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能變化的。
顧小莉在電影廠等了大半天,看著太陽由白變紅、由高變低地落下去,餓了兩頓飯,眼前來回走著暴躁的金錢豹,想像著李向南和林虹如何一起吃飯,如何親熱說笑,又看見樓上林虹的窗戶拉上了窗簾,想像著房間裡發生的一切,看見李向南和林虹下樓來,林虹臉上放著光,被一群蒼蠅般的記者圍著。她,顧小莉,心中被油煎著,火燎著,荊棘刺著,鐵水燙著。她揮手一道狂風,掃斷這一排排楊樹、柳樹、樺樹,掃塌這一幢幢樓房,她咬牙一撕,把天空扯個稀爛。她一頭撞過去,把李向南撞個仰面朝天。她目光射過去,洞穿林虹的那張臉,讓它變成一張滿是彈孔的破爛靶紙。她像豹子一樣走來走去,渾身汗津津,她恨不能立刻發洩實現報復。……可她見到李向南,兩人披著黃昏面對面站著時,她已顯得平靜。她必須理智,必須調動心計才能化恥辱為勝利。
她要施展女人的全部智慧。愛情也是追求,也是奪取,也要講手段。
她的敵人是林虹。
所以她顯得親熱,顯得輕鬆,她對李向南充滿了關心。電影廠怎麼樣?林虹給你做了點什麼吃的?她隨隨便便問著,隨隨便便聽著。她感覺到李向南回答時的忐忑不安了,她覺得有些好笑。她絕不流露對林虹的嫉妒,那只會貶低自己。嫉妒只會使情敵增值;輕蔑、無視才是對情敵的最有力態度。把林虹謾罵一頓,結果會怎樣?李向南只會認為自己尖刻,只會更珍重林虹的那份感情。明白這個,就是愛情的智慧之一。「小莉,其實你也能當演員。」李向南笑著說道。她一聽就明白:他是在討好自己。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親熱,被另一個相好的女人撞見,總會覺得欠著什麼的。她說:我不想當,有過好幾次機會,我都拒絕了。「為什麼?」我覺得沒多大意思。當演員的有幾個文化修養高的?還有,我不喜歡表演感情,一天到晚和男人在眾目睽睽下摟摟抱抱了,臉蹭來蹭去,口腔臭味,我還嫌髒呢。李向南不自然地笑笑:沒有那麼可怕吧。就不繼續這個話題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到林虹那兒去了。心裡不舒服了吧?哼,自己的話說得恰到好處,她雖然不露一絲對林虹的嫉妒,卻要用巧妙的方法敗壞她。她從小就發現一個規律:如果毫無道理地貶低一個人,常常適得其反;可如果「有道理」地貶低一個人,卻一定能起到作用。一個女人水靈靈的,你說她皮膚粗糙,誰信?只會懷疑你別有用心。可你如果真正發現她的缺陷了,譬如,她的腿有一些羅圈——哪怕是很不明顯,你把它指出來了:「她的腿並不攏,立正時中間空一塊,難看死了。」立刻便破壞了她在男人中的印象。誰沒缺陷?要會抓住。毀壞人的藝術在於抓住缺陷並巧妙地誇大它。漫畫的手法不就如此?
「沒想到電影廠附近還有這麼個好景色。」她說,兩個人站住了。一道瀑布從青苔般鮮綠的巖壁上掛了下來,幾十股粗粗細細的白練,濺起一片白霧落入石潭,漫出來又化成一道寬寬的瀑布瀉下,激起一條直直的浪花堤,最後漫成淺淺的河水。「不過我沒心思賞景了,我餓得快走不動了。」她又說。「這不是到站了,上車,進城,找個地方吃飯。」李向南說。「我哪兒還堅持得到城裡啊,你一點不為別人著想。」她撅著嘴,斜眼看著路邊一家小飯店。
兩個人進店,坐下了。李向南說:「我看著你吃。」她撇了一下嘴:「那可不是,你吃別人做的好飯早撐壞了。」李向南勉強一笑:「我這胃只等動刀子了,哪還能大吃大喝。」小莉瞄了他一眼:「你別咋咋呼呼,你根本沒病。」
「我也願意這樣想。」
「覺得自己沒病就不會有病,心理因素是最重要的。去給我要碗麵湯來,這澆肉面鹹死了。」小莉邊吃邊下著「命令」。自己這樣會來事兒,該算是愛情的智慧吧。不會來事兒的女人,是很難在男人那兒得寵的。
李向南心甘情願地站起來,到灶房裡要了一碗麵湯,放下:「還要別的嗎?」他願意這樣哄慰小莉,就好像在林虹那兒願意被哄慰一樣。在兩個女人那裡,他體會到兩種方向不同的感情。一個,溫柔聰明,在她那兒可以病,可以累,可以軟弱,可以舔傷口,可以得到理解和寬慰。一個,燃燒快樂,要愛她,自己必須是健壯的,充滿情慾的,態度是長者的,言語是揶揄的。一瞬間,自己又明白了一個真理:男人在不同的女人面前會扮演不同的角色。並不是他有意作假,而是他本身就有不同的性格側面。
「知道你現在最需要什麼嗎?」小莉喝著麵湯,抬起眼問。
李向南沒有說話。
「還沒想起來?到時候我告訴你。」小莉說道。她只有幫助他得到他最需要的,她才能成為他最重要的。一個女人在戀愛中表現吃醋是最無能的,而顯示自己的價值,顯示自己對於對方的重要性,才是愛情該有的智慧。
她從來明瞭人的利益。在她看來,愛情和利益是分不開的,利益會產生愛情。這在社會上難道不是屢見不鮮?多少愛情是由對異性的感激而生的啊。反過來,愛情本身又是利益的重要部分。侵害一個人的愛情,常常就是侵害一個人最重要的利益,這是一條普通的定律,被無數受侵害者的充滿仇恨的報復行動所證明。
還有呢?要展示自己的可愛,愛情本來就是相互吸引。鳥還知道翩翩起舞吸引異性。她年輕,她漂亮,她的個性,她的聰明,都有著魅力。展示自己的美,也有展示的藝術。要展示身材,就最好在游泳場。如果林虹同在更好,自己一下就把她比敗了。要尋到展示自己的各種角度。
還有呢?愛情的智慧有千萬條。
楚新星來找她了,清晨。幹什麼?她問。出去玩玩。他騎著一輛紅色摩托車,戴著紅頭盔。到哪兒?她又問。走著看吧,願意到哪兒就到哪兒。他答。摩托車沒熄火,突突突輕輕抖著。她想了想:走。
她要測驗自己的感情。她是愛李向南還是別人,她愛的是什麼?和楚新星在一起時間長了,她受不了啦,可才分開幾天,一見面似乎挺興奮。
風馳電掣掠過街道,鑽過鬧市,到了德昌公路上。一過西三旗寬闊無比,只聽見兩耳呼呼的風聲。她摟著他後腰,隨著車的顛動而一起顛動著,整個天地光光亮亮撲面而來,一切的一切都飛快地往後甩。永遠不回顧,永遠不想昨天,人生只有現在,太遙遠的沒有意義;近前的未來只是「現在」這一頁的最後一行。書永遠只讀眼前這一頁。十三陵到了,路兩邊是石頭雕像。上下起伏的緩坡,摩托車像滑翔機一樣飛著,嗚地一聲上,刷地往下落。失重,超重,都給身心帶來快感。人生來就喜歡刺激,一輩子常規地生活是最大的不幸。
然而,終於沒刺激了。兩個人在山坡的草地上躺下了。汽水,啤酒,可樂,午餐肉,麵包。草坡茂茂盛盛,張張揚揚。秋蟲們在唱,遠處有鳥鳴。一隻螳螂舉著大刀沿草莖向上爬著,捕食什麼?是一隻甲蟲,還是一隻小螞蚱?閉上眼,暖煦煦的陽光下稀疏的樹影在晃動。幻想的世界,非洲草原,羚羊狂奔,斑馬疾馳,煙塵滾滾,老弱病殘被獅子撲倒,被狼撲倒,殘骸又有各種小獸、飛禽來消滅,最後還有細菌來吞噬。於是一個生命消失了,其他生命還生存。青蛙在捕食昆蟲,蛇又捕食青蛙,青蛙被蛇一點點吞嚥著,蛇口外還露著一隻腳在一下下痙攣,最後不見了,只見蛇的脖頸隆起一個大鼓包,慢慢移動著,逐漸到了腹部,蛇懶洋洋地盤起來了,像一盤特大號的蚊香,在草叢中冒著縷縷青煙。
咱們聊什麼,提話題啊。她坐起身來,再次發現:自己受不了他這閒閒散散。
愛情是什麼?只是青春,只是性,只是享受?好像不。愛情也要有些障礙,有些難度,這樣才有持久的刺激。懂得這一點,才知道什麼樣的愛情能吸引自己,什麼樣的愛情自己易厭倦。再聰明一點,就知道在別人追求自己時有意設置一些障礙,這才能保持刺激力。輕易得到的東西是沒什麼滋味的。這些也是愛情的智慧。
推而廣之,愛情的一個藝術,就是善於永遠保持對對方的刺激力,設置障礙只是其方法之一。還有何方法?變換自己的色彩——個性的色彩到服裝的色彩——使自己日新月異,永遠對他人具有新鮮感,這也是一條吧?深情可愛,開朗也可愛,嫻靜動人,活潑也動人,聰明,賢惠,熱情,溫柔,都各具女性的魅力。然而,又有什麼比千姿百態更動人的呢?這也該是愛情的智慧吧?
楚新星,你就老是這股勁兒?
楚新星還是半仰半斜地躺著,「要不咱們找張床,要不我只好寫首詩了。」他略轉過頭,看了看她,「你挑吧。」
她看著他,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你就沒點新花樣,你還是搞文學的呢?」
「搞文學怎麼了?」
「文學貴在創新。」
「文學不就是不斷地編小說嗎?今天是小說,明天還是小說,說到底不也是重複?」
「小說一篇和一篇不一樣。」
「上床也可以一次和一次不一樣嘛。」他伸出手拉她過來,「你真不答應我?」
「不。」她掙脫了他的手。
楚新星也坐起身來,雙手在身後撐著:「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太散漫了?……我現在說句鄭重其事的話:小莉,我是真的向你求婚。咱們結婚吧。放把火,燒掉過去的一切。結了婚,咱們可以去旅遊,遊遍名山大川,我們可以一天換一個地方玩,一天換篇小說寫。咱們可以活得比誰都帶勁。答應我嗎?」
小莉久久地注視著他,搖了搖頭:「不。」
「為什麼?」
「我們不會幸福的。」
說出這句話,眼前的迷濛突然廓清了,霧消失了。那天與楚新星在雍和宮遇見李向南的情景清清楚楚浮現出來,朱紅牆,黃琉璃瓦,然後是大連的大海,萬頃波瀾,海灘金黃。自己為什麼和楚新星走到一起?她不是一直要幫助李向南嗎?然而有一天,她突然覺得和他在一起太累了,太板了,而面對著瀟灑的楚新星時,她一下動情了。她為什麼又要回到李向南身邊呢?是他病了?是林虹的刺激?最重要的,可能就是因為自己離開了他一陣。在大連,她深深感到了和楚新星久在一起時的厭倦。她不止一次地理解了:最不能忍受的其實是空虛、淡漠。
現在,又一次和李向南到一起,再一次體會到與楚新星在一起的無聊,自己該明白什麼了吧?許多真理是發現兩次以上才被確認的,或者說失而復得才能確立真理的地位。愛情也如此,愛情最首要的是選擇;愛情的選擇也要經過比較;沒有比較的選擇是很難正確的。這該是愛情最重要的智慧。
顧小莉又被妒火燃燒了。桌上放著一本電影畫報,封面是林虹的劇照。林虹身著游泳衣在湖上蕩著雙槳,容光照人。林虹根本沒有這樣漂亮,這是假的。她咬著牙,想撕碎這頁封面,又轉為拿起剪刀,那樣切割林虹可能更解恨。可她又停住了手。嫉妒什麼?嫉妒是因為不自信,嫉妒是因為缺乏優越感,嫉妒是在競爭對手面前感到自卑而又不願承認。自己就那麼缺乏優越感和自信?
她要把自己與林虹好好比比。
她比林虹年輕,年輕是最大的美,年輕是最大的優勢。外貌,先比身材,林虹身材還可以,可自己更挺拔。皮膚,女人的皮膚是最能喚起男人情慾的,自己的顯然更光澤,更滋潤。別看你笑得美,那是攝影師的美化。再比什麼?風度,氣質,性格,才能,地位……她一條條比著。現在男人不是興對女人打分嗎?自己該比林虹得分高吧?林虹還有扣分的地方:她有失去貞操的歷史,要想辦法「提醒」李向南「注意」這一點。
當然,不同男人選擇女人的標準是不一樣的,他們需要不同的女人,就像不同的女人需要不同的男人一樣。李向南呢?他更需要林虹那樣的,還是自己這樣的?這個問題似乎隱含著她不願承認的東西。她不想了,她只要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人就行了。目標確定就要行動,愛情的智慧是思想的智慧,又是行動的智慧。
她看了看桌上放的中文打字機,劈劈啪啪,伸手按鍵隨便打了一行字,一看,竟是這樣一句話:「我愛的,我一定要得到。」
她立刻站起身,拿起準備好的東西奔赴目的地。
到了李向南家,摁了好幾下門鈴沒人來開,正猶疑呢,有了慢慢的腳步聲,摸索門栓的聲音,門開了,是李向南。
兩個人進了院子,來到李向南的房間,小莉把一台錄音機往桌上一放。
幹嗎?李向南問。
你不是要寫《懺悔錄》嗎?一頁頁寫太慢,你乾脆講吧。錄下來,我幫你整理,我會打字。那不省勁?
李向南看著小莉,從早晨起他就胃痛噁心,已嘔吐了好一陣。他只能強撐著自己笑笑:我還沒這樣寫過呢。
試一試,開始不習慣,慢慢就熟悉了。還有,我爸爸這兩天不是又到北京了嗎?我準備和他好好談談,讓他一定幫助你。
李向南微微搖了搖頭,一陣痙攣又使他摀住心口彎下腰來。「你怎麼了?」小莉吃驚地問。他擺了擺手,費力地站起來。「你要幹什麼?」小莉連忙上來扶。他又擺了擺手,走到牆角痰盂邊蹲下,一口口吐起來。吐不出什麼了,他蹲在那兒喘著,過了一會兒又吐起來,而後手扶著牆,閉著眼無力地喘息著。
「你今天上午一直這樣難受著?」小莉這才注意到床的凌亂,也想到剛才一見面李向南臉上的汗珠。
李向南微微點了點頭。
「你還吐嗎?我扶你躺下吧。」小莉扶著李向南走到床邊躺下。然後轉身拿起痰盂到外面去了。「小莉,……等會兒我自己來。」李向南說道。小莉已然出門了。過了一會兒,她拿著涮乾淨的痰盂進來,放在床前,「來,再漱漱口吧。」她又沏了一杯茶,扶起李向南漱了口,「你好好躺著,我給你按摩按摩。」小莉坐在床邊,給李向南蓋好薄被,按摩著李向南手臂上的穴位,「這是內關穴,按摩一下,胃會好受一點。」
過了一會兒,李向南臉上平靜了。
「好點了?」小莉還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
「好多了。」李向南說。「你剛才說讓你爸爸給我幫忙,我現在還顧不上考慮出路呢……」他的目光看著房頂。
小莉沒說話,繼續為李向南按摩。這種按摩喚起溫柔的感情,像清澈透明的水浸泡著他們。
「小莉,你是很可愛的姑娘……」李向南輕聲說。
小莉感到自己的眼睛潮濕了。
「小莉,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呢?」
小莉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這個人,你說的對,太壓抑自己個性,一天到晚講社會,講責任,太板,太矯情,沒什麼可愛的……」
「可人也不能活得太隨意了,只講個性。」小莉輕聲喃喃道。
李向南凝視著她,這是怎麼了?在他否定自己後,她怎麼也自我否定了?「說真的,直到今天以前,我都很難把你想像成一個能當妻子的女人。」
「那今天呢?」
「我還沒想……小莉,你對我的感情能維持多久呢?」
「我不知道。」她的回答很誠實。
「小莉,我過去講過對你的一個感覺:你在戀愛時,不光愛那個人,更主要的好像是在愛你自己的愛情。……還有,我覺得你對林虹的嫉妒,也成為你愛我的一個刺激因素了吧?」
小莉低頭不語。
「其實,你嫉妒她毫無道理。她已經明確表示,只做我的好朋友……小莉,沒有林虹,你還愛我嗎?」
知道林虹對李向南的態度了,失了刺激,失了衝動,她感到失望,好像隻身到了一個荒野。但漸漸就有一種潮濕的溫情升起,她輕輕按摩著這只男人的手臂,這是她第一次撫慰照料一個男人。她感到自己像豹子一樣機警的、充滿報復血液的身體在融化,海上浮著冰山,冰山中有一個偉大的女人,她像金字塔一樣在冰山中微笑著,太陽照著她仁慈的臉龐。自己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溫情所感動,眼淚湧了上來。
李向南沒有看她:「我總覺得,咱倆在一起生活一輩子是很難想像的。」
「不合適,隨時可以分開。」她低聲說。
李向南目光轉向她,看到她的眼淚:「你怎麼了,小莉?」
她輕輕地哭了。
「小莉,你想到什麼了?」
她哭了一會兒,放下他的手臂站起來。「我想為你生個孩子。」一說出這句話,她覺得自己成為真正的女人了。
楚新星心中有些煩亂,他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坐坐,發會兒呆,又站起來。「你不舒服了?」母親宋琳茹看著他,關心地問。「哪有那麼多不舒服。」他不耐煩地說道,又走到另一間屋。這個房間裡幾個年輕詩人在談詩,見楚新星進來,招呼道:喂,新星,咱們來發發詩興,你來一首怎麼樣?
我今天沒詩興,覺得挺無聊。楚新星在一張躺椅上躺下。
那你寫首詩就叫「無聊」吧。
楚新星不說話,蹺著二郎腿一下下顛著,點著煙,慢悠悠地吐著煙圈。
你別給我們掃興啊。
好,我來一首「無聊」,就四句:
兩條腿走路
右腿朝前
又左腿朝前
走不完的路
這叫什麼詩?太柴了,簡直是「柴科夫斯基」。長頭髮揶揄道,眾人大笑。楚新星,你今兒得來一首。我們剛才每人都來過了,準備湊成一輯拿去發表呢,不能缺你的。
命題吧。楚新星漫不經心地仰看著屋頂,伸長手臂在煙灰缸中彈著煙。
有關性的,說得文雅點,有關愛情的。
好吧,我來首《失戀》。
你小子這兩天真是失戀了吧?
聽著:
失戀
一坡坡秋草
太茂盛了
寂寂寞寞
方方的一塊地方
草被壓平了
一對戀人離開後
在秋天扉頁上留下了印章
第二年秋天
小伙子一個人來了
一坡坡秋草仍
茂盛
寂寞
他和她留下的印章不存在了
找到一個空罐頭盒
一腳踢去
只剩
孤獨
行不行就是它了。他突然眼睛一亮,準備坐起身來,想了想又沒動。顧小莉不知何時也來了。
她看著他,她剛才聽到他的「詩」了。
「坐吧。」楚新星伸了一下手,好像懶夠了,端起咖啡杯踏著地毯與一屋人說起來:藝術是什麼?就是在筆下實現在生活中沒實現的東西。那些有政治抱負沒實現的,就在小說中寫政治、寫使用權力、叱吒風雲。那些在生活中缺女人的,就一天到晚地詠歎愛情,描寫男人被女人愛,或女人被男人愛。我自己?想要的都不缺,只有「缺」沒有,就只好在詩中寫「缺」。缺失戀,就寫失戀。我從來也不知道失戀是什麼滋味,這也是一大遺憾。對,只好在藝術中彌補。庸人說藝術是寫體驗過的生活,我說,藝術是寫沒體驗過的生活。還是我深刻吧?他優哉游哉,情致悅然。又在一張籐椅上坐下:我信仰佛教。人類上百萬年歷史了,有了宇宙飛船,可還是苦多樂少,還有老病死的折磨。都是凡夫俗子,名利熏心,八苦相煎,三毒俱存——知道三毒吧?貪,嗔,癡,活不自在。我呀,萬事不在乎,「存,吾順事,歿,吾寧也。」人生隨意,悠悠然哉。……小莉,你怎麼不坐?
「我不坐了,我想去看看楚伯伯……」
「噢,對了。」楚新星一拍腦袋想起來了,小莉在電話中說過,要找他父親聊聊,想把李向南推薦到父親的公司裡。「走,我領你去。」他痛快地說道。
兩個人上了樓。「好了,你進吧,我已經和我父親說過了。」楚新星半推開房門,聽見裡面一屋人的說話聲。小莉轉頭看看他,他也看了她一眼,一瞬間千言萬語湧上小莉心頭,她說:「謝謝你。」轉身推門進了楚同和的房間。