那個蜘蛛往上爬著,蛛網在它的重量下顫動著。它像一座座碉堡將一個個小蚊蟲罩住,略停一會兒移開時,小蚊蟲已經消失了,它走走停停地掃蕩著網上的捕獲物。大概它發現了朱立紅凝視的目光,便在離朱立紅眼睛很近的地方停住了,朱立紅看不到它的眼睛,卻知道它在和她虎視眈眈。朱立紅這次沒有用手捶大腿,轉身就走了。
走到與大門相通的走道,她又堅持著將前面一段走廊走到頭,兩邊依然是一道道死氣沉沉的門,走廊盡頭依然是一道被木板釘死的側門。她扭轉身用很快的步子往外走,探索的任務完成了,她的全部勇敢也用盡了。後面的塵土以及陰影像妖婆一樣尾隨追來,當她在寬寬的走道上向著光明的大門快步行進時,她覺得自己背後的衣服被抓住了一樣,她用盡全力掙脫著衝出了大門,一股陰風從大門內像狼群一樣撲出來,她幾步踏到陽光裡,狼群才消失了。她知道,自己只要再往教職員工宿舍方向走上幾十步,扭轉頭就能看見隔著玻璃看見的小樹和死人頭,她決定不受這個折磨了。
這時,她忽然看見那邊教職員工宿舍區走來幾個人,讓她高興的是,這幾個人顯得挺正常挺明朗。她立刻覺得校園裡的空氣真實了一些,兩條腿不再有沉得拔不動的感覺,她甚至準備好了笑容,準備和他們打招呼。她猜到這是幾位老師,她十分願意重溫一下回母校的親切感。讓她特別興奮的是,在那幾個人中還出現了一位穿軍裝的軍人,是不是北清中學軍宣隊?這樣,她今天的外調任務就有了眉目。那群人慢慢走近了,她和他們在越來越近的距離中相互辨認著,為首的一個身材裊娜的女老師披著一頭漂亮的秀髮,面孔上似乎有幾道淡淡的痕跡。再走近了,朱立紅看到對方睜大了眼睛,她自己也睜大了眼睛,那正是米娜。米娜臉上的傷痕像是淺褐色的彩筆畫下的淡淡的痕跡,眼睛十分明亮,容光煥發。那位軍人跟在她身後,朱立紅認出了他就是北清中學兩年前軍宣隊的負責人范排長。
朱立紅猶豫著迎住了他們,米娜站住了,她身後的范排長也站住了,再後邊,還有兩三個男女老師也站住了。從米娜冷冷的目光中,朱立紅陡然醒悟到她今天在北清中學尋找親切感的願望多麼可笑,她居然忘記了自己曾經領著紅衛兵將整個學校的「牛鬼蛇神」剃了陰陽頭,也忘記了自己曾舉起皮帶第一個抽打了米娜。然而,她現在有工作在身,她必須完成任務。她走上兩步,對范排長說:「范排長,我今天來外調。」范排長神情端正地站在那裡,瞇著一雙水平的眼睛,指著米娜笑著說道:「有事,你問他們吧。」朱立紅問:「您不是軍宣隊負責人嗎?」范排長笑著回答:「過去是,現在不是了。」朱立紅問:「現在軍宣隊誰負責?」范排長回答:「我早就回部隊了,你問米娜老師吧。」朱立紅不得不將目光轉向米娜,她問:「現在軍宣隊、工宣隊誰負責?」米娜說:「他們現在都不在。」朱立紅問:「他們撤走了嗎?」米娜冷冷地垂下眼,回答道:「沒有。」朱立紅問:「他們每天來上班嗎?」
米娜依然冷冷地回答:「不來。」朱立紅問:「那他們什麼時候來?」米娜說:「不知道。想來的時候就來吧。」
朱立紅想了想,又問:「那學校的事情誰負責?我有事找誰聯繫?」米娜反問道:「你有什麼事?」朱立紅說:「搞外調。」米娜又冷冷地問:「外調什麼人?」朱立紅猶豫了一下,說:「外調過去的學生。」米娜看了朱立紅一眼,問:「外調學生什麼情況?」朱立紅說:「外調一個學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情況。」米娜說:「那你就等他們來的時候再聯繫吧。」朱立紅愣在那裡,趕忙問了一句:「他們一般什麼時候來?」米娜瞄了她一下,冷冷地說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了,他們想來的時候就來了。」說著,她徑直朝前走去,范排長沖朱立紅笑笑,也跟著米娜走了,後面的幾位男女老師剛才站在一旁圍觀,這時也橫過臉來瞄了瞄朱立紅,走了。朱立紅認識他們,是幾個老教師,一個方臉方頭的男老師姓陳,是教數學的,兩個瘦長臉的女老師是教語文的。
看著他們走出樹蔭,在陽光下步履沉緩地往校門外面走,似乎每個人都背著很重的包袱。等他們走得看不見了,朱立紅才發現,當頭的太陽白熱地照下來,空氣十分明亮,荒涼的校園中死板的教學樓、枯燥的柳樹、空曠黑暗的學生食堂還有辦公室和教研室的兩排平房都像單薄的佈景一樣遠近擺開著。天氣顯得炎熱,柳樹枝條紋絲不動,停在樹蔭下的軍用吉普車像紙剪的圖案一樣一動不動,她在恍恍惚惚中一時弄不明白自己幹什麼來了?
過了一會兒,她振作起精神,臉色陰狠步履堅定地朝軍用吉普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