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父與子完全不一樣。
    楚新星是散而漫之,放蕩不羈;楚同和卻是萬事認真,一絲不苟。他看著穿著花衣服蹺著腿躺在沙發上的楚新星,真不明白:自己一貫注重家教,怎麼造出這麼個小兒子來?「新星,就要走了,你抓緊時間把鬍子刮刮,衣服換換,整潔一些。」他耐心說著。今天,他將去謁見成猛,帶楚新星同往。
    「我就是這一身。鬍子更是我的本色,見上帝也是這樣。」楚新星一邊喝著咖啡奶,一邊翻看著畫報,還用蓄留的小黑鬍髭輕輕磨蹭著杯子。
    楚同和責備地看看兒子,不說了。他從來不發脾氣,從來以理服人,即使在家中也是這樣。妻子宋琳茹進來了,端莊淑靜玉人似的,用很文靜的聲音說道:「新星,鬍子可以不刮,衣服換一身吧,不要穿拖鞋。就是去普通人家做客,也要講禮儀,尊重人嘛。」楚新星有幾秒鐘不理會,然後嘩地撂下畫報,仰頭把咖啡奶飲盡,放下二郎腿懶懶地站了起來:「稟父母大人,小子遵命就是了。」趿拉著拖鞋晃悠著走了。
    楚同和與妻子相視了一下,微笑著搖了搖頭。這個小兒子只有一條像自己:自食其力,絕不要父母一分錢。「年輕人現在太好過了,一點緊張勁都沒有。」
    「還早呢,你再休息會兒吧。」妻子說道,「昨天夜裡你沒睡好。」
    「好,」他抬腕看表,「再過半小時才動身,我已經和司機說好了。」
    「你不要緊張。」妻子看著他很理解地說道。
    「我一個人靜坐坐,把要談的話再想想。」他說。
    他閉合雙目,靜坐養神。宋琳茹把空調關小了一點,把窗簾拉暗了一些,放了一杯龍井茶,輕輕拉上門走了。她這一切都無聲無息。她的動作,她的聲音,還有目光都那麼輕柔素潔。她肯定會囑咐家人半小時之內不要進來打擾;她會再過二十五分鐘來叫自己,自己即使打個盹也無妨;她還會關照小轎車是否備好,再和司機落實一下時間;她會去楚新星房間,看他衣裝換好沒有;如果有電話,她會作出合適的處置,或代為回復,或記錄,或再約時間,實在重要的她才會來叫自己;她會告訴廚房午飯晚些開,等他回來一起吃;她會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等他回來後,她會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述謁見成猛的情況,然後該祝賀就祝賀,該開導即開導,該勸慰則勸慰。他頭腦偏熱,她會讓他冷靜些:「不要把事情想得太順利。」偏涼時則會給他添炭:「該干還是要干的,這也是你一生最後的機會,你是不甘心一輩子就這樣過完的。」是的,他又要幹事業了,又要叱吒風雲了,又浮出海面了。
    好深的海啊。這麼多年他一直蹲在暗暗的海底,靜靜地坐禪。現在海水上下升騰,把他又湧出海面了。世道變了。
    人只能為己所能為,不能為己所不能為。
    自己這一生真可算是大起大落了。解放前在上海,民族資本,實業救國,財產巨大,顯赫有名,解放後三十年的命運就一言難盡了。現在自己又成人物了,當局要調動一切力量,振興國家經濟,把他也請「出山」了。他不是有搞經濟的經驗嗎?他不是手中有財產嗎?他不是在海內外有一大批有錢的親戚朋友嗎?他不是在港澳、東南亞都有一定的名望嗎?他出面搞一個股份公司,聚集海內外資金,經營進出口貿易、建築、賓館、飯店、俱樂部、旅遊、工藝美術品生產、汽車公司、商業……以後還可以到港澳經營房地產,難道不比掛官方的招牌更便利?當局很聰明,明知他們是利用自己之長,也欣然而受命,而且還很興奮。自己不是早已萬念俱灰,安然於每日讀讀佛經,看看老子、莊子,彈彈琴弈弈棋了嗎?為何一下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呢?聽說成猛今天要召見自己,不是一夜沒睡好覺嗎?真可謂紅塵難看破,紅塵看不破。七十多歲重整舊業,發現自己還是喜歡搞本行,連週身的血都流快了。還發現自己現在很有些愛這個國家了。
    有誰興沖沖推門進來了,一睜眼是孫阿姨。幾十年的老保姆了,一家人一樣。上個月去廣州探親了,這是剛回來。
    「阿姨回來了,剛下火車?怎麼不打個電報,叫人去接?」他和顏悅色地問。並不因她打擾了自己而有一絲不快。對保姆、司機、僕人,他從無「下人」的概念,一律視為平等。
    「沒帶啥東西,不要接了。」孫阿姨說道,「還是北京涼快,廣州熱,還是三十八度。」
    「這兩天還熱?」他問,他剛剛去過一趟廣州,停了三天。
    「熱,熱得要死。不過,廣州的供應比北京好得多,蝦啦,黃花魚啦,活鯉魚啦,蟹啦,要啥有啥,青菜更是多。早晨起來到市場跑一趟,買啥都有,又新鮮又便宜。」孫阿姨帶著對廣州的熱愛,還帶著說道新聞的熱情。
    宋琳茹聞訊進來了:「阿姨回來了?」
    「回來了,剛到。」
    宋琳茹看了看手錶,看著楚同和:「你還要不要……」
    楚同和輕輕擺了擺手,表示他不需要再休息了。
    「您有事情?」孫阿姨問。
    「還要過一會兒出去。你講吧。」
    「廣州的供應啊實在是好。」孫阿姨又興沖沖地接著剛才的話題,「蝦,這樣長,新鮮的,菜市場上有的是。還有黃鱔,活的……」
    「同和前幾天也……」宋琳茹溫和地說道。
    楚同和微微伸手示意:不要說出他也去了廣州,他不願破壞阿姨的興致,他始終含著很感興趣的神情聽著:「是嗎?噢,真好,還是廣州好。」
    司機準時進來了。楚同和仍然含笑看著阿姨,聽她把話講完。她看見司機了:「您要出去?我先不講了。」楚同和才站起來。
    楚新星整整齊齊又大大咧咧地進來了:「今天成猛要是再和我下棋,我可手下不留情啊。」
    成猛談話喜歡海闊天空,評古論今,而談及正題,只是言簡意賅的三兩句。
    「聽說他們又要讓你出來搞股份公司?他們可是想利用你,你給不給他們幹哪?」他風趣地說著。他習慣把自己部下說成「他們」,似乎是另一方人,這常常是最高決策層次的大人物才有的說話方式。
    楚同和笑笑:「我勉為其難試試吧,不一定能幹好。」
    「你中了他們圈套了,哈哈。好,你幹,我不攔你,有什麼不順利的地方,他們有什麼官僚主義,難為你的,你可以告訴我。」
    「那是一定的。」
    「你要干,完全照你的意志,啊?不要受制於他們。資金籌集,人事啦,經營決策,管理決策,都是你說了算,股份公司是楚字號的。如果需要國家也當你的一個股東,投一部分資,你就對他們提出來。」
    「當然需要。另外我也想請國家派幾個黨的幹部來,監督公司執行國家的政策、法紀。」
    「這個,你和他們去商量,我就不管了。我今天請你來,只是想和你敘敘舊。」
    「是。」楚同和恭敬地笑道,他們幾十年前就相識了。
    成猛高興了,站起來轉動著魁偉的身材在客廳裡走了幾個來回,又坐下:「楚老,看來您身體很健朗啊。」
    「一般,看您的氣色才真是很健康啊。」
    「我有健康長壽的秘訣。」
    「什麼秘訣?」
    「第一,抽煙;第二,喝酒;第三,不鍛煉。」成猛說完朗聲笑起來。
    楚同和也適宜地開懷笑起來,表明:這話太有意思了。自己永遠是對下不亢、對上不卑,又總是善於理解對方,讓對方感到舒服。憑這一手就能多做多少生意,多賺多少錢。笑完了,他又尊敬地添上話:「您是太忙了,沒時間鍛煉。」
    「不,不,我不忙。我有時間釣魚下棋,你兒子就是我的棋友嘛。」成猛指著坐在楚同和身旁的楚新星說道。楚新星規矩地端坐著,欠身笑了笑。他和成猛的小兒子很熟,來過這裡,和成猛下過圍棋。
    「爸爸,你待會兒打牌嗎?」成猛的女兒進到客廳裡,問。
    「不,我待會兒要和楚老下棋。」成猛和藹地擺手道,看著女兒走了,又轉過頭:「我不喜歡打牌,喜歡下棋,楚老呢?」
    「我……也喜歡下棋,不過下得不好。」
    「我喜歡同等條件下和對手的競賽,下棋就是這樣。打牌,很大程度上要靠運氣,僥倖。牌一發到手,各方條件、實力就不一樣了,賭運氣。我不喜歡賭運氣,我喜歡機會均等。」
    「在機會面前人人平等。」楚同和附和道。
    成猛笑了:「我喜歡一盤棋下到底,到殘局還要接著拼。」他很舒服地仰了仰身子,「楚老,咱們這一生也算進入殘局了嘛。你我都再盡點力,多少做些於國於民有利之事吧。」
    「我就是這樣想的。」
    成猛接著談古論今,對這個國家,對這個民族,他是深有感情的。他希望自己像太陽一樣,在一天的運行中把全部熱量都灑到大地上,讓這塊黃色的土地更光明、溫暖、燦爛。再過一個世紀、兩個世紀,人們回顧這段歷史時,能讀到他們的一頁。那應該是有些光輝的一頁……
    大寫字檯的玻璃板揩得乾乾淨淨,綠晶晶反著光;紙張、筆記本、資料放得整整齊齊;鉛筆削得尖尖的,一支支插在筆筒中;筆筒放在最恰當的位置上;硯台、銅牛鎮紙都端端正正放在該放的地方;手洗乾淨了;指甲也剪好了;門關了,書房裡一切都清清淨淨了;窗簾也拉到最恰當的位置,既有足夠光明,又有一定幽暗謐靜;窗簾有一角搭在窗台上彎折著,又走過去放了下來,直直地垂落著;椅子面對寫字檯不遠不近放好了;楚同和神平氣靜地坐下了,開始工作。一旦坐下,他就不在中途起身,也不會因為尋找東西而離位,因為工作所需一切他都事先想到、準備齊全了。
    他素愛整潔條理。寫信,寫日記,寫賬,寫雜記,寫通訊錄,都一絲不苟,絕不污染一點墨跡。他的衣服總是清潔的,他的頭發現在雖有些稀疏,但總是梳得光光淨淨。他的書房沒有一樣東西是亂放的,衣服總掛在大衣架上,絕不隨便搭在沙發上,撣子拂塵也照例插在那只落地的青瓷大花瓶中,書櫃中沒有一本書是沒放齊而凹進凸出的,茶几上絕無一點煙花茶漬,玻璃板總是明亮的,用白手絹一揩也是不見灰的。他看著窗外的天空,深深厭惡那空氣污染。自己的公司以後發達了,一定要在環境治理上有一番作為。
    一切都想好了,謀慮好了,沒有一個細節沒考慮到,沒有一個策略沒計劃周全。他站起來收拾寫字檯上的東西,放入一個個抽屜,一一鎖上。這書房他不讓保姆打掃,甚至也不要妻子整理,書房是他大腦的一部分,什麼地方放什麼東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什麼事情想不起來了,便在書房走走,在一排排書櫃前站住,那書櫃似乎就是他大腦的存儲庫,記憶便一下活動起來;他站在窗前看著外面,就像站在自己的眼睛後面,一切都那麼清晰,視網膜反映著一切;他在寫字檯前坐下,便坐到了自己大腦的決策中心,全部知識、經驗都調動起來了,供他抉擇;他坐在沙發上閉目打個盹,就覺得自己腦袋變大,變成整個房間了,他在自己的大腦中走來走去,想著,悟著。
    他來到客廳。他的步子是安詳的;胖胖的身體是圓融融和善的;他的目光是溫文爾雅而又親善隨和的。客廳裡早已賓客雲集,宋琳茹在陪客。見他進來了,眾人都紛紛問候。他也彬彬有禮地和每一個人握手寒暄。不管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年長還是年輕,他都一樣客氣,絕不疏忽任何人。是的,他創辦股份公司了,輿論早已遍佈。報紙電視的報道是最大的廣告。先買下一幢舊樓辦公,新的也在開始籌建。牌子也掛出了,「中國萬昌股份有限公司」。四面八方的人都湧來了,都要進他的公司。很好,一切都已開始,一切都將發展。他現在需要的東西很多,資金,地皮,信息,聯繫,各種渠道的溝通,但他最需要的是人,是一個頂一個——不,頂幾個用的有價值的人。他現在不需要的東西也很多,而最不需要的也是人,那些他不想要的人。
    琳茹,來了這麼多客人,為什麼沒有去叫叫我啊?他坐下,對身邊的妻子笑著說。
    宋琳茹溫和地說:知道你在書房裡辦事,大家都說等等。她知道丈夫為什麼這樣說話,也知道自己該怎樣說話。
    她遠比她的歲數顯得年輕。她的臉,她的手,皮膚還是白皙甚至光潤的,絲毫不露衰老。她歷經幾十年坎坷,依然保持著大家閨秀的高貴氣質。她嫻靜地坐在客廳裡,總是含著明亮溫柔的微笑聽著每個人講話,一個女人善於聽話比善於講話更重要。她也不時說上一言半語,更好地組織沙龍的運轉。表示對一個人講話的興趣:是嗎?真的?微笑加微微的驚訝;表示對一個人的關心:你身體最近好點嗎?還吃中藥嗎?她總能把每一個哪怕只來過一次的客人的名字和情況都記住;表示對一切關心、幫忙、好意的感謝:真謝謝你的提醒了,要不我們還不知道呢;表明丈夫對對方的信任倚重:同和這些天一直說起你呢;表明對每個客人的歡迎:你有好些日子沒來我家了,同和前天還說起你呢……她的聲音如人,很素潔,很好聽。她更多的是靠目光說話,總含笑凝視著講話者,她從沒有一瞬的疲倦和精力不集中。
    有她在客廳,人們都感到溫暖怡悅興致勃勃。如果保姆來通告了,她有事情,道個歉,離去幾分鐘,人們頓覺興味索然,田野上失了太陽。她來了,又光明了,一切都有了生機。
    她覺得,作為一個主婦最大的愉快莫過於使來賓都感到愉快,賓至如歸。
    楚同和一坐下就化成一個融融和和的大光團了,杏仁霜一樣清雅甜涼。他的慈祥的胖臉,他的整潔而又寬鬆樸素的衣裳,他的微笑,都融化在這光團中了。他的目光溫溫和和地洋溢著,絕不露出一絲審視的鋒芒。對人的判斷,他只需聽對方講兩句話就都有了。他絕不滔滔宏論,只是聽,只是問,只是點頭,似乎所有人都比他見多識廣,比他精明。他只是個寬厚達仁的長者而已。該聽的信息都含笑聽了;該講的話他也大體講了,便在眾人說笑最熱鬧時不引人注意地站起來,對一個來客伸手致意,推開一扇旁門,一起進到裡面套間,那是個更雅致的小會客廳。人們都不以為怪,照舊在外面圍繞著主婦聊天。都知道:楚老闆開始和人談正經事了,也都等著輪到自己。
    坐下了,極親切,極隨和,但實際上又是最簡潔地解決了實質問題。
    這一位,老朋友了,叫諸葛夏,傴著腰,拄著拐棍,兩腮癟著,牙已掉了大半。讓同來的兒子——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一次次叫楚伯伯。話是說明白了:我想把他托付給你,在你手下鍛煉鍛煉,發展發展。他笑笑,充滿長輩的慈祥,看著年輕人問:現在在哪兒工作?過去在哪兒念的書?喜歡點什麼?外語怎麼樣?都問完了,也就掂量完了:是個平庸的小伙子。老實人有老實的用法,可他現在要打天下,要些三頭六臂的人來幹。平平之材接了一個,又會塞來一堆。
    他說:我和公司人事上說說,讓他們研究研究,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工作。他心中卻定了:這種人不能要,濫竽充數不行。老朋友,面子不能傷;可老朋友又是最愛面子的。這次親自張嘴,頂多再來一次電話或一封信,見還未「研究」出結果,也便不好意思再多提了。他笑著轉移話題:你每次外出都是兒子陪著吧?又對年輕人說:以後有時間就陪你爸爸來我家玩玩,啊?這便暗含著結束談話了。
    這一個,范丹林,他專門托人探了口氣後約請來的。一看就很精明,肩端得平平的,話不多,但露著一股子軍人式的嚴明神態。這種人辦事一定負責任。底兒,他早已知道:研究生,在經濟所,出過兩本書(他均已翻看過),精通四門外語,父親是歷史學家,未婚。對這樣一個年輕人,他的話很簡單:我知道你想出國攻博士學位,也知道你想寫書著作,你抉擇一下。如果來我這兒干,兩年以後我送你出國留學,經費我提供。到時不想出國,我可以提拔你到更高級的位置上。如果現在來,頭銜:對外經濟部主任,或者政策室主任。還有,一套三室一廳的住房。
    范丹林蹙起眉想了想:讓我再考慮一兩天。
    可以,我給你一星期時間,等你決定。一星期內我先不安排別人,你隨時可以給我來電話,這上面是我的電話號碼。他把一張名片遞到年輕人手中。
    不用再多說了,要靠允諾的優越條件本身去起作用,說多了反而減效力。萬事要欲取而先縱。年輕人看來稍有些優柔寡斷,這個弱點沒關係,反而增加穩定性。決斷是老闆的事情,他並不需要部下人人富有決斷。
    決斷是寶貴能力;但決斷又常伴隨野心。
    知人善任是當老闆的一大本事。什麼人有什麼用,如何判斷,如何使用,如何掌握,如何調度,如何考察,如何搭配,使他們相互制約,分而治之,如何和和氣氣不露一絲心計,如何使部下對自己心悅誠服而又不自覺地(這四個字很重要)懷著敬畏,如何造就忠誠,這都需要爐火純青的手腕。
    這一位年輕人,鬈發,黑中透著褐紅,挺漂亮,叫薛彩明。老朋友的兒子,根底很清楚。從創辦公司的第一天就相中了他,這是做秘書的最好人選。他會把身前身後的一切都想得周周到到,安排得妥妥當當。他會使自己處處省心,外出,電話聯絡,安排社交,吩咐司機,準備文件,訂購機票,聯絡旅館,參加會議,準備講稿,上傳下達,聯絡各方感情,圓通各種僵局,安撫職員,維護老闆聲譽,提醒禮儀,記錄備忘,樣樣都會絕無疏漏。他雖然有些圓滑,善於逢迎——這一眼就看出來了——可他沒有野心,沒有需要提防之處,如果好好待他,肯定會竭忠盡力的。找這樣一個既聰明又可靠又有社會經驗、辦事能力,還無須對之戒備的人,太難了。
    問題是如何將他網羅來?
    要算好兩筆賬。一筆賬,自己要他來肯出的最大「價錢」是多少?出價是自己的「失」,獲人才是「得」,得失要有權衡。二筆賬,對方是生態保護基金會外聯部的秘書辦公室副主任,他在那兒有多大利,多大發展前途?他離開基金會的「失」是多大,來萬昌股份有限公司的「得」是多大,這是替對方算賬了。自己開價多高,才能使薛彩明「得」大於「失」而捨彼來此?
    開價要符合三原則:一,使自己得大於失;二,使對方得大於失;三,最節省——出最低的價而達目的。
    他依然是長輩的和藹,問問薛彩明父親的健康,關心一下薛彩明的現狀,談家常一樣就把意思講明了。職務,頭銜,薪水,未來的發展,有些什麼機會。願意來幹一番嗎?
    薛彩明猶豫著。他看出了:年輕人是真正的猶豫,他決定再加點價。「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小姐叫什麼啊?」他笑著問道。
    「黃冬平。」
    「她如果願意,你也可以把她推薦來,就在你手下工作。咱們公司也需要幾個這樣能搞翻譯的小姐。」他說,他知道薛彩明已離婚,也看出他對那個叫黃冬平的姑娘很有意思。
    薛彩明臉色果然明朗多了:「我再想想,另外我也和黃冬平談談。」
    好,你再考慮考慮——完全從你的角度,不能來也沒關係,我還可以安排其他人。啊?回去向令尊大人問好。和藹地握手,一切讓自己開的「價」去施展影響。
    日理萬機辛苦?其實是最大的享受,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沒有這種權力。
    沒空伸懶腰,有時是很幸福的。
    面前這位不是年輕人了,老工程師。中國建築經濟專家,或者說是概預算專家。全國成千上萬個建築公司及施工單位都是翻看著他的著作搞工程的概預算。「您好。」他對其格外親熱,「濮陽工,您這個姓很少見,我還是頭一次和姓濮陽的人握手呢。您的祖先一定是河南濮陽縣的人。」
    老工程師笑笑,他叫濮陽秀峰。顯得有些拘謹,這是許多技術專家的特點。
    一定要把他搞來,自己要建飯店、酒家、旅館、俱樂部,對外招標,做甲方,或者搞建築業,包攬大小工程,做乙方,都萬萬需要這樣一個專家。他可以一千萬一千萬地給你多掙錢,一千萬一千萬地給你少花錢。他的根底早已掌握,年齡六十,在部裡當副總工程師,要退休未退休。這樣的人才常常不會按齡退休,退了休,聘他的單位也少不了。這種人處世肯定謹慎,萬事穩妥可靠。
    所以,自己一上來「開價」就很明確。第一,你不是有三個子女還在外省嗎?我設法給你調來北京。他們如果願意在萬昌公司干,我都要下。不願意,想去別的單位,我幫助聯繫。怕北京戶口不好進?不用擔心,我出高價給你買對調。第二,你現在住房不是不太理想嗎?要等一兩年,部裡新宿舍樓蓋起,才可能分你四室一廳吧?我現在給你買一套房子,獨家小院,二層樓房,上下十幾間房,暖氣煤氣都齊全,就在百萬莊一帶,怎麼樣?你在公司干五年以後,這房產就轉歸你個人所有。第三,上下班專車接送。
    對方沒料到條件如此優厚,一切猶疑都從臉上消散了:「那我回去再和愛人商量商量。」
    「好。」
    這個價開得高嗎?買套樓房最多幾十萬,但自己公司馬上就要上項目,建幾個大賓館,招標誰來算底標?明年建築方面的事更多,早把他搞來一個月,經濟效益就以百萬計,這筆賬很合算。這位濮陽工身體很健朗,目光炯炯,思維敏捷,再干十年沒問題。自己今天當面惟一要判斷的就是他的健康狀況,健康的勞力應該更值錢。
    半上午談的事不少了,外面還有多少人需個別談呢?深感身邊缺個好秘書。應該把薛彩明搞來,不成再加點價,貼身的人最重要。另外,最好再有一兩個有戰略頭腦的、能獨當一面的全才。想到自己的三個孩子了:女兒是不適合幹這個;大兒子是到外國去了;小兒子——眼前又浮現出楚新星蹺著腳一顛一顛地仰在沙發上的樣子,唉,真是個浪蕩公子。人一生,總難全啊。
    面前坐下的這位年輕人,江巖松,是高級幹部學院副院長的公子。他和自己女兒相識,最近常來家中走動。過三十了,有些發胖,言談穩重,人人都說他謙虛樸實。自己卻一眼看出:絕非如此。他想來公司?三言兩語,發現不是。純屬好奇?更不可能,再談兩句,明白了:想插一足。又想搞學問,又想當官,還想搞實業掙錢。
    自己願意用一些高幹子弟,不光是為了用他們的「才」,更是用他們的「能」。他們能疏通上層,打通四面八方的關節。來公司的年輕人一半不是有「背景」的幹部子弟?當然有原則,我要利用你的「背景」,但絕不被你的「背景」所控制。萬事有利必有弊,趨利除弊是做生意的真諦,萬昌公司是楚字號的。
    和江巖松一搭話,自己就看明白了。是個心計很深的人,腦袋深處有第三隻眼。三隻眼遠比三隻手可怕。他絕不會輕易交出他的上層聯繫供你調動,可他卻想在你公司裡擴展實力。心術不正啊,年輕人,你裝得很樸實,自以為很聰明,我當然不點穿,你還不知道我的大智若愚吧?「小江啊,你是不準備來我這裡干吧?像你這樣的人才,我可是求之不得。」他慈和地微笑著。
    「我實在來不了,要搞學問。」江巖松說道,調是低的,話是緩的,表情是敦厚的。
    「我就很遺憾了。」更慈和的微笑。
    「那天他們幾個人起哄,建議我到萬昌股份公司來當顧問……」
    「誰建議的呀?」愈加顯得慈和。
    「幾個朋友。我說我挺忙,真要當顧問,頂多也就是在國際金融方面提供點咨詢,另外也就能幫著疏通疏通政界的關係,利用我父親的影響……」
    「那很好,你有什麼好的建議就來給我顧問顧問,我很需要。」
    「可真要提供有價值的咨詢,就一定得深入公司的經營活動,瞭解它的實際處境,要經常列席你們的各種決策會議。你們這樣的會議是不是很多,我不知能否承擔得了?」
    啊哈,年輕人,好一副為難的樣子,也來搞欲取而先縱了?我和什麼人都敢來往,對什麼人都敢利用,哪怕是魔鬼,只要能控制、能節制住他。「這樣吧,小江,我不勉強你了,你名義上不用掛顧問頭銜了,那些馬拉松會議,你陪不起。你有何高見,就直接給我來個電話,寫封信也可以,好不好?我會十分感謝的。至於公司,照例會付你信息費的。」
    「啊,啊……」
    年輕人,想和我打交道,可以。你提供什麼效勞,我出什麼報酬。可我不能讓你插進來,否則我楚某要提防的事就太多了。
    江嘯躺在籐躺椅上,閉著眼聽兒子講述。「把楚同和這樣的大資本家也請出來了?」他慢悠悠地略含諷刺地插話道,「他們走得夠遠了。還有什麼?」
    「沒什麼了,楚同和家裡很熱鬧,人很多。」江巖松說道。他並不願意詳述他的見聞,尤其不講他的謀慮與行動。
    「你去那兒有什麼目的嗎?」江嘯依然閉著眼。
    江巖松卻看到了父親的眼珠在眼皮下慢慢蠕動了:「我是隨便走走,因為和他女兒認識。」
    「噢……沒有和楚同和接觸接觸?」
    「沒有。」江巖松垂下目光答道,他感覺到父親微啟的眼縫中隱隱露出一絲錐子般的目光,轉瞬即逝了。
    「還有什麼情況?」
    「沒什麼了,噢,爸爸,列寧不是講過要搞國家資本主義嗎?」
    「那是什麼時期?現在是什麼歷史階段?馬列主義能離開歷史條件談問題嗎?……好,你去吧。」
    他聽見兒子的腳步聲規規矩矩地走了,到門口了,便略略抬起點頭瞇縫開眼,一絲鷹一樣陰冷的目光越過高隆的顴骨射了過去,盯在了兒子的脊背上。兒子在要關門的一瞬間回頭看了一下,和他的目光相遇了。江巖松那窺探的目光一下變得恭敬:「爸爸,您休息吧。」他的目光也收了回來,變成近在眼前的一團模糊光暈,把自己乾瘦的身體上所有的稜角都籠罩了起來:「噢……」
    門關上了。聽見兒子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腳步聲離開了。他一下坐起來,眼裡又露出銳利的目光。他看了看牆上的地圖,走了過去,雙手叉腰,他真想拿過一支大毛筆在上面任意書畫。這難道不應由他調度安排嗎?他的身子乾瘦,站在這兒物質重量並不大,但作為政治家的份量該是很重很重的吧?他瞇起眼目光變得尖細,銳利地在地圖上畫來畫去,一切都被重新分割,重新組合。世界上幾十億人,可最終是聽命於為數不多的幾個、幾十個、最多幾百個人的指揮。真怪,憑什麼成千萬的人或成億的人會被一個人指揮呢?那些首腦人物一樣一個腦袋加四肢,論智力也並不一定比其他人強。為什麼?全世界形成一個什麼契約,把決定權交給他?很簡單:因為組織。社會是組織起來的,有人處在一個特別的組織的中心點上,他的位置比別人更優越而已。這位置並不完全由能力決定,很大程度決定於歷史、機遇。多少人嫉羨這個位置,可這位置不是能輕易奪取的。你現在跳出來對全社會說:你是最偉大的天才,應該把那位置給予你,誰聽你的?第一,你就沒有這樣宣佈的權力,第二,人們不聽,第三,組織起來的力量先把你消滅掉。他感到了自己心中充滿的仇恨。政治家大概都是惡的感情很發達的人物吧?每一種惡都能造成一種動力。
    他突然豎起耳朵,隔壁妻子華茵的房間裡似乎有電話鈴聲。他看了看自己桌上的電話,這部電話和妻子房間那部電話是聯通的,不過平時他怕吵,下午總是關掉線路開關的。他想了想,走過去按了一下開關,拿起話筒,聽到了妻子與一個男人的對話。那個男人的聲音他很熟悉。兩人居然在電話中就放肆起來。男人:你肯賞光嗎?我還是開車去接你,在你們學院大門口東五十米處,老地方。華茵:我要不肯賞光呢?男人:我就再打電話,再求嘛。華茵:別隨便打電話。男人:他不是每天下午睡覺嗎?華茵:我找個什麼理由出去呢?這會兒他午睡快起來了。男人:還用我教你嗎?哈哈哈……
    他輕輕放下電話,沒忘記關掉開關,又在籐躺椅上躺下,合上眼。妻子輕輕推門進來了:「你睡醒了?」他倦淡地半睜開眼:「啊。」
    華茵看了看桌上的電話和線路開關,他也看了一下。兩人的目光相遇了。「我剛才接到一個電話。」她察看著他。
    「哪兒來的?」他打了個哈欠側轉過身,懶懶地、不在意地。
    「是單位來的。」華茵放心了,「讓我去一趟,要開個臨時會議。」
    「去吧,我打電話告訴司機一下,送送你?」
    「不用了,影響不好,我坐公共汽車去吧。」
    他站在窗前,看著妻子扭著臀部在宿舍樓間的道路上走著,白太陽曬著,噁心。他瞇起眼,目光變得越來越陰冷。目送著妻子走遠,消失。半天,轉過身,慢慢拿起一把剪刀,喀嚓一下把花盆裡一株人狀的仙人掌剪掉了「頭」。
    楚同和去香港談生意,機場臨別,公司副經理告訴:祖部長的兒子想來萬昌公司。
    他親自打的電話?
    秘書打的,說的很含蓄。
    楚同和蹙眉了。祖部長是萬昌公司的支持者,可祖部長的兒子,他是知道的,有名的「花花太歲」,到了萬昌,大搞走私,你受得了嗎?
    等我從香港回來再說。總有辦法。

《衰與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