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立才與范丹妮一起走進了燕京大飯店。
奇怪嗎?他紳士般伸手請她先進。不奇怪。有了那一夜的報復發洩後,他多少平靜了一些。即使范丹妮現在不願離婚,他都要離,有什麼可留戀的?自己身邊的姑娘不比范丹妮年輕漂亮幾倍,誰要那只破鞋?
奇怪嗎?當他們今天平平靜靜辦完離婚手續後,孟立才友好地說:「能請你吃頓飯嗎?結婚時也沒能吃一頓,現在補一下……咱們雖說分手了,以後還是朋友嘛。」她答應了:「可以。我這會兒有事,中午約個地方吧。」離婚,並沒讓她得到多大的輕鬆感——婚姻原本像個大包袱壓著她,幾年來使她痛苦至極,一旦解除了,也就那麼回事。她發現自己對孟立才並沒多大仇恨,他並不壞,畢竟和他有過一段共同生活。
「想吃點什麼?」孟立才問。
「隨便吧。」范丹妮放下皮包習慣性地理了理頭髮,四下看了看。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拉著薄紗窗簾,外面一排排停放的小轎車,頭頂是華貴的水晶吊燈,厚厚的地毯,一根根燙金雕花的圓柱,年輕的男女侍者,周到的服務,多是些外國人、港澳人就餐,涼涼的冷氣,若有若無的樂曲,凝為一種幽雅高貴的氣氛。她感到壓迫力。一位小姐剛領他們坐下,放下菜單,又一位小姐走來,彬彬有禮地微俯下身用鑷子夾過香水毛巾,又放下一個托盤:一個茶壺,兩個茶杯,很精緻。先請用茶,再請點菜。她盡量坦然、自如、高貴——她來過這種地方,卻仍顯侷促。她後悔沒打扮得更講究些。
孟立才看出了她的侷促:哼,電影界也不過如此。你們錢包裡有多少錢?導演,演員,有名氣,沒有錢,一樣是露怯的。
他願意看到她露怯。
他穿著漂亮的花格襯衫,戴著副鍍金框的變色鏡,一副港澳富商的派頭。這派頭當他由自己包租的日本豪華車中出來時就顯露出來了。他那樣有派地一關車門,抬腕看一下金錶,那樣有派地走上一級級台階,既看到了大門口迎客的侍者,也看到了在一旁原地挪著步站等的范丹妮。看著他從汽車中走出來,她多少顯出一些寒傖。她自然是擠公共汽車來的。
他欣賞著這寒傖。
他叫菜要酒,繽紛雜陳,奢華一桌。他的坦然自如,對侍者吩咐的隨便嫻熟,顯出他是這裡的老主顧。侍者能看出他的身份,他則看出了范丹妮的沒有身份。他轉過頭微微一招手,侍者便來了。微俯身,面皮白淨的漂亮小伙,您要什麼?他含笑把目光對著范丹妮,溫文爾雅:你再喝點什麼?自己點吧。太太,您喝什麼?侍者轉向她。她問:你們這兒有什麼?侍者報出十幾個名字,她大多陌生——眼睛裡沒有反應,只能撿聽說過的點一兩種。他靠在椅背上含笑觀賞著。這兒的身份就是錢,以後的身份就是錢。沒有錢,風雅之士也只會遭人白眼。這就是未來的新秩序。
這頓飯她吃得很彆扭。
「丹林最近在嗎?」
「在。」
「我想聘他當我達美公司的經濟顧問。」他是老闆。
「他很忙。」
「我知道。我不需要他為我們上班,我每個月只找他咨詢一次,可以付他酬金。」
「你自己找他說。」
「好的,今天先請你把這封信轉交給他。」他把一個大信封遞給范丹妮。
走出飯店,一位濃眉大眼的姑娘站在孟立才包租的汽車旁打著陽傘候他。范丹妮溜了一眼: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性感小姐。
「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范丹妮,這是金鳳,我的未婚妻,你看過照片。」
「你好。」金鳳上下打量著范丹妮,伸過手來。
范丹妮一下子隱隱感到了自己整個受著侮辱——從吃飯開始。什麼侮辱?孟立才正溫文爾雅地站在一邊。她蒼白纖瘦的手指覺出了姑娘手的豐厚、結實、火熱,充滿性慾和活力。
「要不要叫輛車送你?」孟立才說著,向一輛還未停穩的出租車招了一下手。他在利用最後一個機會。
「不用。」
「好,那我們先走了。」孟立才挽著金鳳鑽進自己包的車,一拉車門,拜拜,走了。
范丹妮恨恨地看著馳遠的汽車。「小姐,您去哪兒?」那輛出租車在她身邊停下。她也想一拉車門上車,高傲一次,但她非常清楚自己皮夾內一共有幾張票子。「我哪兒也不去。」她一甩頭髮,格登登地走了。
監獄,鐵窗,通夜不熄的電燈光。大炕上連他睡著十個犯人。他也成了犯人。都等著判刑。據說去勞改隊能多吃些,這兒太飢餓。窗外——一個高高的小方窗——隔著鐵欄,是黑夜。高牆,探照燈,崗樓,高牆上是電網。很少看見星星。天空太小了,又有電網分割,輪不上有星星。
他睡不著,到牆角尿桶裡尿了一泡。一天三頓稀菜粥,早就旅行完了腸胃,出去了。蓋著被子靠牆坐著。牆很冷很厚,捶它撞它,連聲音都沒有。對面牆上塗畫著亂七八糟各種髒道道,有字有符號,有什麼也不是。歷屆犯人留下的。有一個黑黑的大圓圈面對著他。意味著什麼?是口鍋?想家裡的飯了?是大煎餅,餓慌了,畫餅充飢?是繩索,想上吊?是豬圈牆上嚇狼的圈,想家裡的豬了?是女人的屁股,想老婆了?是洞口,鑽出去就是自由?……每每看著這圓圈,它忽近忽遠,忽大忽小,就浮出許多幻覺,有那個犯人的嘴臉,有自己見過的世界,學校的大圍牆,房子的門口,自己的鞋,學生們的臉蛋,轉動的平車轱轆,太陽,月亮,一眼枯井,往下看,黑洞洞,手銬,繩索……他扭過頭,背後的牆上有自己用牙膏皮劃下的道道。1963年6月17日,他被抓進來,到今天,關了兩個月零三天了。
他有什麼罪?他是宋莊學校的體育老師。附近有個磚廠,周圍丟棄著一堆堆爛磚頭,村裡農民去挖去撿,蓋廚房,蓋豬圈。他也跟著拾了一平車,想修修房。貧下中農沒事,他便被捕了。出身反動家庭,父親當過反動軍官,盜磚就是階級鬥爭新動向。
燈光下一張張呼嚕嚕大睡的歪臉。強xx犯,綹竊犯,殺人犯……個個睡得安穩。緊挨他睡的是個奸畜犯,和這種人挨著,想起來就噁心。一個歪扭的禿頭,疙疙瘩瘩,長條臉黑灰賊亮,像抹了鉛筆芯粉。
和這些渣滓們在一起再明白不過了:自己已是這個社會最下等的人了。
那年他才二十八歲……
風馳電掣,外面炎熱,車內陰涼。前門西街。高樓。電梯,嗚嗚上。好,到了,1024,他在城裡的「事務所」,掏出一大把鑰匙嘩啦啦響,選了選,一捅,開了門。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沒錯。男人都喜歡鑰匙。兩居室小巧玲瓏,外間屋辦公;裡間屋臥室。咱們先休息會兒。這兒沒空調,沒車裡涼快,以後裝一台。來,心肝兒,咱倆親熱親熱。忸怩什麼,半天沒抱了,憋壞了吧?不承認?怎麼,不高興了?他把金鳳一下抱起放倒在彈簧床上,搓啊揉啊,恨不能把她揉成一團面。你比范丹妮強一百倍。不躲了吧,啊,來勁兒了吧?閉上眼不吭氣了?身子動什麼?哈哈哈。好了,起來吧。他到此結束。火一樣的精力留著晚上再正經享用。這會兒他有事,約的人要來了。
哼,金鳳瞪著他,整理著衣裙頭髮,門敲響了。
來了,準時。把這套公寓出租給他的房主:顧曉鷹。
顧曉鷹一眼就看明白了屋裡的陣勢——金鳳剛從裡間屋出來,臉紅撲撲的,頭髮衣服看著整齊,一般人的眼睛絕對看不出什麼,但他是老手,這分明露著剛亂過的運動韻味,所有的線條(頭髮的、肌肉的、衣服的)都顯得不安寧。他一瞥就看見了裡屋的床,一股子才鬧騰過的熱乎氣。男人和女人在一塊兒有沒有過「事」,他一眼就明白。他看出了孟立才稍有的一絲不自然,笑了笑在沙發上坐下了。在這種情況下和孟立才談判可能更有利些,每一絲局窘都會使人付出些代價的。
孟立才卻仰頭哈哈笑了,起身把裡屋門拉上,然後很氣派地走了兩步,豪爽地一伸手:「介紹一下,我的秘書,也是未婚妻,金鳳。」
顧曉鷹有些意外。
「我離婚了,很快就結婚,到時候請老弟來喝喜酒。」孟立才一蹺二郎腿,隔著茶几在另一個沙發上坐下了,吧地用打火機點著煙,抬腕看了一下金錶,「咱們進入正題吧。我下午還有幾個約會,時間很緊。」
顧曉鷹一下被置於被動,從容勁兒被剝奪了。「行。」他也點煙,也蹺起二郎腿,說:「我下午也還有事。」
「咱們來乾脆的,不就兩件事嗎?先談小事。」看著顧曉鷹那股勁兒,他心中罵道:你小子有什麼了不起?一個省委書記的公子,裝派頭。老子倒要領教領教,耍耍你,「先說房子的事吧。」
顧曉鷹垂著眼在煙灰缸上蹭著煙,他臉皮厚,但張嘴說錢,還和自己的尊嚴有點相礙。這套房他已租給孟立才幾個月,每月房租一百元。知道孟立才錢多,想把房租大提一下。「噢,」他笑了笑,仍然垂著眼慢慢蹭煙,「我一個朋友,是個鐵哥們兒,想租這套房子,每月出二百塊。」他很快帶過這句實質性的話,抬起眼,「他和你一樣,也是搞公司的,急用。我很為難。」
哼,好個大公子。為每月一百來塊錢的事,也值得費這麼大心機,連臉面都不要了。「你是不是想把房子收回去?」他裝傻,「你真想照顧鐵哥們兒,租給他,我可以成全你。」
「我當然不能那樣,你也是朋友,我是和你商量。」
商量?你小子這表情就把你全露了。一說成全你,你急什麼?想提高房租,擺這一套鬼把戲,太嫩了點:「這不商量了?不難為你,我去別處搞房子。我能搞到。」
「不不,你也很需要。我不能為一個朋友,傷一個朋友。」
「算了吧,老弟,講明白話吧,你說這什麼意思?」
「我……」顧曉鷹難堪了。
「還是我捅破窗戶紙吧,你不過是講點經濟效益。只要我也肯每月出二百,就還是租給我,對吧?」啊哈,顧曉鷹,你現在怎麼表演?別把臉扭得那麼難看。又要當婊子,又想立牌坊,愛錢,又怕說錢,天下哪有兩全的事。你他媽的,憑著權勢搞到公家房子,再黑著出租,權立刻變成錢了,真容易。
顧曉鷹臉歪著擰了幾下,擰出個半難堪半賴皮的笑來:「就算這意思吧。」
就算這意思?臉皮慢慢往下撕吧。「好,顧曉鷹,我這個人講交情。可交情是交情。我現在搞實業,講的是錢,萬事要算賬。這套房,讓我每月出二百元,我不租了,到月底就搬走。」
顧曉鷹出乎意料,他愣怔地看著對方。
金鳳坐在對面寫字檯旁記著什麼。真有意思,孟立才有兩下,剛才還和她說:租來這套房子好不容易。房租再貴三倍也比住旅館飯店方便划算。
「誰願意出二百元,你就租給誰吧。」孟立才說著站起來,哼哼,瞅你這樣兒,風度呢?尊嚴呢?你大丈夫氣點,乾脆連這每個月的一百塊也不要了,嘴硬一硬,把房子收回去,強似這麼受氣窩囊。一百塊錢也捨不得撒手,還是缺錢花嘛,面子還是不值錢嘛。他走了幾步站住了:「曉鷹,老實告訴你,這種事上,我賬算得很清楚。你這套房子不過四十平米,造價多少錢?每平米二百元,頂破天了,造價八千元。這兒地皮貴,可我現在出兩萬塊錢,就能買下這樣一套房。你信嗎?兩萬塊錢存銀行,按五年死期吃息,不到八千塊。五年是六十個月,平均每個月一百三十多元。我要每個月支付一百三十元房費,就等於把兩萬塊錢存你名下了,對吧?兩萬塊錢,要月月取息,還不到一百三十塊呢。我不如花兩萬塊錢買一套房子。」
他說著坐下了:「你替我算算賬,對不?咱們是朋友,隨便聊聊。」他瞥了顧曉鷹一眼,拿起茶几上剛裝好的電話,撥了號。「……吉瑞嗎?房子的事怎麼樣?我準備買呀。對,付現金。……」他放下電話:「這個朱吉瑞,你認得吧?」
顧曉鷹認得,一個專門幹著買賣房子的掮客。
孟立才心中冷笑了,耍得差不多了,該收盤了:「怎麼樣,老弟?賬咱們算過了,我來講點交情吧。你要還願意把房子租給我,我可以每月加二十元,算是我使用你這些傢俱的付款,怎麼樣?」
「行。」顧曉鷹求之不得。
「咱們簽個長一點的契約,兩年的怎麼樣?」
「可以。」
孟立才心中又冷笑了:笨蛋。往下北京城裡的地皮錢、買房錢都要不斷大漲,這類房租也會大漲,長期協議,你只會吃虧。
「能不能把這兩年房租一下預付我?」顧曉鷹問。
「嗯,」孟立才搖頭,「那不行。中國的房租向來是日租、月租,而且都是住了才交的,我預付你就吃虧了。兩千八百八十元存銀行還有利息呢。老弟,要急著用錢,我可以借你。兩千,三千,都可以。你打個借據,要付利息。講個交情,不是高利,按銀行利息算。連本帶利每月用房租沖抵怎麼樣?」
「好吧。」這個惡棍,顧曉鷹咬了咬牙。他急需三千塊錢。孟立才,老子過去搞過你老婆,讓你戴過綠帽子。不知道吧?現在想想,也能解氣。
看著顧曉鷹低著頭寫借條,簽名畫押,他真有一種狠毒的滿足。你們這號人也要在我這兒低頭,哼。「再按個手印吧。」他把印泥放到顧曉鷹面前。「還用按手印?」顧曉鷹極不情願。「按一個吧,規矩。」他堅持道。顧曉鷹只好又按了手印。怎麼,受辱了?簽名不失現代人的風雅,按手印就像舊時賣身契了?你借錢還有什麼風雅。他拿過借據仔細看了看,帶著狠毒的精神享受折好,放入腰帶上的皮包裡,叭叭,按扣一響,裝起來了。他是債權人了。他把這位大公子的尊嚴裝進了自己腰包。好,他從皮箱裡拿出三千元現鈔,三扎,往顧曉鷹面前一放:點點吧。看他在自己面前點錢,一張一張,也是一種享受。不過三千塊,真要面子裝豪爽,乾脆不點,裝起來就算。他就是辦不到。
「談下邊的事吧。」他說,「他和我什麼時候見面?」
他要和一個在廣州經商的人接洽,那人很有名,叫魯鴻,顧曉鷹的同學。
「他很忙,找他的人太多,我盡量想法幫你安排吧。」顧曉鷹說,總算有你求我的地方了。
「顧曉鷹,別跟我鬧噱頭。你要拿我一手,我就繞過你了。搞生意的人四通八達,我從別人那兒也能通到他那兒。你不願從中穿線,就放棄說好的那筆好處費了。」
「老孟,你真是魔鬼。」顧曉鷹臉上笑著,心中卻在咬牙切齒,「晚上我領你去,他住華僑飯店,他請客。」
孟立才轉眼珠一想:「不用。你把他電話告我,晚上我作東。」
宣判大會。他被五花大綁著押上了宋莊大場院的土台上,寒風凜冽,上千村民扶老攜幼黑壓壓擠了一場,袖著手,縮著頭,跺著腳。橫飛的風沙中,老人的眼睛,年輕人的眼睛;女人們的眼睛有些恐懼地看著他,交頭接耳著;最讓他抬不起頭的,是學生們的眼睛。他們的老師現在是壞人,破壞分子,階級敵人。——頭頂上橫標在風中呼啦啦響著,白紙黑字貼在紅布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他一來就看見了。關了半年多,終於到了判決的時候。
批判,宣判,高呼口號。他彎腰低頭,他是階級敵人,他是反面教員。台下第一排,一個穿著破襖的小男孩仰著蠟黃的小臉看著他,流出的鼻涕已凍成冰,用小手指著他輕聲說:「這是壞蛋。」他使孩子們從小懂得階級鬥爭,他完成了歷史使命。
父親的臉在眼前浮現。他在對自己說話:你得處處小心,事事小心,你和別人不一樣,你千萬不要忘記:凡事要多低頭。那時他十五歲,上初中,1950年。
他徹底低頭了……
雖然是豪華車,但頂著出租的帽子,就不得不在威嚴的大門口停下來。警衛示意車靠邊,讓他到傳達室登記。這大院內有一大堆他說不上來的高級機關。他不能隨便出入,金錢在權力面前顯出低下了。他站了一會兒,轉身到車裡坐等。這樣有身份一些。
有人出出進進著大門。兩個姑娘到外面買雪糕,又說笑著進去了。門衛站得筆挺如沒看見,更準確說,是「不敢」多看她們。這些姑娘比自己有身份,可以隨便出入。他扭頭看了金鳳一眼,俊,打扮也挺時髦,但粗壯了些,沒有那些姑娘大方文雅。她正用好奇的目光看著這一切,露出一股怯。這讓他痛楚地感到了自己社會地位的低下。老婆是丈夫身份的標尺。「你想不想上大學?」他突然問。「上大學?」金鳳莫名其妙。高中畢業七年了,她從未想過。「你要想上,我出錢讓你去大學讀代培。……算了,以後再說吧。」他狠狠地揮了一下手。
兩輛上海牌舊轎車堂堂皇皇開進去了,他還得靠邊等著。他突然感到,那兩輛舊車代表著權力地位,而他這輛頂著出租牌的豪華車恰恰沒有身份,把這豪華車脫了(像脫衣服、脫殼一樣),把自己的眼鏡、花襯衫、金錶都脫了,再把錢包脫了,把達美公司老闆的名兒也脫了,自己是什麼?就剩一個粗粗壯壯的身體,頂著個又方又大的黑臉,低賤得不成個人。他想到了自己低賤的身世。
不,轉瞬他心中又翻了過來:他們又有什麼?今天丟了官,明天就沒車坐,脫掉這層殼,他們一樣不值錢。
要找的人來大門口接他了。一位名氣不大不小的作家,程無忌。五十多歲,紅臉,小眼睛,嘴往前凸,有個活潑熱情的狐狸面相。你來了?他連連招呼著。
車不能進,他們走進去。院裡擠滿了簡易房,一層的,二層的,拐來拐去的巷道。程無忌邊走邊熱情介紹著:那是出版社,這是機關,這是報社,那個樓有好幾個單位……來來往往都是文化界人士,都是樸素的白襯衫。他的花襯衫,金邊眼鏡,再加上這張黑臉,顯得刺眼。他覺得自己走路不自然,提著小皮箱,也顯得磕碰邋遢。在這兒他又像下等人了。真正有身份的是短袖白襯衫,樸素的灰褲子。那是貴族。再看金鳳,走得更不自然,高跟鞋都踩不穩,一個小縣城的姑娘,根本沒見過大世面。
一幢紅樓,又有軍人守衛。程無忌掏出工作證,又指著他和金鳳說明了一番,門衛上下打量著擺了一下手,才放他們通過。樓裡很擁擠,樓道堆放著書櫃、成捆的書報,很暗。遠沒有大飯店的豪華敞亮。但踏著一級級台階上樓,他卻深深感到這裡對他有多麼大的壓迫力。他時時覺得自己卑微,沒身份。
在中國,還有比金錢更有地位的。
總算到了辦公室,煙茶也遞了過來,自己的身份,程無忌已向他幾位同事作了介紹。沒想到的是,達美公司董事長的名片在主人那裡贏得了很大尊敬。他們不但客氣熱情,甚至顯得有些慇勤。
他找程無忌的事情很簡單:聘請這位作家當達美公司顧問。工作很單純:負責閱讀幾十種全國報刊,每月兩次把報刊上有關信息書面提供給公司,「您是寫改革的作家,對全國動態有把握。」等屋裡只剩下程無忌時,他又接著說不便於公開說的話:「至於酬勞,啊,……我們公司每個月將付您五百元。」他原定三百,不知為何覺得說不出口,改成了五百元。
程無忌連忙笑著推辭:「太多了,太多了。看看報並不誤我什麼事。」這使他一下子又看到了一個極簡單極熟悉但剛才竟產生懷疑的真理:金錢在哪兒都有力量。
他的自信心頓時又恢復了。一踏在金錢這塊土地上,他整個人就全活了。
哼,五百元還多?你當只出賣讀報的信息?你出賣的還有你的名氣。有你這樣的作家當顧問,再有政治家、經濟學家給我當顧問,不說別的,達美公司的信譽、知名度就會擴大幾十倍。這也是我做大生意的資本。魔鬼能用金錢買下人的影子;我用錢也能買下你們的名字。說到底,你是我顧問,我是你老闆。
火車上的軟臥車廂,車窗外掠過著田野。他對面坐著頭髮斑白、神態安詳的老夫婦倆,廣東人,一看就是三七、三八式的老幹部。閒談中由生疏至熟悉。知道他不是港澳人士,只是北京遠郊一個小生意人,夫婦倆對他的尊敬客氣(還帶有一絲拘謹)馬上沒了,變得親切隨便,顯露出首長的和藹了。
「現在軟臥票隨便買嗎,有沒有級別規定?」兩個人的第一個問題。
「沒有級別規定,有錢就行。」
「噢。……」夫婦倆感歎一番。
「你是怎麼做起生意的?」老頭開始調查民情,他臉上有一塊很大的老人斑。
怎麼走到這一步的?低頭三十年,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能坐軟臥——和他們平起平坐。1965年刑滿釋放就成了農民,公職開除了。在村裡當電工,管機井,開拖拉機,搞磨房……文化人在村裡有用。學校缺人了,又去當民辦教師。去年,他不知怎麼吃了豹子膽,聯合幾個人把村裡的機井、拖拉機、粉房、醋房、磚瓦窯通通承包過來。一年就淨掙幾十萬。今年又被請到縣裡,辦了個達美公司。
我現在掙幾份錢?村裡那一攤我還承包著,掙個人的錢。當公司經理,掙的是工資,公司利潤超額,我工資掛鉤往上漲。另外,我個人有十萬元資金也投到公司裡了,按股份分紅。
「那這達美公司到底是公家的,還是你個人的?」
「我覺得又是公家的,又是我的,說不清了。」他哈哈笑著。
夫婦倆有些疑惑地交換了一下目光……
他真是個做生意的料。一下午又利利索索辦了幾件事。像這尼桑車,啟動快,加速快,轉彎快,制動靈,說走就走,說停就停。節奏明快。
京都書齋。面前坐著一個鵝蛋臉的姑娘,高鼻樑,藍眼珠,像歐亞混血兒。她是這家知青書店的經理。她一邊和他談著話,一邊不時轉身指揮著書店內的盤點。幾個年輕人正踩著凳子上上下下忙碌著,把一包包書拆包上架。
她叫茉莉。他們的談話涉及書店的命運,因為看錯行情,進的大批書籍和畫冊滯銷,資金周轉不過來,書店面臨倒閉。
他以達美公司的名義提出:對書店投資三萬元——這足以解決書店的危機,條件是:第一,以後按股份分紅。
這是不言而喻的,往下談。
第二,我要安排一個人,新華書店離休的幹部來這兒當副經理。他有經驗,可以幫助你。
姑娘猶豫了,眼睛轉著飛速思索。要控制這個書店?不要緊,她不是傻瓜。店裡的知青個個都是她的好友。可以,不過要快一點。什麼時候能把資金撥過來?越快越好。現在,幾家出版社都在催我的書款,再欠下去,就沒有信用了。街道上的房租也欠了半年了,職工兩個月沒開工資了。……茉莉說話既幹練又著急。
越急越好,我的條件越多。第三個條件:這個書店的四分之一要劃出來專門給我用。
「你要幹什麼?」
「我有朋友在湖南的一個出版社。他想在北京開個售書點。我讓他們在這個店裡占一面,掛牌設他們的專櫃。」
「這……」這個條件太苛刻了,姑娘的眼睛轉得更快了,思索著。
「如果你認為這些條件不能接受,那我就走了。在你這兒投資,本來就有風險。」他站起身,坐在一邊的金鳳也同時立起身。
「你再等等,我想一想。嗯……行吧。」姑娘咬了咬牙,下了決斷,「他們賣書不會和我們重複。只會互相促進。我的顧客是他的顧客,他的顧客也是我的顧客,互相當廣告。」
他心中得意地笑了,那就簽約吧。小姑娘,你很漂亮,很可愛,看得出很有文化——他不由得又掃了金鳳一眼,還是要讓她去上大學——可你自以為聰明,我能平白無故去幫助那湖南的出版社嗎?朋友再好,講到錢字,都不能不算賬。什麼大義滅親?是大利滅親。錢字面前沒有什麼親朋至友。我給湖南那個出版社在北京找下這個專櫃,他們付我三萬元。你知道嗎?我等於分文不花,就成了「京都書齋」的大股東。坐等分紅。倘若湖南那出版社知道你們書齋的底兒,又像我這樣聰明,或倘若你們知道他們的想法,又像我這樣會辦事,我就掙不下這份錢了。掙錢要抓時機,一個時機可以值三萬元、三十萬元,包括「乘人之危」。你不面臨倒閉,我能插手嗎。小茉莉,我看過報紙上對你的吹捧,也讚賞你辦事業的勇氣。可我還得算我的賬。也不算坑你吧,對你也有利嘛。
「再見,謝謝你的幫助。」茉莉和他握手告別。她的手熱而潮,比金鳳的手小而細膩。
謝什麼?我已經是這個店的主人之一了。你再聰明,有我派來的老傢伙有謀略?你當這個店的家,他,副經理,會當你的家。姑娘,我研究過你的情況,上著電大,快畢業了,又喜愛繪畫,還在學習,以後你會一輩子搞發行?你對像在上海,結了婚又會有什麼變化?變化來變化去,書店就到我手裡了。知青店不上稅,這兒又是鬧市區,門口七八個汽車站,簡直是黃金地皮,以後要掙大錢呢。
餐車。先給軟臥客人開飯。人少寬敞。那對老夫婦把菜價問了兩遍,商議著,要了兩個菜:魚和肉炒青椒。服務員轉身要離開,又叫住,把魚改成木樨肉,便宜些,服務員照辦,啊,可以,但也不無不耐煩。
他兩手八字放開,獨佔一桌。葡萄酒,啤酒;冷盤要:炸魚、香腸、松花蛋;熱菜要:燒海參,油燜大蝦,鮮蘑菜花。雞蛋湯?不要,沒有好點的?給您單做一碗三鮮湯吧?好。服務員俯身開票,收錢,滿臉堆笑。有錢到底痛快。
一轉眼,和斜對面老夫婦倆的目光相遇。老太太正把幾個自帶的煮雞蛋剝了皮,放在丈夫面前。他們用一種那樣的目光看著這裡,隨即轉過去,平平淡淡看著窗外景色說起話來。剛才那目光,他能讀出來:現在的服務員真不像話,見有錢的就低頭哈腰。這些人的錢也來得太容易了,花天酒地……一輩子革命,不如一年的暴發。
丁丁當當,酒菜上了一桌。老夫婦倆沒再往這兒看一眼,他卻始終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他們低著頭簇在一起,冷清清地吃著那兩盤廉價菜。既顯寒傖,亦顯高貴。
自己吃得很不安——太排場了,太顯闊了,太暴發戶了,錢確實來得太容易了。但他又極力使自己坦然:錢是自己掙來的,有錢就能買來享受和優越,這是應該的。他吃得別彆扭扭,縮手縮腳:倒啤酒,咕鼕鼕,輕輕的,不敢出大聲;喝啤酒,輕舉輕放;放筷子,小心翼翼。連眼都不敢隨意四顧。一桌菜攤得太大了,像十畝田,超出了他的視野,他目光只盯著眼前。人們似乎都在冷眼看他。您的湯最後再上吧?服務員的笑臉,對他特別關照。行行。他連忙小聲答道,惟恐太張揚,刺激了他人。
自己怎麼了,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他有什麼錯?隨著一杯酒一杯酒下肚,一股無名火騰了上來。我沒犯法,你們憑什麼輕視我?他不輕不重地把酒杯蹲在桌上。我吃我掙的,有什麼不光彩的?他喝了一口酒,把杯更重一點蹲在桌上。還要我低頭?(一幕幕往事浮現在眼前)他終於火了。我低夠了,不低了。我有錢,我不管你們怎麼看我。你們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們。酒杯重重地蹲在桌上,他完全敞開懷了,咕咕鼕鼕地倒著酒,大大方方揮手叫著服務員,就要吃給你們看。
吃這頓飯,像是划船過了一場風暴,住院動了一個大手術,經歷了一場夢。當他抹抹嘴站起來,感覺自己蛻了一層皮似的變成一個新人了。
回到車廂,那老夫婦倆似乎不認識他了,不再和他多說話……
一天最重要的一場談判在酒宴之間完成了,金鳳攙著他回到房間。為了顯示達美公司的實力,他今天特意在華廈飯店請客,還在這兒訂了房間。小鳳,今天咱們在這兒闊氣一晚上,讓你也睡睡一百多塊錢一晚的床。
他有些醉了。
魯鴻,胖胖的,蓄小黑鬍子的年輕人,很精明,是個有實力的對手。和他談判費點力氣,多佔不了便宜,最後,鬧了個「平等互利」。這小子,今後還要和他打交道。是不是,小鳳?
是,你躺下吧,我給你脫衣服。你今天喝多了。
不不,沒喝多。和魯鴻這樣的人談,就得多喝。兩人都喝多了,才談得成生意。今天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你看著,我們倆誰手段更高明?
我看他也夠精的。
你說什麼,你覺得他比我強?他瞪眼了,直愣愣的。
他不比你強,也不比你差。你們今天誰酒量大,誰就佔上風。金鳳不怕他,俯身給他脫鞋。
你說我不比他強?他一把揪住她頭髮,狠狠地拽過來。
金鳳被拽疼了,眼淚迸了出來。
他鬆了手,酒也有點醒了。但他不該醒,他還該裝醉。要不他揪金鳳頭髮就太沒理了。
你別理我,讓我直挺挺躺在這兒……你去衛生間洗洗澡,會開熱水嗎?洗澡時唱個歌……顧曉鷹今天最草雞,我和魯鴻都要先讓他醉,我們談生意不願他聽……我這是在哪兒,還在餐廳裡?是在河邊?小鳳,咱倆是不是在河邊坐著,你問我的一生?
…………
他瞪著天花板裝醉說著,卻真的又醉了。
一張十元的鈔票變成一塊神奇的毛毯,載著一個白髮老翁從雲中降落,自己又乘它飛起,身旁又陡地出現一個姑娘,是金鳳?一個黃太陽,下面是一片海,墨藍,雪白的一壁礁石矗立著,一隻小船,無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