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籠罩著陰鬱的氣氛。
哥哥,你乾脆別從政了,調回北京搞學問算了。李文敏看著李向南說道。他沒說話。哥,我看你那套傳統的政治抱負,還有那套人生信條都該拋棄了。弟弟李向東揮著細長手臂激烈地說道。他也沒說話。父親背著手在客廳裡來來回回踱著,許久,站住,看了看大兒子,又垂下眼思索著。我也見不到成猛。他聲音蒼啞地只說了這樣一句,沉默了好一會兒,又踱開了。
一些好朋友來看望他。義憤,上邊怎麼不瞭解瞭解情況;慨歎,政治就是風雲變幻;勸慰,聽其自然吧;鼓勵,沒關係,再想辦法向上反映;辯論,沒用,越反映越糟;建議,乾脆歇幾年,好好讀點書,有機會再出山;大家紛紛說完了,覺得不解決問題,都沉默下來。其實,沒有任何方法能挽救這個結局,改變一個現實是複雜的;承認一個現實卻是簡單的。
黃平平來了,把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又交還給他:「我找了安晉玉,他很為難。」他接過來掂了掂,沒說什麼。黃平平說:「你要不急的話,材料先放我這兒,我再想想辦法。」他想了想,說:「我想複印幾份,然後再給你。」黃平平又說了不少話。但他覺出來了:她很忙,事很多,她不過是為了表示並未對他喪失熱情,還很關心,她的興奮中心此刻顯然不在他身上,外面有一輛小汽車在等她,車上還坐著兩個他不認識的人,她要去參加一個青年經濟學家月會,想必感到著時間的催迫,但她竭力表現她不急。「不要在我這兒耽誤時間了,該去忙你的事了。」他說。她目光閃爍了一下:「那我有時間再來看你。」李向南垂下眼微微一笑:「你前幾天不是說可以陪我散散心嗎,明天陪我去爬香山吧?」黃平平說:「你有這興致?行,咱們去。」
天剛微明,兩人已騎車在十字路口匯合。然後,迎著晨風以高速在清涼空寂的公路上騎行。兩個多小時,一口氣騎了幾十公里,到了香山。稍事休息,落汗,喝汽水,吃麵包,李向南一指劈面而立的「鬼見愁」主峰,五百多米,險峻陡峭,上不上?黃平平還未歇過勁來,但不甘示弱,背上挎包:上。
對於他,還是對於她,都是太累了。氣喘著,腿軟著,幾乎再也沒勁了。他不時停住拉她一把。再堅持一下,再咬咬牙,再拼上這一截,再爬上那一段。騎車消耗體力太大了,兩個人歪歪斜斜蹬著陡坡上的石頭,扶著小樹,呼哧哧拉著肺葉「風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能上去吧?李向南仰頭看看還有一大截的山頂。黃平平掠了一下被汗水粘在臉上的頭髮,能吧,一步步上唄。好長時間不爬山,體力不行了。他自嘲地說。我也是。兩個人都需要為自己此刻的狼狽解釋解釋。但他們總算咬著牙拼了幾把力,上到了山頂。
天高地闊,京郊的田野如織如錦,昆明湖在遠處鏡子般閃亮,西郊機場上一架飛機,小得如玩具一般反射著耀眼陽光,風吹得衣服嘩啦啦響。透心的涼快。真想喊,真想唱,黃平平迎風站著竟真的喊了起來,惹得周圍的人直看她。李向南看著浩瀚天地,說道:如果我們半途而廢,那就太沮喪了。
上山時爬陡坡,下山時順路盤旋而降,極輕快,又時時感到膝蓋發軟。黃平平不時閃著腿。到了山下,她說:真累壞了。又說:再讓我上可上不去了。聽著這話,李向南又仰頭看了看山頂,說:怎麼樣,要是需要咱們再上一次呢?她倒在椅子上笑了:要是拼出命來,總能上去吧。他說:那咱們再上一次吧?她聽出他話中的玩笑意味:行,上。他神色一下認真起來:我是說真的。她依然認為是玩笑:我也沒說假的。他更認真了:平平,我真的想上第二次,我要考驗一下自己的毅力。黃平平半信半疑地望著他:真的?真的。她一時說不上話來。大概很少有人一天之內兩次登上「鬼見愁」的,大多數人連一次都上不去,更何況他們騎了幾十公里自行車。天又這麼熱,正中午。先歇會兒吧。她說。
那你在這兒等我。我一個人再上一次。李向南說道。等等,我跟你一塊兒上。她伸出手,李向南拉著她站起來。她感到自己快癱了。他也只是在拉她的一剎那才稍覺自己有了些力氣。
你們還上?爬兩次?一些與他們一起上到山頂的遊人剛剛下到山腳,都驚訝地看著他們。還沿著正面陡坡上?是。李向南答道。上到頂嗎?當然上到頂。兩個人慢慢朝前走去。你幹嗎和他們說得那麼死,如果上不到頂呢?黃平平手撐著膝蓋,左一步右一步,吃力地攀登著。我這樣吹出牛去,就把後路絕了。李向南說。
這簡直是衰竭至極的消耗戰。咱們肯定上不去了。黃平平滿嘴白沫地喘著說。李向南也覺得自己再邁不出一步了。但是,他們歇歇,咬咬牙,又接著上。爬了不到十分之一,已經是第五次休息了。靠著石壁呼哧哧拉著「風箱」,腿開始在原地發抖,還上嗎?黃平平連問的力氣都快沒了。上。他也僅有回答的力氣。當再一次在石頭上坐下休息時,黃平平雙手吊著他的肩膀,夢囈般地問:咱們還上嗎?他確實感到沒有力量了,但因為她在問,因為要考驗自己的毅力,因為向他人發佈了「聲明」,他說:上。這幾乎不是他的回答,而是另一個人的回答。歇息了一會兒,他竟然站不起來了。及至站起來拉黃平平時,她半天才起來。她的臉枕靠在他的手上,我真的不行了,向南,我認輸了。他因為身邊有個弱者又增添一些力量:咱們再咬咬牙,接著上吧。兩個人停止了討論,一步一步向上挪著。腳沒勁了,雙手抓住石頭、樹枝、草根爬著。一切色彩、興致都不再出現,只知道一點點向上爬。累,苦,渴,熱,生命在意志的支撐下做著機械的掙扎,麻木了。不敢往上看,越看越遙遠。只知道上一步,少一步。山下面有沒有人眺望他們?對這個問題已無動於衷;要百折不撓,這樣的人生格言也顯得淡弱無力,甚至可笑;到了如此境地,愛情都會熄滅。哲人們常講,心理的痛苦遠甚於生理的痛苦,精神的折磨比肉體的折磨更難忍受,這不過是故弄玄虛。生理上的痛苦如果達到極限,任何精神上的痛苦都會顯得奢侈了。
我一輩子都將記住這一天。當他們終於第二次登上山頂時,黃平平抓住李向南的胳膊說道。人的潛力真大,真要拚一拚,簡直能創造奇跡。黃平平又說。
他們已經像麵條一樣軟著滑著,手拉手下了山,已經吃了些東西,歇了一陣,把身體散了架又收起來,已經騎上車,離開香山沿著貼山的公路往回走了。
李向南沉默不語地騎著車,兩邊是村落田舍,一頭豬哼著橫過公路。
「你在想什麼?」黃平平問。
李向南放慢速度,扶著路邊樹幹坐在車上停住了。
「怎麼了?」黃平平停住車。
「我在想,如果現在騎回去再上一次,我有沒有這樣的意志?」
「我相信你有。」
他蹙著眉搖了搖頭:「不一定。平平,你先回吧,我要再騎回去,再上一次。」
「你瘋了,你會癱在那兒的。」
「不,我要徹底清洗自己,我發現自己的意志品質不夠強。」說罷,他調轉方向往回騎。
天晚了,太陽漸漸下山了,人幾乎沒有一絲力氣了。他到了香山公園門口。這裡已經冷落,暮色在降落,最後一些遊人三三兩兩走出公園。突然,他發現黃平平疲憊不堪地立在面前。「你怎麼來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出話來,覺出心中的感動。
她走到他面前,輕聲說道:「你應該相信自己了,你是能再一次上去的……可我想讓你陪我回去,我太累了……」
是白天。該冷靜地思考與行動,不該做夢,但時而也陷入恍惚的幻想中。
那天在香山公園門口,他和黃平平一起推著車慢慢走了一段,然後騎上回到城裡,他送她回到家。
可他幻想中,一切「應該」比這羅曼蒂克得多。「應該」在夜色中,他和她到了山上,相偎著過了一夜。太寒涼了,山風嗖嗖刺骨,露水紛紛降落,松濤如墨色大海,她不得不緊緊倚靠著他。遠處傳來狼嗥,黑魆魆的山林上是清寒的星空。她愈顯得嬌弱,他愈顯得堅強。他摟著她柔順的身體輕輕吻著,如夢語般講了他的一生……
他走進人大會堂的一個寬敞大廳,地毯,壁畫,沙發,成猛仰著高大魁偉的身體靠在沙發上抽著煙,兩邊月牙形依次坐著十幾位高級首長,與成猛隔著茶几相對的沙發空著,那照例是外賓的座位。讓他李向南就坐,他謙謹地坐下,略顯出一些拘束來。成猛狠狠抽了幾口煙,轉過頭髮了話,你的「中國的社會主義」我看了,還不錯。今天,我找你來談談,有些問題要提出來考考你,啊?這裡面都是你自己的思想嗎?成猛拿起一份材料掂了掂,正是他托人上交成猛的「條陳」。是。他答道。成猛彈了彈煙灰,問:現在講開放搞活,政策放寬了,可同時就有些亂,有些無政府主義,怎麼辦?他答:那同時就該講秩序,講領導,講計劃,講協調,講法制。問:講得少了,不管用,講得太多了,就又出現「左」的傾向,限制束縛了開放搞活,怎麼辦?答:那就要講得不多不少。問:界限怎麼劃?答:要在事物發展中來劃,光在理論上劃分是不解決問題的,現在的主要潮流是進一步提倡開放搞活。問:主要潮流?答:是。所以,講計劃,講領導,講集中,講秩序,暫時講講就可以了,不要衝擊了我們主要的聲音,開放搞活的聲音。一個時期總有一個主要的任務,等失控、亂、無政府主義傾向嚴重到一定程度,抓住幾個典型事件嚴厲處理一下,震懾全國上下輿論,大家都明白了,界限就劃出來了。成猛很感興趣地露出笑容,面向左右:你們都聽見了吧,很有意思的說法。又轉過頭:你認為界限應該這樣劃?答: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方法,事物的辯證運動就是這樣。如果你一開始就想把社會發展完全納入一個嚴格又嚴格的框子中,精確又精確的規劃中,是不可能的,那樣寸步難行。從哲學上講,界限是在事物超越它時才能真正顯示出來。問:你是說事物不過頭時,就不知道頭在哪兒,不過界限時,就不知道界限在哪兒?答:是。比如一個人,一個政黨,一支軍隊,一個國家,如何知道自己力量的限度呢?是在一次次過限中,過限的失敗中認識到的。聰明不在不過限,那是不可能的,聰明在於稍過限便確知限度。成猛:這個觀點很有道理。你們都聽見了嗎?他用手環指著左右,人們都笑著應和著。成猛海闊天空又提了許多問題,他一一作了簡單扼要的回答。最後,成猛問:如果派你去一個省任省委書記,你上任第一件事做什麼?他想了想,回答:很普通,我召開一次省委擴大會,研究:「目前的形勢和我們的任務」。問:為什麼?答:這樣,我首先就獲得了對當前局勢的明確判斷,取得對當前工作的領導權;其次,我也便大概瞭解把握了省委的領導幹部。成猛仰身笑了,對在座的諸位領導們說:這是不是個人才啊?自古以來就講招賢納士,講識拔奇才,講斥奸佞而用賢臣,如果我們今天還不知道區分真正的人才和野心家,那我們就很危險……
古今中外一切大政治家都要歷經勝敗榮辱和危機的考驗,你不行,就被淘汰了。現在不能沮喪,不能軟弱,首先在精神上支撐住,然後才有智慧。聰明才智是在心理上忍受住各種打擊後才能發揮出來的,脆弱的才子是成不了事的。自己夠堅強了嗎?他問。想了又想,他堅定地站了起來:夠了。紙上,「目前的形勢及我們的任務」的標題下,他只寫下了兩行字:
形勢:嚴峻,複雜。
策略及任務:十倍的坦誠,忠誠,磊落,光明。
這就是他的方針,簡單的又是真正策略的方針,大巧若拙。四面八方不是在誣陷我嗎?我只有乘機把自己整個抖落出來,亮出來。我的一切,見識,主張,抱負,都展示開,任上層領導辨別,任輿論評判。我就是我,我就是要改革社會。當然,還要注意:冷靜,精明。利用一切機會,避免嫌疑。再加兩個字:耐心。
現在不需要什麼花哨動作——那是最蠢的。他在家靜呆了兩天,把準備交成猛的「條陳」做了又一次精心刪改,這是他關於中國改革的長遠戰略和短期戰略的建議提綱。他相信自己的見解是獨到的,在其後又附了一份簡單申訴,有針對性地寫明了自己的情況。他謄寫了兩份,又複印了二十份,設法通過各種途徑上呈到決策層去。
還沒出門,出版社的兩位編輯來了。一本有關他的書《剛剛升起的新星》,決定不出了。那裡有他幾年來寫的文章,也有記者的報道。兩位編輯委婉地說了些原因(並非真實的原因),建議「再找其他出版社聯繫一下」。他自然明白怎麼回事。前一陣你們搶著出我的書,把其他幾家出版社擠到後頭,現在你們怕沾我了?他不點明,聽完對方陳述,點了點頭,我能理解你們,他說,書稿我先收起來,有機會再合作吧。他信任他們,毫無怨言。實在對不起。一切都包含在他們的這句話裡了。他在院門默默送走他們的背影。
自己應該想到:世態炎涼在政治領域是最明顯不過了。昨天去商易家,這位「聯絡官」一見自己,銳利的鷹眼照例露出親熱,交談時也依然推心置腹。可是後來又有人摁響門鈴,是張老的秘書邢笠(正是梁君的丈夫,誣告自己的「十簽名」之一)等人。商易徑直把他們領進那邊屋去了,臨走拉上這裡的房門:向南,我去支應一下,把他們支應走了,咱們再接著好好聊。自己一下敏感到:商易怕邢笠看見自己在他家中,連最好的朋友也避嫌了。房門緊閉,獨自一人坐在屋裡,聽著那邊一群人有說有笑,他感到不是滋味。他可以站起來不辭而別,但他沒有,依然很平靜地坐等著,為著使自己有高度的克制力,臉上還浮著若無其事的微笑——好像商易已經又坐在面前,他還將毫無芥蒂地把商易當作最可信賴的朋友,和他深談……
經過幾番周折,晚上他來到靳一峰家。大客廳裡賓客滿座,有許多領導,有不少政界活躍的年輕人,權力總使客廳盈實,靳一峰在滿屋煙氣中很爽朗地笑著。這位精神矍鑠的矮瘦老頭,笑聲卻相當洪亮。他有見識,有膽略,通天,在經濟決策中有很大的發言權,又賞識自己,對見他,自己是懷有很大期望的。
他踏進了客廳。看見他,靳一峰目光辨認著,沒有什麼反應。他站在門口,稍有些窘促。倒是一位年輕人站起來介紹說:這是李向南,他不是找過您,還和魯貝爾談過話?噢,靳一峰似乎想起來了,略點點頭,示意他找個地方坐下,便繼續和滿屋人聊起來。最後,人們紛紛站起來告辭,他一一握別,也和李向南握別,並無任何特殊的表示。李向南鼓了鼓勇氣,站立了幾秒鐘,待人們紛紛往院外走時,他對靳一峰說道:「我想和您談談。」「好,好,咱們有時間再談。」靳一峰點點頭,同時揮手向著大家:「有時間再談。」然後站住,含笑目送眾人,目光並不看面前的李向南,慢慢轉身回客廳去了。
是自己沒有選擇好時機,還是他也避嫌?他不是說「咱們有時間再談」嗎?這難道不明確?不禁想起《西遊記》,孫悟空在菩提祖師前修行學道時,有一天祖師惱他「無禮」,將其當頭打了三下,倒背著手走入洞中,將中門關上,撇下大眾而去。嚇得那一班聽講的人人驚懼。惟有悟空猜透中謎:祖師打他三下,是教他三更時存心,倒背手入內,將中門關上,是暗示他從後門進,將道秘傳於他也。當晚三更,他從後門入,跪在祖師榻下,終於學得了道。
兩天後,中午,他又來到靳一峰家,沒有其他客人。「你來了?」靳一峰看了看他,便低頭收拾起寫字檯上的東西,顯得忙,顯得有些不自然。「我想和您談談。」李向南說。「啊,談吧。」靳一峰不看他。「您一定知道我的情況了吧。」「什麼情況?……我不太清楚。」「那我先把我的情況說一下……」「等一等,我打個電話。」靳一峰拿起電話,通著話,是要汽車。「我有事,馬上還要出去,你簡單說吧,說目的,情況不用說了。」這麼說,成猛的批示他早就知道了。「您是瞭解我的……」他說出了早已想好的第一句話,對方忙著要外出,使他感到很侷促。「瞭解一點,不能算很瞭解。」靳一峰拉開抽屜,拿出著什麼,放進著什麼,動作始終不停。「您最理解年輕人,愛護年輕人。」他又說出第二句話。「年輕人應該得到理解愛護。」「所以,我覺得您是最能幫助我的。」這是第三句話。「我主要研究經濟政策,不管幹部。」靳一峰還忙著整理東西,不時看著窗外。
李向南沉默了,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靳一峰的動作因為有些慌亂,不自然,失了往昔首長的威儀和風度,顯出個普通的老頭樣來。
「您是理解我的,一心一意想為中國的改革做些事,沒想到被一個誣告就打倒在地。我……」
靳一峰停住了手,他摘下金絲眼鏡慢慢擦了擦,又戴上,雙手扶著籐椅扶手垂著眼想了想,然後抬起眼:「你應該相信組織。很多老同志被冤枉了一二十年,最後不也搞清楚了嗎?」他的聲音依然和藹但並不熱情。
一輛紅旗轎車緩緩開進院子。
李向南垂下眼,感到了冷遇。他沉默一會兒:「那我走了。」
「好,那咱們有時間再談。」靳一峰站了起來。
白天,不該做夢,該冷靜思考與行動,但仍時而陷入恍惚幻想……終於見到成猛了,終於表白了自己,終於得到最高層的理解和信賴。要愛惜年輕人,要愛惜人才。這是誰的話?人大會堂,天安門,中南海,迎客松。他寫的「中國的社會主義」札記,引起許多高層領導的重視,各種各樣的批示。此人情況究竟如何,是否應再全面瞭解一下?這位年輕的縣委書記所見非凡,所行也非凡。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水必湍之,行高於眾,人必非之。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在非難他?我們不該研究?一些人受到嚴厲批評:為什麼不早些把李向南的情況搞清楚呢?我們不是一再講要培養和提拔年輕幹部嗎?「中國的社會主義」被作為文件下發到了省地縣各級,供人們學習。我們要解放思想,要敢於想像,又要高度冷靜,像作者這樣,善於周密地估計情況,全面地研究戰略。這是文件的按語,還是自己的話?燕昭王復國求賢的故事知道嗎?「先從隗始」「築黃金台」的典故知道嗎?沒看過《戰國策》?郭隗對燕昭王獻策如何廣招賢士,並自薦說:「今王誠欲致士,先從隗始;隗且見事,況賢乎隗者乎?豈遠千里哉。」「於是,昭王為隗築宮而師之。」於是,樂毅、鄒衍等一批人才便從各國而來,所謂「士爭湊燕」。殘破的燕國得以復興。燕昭王築黃金台以待天下賢士,我們難道不知重用賢能?提拔一個李向南,會感召多少德才兼備的人才。這又是哪位領導在講話,還是自己心中的聲音?自己怎麼感動得眼睛都潮濕了,鼻子也發酸了?
全國青年改革家座談會,去不去參加呢?早就定的名單,有自己,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猶豫再三,最後確定了:去。
白石橋,大紅門,他被崗哨禮貌地攔住,問了姓名,看了工作證,那位年輕軍人拿起一份名單上下看了看:沒有你的名字。他沉默地站在那兒,說:有的,我早就得到過通知。軍人禮貌地說:請稍等一下。他到值勤室往裡面打電話,聽見他說:我是門衛。過了好一會兒,他走過來,說:請進吧,他們把你的名字遺漏了。
很寬很樸素的路,花圃,樹,很普通的一座青磚樓,很普通甚至有些狹窄的樓梯,進了很普通的一間小會議室。熱熱烈烈滿是人。煙氣,言語,笑聲。見他進來,認識的,不認識的,似乎都有心理準備,剛才門衛電話在這裡引起什麼反應?有的招手打個招呼,有的微笑點點頭,有的陌生而好奇地打量他,有的看看他便交頭接耳,自己現在是引人注目的。一個年輕幹事迎上來請他就座,討論照常進行著。一位負責人和藹地主持著討論。對自己並沒有什麼熱情的表示。都是一夥三十歲上下的改革家,有縣委書記、縣長,有廠長、公司經理,還有些位置更高一些,市長、局長之類,相當一些人是幹部子弟。這些人在一起,自然是一片改革的「叫囂」,溫度起碼比整個社會高五十度。和這群人在一起,他心情複雜。很親切,因為是「一條戰壕裡的戰友」;很敏感,因為「同行相嫉」,相互比量著成績、地位;還自信,因為他幹得似乎更出色些;又黯然,自己正倒運呢,也許就幹不成了。
他感到了尷尬:人們都知道他的情況,人人都迴避。即使談到改革者日子難過時,誰的情況都講到,引起一片義憤,惟獨不講他的。當他偶爾插幾句話時(他極力想使自己和環境融洽起來),人們便停住話聽著,完了,又談他們的,並不和他思想交鋒,他似乎是個局外人。
這太難堪了。他靠意志力支撐住自己,使臉上一直保持著平靜。很累。
椅子嘩啦啦響,人們站起來朝門口鼓掌。張老來看望大家了。他紅光滿面,精神抖擻,向大家招手,氣氛極熱烈。主持會議的領導把與會者向張老介紹。張老一一握手,好哇,你這改革家幹得好,山東出豪傑。你呢,江西來的吧?我看過你的事跡,了不起。你是廈門長城公司的經理吧,久仰大名。怎麼樣,這一陣日子好過些了嗎?一個戴眼鏡的白面書生笑著雙手握住張老:好過了,您上次批示後,我的日子就好過多了。張老仰身爽朗大笑了。
李向南感到有些心熱,緊張。想不到在這兒碰見張老。他曾對自己過去的政策建議報告有過很賞識的批示。看來今天來對了,要不很難見到張老。應該和他說些什麼呢?要快想。介紹到自己了,這是李向南。會議的主持者介紹道,那熱情讓他感動。他臉上浮出早已準備好的尊敬,緊忙伸過雙手。噢,張老卻感意外地閃爍了一下,很快地盯視了他一眼,然後又露出和藹的微笑,握了握手,沒說什麼,便又笑著轉向下一個。
他心中微微一涼。
張老坐下了,笑著說:你們的討論很熱烈吧?很熱烈。——人們像幼兒園的兒童一樣歡快地笑著。你們詳細的發言我沒聽到,可歷史不能重複的,對吧?我不能讓你們再重複一遍。這樣,你們每個人說上簡短的一段話,把各自最重要、最獨特的觀點提綱挈領地概括出來。怎麼樣?我這算是讀書只讀目錄吧,哈哈哈。
人們依次進行最扼要的發言。他發嗎?應該發。到了這種境地,他無韜晦可言。當然,在代表自己時,不要忘記代表所有青年改革家。
「我們應該對改革的困難性、複雜性有更充分的估計。在政策上,要有更多的儲備;在事業上,要有曲折失敗的準備;即使對於個人命運,也要有接受悲劇的思想準備。作為改革家個人,他有可能失敗,但我相信,對整個改革家隊伍,歷史最終是會投贊成票的。」他說。
下午,一個聯合調查組到家中找到他進行調查談話,這是專案。談話進行了一下午。最後,調查組組長神情莊嚴地說:你是不是寫了一篇文章「中國的社會主義」通過各種途徑上報?是這份吧?(他從大皮夾中拿出一份材料來,正是它。)我代表組織正式告訴你:從今天起,你不要再搞這類動作,企圖轉移組織上對你問題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