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上的花盆裡開了一朵奇異的花,像蝴蝶張開的翅膀:兩瓣,南邊一瓣是紅的,北邊一瓣是藍的。子午線又把每瓣一分為二:一半紫紅一半桔紅,一半深藍一半天藍。
范書鴻看著,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清晨的陽光像千萬片金箔交錯閃亮,被撕碎了的蛋青色黎明斑駁陸離,他眼前迷迷濛濛,白煙裊裊,氣氛神秘。
這是什麼預兆?
昨晚,歷史研究所黨委副書記白貴德與一位女秘書一同陪著個陌生的年輕人來到他家。「范老,晚上還沒休息?」高顴骨凸額頭的白貴德用他那沙啞的嗓音大聲說道。
范書鴻正在堆積如山的桌子上拱出一點空看稿,聞聲連忙站起,摘掉眼鏡,笑著招呼:「老白,你來了?」他感到事必非常,白貴德從未來過,同時想到那朵紅藍兩瓣的花。
黨委副書記嘛,當然應該經常來。不過,知道范老在家忙於學術研究,平時還是少打擾的好。你們這些老知識分子我是理解的,物質條件多艱苦你們都不在乎,你們最需要的是時間,保證你們的時間是首要的。啊?不過今天,范老,看來要打擾您一下,有重要事情。「這位是市外事辦的顯紀民。」他介紹道。
年輕人左右看看:「范老,您居住條件很擁擠啊。」
「是啊,老同志德高望重,對個人困難很少提。而我們的有些領導同志對他們關心太不夠。范老的住房問題我在所裡提了幾回也解決不了。好了,范老能忍受這條件,我們也應該能習慣。來來來,咱們就這樣擠著坐吧,來個促膝談心。」白貴德反客為主地招呼道。
三個來客在一片擁擠中分別坐在椅子上、床上。白貴德坐下得隨便,顯紀民坐下得平和,女秘書坐下得拘謹。
來自外事辦的年輕人拉開文件夾看了看,說明了主題:有位西德著名記者,叫希恩斯,想來採訪范書鴻:「他認識您。您去德國參加世界三大宗教史討論會時,他見過您。」
范書鴻點了點頭。
「我這次來,只是把一些基本情況介紹一下,使您大致有個底。」年輕人對范書鴻很尊敬,同時帶有職業的優越感和熟諳業務的自信,尤其顯得平和穩重,不慌不忙。
「關於這位記者的背景情況是這樣的:希恩斯今年四十三歲,來過中國訪問,『文化革命』中和『文化革命』後各來過一次。他的妻子有一半中國血統。希恩斯本人的政治態度,主要說他對中國的態度,不屬於那種特別友好的,用咱們通俗的說法,」顯紀民笑了笑,從表情到話語都卸了兩秒鐘官腔,露出一絲年輕人的隨便勁兒來,「不是親華派,但也不是對中國懷有敵意的,比較中立。當然也有偏見,那是屬於他的西方資本主義的世界觀和看問題的角度和咱們不一樣。
「他這次來中國,有一個多方面的採訪計劃,要找幾位知名學者,包括您,著重想瞭解的是中國知識分子現狀。這些方面范老當然可以暢所欲言。」年輕人溫和地笑了笑,「我們的態度就是實事求是。既充分肯定我們各方面的進步、成績,同時也不諱言我們某些方面的不足。」
「你光說好話,別人也不相信嘛。」白貴德呵呵呵笑著,添了一句。
年輕人感到這話添得並不自然,他臉上浮著寬容的微笑,等白貴德難聽的笑聲過去,又從容地接著說道:「要有思想準備的是,他可能會提一些比較棘手的問題。據我們瞭解,希恩斯提問題的角度往往比較刁。當然,范老是有經驗的。比如,他會問到您對很多問題的看法,涉及國際國內各方面政策,政治,外交。您是歷史學家,還可能問到您對『文革』的評價,對毛澤東等一些人物的評價,您研究過宗教,又可能問到宗教政策問題,如問:你們允不允許外國傳教士來中國傳教?等等。凡是這類問題,我們可以坦誠談出自己的看法,但在原則上,要和我們黨和國家的大政方針保持一致。」
范書鴻點點頭,他懂這個。
「另外還會問到許多情況,如知識分子目前的生活、工作、待遇等等。這些嘛,我們當然也是實事求是,以誠待人,不說假話。但是,」年輕的外事幹部又卸了兩秒鐘官腔,近人情地笑了笑,「不說假話,並不等於任何真話都可以無限制地說,總要有所選擇吧,咱們平時人與人相處,話說幾分也要看對象嘛。」
「總之,要讓對方形成一個全面的看法嘛,哈哈哈。」白貴德又添著話。
范丹妮陪母親從外面散步回來,聽見最後的談話。爸,要幹什麼,接待德國記者採訪?「以誠待人,不說假話?這就是句假話。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沒有不說假話的。」
顯紀民不介意地笑了笑。有了范丹妮這樣一個言辭譏誚的女性出場,他倒不適宜像剛才那樣一味官腔了。
「在哪兒接待?」范丹妮問。
「啊,」顯紀民瞅著范書鴻,「對方有個要求,希望來您家中採訪,看看您的生活情況。」
「我這家……」范書鴻為難地左右看看。
「您居住條件是差一些,應該想辦法收拾一下。」顯紀民上下左右看了看。
「咱們就這樣讓他們看,以誠待人嘛。」范丹妮說。
「主要是考慮國際影響。」顯紀民溫和地賠著笑。
白貴德很決斷地站起來,說道:「范老的住房問題,所裡立刻想辦法解決,我早就想解決了。這次正好借東風。」
那朵紅藍兩瓣的奇花。
她還活什麼勁?胡正強,讓他得意去吧。文倩嵐,讓她撐著臉,厚顏無恥地去做賢妻吧。自己就是想喝酒。接連幾天到小酒店要上兩碟菜喝酒。
他又來了,一個比她小十多歲的大學畢業生,諸生華。在她身邊坐下,關心地看著她:你怎麼了,借酒澆愁,不怕喝醉?我?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醉?她斜睨著眼睃著他,怪樣地笑著。我送你回去吧?不用。她揮了揮手。這位年輕人向她獻慇勤許久了,她對他不感興趣:年輕人性飢渴,想找個女人睡睡覺而已。
別再喝了,明天我陪你喝,好嗎?一人不喝酒,兩人不賭錢嘛。年輕的騎士勸道。她直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垂下頭,任他扶著站起來,東搖西擺地走了。周圍的世界在跳舞。
像是回到了她暫時借住下的一間單人宿舍。他扶她躺下。她要水喝,他端來,還沒喝就吐開了,哇哇的酸辣一地。年輕的騎士皺了皺眉,拿來掃帚拖布收拾了。然後扶她喝水,漱口,用溫言撫慰她,接著又用手撫慰她,她的頭髮、肩背被熨著,她暈乎乎地感受著。大概是到了後半夜,遠處,誰家的鍾冬地敲了一下,悠悠的。諸生華對她有了進一步的溫存,他擁抱著她,親吻著,呼吸也急促起來。燈早已熄了。她知覺了,推他,不要,我不要,你起開。他起身走到臉盆架旁,拿毛巾擦了擦臉,又挨著她躺下。兩個人睡了。她只記得一窗清涼的月光。那月光便入了她的夢。一個冷清透明又寂靜無聲的世界。所有的人、物都靜止不動,像舞台上的佈景。
她夢見到了前門,那兒有一個從未見過的大音樂廳。外觀無比華麗堂皇。要上演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會。她高興極了。這不是胡正強的音樂會嗎。兩個年輕女人買了兩張退票便往裡走,她也立刻拉開錢夾拿出錢買了兩張退票。她比她們錢多,這是她一時湧上的優越感。她獨自拿著兩張票走進音樂廳。裡面卻很破陋。她沿著很陡的下坡台階往前排走著,感到一種恐懼,周圍影影綽綽,藍藍綠綠,看不分明,來到舞台前她回過身,音樂廳內找不到一個合適座位。前兩排坐著一些灰頭灰臉的人,衣衫破舊,表情呆板。有兩三個空位。她坐下了。始終沒有注意過台上,也沒聽到音樂,只關心著台下的觀眾。演出將結束時,一個男人上台報幕,下面將演唱一支頌歌,歌頌一位偉人,因為他快死了。她正奇怪,卻已散場。人呼啦呼啦往外走。外面很黑。很快人散盡,街上冷清,空無一人。她看見一個人騎著摩托,帶著一輛自行車,便叫住她。回過頭卻是林虹。她從林虹手中要過自行車來騎,車卻壞了,騎不動。她恐懼地想叫,卻變成呻吟,她醒了。你怎麼了?年輕的騎士又撫慰著她。她翻轉身緊緊摟住他啜泣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是他陪著她。上公園,去影院,進飯館,入舞廳,回房間,兩人同居著。年輕的騎士如饑似渴,在她身上傾瀉著,弄得她也漸有了亢奮。身體發暖,臉頰發熱,如葡萄酒半醉,卻感到他日趨涼淡。每天來得時間短了,隔日才來了,來了三言兩語便告辭了,開始忙於學問了,後來,便杳無音信了。一打聽,他已出國深造了。
她失神地坐了半晌,明白這是遺棄,又一步步去小酒店喝酒。耳邊分明又響起孟立才陰狠的笑聲:「你現在是最不值錢的廉價貨,誰都可以嘗一口就吐掉的賤貨。」
這一天她醉得厲害。她的自傳體小說被編輯部退了回來:《大海中沒有我的停泊點》。她沒有停泊點。她被浪沖來衝去。她是一條殘破的小舟。她被打得粉碎,再無生路。
她在酒店裡吐了,周圍都是嫌厭的目光。她回到單人宿舍又吐了。五臟六腑都吐了出來,這是她的肝,紅艷艷的,連著綠膽,那是她的心,跳著,還滴著血,那是她的胃,脾,腸,一攤,五顏六色,鮮血汪汪。痛苦到極點了,活不下去了。她睡死過去了。
從中午睡到天黑,又到天亮。她夢中經歷了一個世紀,醒了,看見窗外朗朗的陽光。她喝了幾口水,又昏懨懨睡去,到中午,再醒來,看著窗外一樹綠陰,感到一點飢餓。她懶懶地起來,收拾了地上的污穢,洗了臉,刷了牙,開始清醒,淡忽忽掠過腦海的是:今天該換什麼衣服?及至換了衣服,坐在鏡前慢慢梳妝打扮時,一邊撫摸著臉上的皺紋一邊想:那篇退回的小說稿該托誰推薦到另一個編輯部?
她站了起來,拿起皮夾倦倦地伸手拉門,又站住。目光恍然地露出一絲自嘲。她發現:人痛苦來痛苦去,最後卻還是照舊地、平平常常地生活。
德國記者一周以後來。一周便是七天。白貴德與歷史研究所黨委緊急開會,緊急行動。外國記者採訪,外電一報道,反饋回來,中央領導一批示,如此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就該撤職、處分、通報了。這個程序,他們曉得。
每一天時間都是寶貴的,工作要有效率。范書鴻原是三室一廳,「文化大革命」中搬進鍋爐管道工王滿成一家,佔去了一間。只要把這間房騰出來,問題就解決了。第二天上午立刻研究決定:撥出一套兩室一廳,分配給王滿成。白貴德親自找他談話:所裡很關心你的住房困難,現在總算解決了。你回去馬上就搬。今明兩天內搬完。王滿成點著頭走了。
中午,聽完丈夫傳達,張海花眼睛一轉:好。我還沒想招兒呢,外國記者倒自己來了。咋說?兩室一廳到手了吧。幹啥事心軟不得,要是前一陣聽你的,頂大一間半,哪來這兩室一廳。房子在哪兒?東直門外?不要。咱們要前三門這塊兒的,你們所裡有。東直門外的房子沒前三門的好,又遠。不敢張嘴?你就說東直門外孩子上學太遠,老婆上班太遠,說我身體不好。
下午,王滿成又低著頭來到研究所,半晌把話說了。白貴德愣了。他們不想搬?又半晌,王滿成又說了一句:要是前三門這一塊兒就行。
白貴德一眼便看明白了:是老婆在背後指使這個老實疙瘩。他放下臉:王滿成,給你交個底,這次要不是外國記者採訪范老,還給你擠不出這套房子呢。不搬,過了這機會,這房子就沒了。另外,這外事任務,國際影響,政治責任,你負得起嗎?有啥困難,搬過去再慢慢解決。
王滿成當下就打電話向內掌櫃匯報。張海花斬釘截鐵:有責任也不該咱們負。你來個嘴上軟,心裡硬,不搬,看他們怎麼辦?王滿成猶豫著:要是連這一套也沒了呢,那不就雞飛蛋打了?張海花舉著話筒翻著眼珠想了又想,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就押這寶了。不給前三門的不搬。
白貴德這次真火了。好哇,利用這機會來要高價,豈有此理。你們不搬算了,東直門外這一套所裡也收回了,你們還在老地方住吧。
王滿成心裡打著顫,但到最後,他不知為啥也鐵了心:白書記,那我們就不搬了,還是擠著住吧。說著低頭走了。
白貴德氣壞了。一天時間就這樣毫無進展地過去了。前三門的房子已然全分出去,只剩一套,他掌握著。有用場。哪能給王滿成?他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晚上回到家又籌劃了一夜。第二天,翻過一頁檯曆,歪著臉咬了咬牙,又拿起電話把王滿成叫來。
王滿成終於得到了前三門兩室一廳的鑰匙。張海花從廠裡叫來十幾號人,兩輛卡車,一天,就把家搬走了。
當晚,白貴德親自到范書鴻家來視察,看了看已搬空的房子,從上到下。牆壁白灰斑駁,污漬片片,到處是釘子,被漿糊粘得撕不下來的花紙。他皺著眉。
這我們自己打掃一下就可以了。范書鴻說。看著十幾年後又回到自己手中的房子,他又高興又有些感慨。恍恍惚惚,猶如隔世。
不,這不行。白貴德回頭吩咐同來的行政科長:把房頂、牆壁整個粉刷一下,再用油漆刷一圈牆裙,天藍色的。地面也不行,來不及了?想辦法鋪一層地板革吧。要快。明天一天之內完成。有困難?克服。這是政治任務,已經是兩天過去了。
第三天,樓上樓下,叮叮噹噹,行政科長領著工人跑上跑下,跑進跑出,汽車喇叭嘀嘀響。晚上,靜下來。那間空房白是白,藍是藍,一片嶄新刷亮。范書鴻看著漂亮潔淨的塑料地面,簡直不敢踏進去了。
第四天,行政科長又領著幾個人幫助倒騰傢俱。多了一間大房,門廳、廚房、廁所、衛生間又都變為獨家使用,空間多了一倍。可以把東西勻開了。但問題又出來了:這兩年因住房擁擠,范書鴻已把一些書櫃、寫字檯「精兵簡政」賣了。能倒騰過來的多是一捆捆的書,這像什麼樣?想辦法買兩件傢俱吧?范書鴻和吳鳳珠商量著。
這哪兒來得及?白貴德一聽匯報又作了指示。於是,歷史所會議室的一套沙發被拉到了范書鴻家,又有一個大寫字檯、兩個書櫃也運來了。算是借給范老的吧。
第五天,忙累了一天的范書鴻一家剛剛起來,白貴德又笑呵呵地背著手來了:還有什麼困難嗎?困難似乎沒有,但他仍然對佈置不滿意,對陪同幹部又作了一系列具體指示。
一天之內,三室一廳的普通電燈都換成了富麗堂皇的乳白色蓮花大吊燈。門廳裡還裝了壁燈,電鈴也裝上了。原有的兩間套房,自然佈置成臥室,王滿成搬出的這一間,佈置成范書鴻的書房兼會客室。沙發、茶几、書櫃自不必說,又從所裡的花房搬來幾盆花,綠幽幽青翠翠地擺設上,掛上了一幅豎軸山水畫:煙雨黃山。那原是黨委會議室的。好不氣派。
白書記工作既果斷又過細。第六天,他發現一個重大細節:范書鴻家還沒電話。這在國際上太說不過去了。電話不是說安就能安上的。沒關係。范家樓下住著歷史所的一個黨委委員,把他的電話拆了,移到范書鴻家便可。優先照顧高級知識分子,會成典範。還有什麼困難?白貴德再次親臨視察,背著手在門廳裡左右看著。
有。想買冰箱一直買不到,招待起外國客人有困難。范丹林說道。他自然懂得「借東風」。
怎麼不早說?白貴德轉過臉來。冰箱時下是緊俏貨,有錢也難買。這難不住他,有整個黨委領導的力量呢。下午,雪花牌冰箱就運來了,錢當然是個人付。同時還運來一盆青山秀水的盆景。行政科長搓著手:白書記說,放在你們門廳裡。
第七天,也就是最後一天,樓道裡開始打掃衛生,自行車通通搬走。樓外也有人在打掃,壞了幾年的單元門和樓梯窗戶也在趕著修理。范書鴻全家則忙於採購煙酒菜餚,準備明天招待外國客人的家宴了。
這時,剛裝上的電話響了,白貴德打來的。
范老啊,我們這兩天又專門討論了您的入黨申請。您的組織問題,我想會很快解決的。這是您幾十年來的要求。現在,您個人要做的,是再寫一份入黨申請書。過去您是寫過,而且不止一次。我知道。但,以前申請書中的有些話,您瞭解,由於政治形勢的變化,現在已不適用了……
范書鴻放下電話,疲倦地坐下了。
紅藍兩瓣的花。
怎麼,要發展你入黨了?吳鳳珠瞪大眼問。她感受到強烈的刺激。她入黨的事呢?
萬紅紅得精神病了。
聽到姐姐帶來的這個消息,范丹林直直地站住了。好一會兒,他轉過身,一言不發走到窗前,雙手插在褲兜裡,皺著眉筆挺直立地看著樓下。
丹林,你幫阿姨收拾魚呀,別袖手旁觀嘛。母親在背後嘮叨。不用,讓弟弟想事情吧,我忙就可以了。保姆連忙說道。丹林,你是不是去看看她?她母親捨不得她住精神病院,就在家守著她呢。丹妮說著。去看誰,萬紅紅?怎麼了,精神病?那有什麼可看的。血統論的犧牲品,那幾年,她們一家差點沒把丹林弄成精神病。母親又嘮叨著,丹林,你怎麼不幫忙啊?明天要請外國客人。
「我沒時間。」范丹林轉過身,不耐煩地遞出一句,然後,目不斜視徑直出去了。聽見很悶的關門聲。
他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然後,水果店,百貨店,書店,副食店,破著人流進進出出,不知買什麼,提了滿滿一網兜,上了無軌電車。
……傍晚,火車在一個山腳小站停了。他們一起插隊的十幾個知青都下來活動。這是冬閒到山裡修築三線工程回來。范丹林與一個賣雞蛋的老農民蹲著聊天。他喜歡社會調查,竟沒聽見開車鈴,車開了,他聽見喊聲,才轉身站起來,是萬紅紅站在車門口揮手喊。他趕不上了,後邊的車門一個個都已關上,車速也越來越快。只見萬紅紅從前面跳下車,揚著手跑來了。
「你怎麼也下來了?」
「不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啊。」她快活地說,被一冬寒風吹紅的臉綻開笑容。
兩個人沿著鐵路一夜步行三十多里到了縣城。一路上,他們不知夜黑山險不停地聊著,凍得受不住了就跑一程,然後摟緊著往前走。兩邊的山黑魆魆的。寒風在夜空呼嘯,星星冷得哆嗦。鐵路陰森地閃著青光,枯草從頭頂飛過,沙礫打得臉疼。他們聊著,他只聽見她的笑聲,感到她身體的溫度……
他一級級上著樓梯,最後一級,熟悉的門。他在門口立了好一會兒,終於抬手輕輕敲門。門開了,是萬紅紅的母親何慕賢。她掃了一眼他手裡提的東西。
「我來看看萬紅紅。」范丹林說道。
「不用了,她有病。」
「我知道,我……」
「不用了。」
「那把這東西……」
「也不用了,謝謝你的好意。」
門關上了。他垂下眼想了想,把一網兜東西輕輕放在門邊,下了樓。他在樓下來回走著,不時抬頭看看三樓上萬紅紅房間的窗戶。
萬紅紅聽見了剛才母親開門和說話的聲音:「媽,誰來了?」
「一個走錯門的。」
「媽,是不是范丹林來了?」
「不是。」
「我不信,是范丹林。他現在肯定還在門口站著呢。」萬紅紅說著從床上起來。
「就算是他,也早走了。」
「不,他就在門口,我覺著了。」萬紅紅趿拉著拖鞋往門口走。何慕賢不放心地跟上來。門打開了,沒有人。
「你這不是看見了,哪兒有人?」
「我就是覺著了嘛。」萬紅紅眼睜睜地指著眼前的空氣,「這不是他站在這兒,右手提著東西?」
何慕賢感到恐懼:「紅紅,回屋去吧,那是你的錯覺。」
「不是錯覺,他在這兒站過。他手裡提著東西,他後來走了,把東西就放在這門口了。」萬紅紅一下僵住了,何慕賢的目光也一下凍住了。隨著女兒的手指,她看見在門邊的那一網兜東西。
做母親的感到發瘆:「他是來過,走了。」
「不,他就在樓下走來走去。」萬紅紅說著急步回到房間,拉開窗簾。
「紅紅,他知道你身體不大好,早走遠了,不會在樓下的。」何慕賢忙趕過來。然而,當她站在女兒身後往窗下一望,驚呆住了。范丹林正在樓下走來走去,樹陰時斷時續地遮著他身影。時鐘停了,萬籟俱寂,何慕賢連自己的心跳也聽不見了。
萬紅紅咬著嘴唇,下巴打著顫。做母親的感到了女兒的激動。
「要不要媽媽請他上來?」她小心地問。
萬紅紅一動不動,過了幾秒鐘,猛然把窗簾拉上:「不要,我不要,我要死。」
「紅紅……」
「我就是要死。」
「你聽媽媽說……」
「就是你要我死。」
「媽媽想要你活得好好的……」
「就是你們要我死,你們不要在這兒,我不要。」
「好,那媽媽出去,你好好休息。」何慕賢看了看早已釘死的窗戶,拉上房門,到隔壁房間去了。
房間裡空無他人了。窗簾把日光也遮暗了,范丹林肯定還在樓下走來走去。一個自天而垂的巨大鐘擺形如鐵鍬,在擺來擺去。她蕩鞦韆一樣攀在了鐘擺上,手抱「鍬把」腳踏「鍬頭」,一南一北,一北一南,樓群在左右反覆傾斜著,馬路、立交橋在反覆傾斜著,整個北京城在來來回回傾斜著,圓形的地平線來來回回傾斜著,變成無數的橢圓。她頭暈了,天地雲霧在眼前掠來掠去,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她越擺越高入了雲端,要被甩出去了,身子一陣陣發飄,脊背一陣陣冷汗。她緊緊抱住鐘擺閉上了眼,風聲越響,身子越飄,已分不清南北,鐘擺一摟粗,又硬又涼,是銅的?是橡膠的?她用力摟著,雲中可能有雷電,鐘擺上有麻麻的電感傳到身上。她哆嗦著,這一下甩到九霄雲外了。她手脫了,拋物線自高空急速墜落,濕漉漉的雲霧自下而上急速掃過她的臉。下面是大地了,是高聳的千樓萬廈,像林立的劍叢戳向她,飛速地接近,一下摔在上面了,粉身碎骨了,她啊地大叫了一聲。
「紅紅,你怎麼了?」母親聞聲進來。
她直愣愣地看著前面。粉身碎骨的她變成千萬塊美麗的血肉向四面飛散著,整個城市都被炸碎了,在宇宙繽紛橫飛著。
我已經死了,我已經摔碎了,你們也死了,這個世界都炸碎了,要等待重新組合了。過一百多億年,又有一個新的太陽系,再過四十億年,又有一個新的地球,再再過一百萬年,又有新的人類社會。
我沒有說胡話。你們才是神經病。你們所有人都在胡說八道。你們的臉在假笑,你們的嘴在說假話,你們假裝著握手,你們沒有說過一句真話。我過去和你們一樣。現在我清醒了,我這樣輕鬆極了,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罵就罵。
人們都怕她,都哄她,都由著她發脾氣,都看她臉色,她不用看別人臉色,(這是多輕鬆的事情。)不用回答別人問題,(這又能卸掉多沉重的負擔。)不用解釋自己的任何言行舉止,一個人每天為這數不清的解釋,有多麼勞累緊張。為什麼要笑,為什麼皺眉,為什麼臉色悒鬱,為什麼眼裡看不見人,為什麼穿這件衣服,為什麼不想看電影,為什麼這樣看他,為什麼那樣看她,為什麼和他一塊兒走不和她一塊兒走,為什麼又為什麼。現在都不用回答了。她這一下如釋重負。她要鬆開捆了多少年的繩索,任意伸展自己的身心。
媽媽,幹你的事去吧。我剛才有點幻覺,見有個大鐘擺在天地間擺。現在清醒了。我神經很正常。只要你們別纏我。你們成天有數不清的問題問我,十幾年來,把我問煩了。你們以後少管我,我就不會歇斯底里了。我現在比一般人更清醒。我就是怕你們問,在家裡問,到班上問,從小問,大了還問,口頭問,書面問,問題多得沒完沒了。你們管我呢,我想怎樣就怎樣。
可能有人看我可笑,我還看你們可笑。你們人人都在忙碌,都在鑽營。有多大意思?就說你吧,媽媽,幾十年來你扮演了一個多可笑的角色?你和爸爸每天晚上研究形勢,研究人事關係,研究對策,不就為那點地位?哼,你也承認?十幾年前,你把范丹林關在門外,今年你又一而再地寫信請他來,不是勢利眼?你仔細看看自己,像小老鼠一樣跑來跑去,不可憐、可悲、可笑嗎?
好了,是媽媽不好,媽媽糊塗。
所有的人都糊塗。她突然感到什麼,急忙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
范丹林走完最後一個來回,手插在褲兜裡站住,似乎在想什麼。停了一會兒,沒再轉身,略低著頭朝遠處走了。
忙了一天,總算一切準備就緒,只等明天西德記者希恩斯來訪。范書鴻鬆了一口氣,剛坐下,電話來了,是歷史所黨委辦公室來的。因為希恩斯患病,未能來中國,他這次訪華計劃取消了。對范書鴻的採訪自然也取消了。
聽了這個消息,全家人一時都靜得沒話了,相視著,心理休克了。
「這倒好,白白給咱們解決了房子問題。」過了好一會兒,范丹妮打破靜默諷刺地說。
「那你的黨籍問題呢?」又過了好一會兒,吳鳳珠問。
范書鴻也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他第一次感到心中有了諷刺的冷意。
這時,有人敲門。是住在樓上的鄰居,四十多歲的一位中年女性,與吳鳳珠同在心理研究所工作。她禮貌地笑了笑:「老岳讓我告訴您,今天所裡開會研究,已正式批准您的退休申請,明天他們來家裡看您。」
我什麼時候提出過退休申請?吳鳳珠的手哆嗦起來。
有關退休的一些具體手續,為照顧您身體,所裡也會專門派人來家裡辦。
再沒別的事了?
沒了。
這就是說,她要退休了,入黨根本無望了。
來客拉門走了。吳鳳珠心慌頭暈,天旋地轉,倒在了眾人急伸上來的手臂裡。
紅藍兩瓣的花,深紅一半桔紅一半,深藍一半天藍一半的花,還在陽台上浴著黃昏靜靜地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